朱翊鈞眉頭一展,讚許地看了林思言一眼,雖然還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態度,起碼這跑得不知所云的話題終於又算是回來了。朱翊鈞欣然道:“林卿有話只管講來。”
林思言欠身道:“臣以為,葉小天在貴州固然有擅殺四大臣之罪,然則這四位土官目無朝廷,刺殺命官,挑起爭端,亦有不容寬赦之大罪。葉小天是在受到他們刺殺的情況下憤而反擊,方才殺人。
方才首輔大人講,葉小天是情有可原,罪無可恕,依臣看來,他是罪無可恕,情有可原。故而對葉小天,臣以為,可貶其官,這也合乎我大明祖制。對於無為、犯過,而無極罪的土官,朝廷一向是以貶其官爵為懲的。”
“臣反對!”跳出來的居然不是某一位迎合聖意的勳戚功臣,也不是專門跟行政官過不去的監察官,而是林思言同衙為官的禮部左侍郎高啟愚。
高啟愚跟林思言一向不合,原因無它,只因他們兩個是競爭對手。高啟愚做左侍郎有年頭了,眼看著禮部尚書老邁,快要到了致仕的年齡,如果右侍郎之位虛懸,高侍郎就有極大可能上位,不提防半路跳出個林思言來。
林侍郎比他年輕幾歲,但是精明能幹,官聲極好,而且官場人脈也不俗,通政司、兵部、都察院等幾個要害部門都有關係極為融洽的朋友,高侍郎深深地感受到了威脅,所以自從林侍郎進入禮部,兩人便明爭暗鬥,一刻也不消停。
高啟愚躬身道:“罪無可恕,情有可原。情有可原,罪無可恕。堂堂大臣,在這殿堂之上,居然玩弄這些文字遊戲麼?葉小天有罪無罪?擅殺大臣就是有罪!擅用匹夫武力用諸於公事。就是有罪!
就算他是迫於無奈,他事前可曾告發於官府?事後他可曾向朝廷請罪?以上種種,一樣也無,何也?蓋因此人同樣目無朝廷!說到底,葉小天與四位土官不過是私人恩怨,挾隙仇殺理當嚴懲。是故,臣以為,該當把他發配瓊州!”
林侍郎冷冷地道:“四土官居心不良,屢下毒手,時撫臺未曾上任。葉小天求告無門,予以反擊,有何不可?”
高侍郎反駁道:“撫臺不曾上任,還有阜臺,阜臺之上,還有朝廷,難道那貴州便是不法之地,只能任由他自行其事嗎?”
林侍郎仰天一聲長笑,道:“貴州情形如何。高大人你不會不清楚吧?如果你要說那裡是法治之地,朝廷管得了那些跋扈的土官,那就是欺君罔上!土司自治其民,自統其地。自徵其稅,自領其兵,儼然國中之國,葉小天一案。足可以看出該地土官是何等的目無朝廷!朝廷要加強對貴州的治理,改土歸流是唯一的良策!”
嚴亦非捧起笏板道:“臣附議!”
喬翰文也捧起笏板道:“臣附議!”
吏部考功司郎中文竹生肅然道:“貴州是否改土歸流,牽一髮而動全局。臣以為,該徐徐圖之,不可操之過急。”
太僕寺丞胡承嗣出班道:“文大人所言極是,我朝自太祖時起,就已開始經營貴州,所用之策時急時緩,因時因勢而定。今貴州無事,偶有不法,未涉叛亂,驟起刀兵,恐釀大變呀……”
萬曆皇帝無力地扶住了額頭,他依稀記得,是要議葉小天之罪來著,後來好象發展成禮部左右侍郎互相攻訐,禮部的內鬥尚未戰出個結果,話題又變成了一項關乎朝廷的重大國策:改土歸流!這個淡扯到什麼時候才是頭?
禮部高侍郎沉聲道:“諸位大人,皇上要議的是葉小天之罪!這改土歸流之事,還是先放一放吧!”高啟愚話音剛落,雲南道監察御史王留川長笑一聲,又跳了出來。
禮部右侍郎林思言和都察院右都御史嚴亦非是好友,志同道合,同屬鷹黨。當然,鷹黨並沒有明確的政治綱領,也沒有開宗立派,只是為了概括這些人,由筆者歸納總結的一個名字,朝廷諸公並不知道他們這個小團體有些不為人知的“小秘密”,只知道他們私交甚篤。可僅此一樁就夠了!
監察官們是反對嚴懲葉小天的,林侍郎也是認為應該從輕發落的。現在高侍郎和林侍郎唱反調,林侍郎和監察系統的二把手又是好朋友,御史言官們會站在誰一邊?
王御史早就憋足了勁兒要表現一把了,只是林侍郎太會打岔,莫名其妙地就把話題引到了改土歸流上,現在高啟愚又把話題拉了回來,正好方便他出手。
王御史捧笏向皇帝行了一禮,道:“皇上,四土官跋扈枉法,無視朝廷,害的是朝廷的百姓,動搖的是陛下的江山!葉小天憤而反擊,悍然殺死四個土官,宵小凜凜,震懾的是不法之徒,維護的是大明天下。縱然有先斬未奏之罪,難道應該嚴懲嗎?”
不等皇帝回答,王御史身形一轉,便向高侍郎一指:“此人居心叵測,主張嚴懲葉小天,實有不可告人之目的。”
高啟愚又驚又怒,道:“你胡說,我有什麼不可告人之目的?”
王御史是語不驚人死不休,他冷笑一聲,又復轉向朱翊鈞,高聲道:“臣王留川,彈劾禮部左侍郎高啟愚,有謀反不軌之心!”
“卟嗵!”高侍郎直接就跪了,把官帽一摘,跟方才內閣首輔申時行一樣,氣得肚子一鼓一鼓的,也只能耐心聽人彈劾。
萬曆皇帝眼見他們互相攻訐,把這一場朝會變成了一場鬧劇,心中好不悲涼:“我老朱家的江山,就是找了這麼一批,在替朕管著麼?”
可饒是他早知道這些御史有些喜歡誇大其辭,聽到謀反這麼敏感的事兒,還是不由提高了警惕。
萬曆坐直了身子,沉聲道:“御史雖有風聞奏事之權,也不可無端誣陷大臣。高侍郎有何不軌之心,你若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朕絕不饒你!”
王留川昂昂然道:“皇上,禮部左侍郎高啟愚主持南直隸鄉試時。曾出題《舜亦以命禹》,嘿嘿!誰是舜?誰是禹?高啟愚主持南直隸鄉試,是當時的首輔張居正指定的人選。此人居心不良,這是要勸進張居正做皇帝呀,他故意出此命題,測試士林民意,同時也是有所暗示,希望能明白其意又想鑽營的人勸進!”
高啟愚都快氣哭了,他真想高呼一聲“冤枉”,可皇上還沒問他話呢。他什麼都不能說。把個跪在金鑾殿上的高侍郎氣得渾身哆嗦。萬曆皇帝再度轉向申時行,淡淡地道:“首輔以為,高卿有罪麼?”
申時行一聽萬曆皇帝依舊稱高啟愚為卿,顯然是未曾因此怪罪,急忙說道:“王御史以此暖昧陷人死罪,若皇上信從其言,臣恐讒言將接踵而至,文字之獄,絕非太平王朝氣象!”
萬曆皇帝微微頷首。申時行向他的同黨吏部尚書黎秋雨使了個眼色,倒底是官場上的老搭檔,黎尚書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怒氣衝衝出場道:“王留川依仗御史特權。讒言欺君,構陷大臣,若不嚴懲,臺諫官將肆無忌憚了!臣以為。當把王留川貶出京城,以作懲罰!”
萬曆對這些人早已深惡痛絕,馬上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可還沒等他說話,都察院左都御史葉千尺和右都御史嚴亦非便不約而同地出班,跪倒,除冠,高呼起來。風聞奏事乃言官之權。皇上若準了黎尚書所言,從此科道萬馬齊喑了!”
給事中王士性、御史李植雙雙跪倒,高呼道:臣王士性(李植)彈劾吏部尚書黎秋雨,阿附權臣之意,蔽塞朝廷言路!”
有人彈劾就得免冠聽劾,高啟愚免冠聽罪還沒起身,吏部尚書黎秋雨又摘了帽子,在他旁邊跪下聽參了。萬曆皇帝怒極,忍不住正話反說,道:“諸御史所言有理,既如此,便罷了高啟愚的官兒,叫他回家養老去吧。”
高啟愚聽得臉兒一白,他只是想跟林侍郎別一別苗頭而已,哪想得到會摻和進這麼多人、攪出這麼多事兒來?正懊惱間,首輔申時行怒了。
申時行固然圓滑,可也不是毫無脾氣,高啟愚是第一個站出來附和他的人,又是堂堂一部侍郎,如果就這麼被御史們趕出京城,他這個首輔算是幹什麼吃的?
申時行白眉一挑,袍袂一甩,“卟嗵”一聲就跪倒在地,擲地有聲地道:“高啟愚無罪!皇上若憚於科道,妄治其罪。臣自請除職,與高啟愚一同離開京城!”
戶部尚書楊巍也是申時行一黨,馬上也撩袍跪倒:“臣自請除職,與申首輔、高啟愚一同離京!”
內閣次輔許國、內閣大臣餘有丁一見行政官和監察官之爭已經進入白熱化狀態,不能再袖手旁觀了,馬上也出班跪倒,高聲道:“御史王留川蓄意挑起朝臣不和,此非秉公履責,實是包藏禍心,臣以為,該免其官職!”
萬曆皇帝微微眯起了眼睛,道:“嗯!依眾閣老、眾臣工之見,該懲罰王留川嘍?”
一聽皇上話風似有答應的意思,剛剛才站起來的眾言官呼啦啦又跪了下去:“許國倚仗權勢,迫害言官,閉塞聖聽,應予嚴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金鑾殿上突然響起一陣聲震屋瓦的爆笑,一個個跪在地上做痛心疾首狀的大臣愕然抬頭望去,就見萬曆皇帝坐在御椅上縱聲大笑。朱翊鈞狂笑不止,笑到極至,還在御案上用力地拍了幾掌,直至笑出淚來。
他的心中無比厭惡、無比悲哀:朝會,究竟是個什麼地方,真的是文武百官憂國憂民心關天下的所在嗎?袞袞諸公是些什麼東西?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而我,我只是想要一個女人而已,卻被他們橫加指責!
朱翊鈞大笑著站起來,在滿堂文武愕然的注視下向寶座屏風後面走去,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恣意狂放的笑聲依舊連連不斷地傳來。未幾,三德子便持著聖旨從乾清宮裡出來,出了宮,直奔驛館。
萬曆徹底厭倦了被這些道貌岸然之輩像木偶般玩弄,比起這些人,葉小天反而不是那麼可憎了,朱翊鈞寧可放棄對他的懲治,也不願再面對那班人的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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