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一章好久不見
滿朝文武那麼多人,就光數數一二品的大員不算封疆大吏不算勳爵,只說朝廷裡就有十來個,但真正能成為皇帝心腹的朝臣,只是方解面前這個四品的黃門侍郎。這個唯一有資格坐在內廷替皇帝梳理奏摺的人,又怎麼可能是個簡單的人物?
所以方解只是一句話,他就猜到了方解的意圖。
方解和陸鷗之間的衝突,確實是因為陸鷗在紅袖招鬧事引起的,方解將陸鷗打殘是因為他打了小丁點引起的,但這絕不是唯一的緣故。其實在自己鋪子裡的時候,方解對陸鷗的態度就已經很冷淡。他的確是在故意營造出一種他和西南左前衛的人不合的現象,當然是做給皇帝陛下看的。
至於那些朝臣,方解可沒興趣演戲給他們看。
這也是為什麼,站在東暖閣外面淋雨的時候方解會想,自己是不是做的稍微過了些。和左前衛的人制造出矛盾來是他故意為之,但將一個堂堂五品牙將打成殘廢,似乎確實觸犯了國家法令。
而且,和左前衛的矛盾似乎造的有些大了。
其實方解知道為什麼皇帝要派自己去西南,滿朝文武就算現在都忙的不可開交,但還不至於人手短缺到捉襟見肘的地步,按照道理欽差應該是由文官擔任才好。方解論資歷威望,論身份地位顯然都不太適合。
但皇帝選了他,就是因為皇帝知道他和羅耀的兒子羅文之間有矛盾。皇帝不希望自己派下去的欽差,和地方上的官員將領有太親密的關係。
裴衍一語點破了方解的心思,方解藉助驚訝掩飾住自己眼神里的震驚。這個時候他才真正的發現,原來一個人的洞察力竟然可以這樣厲害。裴衍只是一轉念間就猜到了他的想法,這樣的人如果是做對手的話,方解會從心底裡真正的忌憚。
“聰明是好事。”
裴衍笑了笑道:“大隋從來都不缺人才,也從來都不缺聰明人。可以說和你出身差不多的寒門子弟,驚採絕豔者比比皆是。但在半路上就跌落下去再也不能爬起來的佔大多數,你比他們要強許多,不可否認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你的運氣比他們好,但更主要的是……聰明不是全部,敢於將聰明發揮出來才有機會。”
裴衍淡淡的看了方解一眼,繼續批覆奏摺:“人們向前走的時候,會拼盡全力讓自己腳下的路變的平坦一些。但他們很少有人能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有時候將自己置於一種看似不利的局面中,反而對自己有利。”
“這便是你與眾不同的地方。”
裴衍道:“你不必在意我說了這些,我只是一個人在這個屋子裡待的時間太久了。你可以理解為一個寂寞的人想找人說說話聊聊天,完全沒有任何目的。不過我很欣賞你這樣的年輕人,大隋也需要更多的你這樣的年輕人。”
方解點了點,站起來鄭重一禮:“多謝裴大人。”
“謝我什麼?”
裴衍微笑道:“謝我點破了你的心思?”
他一邊用硃筆在奏摺上寫著什麼,一邊溫和的說道:“我在黃門侍郎這個位子上已經坐了十幾年,我所見過的青年才俊只怕比陛下見過的還要多些。很多人連我都以為他們會爬起來,可惜……能讓人記住名字且成為標杆典範,近五十年也不過只有一個懷秋功。你的幸運之處在於……懷秋功很老了。”
說完這句話,裴衍自嘲的笑了笑:“看我,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你就當我沒有說出過,你也沒有聽到過。”
方解的心跳速度開始越來越快,一個念頭在裴衍的這番話之後逐漸在他心裡冒出來。裴衍這話是什麼意思?懷秋功太老了?
對!
懷秋功是太老了,他就要退出這個舞臺了。他是真宗皇帝捧起來的貧民典範,三朝元老。但榮耀終究也會隨著年月漸漸淡去,現在大隋正值多事之秋。皇帝自然不希望懷秋功老去之後寒門子弟就失去了信念,所以皇帝自然要再捧起來一個寒門典範。有這樣一個典範在,大隋的寒門子弟就依然還有自己拼爭向上的目標。
這個新的典範……是我?
方解想到這裡的時候,手指都在微微顫抖。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裴衍今天跟他說的這番話就有些深意了。第一,裴衍既然跟他說,就有在示好的成分。現在就開始和一個將來要成為懷秋功那樣的人打好關係,比等到以後再示好要有用的多。第二,裴衍是要告訴他,既然你是陛下心目中的那個人選,那就沒有必要畏首畏尾。
與左前衛之間的矛盾,既然已經造出來了就不要在擔心什麼。只要不出大的意外,皇帝不會將自己即將捧起來的典範再一棒子打死。
裴衍話語中的第二層意思,是在給方解信心。
“謝裴大人點撥!”
方解再次施禮,比之前的那一禮還要鄭重認真。
“點撥?”
裴衍忍不住笑了起來:“我什麼都沒說,也什麼都沒點撥。我剛才說了,你是難得一見的聰明人。聰明人有聰明人的好處,那就是許多事都是自己悟出來的而不是別人手把手教會的,明白嗎?有時候你已經將路踩了出來,可因為你不敢下腳所以反而迷失了方向。其實人生哪兒有那麼多的選擇,在我看來只有兩種。一,向前。二,退後。但這兩種選擇,又可以演變幾種不同的方式。”
“一直向前?先後退再向前?先向前再後退?只要在合適的時候選了合適的方法,很多事都比你想象中要容易。”
“學生明白了!”
方解使勁點了點,心裡豁然開朗。
……
……
東暖閣
方解進門之後一絲不苟的行了禮,然後垂首站在一邊。皇帝好像還是喜歡坐在土炕上處理政務,土炕旁邊的那張看起來很舒服很寬大的椅子大部分時候都僅僅是個擺設。或許是因為陰著天,屋子裡的光線不是很好,所以看奏摺的時候皇帝的頭壓的很低,一隻手支著下頜,眉頭微微皺著。
“打架了?”
他頭也不抬的問。
方解回答:“打架了……”
“打贏了?”
“打贏了。”
皇帝點了點頭:“那還不算太壞,若是堂堂演武院入試頭名,大隋百多年來第二個九門優異的天才,剛剛被朕封為一等鄉子的人物,在和外地來京的隨隨便便的一個人打架中被人揍了,連朕都覺著丟人。”
“臣……出手稍微重了些。”
方解垂頭道。
“有多重?”
皇帝問。
“打殘廢了一位戍守西南的五品將軍,觸犯了大隋國法,請陛下責罰。”
“這是個問題啊……”
皇帝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問:“聽說你廢掉了人家一條胳膊,連手掌都被你砸沒了……左手還是右手?”
“左手”
方解如實回答。
皇帝嗯了一聲:“左手……還好些,要是右手被你砸沒了,再想重新握刀就難了些,畢竟改變習慣不是一件容易事。如果一位立過不少功勞的五品牙將連刀都不能握了,也難以再為國殺敵,確實是個損失。”
方解不知道皇帝的意思是什麼,只好沉默不語。
“如果朕要是因為這件事,再讓人廢掉你一隻左手還給人家呢?”
皇帝看著他問。
方解沉默片刻後回答:“可不可以欠債?”
皇帝似乎猜到了他肯定會這樣回答,所以撇了撇嘴,那表情是絲毫也沒覺著意外:“那就記著帳吧,以後朕會扣掉你的功勞來幫你還債。罰你一年的俸祿,戴罪立功吧。”
方解沒想到這件事竟是這樣輕易的就完了,一等鄉子一年的俸祿雖然不是一個小數目,但用這銀子買了一位五品將軍的左手好像也不虧。他想起之前和裴衍的談話,心中對這位低調的黃門侍郎的敬佩更濃了些。這個人,竟是完全猜到了皇帝的反應。所以才會跟自己說那番話,告訴他,不必擔心什麼。
這個人對皇帝性格的瞭解,竟然可怕到了這個地步。
“告訴朕,你廢掉了人家一隻手,是因為陸鷗觸犯了國家法令呢,還是因為打了你的女人?”
方解聽到這個問題忍不住怔了一下,然後認真的回答道:“那個……紅袖招的小當家,不是臣的女人。當然,臣憤而出手也和她不無關係。”
“你身邊有兩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朕聽說紅袖招那個小當家雖然姿色不俗,但還只是個半大的孩子,和你家裡那兩位自然沒法比。所以說你是因為女色憤而和外地來京的將軍打架,這樣說還是不公道的。”
皇帝道:“國家律法,不可侵犯。但你年少熱血,出手沒輕沒重的這可不好。即便是要維護朝廷法紀,但也不能頭腦一熱就不知道控制自己。回去之後好好反思,不能由著性子胡來。”
方解聽到這句話,忽然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臣謝陛下愛護!”
皇帝白了他一眼:“少給朕惹點麻煩,朕還得謝謝你……”
他指了指桌案上的一份旨意說道:“就為了你打壞了人,朕還得親自寫一份旨意安撫……工筆費怎麼算?扣你一年的俸祿就算便宜了……朕的字雖然寫的不算太好,但若是讓人拿出去賣,想來比嚴柳志的書法真跡還是不會低多少的。”
“要不罰兩年的?”
方解試探著問了一句。
“好啊”
皇帝點了點頭:“那就罰俸兩年,滾回家閉門思過去吧。至於什麼時候去雍州,朕自然會派人知會你。”
“臣就是隨口說說的……”
“晚了!”
“謝主隆恩”
方解認認真真的行禮,想笑,忍住了。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東暖閣外面傳來一陣吵鬧。皇帝還沒來得及讓蘇不畏出去看看,只見門簾被人從外面撩開,一個婀娜的身影帶著一股香風闖了進來。這人進來的太快,若不是方解反應迅速兩個人肯定會撞在一起。
“父皇!”
風風火火進來的女子直接撲進皇帝懷裡,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往皇帝的龍袍上抹:“我不要去西南,我不要嫁給那個什麼勞什子的羅文!我連見都沒見過他,誰知道他是不是什麼歪瓜裂棗!再說,您捨得把我嫁那麼遠嗎?”
方解訕訕的笑了笑,道了聲臣告退就要往外走。
皇帝卻將他叫住:“你等等……長公主的事是你負責的,你現在陪長公主出去走走,朕還有事……那個,婉儀啊,這個人是朕打算派去西南查看的欽差,有什麼事你直接問他就好了,不要擾了父皇批閱奏摺好不好?”
大隋長公主楊婉儀回頭看了一眼,見眼前這個人有些面熟。
然後她忽然想起,方解在囚牢裡說過的那番關於什麼最噁心的話。她立刻站直了身子,指著方解的鼻子怒道:“竟然是你!”
方解連忙賠笑:“長公主殿下,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