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是徹底看不進去了,我成天耷拉著臉。
小周給我來電話:“來取片子吧,順便跟你說點事兒。”
“這次那豬頭三還在麼?”
“絕對不在。”
我耷拉著一張臉去找他。
豬頭三是不在了,小周據說去拍外景了,這次蹲守的是一個陌生人,三十上下年紀,休閒打扮,長得像撲克牌裡的梅花J。他掃我一眼,遞上相冊,“你看看,有沒有什麼不滿意的?”
旁邊還有兩個看照片的女孩子,一齊湊上來鑑賞,看到那組變態被單照片,我自己覺得非常窘,她們倒是歡天喜地地喊好看,指定“我們也要拍這個”。
這有什麼好?
梅花J說:“好在表情夠頹廢、蒼白、冷漠……好像全世界都不關心,性感卻沒有媚俗的感覺———這種照片拍不好就顯得像AV女優,這一組是難得的好。”
我贊同地點頭,那天我只關心自己會不會走光,的確沒時間關心全世界人民。帥哥言之有理。至於性感什麼的……不就是賣騷嘛誰不會啊?
同班同學現在不在自習室就在招聘會,惟獨我像吃多了一樣來看照片。
那陌生人看著我問:“學生?”
“嗯。”
“哪個學校的?師大?藝院?”
“D大。”
“大幾?”
“三。”
“有沒有興趣多拍幾張?”
“要錢嗎?”
“不要,有興趣了吧?”
“給我錢嗎?”
“……”
最後也只拍了幾張草草了事,我不想用影樓的化妝品補妝,有些時候我有輕微的潔癖。
“對不起。”我說,“報酬我還要,一分不許少。”
他笑著到樓下的小店裡要了一杯珍珠奶茶。
“還有蛋撻。”
他微笑,“馬上就有剛出爐的,稍微等等,比涼的好吃。”
我慣於把悲傷溺死在食物裡。
“平面模特兒多了,幹嗎非找個業餘的。”
“業餘的開價便宜。”他喝紅茶,“而且氣質好。”
“過獎。”
“呵呵,玩笑,小周昨天跟我說起你,我剛好看過你的專欄,很崇拜啊。”他挑起一條眉毛笑,“單看外表沒人相信你會寫作。”
“感謝我的出版公司,感謝我的爸爸媽媽,感謝我的FANS,感謝我的……”
他大笑,“明天還來拍照好不好?不會拒絕FANS的要求吧?”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他看來條件不錯,但是眼帶桃花,是個危險人物,關鍵是:他不是我那壺茶。
我走到大門口時,他說:“我可以讓你紅。”
我咧嘴一笑,“這話我聽過一百遍了。”
每個攝影師,每個出版商,甚至街頭一身襤褸鬼鬼祟祟的小混混都敢遞出片子,“我是星探……我包你會紅。”
江湖騙子並不在臉上刺字,讓我紅?你以為你是張藝謀?說讓誰紅誰就紅。
退一步講,紅又怎樣?看著黎明犯暈的年代已經過去了,現在看多了某某女星裸照曝光、某某男星涉嫌黑社會的娛樂八卦,總算見識到了傳媒可以怎樣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更覺得娛樂圈如同垃圾場,總酷嗜進行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式的道德拷問。雖然大家活著都要做戲,在那個靠人氣吃飯的圈子裡,戲子們更要把戲做得栩栩如生,就算僥倖出淤泥而不染,長期活在眾人眼光下能不變態?
蘇惠時常來我們這裡串門兒,每次都亮著嗓門兒和我胡侃一頓,阿雅見她來便躲出去。其實我和蘇惠也沒什麼好聊的,不過看著她東躲西藏,有種報復般的快感。
蘇惠挺狠的,居然把她家胖子也抓了來,胖子顯得很憂鬱,坐在桌邊悶著頭不說話,時間長了,蘇惠就用食指戳著胖子頭,“怎麼了你?你不是老惦記著這兒麼?”
胖子非常狼狽,通常情況下胖子是個性情開朗的孩子,他自稱:“已經是個胖子了,就絕對不能再鬱悶。要不大家也不樂意,你都是個胖子了,怎麼還能憂鬱呢?”可見其陽光形象的深入人心。
胖子和蘇惠曾經是我們系最奇怪而又登對的一對,蘇惠比胖子高半頭,胖子比蘇惠寬一倍,兩個人感情卻很好。蘇惠經常一勾胖子脖子,“走著!”胖子便趔趔趄趄被老婆拖著走。胖子也公開承認怕老婆,很自豪地說:“怕老婆是一種美德,我要是真打她能打過我嗎,老婆是用來疼的呀!”當即贏得了全班女生的好感。
眼下的胖子卻形容枯槁,想想也真奇怪,連一隻不吃腥的貓兒都沒有。不管胖貓瘦貓,就是沒有不偷腥的貓兒。
在蘇惠第四次來訪後趙雅終於做出了反應,她收拾了東西,低著頭對我說,“陳默,我要走了。我就跟你說一句話:你想錯我了。”
我笑笑,“一個人搬得動嗎?用不用叫他來幫你搬?”
趙雅沒出聲兒,拉著箱子打開門走了。
我和趙雅認識三年,只鬧過一回彆扭,那是大二上的時候大家參加全國高校數學建模大賽,文學院是領獎大戶,平時文藝比賽都是藝術學院出風頭,只有這時候才顯出理學院的厲害。那一次我們班參加的幾個小組幾乎都有獎,門口的大紅榜足寫了六張,我和魏臻莫紹聰他們幾個搭的小組一舉奪魁拿下了惟一的一等獎。我遊手好閒慣了,這次喜從天降,忙不迭地給家裡人打電話報喜,趙雅在我下鋪一聲沒吭。正打著電話,樓下魏臻他們就喊我名字叫我下去吃飯,我手拿著電話走不開,匆忙中打手勢讓趙雅到窗口去幫我應一聲。本來不是什麼大事,但據魏臻說趙雅當時臉色鐵青,瞥了他們一眼就狠狠摔上了窗戶,當時樓下一堆女生看著,魏臻很沒面子,訕訕地走了。
後來我知道趙雅的小組在比賽中落馬,連個優勝獎都沒有,但我還是很長時間不能釋懷,女生小心眼的多了,可是怎麼說也是朋友,趙雅實在讓我覺得不爽。魏臻從那一次以後再沒主動跟趙雅說話,背後一提起來就很不屑地說趙雅“吃屎也要搶個屎尖兒”。
趙雅走後我搬回了宿舍,從此再沒有來往。
宣樺一直沒有迴音,這是最讓我難受的。我有幾本書落他宿舍裡,一直沒取回來。我想,有這些小零碎,就說明我們之間還有聯繫。我想著某一天,宣樺會來找我,跟我說:“回來吧。”
可是他一直沒有來。
我像一棵向日葵一樣不辭勞苦地有說有笑———在白天我是絕不低頭,怕的是晚上。
不要夜晚,也不要陰天。
白天,有太陽的時候兒,我的那點陰暗的心思躲在絢爛的花盤後面,誰也看不見。他們以為我已經把你忘了,就像你忘了我一樣。
晚上,那點疼就出來了,先是失神片刻,然後五臟六腑的神經才一齊甦醒過來,萬箭穿心。
原來,心真是會疼的。先是麻木,胸腔憋悶得連氣都喘不上來,像壓了千斤大石。很久,很用力地深呼吸一下,再吐出來,腦子裡像有一個蜂窩,不停地嗡嗡作響。從喉嚨到肩膀,痠痛。
有時候在書堆裡泡一整天,腦子都累麻了,卻總有點星星點點的嚮往:他要是在,多好?我懷疑我大腦裡已經建起個興奮灶了,死性不改地犯賤。
如果是陰天,會突然想起曾經有這麼一個人,看書看到一半,望著窗外的雪地,那點痠痛就像小蟲子一樣爬出來,把心蝕成一片一片的。
我無數次在半夜悄悄撥他的電話,我知道他每天十二點準時睡覺關機,在那句冰冷的“您撥打的號碼已關機”之前我有兩三秒的喘息時間,我知道我打不通,但是我想象著,我是在給你打電話了,你一會兒就來接了,這樣可以給我一個幻覺,好像我們還很近,好像我們還在一起。
只能指望黑夜快點過去,等到白天,我那點沒有希望的掛念就可以蜷縮在心底不為人知的角落,可以暫時不痛,我的那點愛情是怕光的。
蘇惠告訴我,她看見過阿雅在外邊上課,和講臺上的宣樺有說有笑的。下課後宣樺的學生都拿阿雅跟宣樺開玩笑,阿雅並不反駁。
蘇惠報了個商務口語班,也是宣樺教的,不過蘇惠說他不認識她,“那趙雅,一下課就從別的教室衝過來了。有事兒沒事兒跑過來套話,嗨,跟個雞似的。賤!”說完還挑釁地看著她家胖子,胖子畢竟是個男人,時間長了也臉上掛不住,“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
蘇惠一字一頓地說:“看看你們這些沒有品位的男人到底是怎麼想的?”
胖子低下頭很羞澀地說:“犯了一回錯誤怎麼老拿出來當教具啊?好吧我承認我錯了,我不該魅力那麼大。”
蘇惠轉過頭來埋怨我,“你也是,眼看煮熟的鴨子又飛了,你怎麼不早點綁定他啊?”
“怎麼綁定?”
“做了他!”
五月十八號是宣樺生日,我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沒皮沒臉給他打電話,“喂?幹嗎呢?”
宣樺愣了一下,“啊?哦……我備課呢……晚上還有課……這兩天挺忙的。”
我豁出去不要臉了,“那你中午有空麼?”
宣樺沉默了一會兒,“啊……還行吧。”
“出來吃頓飯吧……那什麼……就當給你慶祝生日,行嗎?”我怯生生地問,臉上燒騰騰的,從來都是驕傲的我推別人的約會,我幾乎沒有正式約過別人幾回,沒想到主動約別人的心理壓力這麼大。
“那……行吧……”
我心裡一塊石頭算是曲曲折折地落了地。
我立刻向蘇惠報喜,“他答應了!”
蘇惠一臉不敢置信的樣子,“啊?好,幹得不錯。晚上穿漂亮點兒。”
我立刻翻箱倒櫃找衣服,“這件上次穿過了……這件上次也穿過了……”
同寢室的趙蔚抿嘴笑,“我看你大概得裸體約會了。”
我沒空理她,“昨天晚上沒睡好,你看我眼眶腫得這樣兒……哎呀愁死我了。”
蘇惠笑,“來,我幫你,還我漂亮拳———”說著捏著粉拳衝了上來。
“去死啊你!”我們笑著扭成一團。
蘇惠和趙蔚出去吃飯了,走前蘇惠捏著我臉,“小色女,按我說的做啊,一鼓作氣拿下他,絕對別給丫喘息的機會。”
我尷尬地看了趙蔚一眼,“不做不行嗎?”
“不行!事後,你一定記得要說,對不起,親愛的,我真的很愛你。沒有你,我真的沒法活下去。裝得越可憐越好!千萬要記得說啊!聽我的沒錯兒!”
我賤不賤啊?我很鬱悶地想,談個戀愛整得跟誘姦似的。看看錶也快正午了,宣樺可真夠慢的。
電話響,我開心地跳起來接,真是宣樺!
“我都收拾好了,你在哪兒呢?”
宣樺吞吞吐吐地回答:“陳默……我臨時有點事兒,不能出去了……”
晚上我和蘇惠一起去吃飯。
我們校門口兒那家小飯館兒的老闆認識我,以前我和宣樺老在人家店裡瞎吃,後來我一個人去吃飯的時候,人家招呼得也很周到,有時候還問:“你朋友呢?”
我裝出一臉喜氣說:“他忙呢。”
次數多了,人家也看出端倪來,不再問了。蘇惠要了兩罐青島啤酒,小飯館裡的電視開著,直播火箭隊對森林狼,我突然想起宣樺沒事時喜歡就著灌啤酒看NBA,心就猛地疼了一下。
宣樺最喜歡國王隊,也喜歡森林狼的加內特。
我想著想著,手腳就一點點變得冰涼,我低著頭喝酒。洪七公說:水越喝越冷,而酒越喝越暖。
蘇惠看出不對來,問我:“怎麼了。”
我指指心口,“這兒疼。”
蘇惠就不再說話,良久,說:“其實你真挺傻的。”
後來又要了點葡萄酒,蘇惠說:“一醉解千愁。”
這酒可太管用了,我喝得暈暈乎乎,十分舒暢,很快把所有不愉快的事情忘到了腦後。蘇惠光吃菜不喝酒,我自己喝了多半瓶兒,覺得還有很大余地,又到櫃檯要了一瓶兒,平時也沒發現這飯館兒的地板這麼次,凹凸不平的,我深一腳淺一腳艱難地走回自己桌上。蘇惠不讓我喝了,跟我說宣樺是個混蛋,讓我忘了他。
我聽著耳熟,卻死活想不起來是誰,只得瞪著眼睛問她:“誰是宣樺呀?”
旁邊有個也是我們學校的一個哥們兒,牛逼烘烘地現場評論:“我發現加內特的命中率狂低!跳投老不中!不過丫的籃板真是神了,搶20多個板根本不值得驚奇,我還真喜歡上他了……”
我醉眼地瞥了他一眼,“你說誰呢?”
“加內特呀,怎麼了?”
“就你這德行也配喜歡加內特?”
那天我是哭著回宿舍的,一直嚷嚷:“我就給他打個電話能怎麼樣呢?嗚嗚嗚……我不管了,我就打……尊嚴是什麼啊,我不管了……”
蘇惠把我扶到她的下鋪,“行行等醒了再打,你先歇會兒。”
我死拽著她的手,“我不說話還不行麼?我就聽聽他聲音?”
蘇惠甩開我手,“我是為你好。”
我很委屈,但是身子軟得不聽使喚,臨睡還聽見寢室女生問蘇惠,“怎麼了這是?”
蘇惠不知道說了些什麼,我沒聽見,一會兒便趴在枕頭上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