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終歸還是被劉瑾當槍使了。
劉瑾很會挑時候,趁著朱厚照想去吃喝玩樂、心煩意亂時前來說事,他知道朱厚照的軟肋,專挑一些能入朱厚照心坎的話,把王鏊等人說成一群意氣用事不顧家國社稷之徒,如此一來,朱厚照覺得這些大臣冥頑不靈,不堪造就,於是王鏊這個請辭者中官位最高的存在,順理背鍋,就此致仕。
王鏊提出乞老歸田,朱厚照又表示同意,這件事經劉瑾之手,馬上就傳得朝野皆知。
此番從朝中退下來的大臣一共有兩位,除了王鏊屬於非正常致仕外,謝鐸屬於正常新老交替。
謝鐸年邁體衰,明顯感到做事力不從心,沈溪幾次前去探望,都發現謝鐸精神不支,這次退下,沒多少人覺得意外。
但王鏊的致仕,卻不可避免引發朝廷軒然大波。
好麼,你這個當皇帝的不稱職,我們跟你反饋一下,用提請致仕的方式讓你警醒,你倒好,直接順水推舟讓忠直的內閣大學士王鏊致仕?
你這個皇帝怎麼當的?
御史言官憤憤不平,於是乎之後幾天,關於王鏊致仕之事,有不下五十份奏本呈奏到司禮監,奈何這些奏本基本到不到皇帝手上。
退一萬步說,就算朱厚照看到了也於事無補,只會讓更多的人受到牽連。
王鏊致仕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這讓謝遷非常懊惱,認為乞老歸田的事情本應由他這個文官之首的首輔來做,正是他的退縮才讓老友從朝中退下來,心裡非常過意不去。
旁人紛紛上門勸說,希望首輔大人有機會向朱厚照進言,挽留王鏊。
可惜的是,謝遷根本沒機會面聖,就算他寫了奏本呈遞上去,最終也要過司禮監一關,根本就沒有與皇帝溝通的橋樑。
……
……
正月二十這天,謝遷到了兵部衙門,希望通過沈溪去見朱厚照,提出此事。
見到沈溪後,謝遷神色黯淡:“……若非一念之差,必是老夫跟陛下提出乞骸骨,而以老夫首輔身份,陛下定會做一番思量,而不至於牽累濟之。”
沈溪搖頭道:“王中堂請求致仕獲得陛下準允,乃是預料中的事情……就算換作謝閣老,怕是同樣的結果,沒有轉圜的餘地。”
“你說什麼?”謝遷皺眉打量沈溪,“你覺得此番陛下是有意為難閣臣?還是劉瑾在背後搞什麼名堂?”
沈溪神色中帶著一絲無奈:“二者皆而有之吧……陛下本身對於閣臣便有成見,這源自陛下繼位之初發生的一些事情,自那之後陛下便一心提拔內監以挾制內閣,對於閣臣要求異常嚴苛……但凡閣臣以陛下過錯施壓,很容易適得其反,謝閣老應該早就想明白這一點才是。”
謝遷臉色越發不善,詰問道:“你這麼一說,倒是老夫做錯了?”
一句話,便把謝遷藏在心底的秘密給洩露了。沈溪之前便有猜想,以王鏊中庸的性格應該不至於出來當出頭鳥,多半是有人在背後慫恿,現在終於知道謝遷正是始作俑者。
沈溪道:“陛下的心思,劉瑾遠比其他人猜得更透徹,他肯定會利用陛下的弱點做文章……”
謝遷惱火地道:“看來你倒是挺會揣摩上意的嘛……若是你作奸犯科,怕是比劉瑾之流更可怕!”
這話聽起來好像是在諷刺和擠兌,但沈溪卻知道,謝遷一旦憤怒起來什麼話都說得出口,如果謝遷發怒時還在說客氣話,那就說明他沒有把這個人當做自己人。
沈溪板著臉嗆聲道:“閣老這話,未免有些太傷人了吧?”
謝遷臉色很不好看,盯著沈溪半晌後才說:“無論怎樣,王濟之不能從朝中退下,否則誰跟老夫一起與閹黨相鬥?”
沈溪心想,你謝老兒把王鏊當作盟友,王鏊或許還巴不得早些從朝中退下去呢。
以為誰都跟你一樣,為了跟閹黨相鬥可以連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不顧?
大明這幫獲取功名的讀書人,除了年輕氣盛者,其餘都得過且過,說是閹黨專政,不過是你謝老兒在那裡幹吆喝罷了……看看朝中那幫人對劉瑾和焦芳之流的恭維便可知曉,騎牆派多不勝數。
沈溪想了想,問道:“閣老希望我去跟陛下提及此事?”
“你能見到陛下?”謝遷皺眉反問。
沈溪直接搖頭:“恐怕閣老得另請高明,對於面聖我不敢做任何保證,而且我相信就算滿朝文武都見到陛下,甚至以死相諫,也一點作用都沒有……陛下的固執遠超想象,行事基本不留餘地,尤其涉及君臣間的矛盾和隔閡。”
謝遷怒火中燒,“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就跟被激怒的老牛一樣。
這頭老牛要做什麼,沈溪全然不知,也不想過問,因為每次他都會被出難題。謝遷喜歡把一些難題轉嫁別人身上,而一向能出些鬼點子甚至擁有化腐朽為神奇本領的沈溪,成為謝遷主要求助的對象。
“這件事老夫絕不善罷甘休,老夫這就去想辦法面聖,總歸要把問題給解決了!”說罷,謝遷揚長而去。
……
……
謝遷到兵部一趟,沒取得任何成果。
沈溪不會貿然出手相幫,因為很多事幫忙只會適得其反,等於白白在朱厚照那裡觸黴頭。
其實要說見朱厚照的方法,沈溪有很多,只是他覺得還沒到時候……這會兒去見朱厚照根本便是於事無補,誰面聖替王鏊求情都屬於火上澆油。
以沈溪所知,謝遷離開兵部後,便到處尋求途徑跟朱厚照當面溝通的途徑,可惜處處碰壁,事情陷入僵局。
當天下午,沈溪從兵部衙門出來,準備打道回府,卻見謝鐸的馬車已在兵部門口等候,卻是謝鐸準備離開京城,特地過來跟沈溪告辭。
“……謝老屈駕前來,學生實在是受寵若驚。”沈溪沒想到謝鐸會主動來見他這個後生晚輩,心裡有些過意不去。
知道謝鐸致仕的消息後,沈溪便想去拜訪一番,但知道老先生離開國子監前有很多事要交代清楚,自己實在沒必要前去煩擾,他派人打探謝鐸行程安排,準備在謝鐸離開時前去送行。
沒想到謝鐸還沒把國子監的事情交待妥當,就先來見他了。
“之厚,你太見外了……走吧,找個地方坐下來聊聊。”謝鐸顯得很灑脫。
知道自己即將離開國子監,而且今生不可能再入朝為官,謝鐸多了幾分輕鬆自在,就算這輩子大多從事教育工作,但歲月不饒人,一個正常的人到六十歲左右就應退下來,而謝鐸經年過古稀,今年都七十二歲了。
沈溪很難想象,一個七十多歲的老者如何面對平時的工作。
這不同於在朝混日子,國子監教書育人任務繁重,而且謝鐸還出了名的負責,除了教學工作,幾乎國子監內所有事情謝鐸都會過問,力爭做到不出紕漏。
謝鐸臨走前,沈溪想讓這位大明教育界的第一人幫忙指點一下,於是請他去了軍事學堂,看看有哪些不足。
到了地方,謝鐸到處走了走,此時學堂尚未開學,正在大興土木,到處都亂糟糟的。
謝鐸捋著鬍子笑道:“學堂規模成倍擴大,看來之厚你是有心栽培人才啊!”
沈溪慚愧一笑:“豈能跟桃李滿天下的謝老相比?學生不過是想栽培一些合格的軍官,在征戰中不要犯低級錯誤。跟謝老流芳百世相比,遠有不及。”
謝鐸沒有跟沈溪客套,一起進入剛完工不久的書齋,環首四顧,發現一排排書架上擺滿了書,頷首不已:“之厚,你這裡藏書倒是不少。”
“跟國子監的藏書根本沒法比,不過這裡從古到今的軍事著作基本上一網打盡,還有許多山川地理堪輿典籍,學生閒暇時常到這裡來徜徉書海……這些藏書很多都是絕版書,市面上難得一見,這段時間我親自整理並指導作坊印刷出來的。”沈溪介紹道。
謝鐸不由哈哈大笑:“這不是你的老本行嗎?”
一句話就把沈溪的思緒帶回少年時代,那時為了賺錢,沒少做印刷出版之事,沒想到現在謝鐸都記得。
沈溪道:“謝老準備回江南老家麼?”
“嗯。”
謝鐸微笑著點頭,隨便從書架上拿下本書,一邊翻閱,一邊說,“既然已退下來了,就應迴歸故里,就算這一路顛簸些也值當。對了,之厚,聽說王大學士要從朝中退下來,你可有聽聞?”
沈溪點頭,語氣變得極為凝重:“之前謝少傅來過,希望學生能去面聖,請陛下收回成命,只是我覺得,這事兒……似乎已無法轉圜,便一口回絕了。”
“唉!”
謝鐸重重地嘆了口氣,道,“無論朝廷吏治清明或者黑暗,你都要守住本心,不以為喜不以己悲。切記切記。”
……
……
謝鐸致仕,對沈溪來說無太大影響,畢竟謝鐸只是作為大明士子精神領袖存在,對於朝政影響不大。
無論文官和閹黨鬥得多激烈,謝鐸都嚴守中立,從未牽扯進黨爭,沈溪只是對朝中少了一位讓人尊敬的長者而可惜。但想想謝鐸年歲,早些回鄉頤養天年也是應當的,應該多祝福才是。
沈溪沒有請謝鐸回自己府宅,畢竟謝鐸事務繁忙,儘快得把南下事宜處置妥當。
既然已經見過,謝鐸離京那天沈溪不打算送行。
以謝鐸的人脈,屆時國子監的師生和翰林院的官員必然蜂擁而至,沈溪作為兵部尚書,前去送行恐怕會引起一些波瀾,讓謝鐸南下之途變得坎坷難測。身居高位後,無論做什麼沈溪都會顧及影響,衡量利弊,不會以一時好惡行事。
謝鐸離開京城的次日,也就是正月二十三這天,謝遷派人前來通知,讓沈溪去一趟謝遷位於長安街的小院,有事相商。
沈溪很早便趕了過去,可惜謝遷不在家,沈溪等了將近半個時辰才見到人。謝遷一見沈溪便問道:“王濟之離京之事,你已知曉了吧?”
王鏊是吳縣人,致仕後跟謝鐸一樣,選擇舉家返回南方,這幾天正是謝遷心情最糟糕的時候。
沈溪點頭:“剛聽聞。”
謝遷嘆息:“昨日老夫親自將濟之送走……之前跟陛下呈奏事情,卻未有回應,看來挽回濟之已是不可能的事情,現下要議的是新閣臣人選。”
沈溪暗忖:“內閣現在有四名大學士,難道還不夠?非要再增加幾人?”當即問道:“這些事,閣老不應該找我商議吧?”
“知道你就沒什麼好的建議?”
謝遷臉色有些難看,盯著沈溪好一會兒,才失望地道,“你放心,此番不會讓你入閣,釘在兵部衙門就好,現在大臣跟陛下見不著面,才讓人頭疼……老夫準備到豹房候駕,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必要時甚至會……死諫!”
沈溪對於謝遷所說方法非常不認同。
隨隨便便跑去豹房這種非正規場合要挾皇帝,還說什麼死諫,根本沒有任何作用,豹房的人誰敢把外面的事情告訴朱厚照?倒是去豹房門口堵朱厚照比較靠譜,因為朱厚照年後這段時間,時常外出遊玩。
沈溪道:“去豹房……怕是不那麼合適,到底非朝堂……”
謝遷黑著臉問道:“那怎麼辦?你可有更好的主意?”
沈溪想了下,神色平靜:“過些日子該藉田了吧?不知今年朝廷有何安排?”
謝遷一怔,微微思索,隨即搖頭:“陛下登基後,對籍田一向不聞不問,想以此面聖怕是不那麼容易。”
“而且有上元節前車之鑑,陛下即便答應出席籍田儀式,也未必會現身。”
沈溪道:“始終要嘗試一番,閣老如此便打退堂鼓,可不應該。尋求讓陛下藉田,總歸比去豹房外等候見駕要靠譜得多吧?”
謝遷嗤笑一聲,笑容甚是苦澀,最後無奈點頭:“那老夫便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