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從乾清宮出來,總算明白朱厚照請他入宮做什麼。
出宮路上,他依然在琢磨這個問題:“這小子許諾的什麼功勞賞賜,愛給誰給誰,那點蠅頭小利對我沒什麼實際的意義!他把話說得天花亂墜,不會是想讓我去勸謝老兒,讓謝老兒主動退位讓賢吧?”
沈溪臨到奉天門時,張苑跟了上來。
顯然之前的話沒說完,張苑心裡憋得慌,乾脆趁著沈溪出宮時假意相送,其實是想跟沈溪商議鬥劉瑾之事。
“陛下到底對你說了什麼?除了加官進爵,就沒旁的?”張苑試探地問道。
沈溪一邊走,一邊側頭打量張苑:“陛下對我說什麼,跟你有何關係?難道你想說,你想當第二個劉瑾,在朝中隻手遮天?”
張苑扁扁嘴:“若咱家的權勢真能隻手遮天,你該高興才是……咱家執掌朝堂豈能忘得了你?你我到底是本家……”
看到沈溪投來警告的目光,張苑無奈地一攤手,“你不愛聽咱家就不提這茬了,咱家只提醒一句,劉瑾不日就要回京,你再不下手的話,他回到京城,尤其是到了陛下跟前,你再想動手就遲了!”
沈溪好奇地問道:“張公公,你身屬外戚,難道就沒建議壽寧侯和建昌侯派人去殺掉劉瑾?外戚有兵權,派人刺殺劉瑾並非難事,何必一直糾纏本官呢?”
張苑著急了,氣吼吼地道:“你這小子,為何不論我說什麼你都聽不進去?”
“該聽就聽,不該聽的一律充耳不聞!”沈溪搖頭道,“張公公可是教唆本官謀害陛下近臣?此事非同小可,若讓陛下知曉本官謀害他身邊人,就算對本官再信任,也不會善罷甘休……”
“你張公公想刺殺劉瑾,只管去跟壽寧侯商議,就算你將來權勢隻手遮天,那也是在外戚庇護下,幾時輪得到我在你這棵大樹下乘涼?”
被沈溪這麼一說,張苑瞠目結舌,不知該怎麼接話。
雖然沈溪每句話說得都對,但張苑內心卻不想承認,急忙爭辯:“咱家不去跟國舅商議,難道不是想把這上位的機會留給你?你上位後,咱家也跟著榮光……嗨,你這人腦子實在不開竅,也罷也罷,咱家回頭就去跟兩位國舅說,等咱家手握大權,你可別到咱家面前來求情,咱家不認你這個親戚!”
沈溪聳聳肩,意思是你想怎樣就怎樣,少在我面前裝。
因為張苑怕被朱厚照傳召,不能一直送沈溪出宮,只能怏怏不樂返回乾清宮。
沈溪沒有再耽擱,出宮後徑直前往謝府。
……
……
沈溪抵達謝府門前時,剛有馬車離開,眼前的大門卻緊閉,顯然有人前來拜訪謝遷時吃了閉門羹,只能灰溜溜離去。至於是誰來見謝遷,就不得而知了。
沈溪上前,沒等他敲門,門從裡面打開,走出一名知客,看起來很年輕,估摸只有十七八歲,並非以前謝府的老門房。
沈溪怔了怔,問道:“謝閣老可在府上?”
“在,但我家老爺病了,概不見客,請回吧!”年輕人毫不客氣,朝著沈溪一陣呼喝。
沈溪低頭看了看,自己雖身著常服,但年紀太輕,不認識的人難免會看輕。
謝遷此舉頗有深意,由年輕人來擔當知客,這樣就不知道他阻擋的人是誰,若是閱人無數的老門房,見到閣老、尚書上門,總要進去通稟,憑白給主人找麻煩。
沈溪板起臉:“本官奉皇命,前來見謝於喬,讓他出來見本官!”
“你……!”
年輕知客沒料到沈溪會拿皇帝的名號嚇唬人,上上下下打量沈溪一番,遲疑地問道,“你……你少騙人,居然敢拿皇帝信口胡說?”
沈溪冷冷地道:“這是什麼地方?謝閣老的府宅!若本官不是奉皇命,豈敢到這裡來撒野?快進去通稟,若謝於喬不出來,休怪本官回去調兵,衝也要衝進府去,拿下謝於喬問他個怠慢天使之罪!”
年輕知客雖有心拒客,奈何沈溪的派頭實在太大,只聽門“咣”一聲關上了,從裡面傳來聲音:“客人稍候,等我進去請示我家老爺再說!”
沈溪笑了笑,沒有勉強,略微站出去一些,免得被人看到自己被謝府下人拒之門外,感覺尷尬。
不多時,裡面傳來謝遷的聲音:“……陛下派來的?是哪監的內官沒問清楚?若是欺瞞老夫,看不將他大卸八塊!”
之後門“吱嘎”一聲打開,謝遷往外瞅了一眼,看到笑眯眯正在打量他的沈溪,不由皺眉:“就他?皇帝欽差?”
年輕知客點頭不已:“老爺,就是他說的,小人可什麼都不知啊。”
沈溪走上前,笑道:“謝閣老不相信我乃奉皇命而來?”
謝遷怒氣衝衝:“奉誰的命老夫也不見!”
說完,謝遷一甩手,“咣”一聲將門給關上了。
沈溪對著緊閉的謝府大門,搖頭苦笑,但他知道謝遷尚在門內,耐心解釋:“的確是陛下差遣我前來,請謝閣老通融,至少讓我進去將陛下的話傳達,再趕我走也不遲!”
謝遷雖然一肚子火氣,但還是打開門,但他卻堵在門縫裡不讓沈溪進去,瞪眼道:“陛下有什麼話讓你傳達,在這裡說便可,我謝府大門你小子不必進了!”
沈溪道:“是關於閣臣新增人選……”
之前謝遷還態度堅決,但聽沈溪這話,臉色馬上變了,皺眉沉思一會兒,終於讓開一條路:“進內說話!”
年輕知客瞪大了眼睛:“老爺,您不是說了,任何人皆不得入內?”
“你懂什麼!”
謝遷喝斥一聲,道,“將旁人擋在門外便可!”
說完,謝遷帶著沈溪往內行去,二人一直到了謝遷書房……沈溪大致知道謝遷在家裡做什麼了,此時書房內遍地都是碎紙屑,每張紙上都寫了文字。
沈溪心想:“謝老兒肯定沒心情在家裡練書法,他這是心裡不痛快,伏案寫奏本,恐怕請辭歸田的上疏草擬了很多遍吧!”
“坐!”
謝遷也不拘泥,直接坐回書桌後的椅子上。
沈溪先將正對書桌的那張藤椅上的碎紙屑扒拉到地,這才施施然坐下。
謝遷問道:“不是說內閣新增人選嗎?你小子別信口開河,陛下具體怎麼交代的?”
沈溪抬頭看著謝遷:“長話短說吧……陛下的意思,是想讓謝閣老舉薦幾人入閣,這次絕對不是小打小鬧,陛下要動真格的了。”
“你沒誆騙老夫吧?”
謝遷心中尚有顧慮,皺眉問道。
沈溪搖頭:“閣老認為我會在這種問題上開玩笑?反正我沒資格入閣,若是陛下有心在劉瑾回朝前,允許內閣增加人選,其實是好事……我實在想不出閣老有什麼理由要拒絕陛下的好意。”
之前謝遷還在那兒耍橫,頑固不化,但一轉臉便體現出一個睿智老狐狸的深沉。他琢磨一下,篤定地道:“以老夫所知,王守仁屢次受劉瑾拉攏,此番能功成回京也跟王守仁臨場指揮發揮出色有關,愛屋及烏之下,王德輝很可能被劉瑾委以重任……但以老夫對王德輝的瞭解,他絕對不會依附閹黨!”
沈溪搖頭:“以學生看來,王學士回朝不現實。”
“哦?此話怎講?”謝遷皺眉。
沈溪誠懇地道:“陛下當初受劉少傅和李大學士等人打壓,其時王學士正在內閣觀政,受此牽連,陛下一直對王學士心懷芥蒂。若讓王學士回朝,就算他有什麼見地,怕也不能為陛下采納,倒不如從現在翰林院各位學士中選拔!”
謝遷皺眉:“你小子,居然干涉朝廷選拔閣臣……”
沈溪心平氣和:“這不是我一廂情願的事情,而是陛下委派我到謝府來跟閣老商議,閣老可以選擇採納或者拒絕,反正最終上疏權在謝閣老,決策權在陛下,這件事我只有參議權!”
謝遷老臉橫皺,問道:“參議權?虧你想出如此名詞……既然你覺得王德輝不合適,那翰苑中誰合適?莫不是你自己?”
沈溪搖頭:“我只想安安穩穩當我的兵部尚書,甚至連兵部都不想執掌,最好是離開京城,到地方任職,遠離勾心鬥角……至於入閣,無論是我,還是謝閣老,又或者陛下,恐怕都不會讓我這麼做!”
謝遷琢磨一下,嘆息道:“若說入閣人選,老夫第一個便想到你,但奈何你入閣後,兵部無人掌控,朝中屬於文官的最後一塊淨土都拱手讓人,實在叫人心有不甘……你必須堅守兵部尚書之位,如此老夫才能放心。這閣臣,看起來風光,但奈何世道不好,有名無實,倒不如掌握一個實權衙門來得實在。”
沈溪卻有不同的見解:“謝閣老的話,學生不能苟同,宣府之戰結束,劉瑾即便回朝也無法全盤掌控朝政,內閣地位將會突顯,閣老若此時動離朝之心,怕用不了多久,劉瑾就會將內閣控制,那時只怕會比他離開京城前更加權勢熏天,肆無忌憚!這是閣老希望看到的結果?”
謝遷皺眉:“你小子,總是喜歡給人潑冷水。”
沈溪嘴角浮現笑容,道:“這怎能算潑冷水?以我看來,朝廷之事全在於一個平衡,內閣雖如今不掌權,但閣臣至少是文官翹楚,要不然怎會人人都覬覦內閣大學士之位?若內閣徹底被劉瑾掌控,那閹黨便如虎添翼……其實,內閣才是文官跟閹黨相鬥的底氣所在啊!”
謝遷道:“以你之意,是讓老夫不要離開朝廷?”
“嗯!”
沈溪堅定點頭,“若閣老就此離去,那意味著朝中跟閹黨相鬥最大的憑靠,將因此不存……如今就連陛下也出言挽留,閣老何必計較一時之得失呢?”
“陛下看重劉瑾的地方,在於此閹賊能幫忙打理朝政,尤其理財方面是一把好手,其他方面還是有一定顧慮。只要劉瑾回朝後行事猖狂,得意忘形,甚至因擅權產生謀逆之心,那就算陛下再回護,劉瑾依然是死路一條。”
謝遷打量沈溪,問道:“如此說來,你已計劃好劉瑾回朝後,如何將他擊垮?”
沈溪道:“具體計劃尚未出爐,需要跟閣老以及朝中前輩商議,但大致方向已經定下……想讓劉瑾萬劫不復,只有定其謀逆大罪方才罪不可赦,涉及皇權安穩,陛下也不會留任何情面!”
“好,好,好!”
謝遷連說了三個好字,顯然對沈溪的構想很滿意。
“你有心跟閹黨鬥,老夫沒看錯你,若你今日在老夫面前只是敷衍,那你是自掘墳墓……你跟劉瑾始終無法共榮,劉瑾興你便亡,你若有本事讓陛下對你完全信從,那劉瑾必然會垮臺,你要是明白這一點,老夫就沒什麼可說的了!”
沈溪再道:“那閣老可有適合的閣臣人選?”
“當然有!”
謝遷早就胸有成竹,道,“老夫準備舉薦梁儲跟楊廷和入閣,這兩位能力在那兒擺著,之前老夫便有意讓他們入閣,可惜到現在都未能如願。老夫這次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必要時甚至會以死相諫!”
沈溪不由搖頭苦笑,倒不是謝遷舉薦人選不妥,在沈溪看來,現如今朝中適合入閣之人中,以梁儲和楊廷和為先,只不過沈溪覺得謝遷在做事上,愈發激進了。
“怕是受陛下屢屢偏袒閹黨致心態發生變化,謝老兒現在動不動就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態度,說得好像他跟陛下勢不兩立一樣。謝遷不是李東陽,涵養不足,與皇帝作對,以後恐怕在朝的道路會越走越窄!”
……
……
沈溪從謝府出來,已是上燈時分。
沈溪原本要回府,但想到這是朱厚照交託的差事,現在跟謝遷商議得差不多了,就該回宮覆命。
沈溪從長安左門入宮,到午門前跟侍衛說明情況,但侍衛並未放行。
一名侍衛統領道:“沈尚書,您應該知道,近來陛下少有在宮中過夜,您這麼進去無法面聖,白走一趟不說,怕要在宮內等上一宿……不如明日再入宮為好!”
沈溪苦笑著反問道:“那以你們的意思,我這個作臣子的,奉旨辦完事後不向陛下覆命?”
侍衛統領見沈溪態度堅決,搖了搖頭,一揮手示意放行。
如今宮禁已開,沈溪入宮不能亂走,兩名執燈籠的太監一路護送沈溪到了乾清宮,等沈溪到了地頭,先前迎他入宮的全亮尚在。
全亮見到沈溪,驚訝地問道:“沈尚書未回府?”
沈溪道:“奉皇命辦差,完成後回來跟陛下覆命。”
全亮苦笑:“沈尚書不必等了,陛下人在宮外,先請回吧……要不,您試著去宮外豹房覲見陛下?”
雖然沈溪早就料到會是這結果,但直到這個時候才死心,行禮道,“有勞全公公,本官先回府了。”
全亮道:“這都已經上更,讓小人送您出宮吧,您以後……天黑後莫要進宮來,若有人以此攻訐大人,實在有口難言啊。”
面對全亮的忠告,沈溪微微點頭表示感謝。
沈溪在全亮相陪下出了宮門,他剛準備上馬車,謝遷急匆匆而至。
“你!”
謝遷打量沈溪,本想問沈溪為何在宮門處,但想到之前的事,便明白沈溪應該是找朱厚照覆命。
沈溪招呼道:“謝閣老這是準備入宮見陛下,再行勸諫?”
謝遷惱火地道:“看你這灰頭土臉的模樣,莫非陛下不在宮中?”
沈溪點頭,很多事,其實早已心照不宣。
謝遷道:“你現在往何處?既然陛下不在宮中,老夫準備去豹房碰碰運氣。”
“謝閣老不必如此,總會有機會面聖!”沈溪勸解道,“為人臣子者,最重要的還是講規矩,這殿堂面聖的規矩,還是莫要打破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