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苑得張太后稱讚,心裡有些飄飄然。
至於張太后後面的問話,他都盡心回答,表現出一副忠心為主的模樣。
隨即,張太后以累了為由,揮手讓張苑退下。
張苑出了慈寧宮,想到張太后的吩咐,便想去壽寧侯府找張鶴齡商議。
以他現在的身份,想要出入宮門非常容易,沒有任何人敢對他阻撓,畢竟皇帝不著家,幾乎每一晚都在豹房過夜,身邊自然需要有人侍奉,只要張苑說是皇帝傳召,絕對沒人敢非議。
等張苑的馬車停在壽寧侯府門前,滿懷期待,在他看來,自己獲得如今的地位,再到壽寧侯府來,斷不至於低聲下氣,至少張鶴齡會給自己一點面子。
可當他上前敲門,見到壽寧侯府門子後,才知道一切不過是自我感覺良好。
莫說是張鶴齡,便是壽寧侯府一名下人,便給他甩臉色:“張公公?哪個張公公?哦,原來就是張苑……可抱歉了您吶,咱這府邸不是隨便阿貓阿狗能進來的,有事的話,提前下拜帖,看侯爺是否有興致賜見!”
張苑怒從心頭起,若是換別的府邸,指不定他就開始鬧騰了。
光是說自己是皇帝派來的使節,就足夠讓這些門子,甚至那些個倨傲的官員吃一壺。可惜這裡是壽寧侯府,是國舅爺的府宅,他又是被張鶴齡兄弟送進宮去的,等於說這是他主人的府宅,是以面對壽寧侯府門子的冷言冷語,他有怒也撒不出。
張苑一張白淨的臉憋得通紅,那知客兀自喋喋不休:“沒提前下拜帖嗎?那請回吧!”
張苑耐著性子道:“是太后娘娘,讓咱家來見壽寧侯!”
“混賬東西,敢拿太后娘娘的名頭嚇唬人?也不看看這裡是什麼地方,這裡是太后的孃家,更是當朝國舅的府宅,太后娘娘有事的話,會讓你來傳報?走開!走開!再不走的話,莫怪我不客氣了!”
張苑頓時傻眼了,自己到了壽寧侯府,居然連大門都進不去,他忽然感覺自己之前獲得的一切,似乎是一個幻象。
他垂頭喪氣離開,嘴上嘀咕個不停:“都說宰相門前七品官,這國舅爺家的門子是幾品官?難道我那侄子過來,也是如此待遇?”
張苑自以為比沈溪混得好,手頭權力更大,更得人尊重,結果來一次壽寧侯府,什麼想法都沒了,被生生拉回現實。
宮裡眾多太監中,張苑確實已經站在了巔峰,但這不過是矮子裡拔高個,若碰上有實力的勳貴,特別是壽寧侯這樣的皇親,簡直連條狗都不如。
張苑回到馬車旁,馬伕詫異地問道:“張爺,您為何不進去?”
在馬伕眼中,張苑地位非常高,因為這位可是天子跟前的人,且深得皇帝信任,這樣的人簡直就是天上的星辰,不是凡人能高攀的。
張苑爬進車廂,嘴上沒好氣地道:“咱家不想進去!走,去兵部,咱家忽然想起,應該先去見兵部沈尚書!”
……
……
在壽寧侯府吃了閉門羹,張苑很不甘。去兵部的路上,他還在琢磨:“一個門子而已,等下次見了壽寧侯,跟他說說這事兒,那傢伙還不是要在我面前老老實實賠禮認錯?”
於張苑看來,自己僅僅是被個門子看不起,而不是壽寧侯輕視自己。他的想法很簡單,在壽寧侯府吃的癟,要從兵部那邊找補回來。
果然,等到了兵部後,張苑受到的待遇明顯不同,兵部直接有專門的官員迎接他進去,畢竟在朝廷各大衙門中下層官員眼中,張苑代表的是皇帝,不能有絲毫怠慢。
張苑趾高氣揚進了衙門口,等到了大堂才知沈溪不在,他有些生氣,駐足惱火地喝問:“咱家說了要見沈尚書,既然他人不在,你們引咱家進來作何?聽不懂人話,是嗎?”
專司負責接待訪客的兵部官員顯得很無奈,解釋道:“張公公,這不是怕您老人家辛苦,請您進來喝杯茶嗎?”
雖然張苑心中有氣,但見兵部中人對自己畢恭畢敬,就算是想發洩一通,也找不到藉口,當下昂著頭道:“咱家有要緊事,沒工夫跟你們瞎扯……沈尚書他人在何處?咱家這就要見他!”
那官員想了想,回道:“怕是這會兒還在軍事學堂那邊,要不張公公過去瞧瞧?”
張苑輕哼一聲,轉身便走,一點面子也不給。
張苑出了兵部衙門,心裡又是一陣不爽:“我這侄子,每天到處亂跑,上次還因他夜不歸宿之事與之發生矛盾,這次去見他,不會給我甩臉色吧?不行不行,我要做好準備,這次就算跪著求情,也要先把內庫的麻煩給解決了,畢竟五千兩銀子才送到沈府,他難道一點都不割肉吐血?”
等到了軍事學堂門口,張苑特別向門口站崗的侍衛問了一句,知道沈溪在裡面,這才稍微整理一下儀容,然後大踏步進門。
“沈尚書何在?咱家要見沈尚書!”老遠的,張苑開始嚷嚷,就好像他在兵部有極高的地位一樣。
沈溪正在伏案處理文件,聽到外面傳來的吵鬧聲,知道是張苑闖了進來,不由皺眉……一個閹人居然不經傳報如此輕鬆便闖入軍事重地,讓他感覺這裡的安保措施有必要再次升級。
沈溪放下手頭的事情,走出辦公房,到了院子,便見張苑站在月門前打量他。
“張公公何事前來?”
沈溪沒有行禮,按照品秩,沈溪地位比張苑高太多了,根本不需要給對方面子。
張苑笑了笑,顯得諱莫如深:“沈尚書,難道沒事就不能來見您?咱們到裡面說話吧……”
見張苑這副模樣,沈溪什麼都明白了。
關於張苑兼領內庫之事,朝中已不是秘密,沈溪早一步便收到消息,這會兒張苑不用說也知其是前來問策,甚至跟他要錢。
沈溪作了個請的手勢:“那就裡面敘話!”
二人一前一後,沈溪在前,張苑後面跟著,進到待客的花廳,沈溪沒有招呼落座便徑自走到主座坐下。
張苑看了沈溪一眼,多少有些尷尬,但還是在客座坐下,然後用期待的目光望著沈溪。
“張公公有什麼事,但說無妨!”
沈溪不想說太多無關的廢話,一來便直奔主題。
張苑道:“承蒙陛下器重,如今咱家兼差打理內庫,未來一兩個月宮裡宮外所有進項和開銷,都由咱家處置……沈尚書,您要多多配合啊!”
沈溪愣了一下,隨即嘴角浮現一抹輕笑,道:“張公公的話未免讓人費解,兵部跟內承運庫間並無太多聯絡,若張公公想打理好內庫,是否應該去問問戶部和鴻臚寺?又或者去內閣,都比到兵部衙所來強得多!”
顯然沈溪不想幫這個忙,說話時帶有一種生分,張苑聽在耳中頓生不悅。
張苑先打量門口方向,確定沒有兵部或者是軍事學堂的人靠近,這才提著椅子往前挪了挪,距離沈溪不到三尺遠的地方坐下,道:
“七郎,咱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這次來,其實更多是想求助你……你有真本事,咱家想問問,你是否能幫上這個忙?”
有求於人,張苑改換臉色,低聲下氣,一副人畜無害的神情,虛偽溢於言表。
沈溪搖頭:“張公公還是收回親近的姿態,本官跟你之間,似乎並無關係!”
張苑嗤笑不已:“這裡又沒外人,何必見外?你若想說隔牆有耳,也要看看那些兔崽子是否有膽子偷聽……以你的能力和威望,應該把兵部這些兔崽子管得服服帖帖的吧?”
沈溪實在不知怎麼評價張苑,在他想來,這位屬於那種劣質狗皮膏藥,一旦讓其黏上怎麼都揭不下趕不走。
面對張苑的期待,沈溪實在不想跟此人有什麼牽扯,但他還是耐著性子問道:“你想讓本官如何相幫?”
“當然是給銀子了!你本事大,以前聽說你在東南和西南打仗,從來不用朝廷劃撥錢糧,全都是自行籌措……這真不賴,到京城後你也可以效法,幫咱家籌措銀子,咱家便可到陛下面前交差,何樂而不為?”張苑笑呵呵道。
怎麼就何樂而不為?沈溪聽了心裡非常彆扭,道:“本官聽來,倒像是要為張公公你做嫁衣裳,這事兒似乎跟兵部並無關係!”
張苑一下子急了,厲聲道:“怎麼會沒關係?你也不想想,若咱家做得不好,陛下不是要讓劉瑾那廝回來?你到底是想面對劉瑾,還是面對咱家?咱倆可是一家人,咱家有了權勢,難道還能虧待你不成?”
沈溪道:“道理是如此,但實際情況卻不然。張公公應該知道,內庫如今虧空是多少吧?”
“少說……十幾萬兩吧!”張苑不客氣地道。
沈溪簡直想扇張苑一耳光,道:“既然知道豹房開銷,不是內庫能承擔,張公公就該有自知之明,當場就應拒絕。既然你自個兒應承下差事,那就意味著要負責到底!”
張苑翻了翻白眼:“這些事情,何須你來提醒?”
沈溪冷冷一笑:“既然不用我提醒,那你還來兵部作何?你是覺得十幾萬兩銀子,對兵部來說只是小數字,本官動動舌頭,就能給你弄來銀子,是嗎?”
張苑站起身,惱火地道:“沈七郎,你真有本事啊,連親叔叔的死活都不管了!你信不信,咱家出事,肯定會帶出你來,到那時誰都知道,你是宦官的侄子!”
張苑有種“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的蒼涼感。
但沈溪卻不會給張苑任何機會,豹房每年不是幾千兩或者是一兩萬兩的缺口,而至少都是十多萬兩,隨著豹房擴張,未來的開銷會更大,整個大明,除了一個貪得無厭的劉瑾,誰都沒法供養苛求無度的朱厚照所需。
面對張苑的威脅,沈溪不為所動,冷冷地道:“你既然想聲張,誰都無法阻攔,至於名譽是自己爭的,而不是別人給的,你以為我如今在朝的名聲就很好麼?張公公若無別的事,請回吧!”
張苑本想威脅沈溪,但聽了這番話,便知沈溪不吃他這一套。
他有些懊惱:“本是來跟這小子談事情,誰知道沒忍住火氣……不過還是這小子拒不合作所致,可怪不得我。”
張苑換上一副可憐兮兮的表情,扁著嘴道:“七郎,咱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叔叔如今遇到了麻煩,朝廷上下,就指望叔叔能當好這差事,你也不希望看到劉瑾回來不是?咱有話好好說……”
“你給叔叔我好好出謀劃策怎麼樣?有些事,不需你親自做,比如說貪贓枉法,你是文官,愛惜自己的羽毛,但叔叔如今都這樣了,什麼都不在乎,只要能讓你好,讓沈家好,叔叔在所不惜。”
沈溪突然發現,張苑臉色的變化,已到出神入化的地步。
好像可以隨興將七情六慾表現出來,這簡直比後世某些實力派演員還要厲害,連沈溪都對張苑有些捉摸不定。
“難道以前對他有所小覷?如今看來,他本事不小,居然能這麼快控制情緒變化,看來他能在宮裡上萬太監中殺出重圍走到今天的位置,並非是僥倖。”想到這裡,沈溪問道:“你想讓我怎麼給你出謀劃策?”
張苑坐下來,低頭苦嘆一聲,似乎有口難言:“七郎,你該知道,這內庫可不好打理,劉瑾那廝之所以能做好,不是因為他能力有多強,而是因為他能豁出那張臉,在其把持朝政時,下面就算是個七八品的芝麻小官到京城述職,也會被他剝一層皮,現在這些都停下了,所以內庫存銀也就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沈溪搖頭:“若你想獲得劉瑾的權勢,並以此謀取錢財填充內庫,我勸你最好死了這條心……劉瑾不是一般人可以模仿,不要以為你有了現在的場面和條件,就能獲得劉瑾曾經擁有的一切。”
張苑急切地道:“你說喪氣話也就罷了,但千萬別小瞧了叔叔我,之前太后召見,說了很多話,連太后都支持叔叔打理內庫,若再有兩位國舅相幫,讓內庫資金寬裕起來,陛下一高興指定我來做司禮監掌印,不就所有問題都解決了嗎?我這人不會干涉朝政,內閣司禮監相安無事,你則做好你的兵部尚書,少了劉瑾這個禍患,不是上下一團和氣?”
聽起來不錯,但要落實非常困難。
沈溪稍微一思索,發現張苑在避重就輕。
想辦法可以,但除了劉瑾外,誰能每年給豹房供應十幾萬甚至幾十萬兩銀子?
就算現在沈溪在湖廣、江贛、閩粵等地有自己的生意,每年進項也不過才七八萬兩,這些銀子主要用在軍事器械的開發,還有斥候隊伍的日常訓練和維護上,不是隨便可以挪作他用的。
而且,沈溪不想補這個無底洞。
沈溪見張苑心平氣和說話,神色也恢復了平靜,道:“若本官能想出辦法,自然不會袖手旁觀,但這件事真的很棘手,要擅權貪墨銀子填補內庫虧空,非長久之計,難道張公公你想步劉瑾後塵?”
“這樣,張公公先請回,詳細的事情,等本官思量後再給你答覆。”
張苑本想直接得到承諾。
但見沈溪未完全拒絕,這已經比之先前的狀況好了許多,當即搖頭苦笑:“果然是自己人,說話都不見外的……那行,咱家這便回去等沈尚書的好消息!”
說完,張苑起身便走。
沈溪沒有相送的意思,很顯然,這會兒他心裡窩著一股火,對張苑沒有表現得太友善。
等張苑離開,沈溪捏著筆桿,手上筋骨繃得很緊,突然間,一根毛筆被他硬生生掰斷。
“一個宦官,居然一再逼上門來要挾,偏偏因為跟他的關係無法掙脫,讓我不得不對他有所妥協……張苑此人,為了利益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之前我想利用他,現在反過頭來他倒是賴上我了……”
沈溪將斷筆放下,閉上眼,思索該怎麼應付。
“希望這張苑,不會是第二個劉瑾,我既不想當第二個焦芳,也不想當第二個謝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