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六日。
京師,正陽門。
作為京城正門,正陽門在九門中的地位無出其右者。正陽門拿下來,六部及各寺司衙門便在眼前,明朝眾多朝臣便可一網擒下,明軍沒了指揮,必然不戰自潰,京城旦夕可下。正因為如此,正陽門被韃子盯上後便投入全部力量,雙方參戰的總兵力多達五萬,其中韃子三萬餘眾,明軍不到兩萬,戰況極為慘烈。
與前幾場戰事有所不同,這次韃靼人準備充分,攻勢一波接著一波,往往前一次進攻剛剛失敗,新一輪的攻勢已然發起,不知何時護城河已經被密密麻麻的屍體堆滿,城牆下血流成河,空氣中瀰漫著濃郁的硝煙和血腥味。
大明太子朱厚照,以監國身份蒞臨正陽門城頭,上到城樓頂部為將士們擂鼓助威。朱厚照身旁有兩位閣老級別的文臣陪同,一個是謝遷一個是李東陽,還有許多六部大員。
正陽門守軍原本軍心渙散,但在太子和閣老親臨的情況下,士氣大振,一整天戰事打下來,無數次將韃靼人從城頭趕下去。
值得慶幸的是,城門、甕城的防守未出現大的偏差,戰事以雙方折損兵馬超過八千四百餘人而結束。
這是京師保衛戰開始以來,雙方損失兵馬最多的一天。
謝遷和李東陽作為皇帝派來陪同太子督戰的使節,原本得到的命令是讓太子上城頭鼓舞一下軍心士氣,隨即便得護送太子離開,以確保安全為第一要務。
誰知朱厚照到了城頭上就開始撒歡,到處亂跑,就跟脫韁的野馬一樣,根本就不受控制。
李東陽多少有些威嚴,本來想趁著韃靼人攻城的間歇把朱厚照“硬架”下城頭,但韃靼人的攻勢迅若奔雷,如同漲潮時的大浪一般,後浪推動前浪,綿綿不絕,根本就不給撤離的機會。
韃子除了使用大量飛梯、躡頭飛梯、避檑木飛梯等輕便雲梯,最可怕的還是複合式車梯。這種車梯原本是存放在宣府武庫中的攻城器械,由車座與寬面梯組合而成,可供多人同時攀登,其構造與後世飛機場上登機用的舷梯類似,韃子把車梯貼上城牆,數百韃子通過車內部的樓梯源源不斷登上城牆,兩軍在城頭展開近身肉搏。
所以,為安全考慮,謝遷和李東陽等人只能陪同朱厚照登上正陽門城樓最高處,各層樓都有重兵把守。
朱厚照一點兒都不感到恐懼,居然擂鼓助威,而李東陽和謝遷也親眼目睹了無比慘烈的戰鬥畫面。
“唿!”
當最後一撥韃靼人終於撤下正陽門城頭,並將車梯推離城牆時,謝遷長長地舒了口氣,一時間竟然有一種死裡逃生的感覺。
冬月雖然不是京城最冷的時候,但此時溫度也已經直逼零度,謝遷抹了一把額頭的冷汗,忍不住看了李東陽一眼,李東陽的臉色相對冷靜,謝遷心想:“還是賓之心理素質好,這種場合,我可經受不來,看來還是老了!”
李東陽很直接,一把抓住朱厚照的手:“太子,現在韃子已經退了,我們這就下城樓,回宮去吧!”
朱厚照臉上滿是興奮的紅暈,一把甩開李東陽的手,嚷嚷道:“李大學士,我們不用著急回宮。”
“之前韃子攻勢那麼兇勐我們都沒有逃避,現在韃子退了,更沒道理退縮了,接下來還要恩恤三軍將士呢。這一仗打完,多少將士陣亡,又有多少人殘疾,本宮豈能坐視不理?謝先生,你沒問題吧?”
謝遷嗅到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味,隱隱有些作嘔,他咳嗽兩聲,抬手示意自己沒事,但還是幫腔勸諫道:“太子,陛下惦記您的安危,早些下城頭為好。”
作為文臣,謝遷哪裡見過戰場上如此血腥殺戮的場面?即便只是在城樓上通過望孔看上幾眼,他都覺得受不了,更別說陪同太子去城頭第一線陣地面對那屍橫遍野的血腥場面。
朱厚照堅持道:“我不回去!如果兩位先生身體不適,那就留在這城樓上休息,本宮一個人便可!”
熊孩子雖然胡鬧,但行事風風火火,沒有絲毫拖泥帶水,居然不再理會謝遷和李東陽,直接向樓梯口跑去,“噔噔噔”下城樓了。
即便李東陽這樣有責任心的大臣,此時也唯有選擇逃避,他可不想去見那血腥的場面,但他還是派了兵部和戶部官員,以及宮廷侍衛陪同,為朱厚照保駕護航,而他則跟謝遷來到另一側的樓梯口,這個樓梯口直接連接內側城牆的馬道,不用到前面去逛一圈。
“於喬,你沒事吧?”
李東陽看到謝遷臉色蒼白,關切地詢問。
“沒事!以韃子之前進攻德勝門的經驗,今晚很可能會發起夜戰,我看還是趕緊讓太子回宮!”謝遷道。
李東陽搖搖頭:“夜戰倒是未必,今日狄夷兵馬折損不在少數,這些韃子兵並非來自同一個部落,僅僅協調補充兵員就需要時間,估計最快也得明日清晨再發起進攻。我們的犧牲也很大,必須儘快整肅兵馬,加強九門防備,不能讓狄夷趁虛而入!”
謝遷有些暈血,所以才在見到殘酷的殺戮場面感覺身體不適,他捧著腰咳嗽個不停,李東陽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一邊走一邊說接下來的戰事安排,謝遷只能無奈地跟上,這加重了他的氣息以及咳嗽。
李東陽道:“陛下倚重太子,即便親政也沒有撤除太子監國職務的意思,顯然是要栽培太子。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陛下病情雖有所好轉,但氣色大不如前,可能需要長時間的調養!”
說是“需要長時間的調養”,但謝遷聽出李東陽話中另一層意思,如果皇帝恢復不好,而太子又表現出色,那麼或許就會直接傳位給太子。
兒子不拘成法,當朱佑樘察覺兒子行事激進,跟自己的性格大相徑庭時,最初的選擇是嚴防死守,試圖將兒子的性格扭轉過來,但最後發現徒勞無功。
朱佑樘此時當然會想:我兒子將來可能會隨心所欲做一些胡鬧的事情,那時兒子是皇帝,大臣們無法制止,或許會捅出不小的簍子,不如現在趁著我在世,能對兒子有所斧正的時候,任由兒子胡鬧,看看兒子行事後的反饋。
如果效果良好,那就是兒子有出息,不用我這個老爹操心,那我走也會很安心。但反之,如果出了紕漏,我也能及時糾正。
謝遷氣息粗重,沒有發表評論,兩人此時已經下了城樓,來到城牆內側的馬道,八抬大轎已經等候在這兒。李東陽揮揮手:“於喬,時候不早,正陽門戰事必須儘快向陛下奏稟,我先回宮去了,你稍後就陪太子回宮,切不可讓太子在正陽門留宿!”
李東陽以入宮覲見為由,上轎離去,將謝遷丟在城頭上。
見轎子下了城牆,消失在棋盤街盡頭的大明門,謝遷心中窩火,暗忖:“戰事結束,未等戰果清點完畢,也未將太子護送回宮,便自顧自離開,你這差事辦得也太輕鬆自在了。可憐我,還得留下來陪太子瞎折騰。”
謝遷搖了搖頭,當下硬著頭皮,前往城牆前面看看太子。
此時朱厚照正在慰問正陽門將士,安撫受傷士兵,同時讓兵部和戶部的官員詳細記錄犧牲官兵的性命和籍貫,力爭儘快將撫卹金髮下去,全然不見半點桀驁不馴,這讓謝遷大感欣慰。
謝遷琢磨道:“太子雖然有些頑皮,但始終有帝王之相,以他平易近人看,將來或可成為明君。”
看著城頭上的官兵紛紛將死去的大明將士的屍體送下去,而韃子的屍體則在割去腦袋後扔下城牆,然後淋上火油焚燒,空氣中惡臭熏天,再舉目遠眺京城內外滿目瘡痍,謝遷不由黯然神傷,他不禁想起幾個月前的京城,那時雖然算不上盛世,但至少百姓安居樂業,街路上一片喧譁熱鬧,哪裡像如今這般慘淡?
“越到後面戰事越難打,今日又差不多戰死三四千人,加上之前犧牲的,城裡可戰之兵已經下跌兩到三成,用兵已捉襟見肘。陛下雖然派太子督軍,卻不敢抽調兵馬出城,襲擾北寇側翼,摧毀其攻城器械,京師安危全然寄託在各地勤王兵馬上,不知京城是否能堅持到那個時候!”
正當謝遷悵然若失時,一名將領匆忙爬上城頭,此人謝遷認識,正是正陽門守將,剛剛由把總提拔為都指揮掛副總兵銜的隋仲。(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