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擷芳殿後廡。
這幾日太子上課精神好了許多,皇帝把武俠小說重新賞賜給他,每天熊孩子都沉浸在沈溪為他編織的武俠世界中,各種英雄人物,兒女情長,看得熱血沸騰,恨不能自己就是書中的主人翁,杖劍江湖,快意恩仇。
就連之前已經看過的那些,再拿出來重溫,熊孩子仍舊看得津津有味。
這天給太子上課的是靳貴,得知弘治皇帝把武俠小說賜還給太子後,靳貴便知曉自己送書進宮的事敗露了。
但皇帝似乎並未有追究之意,靳貴擔驚受怕幾天,發現沒人追究他的責任,慢慢地也就放下心來。
朱厚照每天看書看得入迷,靳貴講課完全是自說自話,宛若對牛彈琴,如果是一般學塾,先生這會兒早就上去把閒書奪過來扔到一邊,拿出戒尺把熊孩子的手心打的通紅,讓他吃個教訓。
但這是帝王家,靳貴有那心沒那膽,他只想安安分分當好講官,把該做的事做了,至於太子學業如何,似乎跟他無關。
下午的課上完,靳貴鬆了口氣。
無驚無險又到放學時,只需回詹事府做個記錄就可回家陪妻兒老小,或者是找幾本書來好好品味,靳貴讀的都是正統的治學之作,這幾天他還準備去會見幾個從老家丹徒來京求學的舊友。
這些人曾經跟靳貴一起為會試奔波,只是他運氣好,弘治三年便中了探花,而眼下這些人跟他一樣年近不惑,依然在科舉路上掙扎,這次見面少不得收下一些家鄉的土特產,人生在世,人情往來總是少不了的。
“靳先生?”
靳貴正要收拾講案回詹事府,卻見朱厚照一反常態走過來跟他打招呼。
有時候想想也真好笑,先生在課堂上跟學生沒有言語上的交流,到了下課後才會說上兩句,而且作為先生,靳貴還要給學生行禮,恭恭敬敬地詢問:“太子殿下,有事?”
朱厚照咧嘴一笑,笑容有些賊。
靳貴在東宮任中允官多年,太子幾乎是他看著長大的,這熊孩子看起來已經是個大小夥子了,不過笑起來的狡獪樣卻跟稚子時一模一樣。
朱厚照問道:“先生,聽說沈先生即將從東南……回來了是吧?”
靳貴本以為太子是為求教學問而來,正準備好好表現一番,但當知道太子是問沈溪時,他雖無妒才之意,但心中還是難免有些不舒服。
同樣為東宮講官,靳貴自問做的不比沈溪差,可惜在太子心目中,他跟沈溪之間毫無可比性,他幾次跟太子交流,說的都是沈溪的事,這讓他感覺很窩火。
“臣,並無聽聞。”
靳貴沒有想過欺瞞,他的確沒聽說沈溪的消息。
之前只是隱約聽說沈溪頭年年底在廣東平匪有功,很可能加官進爵,無比羨慕,甚至妻子也引用沈溪的例子,提出如果他在京日子太過清閒,可以申請外調……到地方做個縣令、知府,總領一方,好過在東宮仰人鼻息,還要受太子的閒氣。
靳貴跟妻子共過患難,感情很好,所以有事都有商談,妻子是真心為他考慮,所以他並未苛責,只是在讀書人心目中,能留在京城做京官,尤其身在翰苑還兼任東宮講官、日講官,是一種很大的榮耀,他斷不會“自甘墮落”到地方履職。
朱厚照皺眉:“沒聽說嗎?我記得靳先生你跟沈先生關係很好啊,之前還幫他送好吃好玩的東西給我……呃,那這樣吧,我有幾封信給他,你能否幫忙寄出去?嘿嘿,你也知道我在宮裡,沒法跟外面的人見面……”
朱厚照有求於人時,通常都不會擺太子的架子,客客氣氣,有說有笑,就好似個乖學生,可靳貴卻知道這小子胡鬧的時候有多肆無忌憚,東宮講官除了他,就沒人沒被這熊孩子捉弄過。
而靳貴不被捉弄,原因很簡單,因為他是沈溪的替代者,平日幫沈溪送好玩的東西進宮,朱厚照就算在他的課上睡覺或者神遊天外,也不會跟他正面衝突,偶爾還會問幾個歷史問題,當他解釋清楚後,朱厚照通常都沉默一下,然後繼續走神。
靳貴知道,自己所講歷史沒有沈溪那麼生動有趣,自己作為中允官聽過沈溪講過很多次《廿一史》,沈溪講的是通俗歷史,而他所講基本是照本宣科。
靳貴正神思恍惚,朱厚照已把三封信遞了過來。
靳貴接在手上才意識到這是燙手山芋,想到之前太子因為要出宮的事鬧得整個皇宮都不安寧,靳貴打從心底發怵……這些信裡不知道寫了什麼,若太子又有出宮的念頭,而他知情不報的話,無法跟朝廷交待。
“靳先生,拜託你了,等我以後登基,定會重用你,感謝你今天的大恩大德!”說完,朱厚照給靳貴做了個揖,靳貴覺得自己受不起正要回禮,朱厚照已經一溜煙跑了,不給他回絕的機會。
靳貴拿著信神色陰晴不定,嘴上嘀咕:“這可如何是好?”
……
……
回到家中,靳貴坐立不安,太子讓他寄信,信他不敢隨便打開,但也不能就這麼隨便寄出去,至於送去皇宮交給弘治皇帝,既怕太子怪責,又怕皇帝追究。
為什麼太子不給別人,偏偏給你,你跟沈溪是什麼關係?沈溪教太子不務正業,你也是幫兇吧!
就在靳貴坐立不安之際,母親範氏在丫鬟攙扶下步入正堂,他趕緊上前行禮相扶。
靳貴是孝子,還是家中獨子。
範夫人生靳貴時,已有三十五歲,而靳貴的父親更是年過五十。這其中還有個典故,靳貴母親在生他前,見丈夫許久沒有子嗣,便為丈夫置下滕妾,誰知丈夫不允,將滕妾打發歸鄉,結果沒多久範夫人便身懷六甲誕下靳貴,所以靳貴自小就被父母拱若珍寶,在吃穿用度和求學上從不會對他刻薄。
靳貴年近四十,而範夫人已七十五歲,行動不便,就算靳貴在詹事府俸祿不是很多,也想方設法為家中置辦多名丫鬟照顧母親。
“吾兒,你有何心事?說來與母親知曉。”
範夫人對兒子的脾性很瞭解,兒子是那種藏不住事的人,喜怒行之於色,即便年近不惑,在範夫人眼中還是跟孩子一樣。
靳貴有些為難,但他卻不敢對母親有何欺瞞,便將太子讓他送信之事和盤托出。
想起之前靳貴已經提及的一些事,範夫人不由幽幽一嘆,沉吟了一會兒才道:“吾兒不必太過掛懷,之前你不是去見過謝閣部麼?謝閣部乃沈庶子嶽祖父,你見他,將此事告知,由謝閣部定奪,此事便與你無多大幹系!”
靳貴不是沒想過去找謝遷,只是他一再去找謝遷,連他自己也覺得窩囊,因為即便謝遷施加援手,也不是對他有多器重,只是為了幫沈溪,他作為東宮講官,遇事總有求於人,心有不甘。
但母親發話,靳貴便是不想也會前去,這既是對母親的尊重,也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的解決辦法。
以前見謝遷就不容易,此時要見謝遷更是要先“預約排期”,天子病重不能決斷事務,內閣和司禮監便暫代天子之責,而此時內閣中劉健不管事,李東陽算半個人,謝遷獨自挑起大梁,每天忙得不可開交。
靳貴猜想此時謝遷應該在文淵閣,但進宮打聽過後才知曉,謝遷這天恰好歸家,要翌日上午才會迴文淵閣。
“靳諭德,謝閣老近來事務繁忙,難得回府與家眷團聚,有事的話請明日再來,莫要去他府上打攪!”
文淵閣的執事太監提醒一句,讓靳貴別沒事找事。
現在朝廷上下都知道謝遷身上的擔子重,也正是因為謝遷不可或缺,就連皇帝也不得不為了謝遷改變初衷。
靳貴此時心中焦急,太子的事情事關重大,哪裡能等來日?就算明知上門打攪會很唐突,但他還是收拾心情,出宮後讓馬伕趕車往謝遷府邸而去。
到了謝遷府門前,靳貴有些為難,誰都知道謝遷的府門不好進,上去敲門未必有人應答,但事到如今他只能硬著頭皮上。
敲了門,知客出來見過靳貴,發現認得,靳貴是少數到謝遷府上拜訪而得到接待之人。
靳貴將來意說明,知客不敢怠慢,畢竟涉及自家姻親沈府老爺,趕緊進去通稟。
靳貴在門廊下等候,沒過多久,謝遷連鞋子都沒換,拖著布鞋便出來了,絲毫沒有在朝堂上呼風喚雨的閣老威儀。
“參見閣部!”靳貴趕緊行禮。
謝遷好似迎自家人一樣,一擺手:“到我府上來這麼多禮幹什麼?你說太子讓你給沈溪寄信?什麼信,拿過來……走,到書房敘話!”
謝遷不管三七二十一,太子的信照拆不誤。
靳貴跟在謝遷身後,只見謝遷邊走路邊拆開信紙,才看了一封,便罵開了:“胡鬧,胡鬧!這般口吻,哪裡有君臣之禮?放肆,真是放肆!”
靳貴沒有聽明白,到底是太子胡鬧放肆,還是沈溪胡鬧放肆?或者兼而有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