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謝大學士府邸。
謝遷平日難得回趟家,這天在內閣坐完班,他就直接乘坐官轎打道回府。不過由於太過疲勞,沿途睡了一路。
“老爺,您休息得不好,進去之後先躺下歇著,夫人那邊小的過去通報一聲就好。”僕人體諒家主,知道臨近年關,朝廷公務繁忙,每天六部和職司衙門在內閣門前排起了長龍,等候入內稟告奏事。來年年初有休沐,朝廷要趁著年底把事情處理完,所以每個人都打起所有精神幹活。
謝遷打了個哈欠,沒好氣地說:“老爺做事,用得著你們提醒?”
謝遷對下人不錯,他在外每天精神都繃得緊緊的,回到家自然而然地放鬆下來,最起碼煩心的事情少了不少。這些僕人大多是跟了他十幾年甚至是幾十年的老人,甚至在他當官前就跟著的也不乏其人。
進入府邸,謝遷直奔書房。
說是回家休息,但作為當朝次輔,依然有公事牽絆,那就是處理戶部事務並將亟需解決的事情寫成奏本,上呈弘治皇帝。
這些天戶部尚書劉大夏對外稱病,謝遷作為內閣大學士,是朝中少數幾個知道劉大夏已暗中前往三邊統兵打仗的存在。
京中少了戶部尚書,兩位戶部侍郎也都奔波在外,全國疆土、田地、戶籍、賦稅、俸餉及一切財政事宜沒了最高決策者,而郎中、員外郎等級別又太低,只能由內閣大學士輪流到幫助解決。
“我只負責把把關,具體事情還是交給專業人士去頭疼吧。”
今天恰好輪到謝遷當值。
做了這麼多年官,謝遷在敷衍方面還是頗有經驗的,尤其在做了內閣大學士後,知道上位者做到抓大放小即可,比如戶部最簡單的調度錢糧等事宜,只要下面報上來一概照準,只有感覺不合情理乃至自相矛盾的才會駁回。
至於怎麼執行,戶部自有一套行之有效的運轉章程,輪不到內閣大學士來操心。
當然,許多事情戶部尚書也不能一言而決,需要上報皇帝,由皇帝最後裁決。現在劉大夏不在,就需要代為主持財政事務的大學士寫奏本。除了寫奏章外,由於謝遷還負責“票擬”,也就是寫具體的處理意見,可以說一人幹了兩個人的工作。
就在謝遷專心寫奏本的時候,下人把晚飯送進書房,畢恭畢敬地說道:“老爺,夫人讓我送來飯菜,同時讓小的問問,今晚你是否……”
謝遷喝斥:“我回來是為了吃飯嗎?就知道打攪我做事,思路都被你打亂了,下去下去!”
僕人一臉冤枉地端著飯菜離開,不得已,只能回後院向謝遷的正室謝徐氏回報。
又過了半晌,謝遷終於把奏本寫完,不過由於謝遷的升官歷程是翰林院、詹事府直入內閣,基本不沾俗務,寫出的奏本自己看了都不太滿意,用這個向弘治皇帝奏報,很容易碰一鼻子灰。
謝遷不由氣惱地說了一句:“早知道,不如把臭小子留在京城!”
一抬頭,正好看到正妻徐夫人走進書房。
“賤妾給老爺請安。”徐夫人乃是尊號,早在成化十四年徐氏就被朝廷授予安人的尊號,成化二十年授宜人,弘治十一年謝遷東宮出閣,奉敕升太子少保、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時敕封“夫人”。
徐夫人向謝遷行禮問安,抬起頭來,笑意盈盈地問道,“不知何人惹得老爺不快?”
謝遷皺了皺眉:“不是說了不用理會我嗎,怎麼還親自過來了?”
雖然謝遷脾氣不好,但對結髮妻子終歸發不起火,相濡以沫三十三年,這些年因為公事對妻子冷淡了一些,心裡總有些愧疚。
徐夫人走到書桌前,收拾出一塊空的地方,然後吩咐丫鬟把重新熱過的飯菜擺上,柔聲道:“老爺許久沒回家,賤妾心中怎能不牽掛?丕兒明年就要鄉試,這段時間正日夜苦讀,連新婚夫人都顧不上。”
作為女人,尤其是上了年歲的女人,最希望得到丈夫的關愛,能夠跟丈夫說說話,哪怕只是家長裡短,總有個人傾訴。
可這些事,謝遷聽起來就覺得心煩意亂。
“好好讀書是為了他自己,別總是丕兒長丕兒短的,如今他已過繼到弟妹名下,得注意影響。”謝遷冷聲提醒。
可這正是徐夫人覺得不滿的地方!
我的兒子,這麼有出息,將來肯定前途無量,你聽從父親的安排二話不說就把人過繼給弟弟弟妹……平日裡兒子在家中進進出出,我卻不能以孃的身份去關愛他,這是多麼憋屈的事情!
“老爺,到底是賤妾身上一塊肉啊……”
徐夫人說話的聲音不大,怕惹來謝遷不高興,最後看謝遷臉色,果然很不好看。謝遷揮揮手,有些不耐煩地說道:“我現在要用飯了,你還有事?”
徐夫人有些氣餒,但依然鼓起勇氣問道:“老爺今晚回房休息嗎?”因為謝遷有妾侍,庶妻金安人年歲不大,尚且能生育,女人年老色衰後終究不比男人,謝遷偶爾回來,也多是在金夫人那邊過夜。
“我今晚就住在書房!”
謝遷隨口回了一句,見徐夫人滿臉失望,只得安慰:“好吧,我答應你,等處理完公事就到你那兒安歇!”
徐夫人知道這是謝遷在寬自己的心,說不一定回頭就忘了承諾,跑到金安人房裡休息,於是道:“老爺,其實賤妾是想跟你商量一下……君兒的婚事,她年歲已不小了。”
“君兒今年不是才十一歲嗎,著急什麼嫁人?”謝遷想到小孫女謝恆奴,心裡就覺得窩火,本來把謝恆奴許配給沈溪,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年歲相當,他也正好能把沈溪這個人才籠絡在身邊。
最重要的,沈溪成為自家晚輩,再使喚的話,就可以心安理得……臭小子,你是我孫女婿,我用你那是天經地義!
但偏偏沈溪成婚很早,在考狀元前就已經在家鄉成婚,娶的也是謝家的閨女,可惜是以前京城醫藥世家、福建汀州的謝家,而不是他這個當朝閣老、紹興餘姚東山的謝家。
徐夫人嘴張了張,有些無奈,但最後還是提醒:“老爺,君兒過了年,虛歲都十四了,您當她才十一?”
謝遷微微錯愕,問道:“丫頭都這麼大了?”
徐夫人笑道:“可不是嗎?這才多久,感覺之前還是膝前玩鬧的小丫頭,轉眼都是大姑娘了,以前看她總是開開心心,賤妾心裡覺得安慰,可最近發覺她有心事,總掛念著什麼,妾身想,她多半是想嫁人了。”
謝遷聽到這話,不禁皺起了眉頭。
就聽徐夫人繼續說道,“可那丫頭,沒見過世面,婚姻大事沒有父母做主,我們做祖父母的總得為她操心。老爺在朝中素有威望,可否為她說個滿意的對象?這是君兒平日裡練的字,老爺給看看,妾身也不知到底是何意。”
說著,徐夫人從懷裡拿出一疊宣紙,上面寫了一些字,既有謝恆奴自己的名字,還有君兒、七哥等等字樣,還寫著什麼“心學”,謝遷一看就發火了。
“你說那死丫頭最近魂不守舍?”謝遷惱羞成怒。
“是啊?”徐夫人不知其故,有些緊張地問道,“老爺,您以前可從來不罵君兒的,怎的……”
“那死丫頭動了心,心裡有人了!”謝遷怒道,“前些日子,丕兒這小子帶著死丫頭出去走動,招惹了狂蜂浪蝶,你竟毫不知情?”
徐夫人緊張地站起來,手有些顫抖:“老爺,是賤妾的錯,賤妾不知君兒……出去過……”
謝遷想再埋怨妻子幾句,可想到徐夫人是累世通家之好徐家的千金,十六歲時就嫁給清貧的自己,是個老實本份的大家閨秀,持家尚可,管教子孫則有欠妥當。
謝遷氣得半晌沒說出話來,也不知是在生孫女的氣,還是生自己的氣。說到底,沈溪哪怕是條狼,也是被他給引進家門的。
徐夫人問道:“老爺,您說……君兒心中有人,莫不是什麼不三不四之人,讓您如此生氣?”
謝遷被問得一怔,隨即臉上湧現一抹苦笑。
若說沈溪是“不三不四之人”,那他怎麼可能讓其幫自己做事?十三歲中狀元,大明頭一號人物,自古以來恐怕也是第一個,相貌、才學和辦事能力都沒得挑,這要說是不三不四的話,那自己得意的二兒子謝丕就連個屁都不是了。
“只是已娶了妻室,跟我們君兒不般配。”謝遷黑著臉道。
徐夫人這下臉上滿是擔心,擦著眼淚道:“是有夫之婦啊,唉,她居然會……喜歡上大她許多的人,老爺,您要怪就怪妾身,是妾身沒教好這個孫女。”
謝遷欲言又止。
自己的小孫女覺得沈溪不錯,其實沒什麼不對,謝恆奴才多大?正是對未來有憧憬的時候,見到有才情,有見識,而且能陪她玩又給予她足夠尊重的沈溪,彼此年歲又相仿,心中有記掛那也是人之常情。
若是她見到沈溪後不喜歡,謝遷反倒要懷疑孫女的審美取向了。連他自己不也曾覺得沈溪跟孫女很般配嗎?
“倒也沒大許多,估摸……只是一兩歲吧。那人夫人應該聽說過,就是頭年中狀元的沈溪,如今是翰林院侍讀兼詹事府右春坊右諭德,還是東宮講官和日講官。”
謝遷說這話時,臉色不太好看。
徐夫人擦了擦眼淚,道:“那君兒……眼光倒是不錯。”
謝遷怒道:“什麼不錯,那小子,年紀輕輕就少年老成,讓他做事卻推三阻四,才多大家裡就娶了妻室,據說回鄉省親還納了房小妾……”
“老爺,沈公子少年得志功成名就,娶妻納妾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若是丕兒有這樣的成績,您恐怕也……”
一句話,就讓謝遷無言以對。
一般莊戶人家的孩子都是十五六歲成婚,讀書人則一般是十六七歲,比如謝遷便是十七歲娶的徐夫人,當然還有更晚些的,主要是考慮到不能耽誤學業。
可沈溪小小年紀就高中狀元,再求學也沒什麼益處,剩下就是在朝為官成婚生子,這完全符合大明百姓的價值觀取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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