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辣在呵呵地笑:“你猜他們在幹什麼?”
我抑鬱了一會:“…發死人財羅。”
阿譯的臉色蒼白:“…該殺。”
不辣:“錯啦。是江那邊的死老百姓,翻出還有氣的就灌兩口米湯水。“他笑得開了笑,我不知道這有什麼好笑的:“跟我老家的傻瓜一樣,餓成什麼樣都還藏得有大米。——你們猜我碰見誰啦?”
我:“我猜不到,你就是一條腿的愛麗思。”
阿譯:“…唐副師座?”
我和不辣都認真地瞧了瞧他,於是阿譯的臉又由白轉紅。
不辣就樂:“那個人煩啦才認得。我們上次去江那邊接你爺老子,記不記得?有個鑽在林子裏把自己餓得畜牲一樣的老地主,記得不記得?”他維妙維肖地學着那個老頭子,他們倆那撒潑的神情確實很象:“幹他孃的招安!哈哈!”
我:“記得。怎麼不記得。”
不辣:“他還沒死,還就他救了我。別人就給灌兩口米湯,他給我灌了八口!老熟人!哈哈!我本來想死了,一看他,幹他孃的他都不死,我也不死。我就打那地方蹦回來了,這樹杈子都是他幫我砍的。”
我不想説什麼,我只看見一個一條腿的人蹦離那邊山中的修羅場,他一直在摔跤,因為還沒習慣一條腿。他回首眺望時像在看自己的上一輩子,他已經盡過最大的熱情,也遭了最大的冷遇,但他還有用來活過下半輩子的活力,儘管有些憤世嫉俗。
不辣哈哈地取笑着自己和吹着牛:“那時候還不會蹦,一路絆跤。現在厲害啦,現在搞不好老子是禪達蹦得最快的人。等一下給你們看我尿尿。金雞獨立,還能尿進銅錢眼!”
我:“我們一定看。”
於是不辣就這樣把整個戰場拋棄在身後,炮在炸,飛機轟鳴,那東西仍讓他渾噩地沸騰,但他説不清是他拋棄了戰場還是戰場拋棄了他。
總之他一下一下蹦回禪達時,很清楚這場戰爭對他來説是已經結束了——比我們任何人都清楚。
他離開那裏是對的,本地人後來埋掉了六百具本是傷兵的屍體。蹦到禪達時不辣又想死了,他找不到我們,也沒任何部隊會要一個一條腿地擲彈兵。他要回老家得蹦得幾十座大山,得蹦兩年——可他這時候發現了他的寶貝。
就不辣變化豐富的表情。我們只能認為他説了這麼多不是為了訴苦,而是為了炫耀他的寶貝。
不辣:“…我的寶貝一直在這鬼地方等着我回來。嘿嘿,不説啦。”
我和阿譯面面相覷,撓了撓頭。
阿譯:“…你的寶貝到底是什麼?狗?全世界哪裏還有比得過狗肉的狗?”
不辣就驕傲得直哼哼:“狗?!哼哼!”
我:“…我現在還真對你的寶貝有點好奇啦。”
不辣:“啊呀,真不要被人偷跑啦,那東西蠢得很的!”他就很勤快地往起爬:“快幫我找。狗東西餓瘋了麼子都幹得出來!”
我:“都不知道是啥,怎麼找啊?”
但不辣的惶急勁過了,因為他已經看見他的寶貝了,便開懷了:“嘿嘿,還乖得很,自己回來了。”
我和阿譯就掉頭看着他的寶貝——一個比他更襤褸,但是四肢完好的花子,本來就個子不高,哈得又矮了一截,當看見我和阿譯這兩個生人時。他哈得就快遁了地啦。那傢伙腋下挾着一個連泥帶土的蘿蔔,見了我們急藏起來的不光是他的臉,還有他的蘿蔔。
我和阿譯失望得都恨不得癱坐在地上啦。
阿譯:“你的…寶貝?”
我:“…我怎麼覺得…他偷的是我家蘿蔔?”
阿譯:“…你父親好像沒種蘿蔔?”
我:“…你説得真對。”
不辣也不管我們的窮極無聊,只管寬他寶貝的心:“沒事啦,自己。弟兄!”
那邊就舒懷了,舒到連蘿蔔都拿了出來,伴之以含糊不清“嗯”的一聲。
不辣:“我不吃啦!他們,也不吃!你的,咪西咪西!”
不辣的説話方式很怪,每句話都切成詞。大聲喊。就像我們跟全民協助説話似的。那位倒規矩,“咔”一聲。蘿蔔掰成兩截,連迷龍都分不出這樣公平的二一添作五來,放下一半,另一半就要開嚼。
不辣就唏噓着:“嘿,還知道痛老子——喂,飯!飯的那裏!吃!你的咪西!”
我們就瞧見一頭耗子瞬時間變作了狼,撲向不辣拿回來地飯缽子,拿到了飯缽子後他總算還有理智,向着不辣一哈腰,深點下了頭:“唔。多謝啦!”
我和阿譯猛然跳了起來,阿譯這笨蛋就去摸他就算佩帶了也不管個鳥用的槍,我去搶不辣的枴杖,無論如何是要讓手上先有個武器——那樣的一聲實在再明白不過,舌頭咬得要自盡一樣,一個日本人説的中文。
不辣笑得快瘋了,一條腿蹦着,可就是不放手他的枴杖:“我就講要嚇你們一大跳的!我都講了!”他一邊安慰着那個瞪着我們的日本傢伙,那傢伙端着飯盆,泥雕木塑,露兩個眼白:“沒事沒事!我逗他們!你的,咪西!”
那傢伙一屁股坐了,頭俯在缽子上就再不抬起來了。好吧,我也不和不辣搶了,阿譯仍在驚疑不定,但即使他也看出來那個小日本就是條拔了牙的毒蛇,基本無害。
我:“你…死湖南佬,養個什麼不好啊?”
不辣:“你們猜他是誰?猜猜他是誰?!”
我都懶得猜了,能猜到才怪。阿譯倒猜了:“竹內連山?”
我和不辣又只好都一起看他,阿譯就很委屈:“我開玩笑的啦。
不辣:“竹內王八還沒死嗎?”
我有點悻悻,這也並不算一個光彩地話題:“他死不死關我鳥事?”
看來也關不辣個鳥事,他也不問了,倒在沉醉於他要我們猜地謎。他想了一想,倒也體諒我們的苦衷:“也是。這哪裏猜得出來。給你們提醒提醒啊。“他掉了頭對着那個頭根本是拱在缽子裏地傢伙:“你的!這裏來地!什麼的時候?!”
那傢伙頭是拔出來了,瞪着我們發呆。不辣轉了頭對我們抱歉:“沒法子,腦殼擰了個向,話不擰着講就聽不懂。”
那邊看來是懂了,便比劃着一個手指,又加上一個巴掌,連個手勢都打得亂七八糟,而且他那種漢語總讓我和阿譯有尋槍的衝動:“半個!一個!半個!半年!半個一年!”
“一年半!”不辣沒好氣地糾正:“教得我腦殼都快爆啦——一年半!”
那傢伙就認真地學了一遍:“一年半?”——然後腦袋就又放回缽子裏了。
只留下我和阿譯在那裏驚詫,而不辣的笑容滿面是一個每一個陰謀都得逞的傢伙才發得出來的。
不辣:“不是剛來的!是一年半以前就來了的!一年半以前我們在做什麼?現在你們猜他是誰!”
我們已經猜到,但我們訝然得説不出來。我們別無選擇地在助長不辣的氣焰。
不辣:“他是我們剛上祭旗坡的時候被死啦死啦放進來的!他,就是在懸崖下頭一槍把我們那個狗屎團座鋼盔都打了飛掉的人!”
我們只能做啞吧。一邊啞吧一邊用沒法不佩服地眼神把那個忙於填食的傢伙再打量一遍。
我:“一年半…幾乎不會説中國話,開口就被人聽出是日本人。”
阿譯:“…怎麼活過來的?”
“他都能活,我更能活!”不辣結論。
一人握一塊碎磚,一個兩條腿的和一個一條腿的在殘垣裏對峙。
他和那個靠偷白菜蘿蔔,啃榆葉田鼠的傢伙對峙了半晚上,然後象我們一樣對那蟑螂一樣地生命力起了由衷的敬佩。從此兩腿傢伙繼續偷蘿蔔白菜,獨腿傢伙蹦來蹦去乞錢討飯。
不辣忽然扔了手上的碎磚,樂了。而那兩條腿的往地上一窩,號哭。
不辣現在很嚴肅,極具侵略性地看着我們:“你們不會搞死他吧?”
我們都沒説話,這事也着實有點不好説。
不辣:“橫山光寺!”
那腦袋猛抬了,比啥都靈:“哈依!”
不辣:“你!名字!什麼的名字?”
我氣得快樂了出來:“橫山光寺。”
橫山光寺:“橫山光寺!”
但這對不辣來説不是口誤,而是他一個確認的儀式:“你們不會搞死橫山光寺吧?”
阿譯:“我們不會。”
我看了看阿譯,而不辣拍了拍阿譯。
我:“…我們不會。”
不辣:“嘿嘿,我就曉得。“他又正色了一次。他現在的臉可真能變啊:“還有,你們也曉得我不會跟你們回去了,哪怕你們住的是金窩窩…好像也不是。”
阿譯:“不是…可是為什麼?”
我:“我們知道。”
阿譯就茫然,其實他也知道。從不辣看見我們時的態度就知道。
不辣:“那就不要浪費口水。“他倒又笑了:“我現在就是養好這條腿子,然後回老家去。”
我:“蹦回去?”
不辣笑逐顏開:“蹦回去。——橫山光寺。你跟不跟我回去?”
“回去。跟你。”那日本吃貨抬了頭一百二十萬個認真地回答。
不辣就又一回看着我們笑,我今生都會記得他那個髒乎乎的笑容。
第四十章
我和阿譯空空落落地走過巷道,我們心裏邊想着我們帶不回來地不辣,於是腳步聲聽來也是空空落落。
阿譯怔怔的,好像他把半拉心也留在哪裏了,倒未見得是不辣。不辣對他倒更像很多同樣不親不近之人的代言——只是那許多人加一起對他來説就成了世界。
阿譯:“不辣他…”
我惡聲惡氣地駁回去:“別説不辣。”
但是過了一會我自己倒開始笑。我笑得都有點失控,只好靠在了牆上。阿譯驚訝地看着我。雖然都不知道在笑什麼他已經忍不住要笑了,他就是這麼個易受感染的傢伙。
阿譯就也笑得説話都斷斷續續地:“怎、怎麼啦?”
我:“不、不辣呀!”
阿譯就再笑不出來了:“…他有什麼好笑的。”
我:“蹦啊,他用蹦地。“我蹦着,真是丟人,我也小蹦兩年了,卻沒一個新失腿的人蹦得了無掛礙:“蹦回去。蹦過雲南,蹦段四川,蹦過貴州,再蹦到湖南。路上就有個小姑娘跟他説了,叔叔一起踢毽子吧。”
阿譯就笑嗆了直咳嗽,他倒是個好聽眾,雖然在他那裏從來看不到真正的高興:“不是不説不辣嗎?”
我:“如果能説得笑起來你就只管説。”
阿譯就又不笑了,怔忡了一會,但是不再抑鬱了:“我做不來…不過煩啦,我覺得我不對。
我多少訝異地瞧了眼他,因為他叫煩啦而非孟煩了的時候實在寥寥無幾:“只有虞嘯卿那樣人才會覺得自己總對。”
阿譯:“謝謝啦。我還以為你一定要説你什麼時候對過呢。“我瞄着他,他就有些憂心忡忡的,可臉上還帶點沒褪去的笑紋:“我是説,那麼多人沒了,死地死,傷地傷,可我心裏居然還暗暗地高興…我是説,我還是沒做對一件事,可你們終於接受我了…我居然為這個高興。”
我沒好氣地看了看他。
阿譯:“你要説我沒出息,我知道。我也心比天高過,都打磨沒了。我也知道我回不去上海了,還知道,回去也再交不出你們這樣的朋友了。”
我很想説什麼,最後我只是學着死啦死啦嚷嚷起來:“走吧走吧,走啦走啦。鐵枴李,拐起來。”
阿譯就憂憂喜喜地跟着:“去哪?”
我:“迷龍家。“阿譯地腳步立刻遲疑起來,我悻悻地:“不説是朋友嗎?”
這種話逼不住炮灰團的任何人,除了阿譯,我就瞧着他的步履又堅決起來,我倒真有點佩服他。
我:“不辣住的地方…別告訴死啦死啦。”
阿譯愣了一下:“為什麼?他不會對那個日本人怎麼樣的。我知道。”
我:“可他會把不辣弄回我們中間的,他有的是見鬼的辦法…不辣自由了,不辣已經自由了。”
後來我們再沒説什麼。
我們一路沉默着,我看着天,阿譯望着地,我們已經快近迷龍的家了,我們聽見一個響亮的乾嘔聲,我們因此往岔道里側目了一下,一個人——不如説一個人糰子——拱在一堆破爛裏,那嘔吐聲着實讓人皺眉兼之想要掩耳。
我:“誰家飯吃這麼早?現在就喝多了?”
阿譯不樂意惹事,只拉我快走,我被他拉過那個岔口,然後聽見從那岔巷裏發一聲非人的低嚎,那聲音又熟又不熟,是一條正被燒烤的嗓子裏擠出來的,“幫我!”
我們倆不約而同地發了一怔。我大叫“死啦死啦!”,阿譯叫的是“團長!”,但我們往下的反應是一樣的,我們手忙腳亂地跑進了那條岔巷裏。
於是我們就看見那傢伙了,團在一堆破爛中間,跪着,把自己的頭死死頂在牆上,他一邊在死命摳着自己的喉嚨,幾乎把自己的整隻手都塞進了喉嚨裏。我們完全搞不清楚狀況,聞着一股子奇怪的異味,只能傻瞪着,他已經根本吐不出什麼來了,終於摳出一口,是帶血的胃液。
我們終於有反應的時候就是像對一個醉鬼一樣的,阿譯不得要領地拍打他的背,而我會對任何喝成這樣的人表示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