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書光:“醜女人,沒生意做。”
張立憲欲砸門又止,但是餘治在後邊幫他踢了門,然後閃身飛退。張立憲不好就退,特務營營長以及老大的架子總要維護,而他弟兄們手摁刀柄牙關緊咬拳頭緊握的架勢好像對他也沒有任何幫助。
短暫的僵滯後張立憲同學便對著從門縫裡探出個頭的小醉發愣。
嚓的一聲,何書光同學雖沒帶槍套卻還是帶了槍,他老哥從衣服裡拔出了槍,雖沒瞄準卻也如臨大敵。張立憲瞄了他一眼,倒也不是責怪,而是茫然。
餘治開始大叫撞天冤:“你不帶那玩意會死啊?!”
而小醉開始發話:“啥子事?”
李冰在張立憲身後小聲地:“老張,是你老鄉。”
張立憲從茫然墜入了更加茫然,只好瞪著何書光,直到那傢伙終於不情不願地把槍往背後藏了。
張立憲:“…給我。”
何書光就把槍給他。張立憲拿在手上,又愣得一下,狠狠給拍了回去。
餘治又開始鬼叫:“要走火的!他剛打的保險機啊!”
終於何書光搞明白了老大要什麼,於是早湊就的一卷錢拍到了張立憲手上,張立憲把它遞了過去。
張立憲:“我們…”
他的狠巴巴只開了個頭,不怎麼掄得下去。對於和虞嘯卿近似值最高的張營長來說。好男不跟女鬥是與生俱來地東西。昨天地鬥更接近捱揍,總還說得過去,且張營長一開始就承受了昏天黑地的厄運,在他之後的想象裡自己是仗義執言的喬鄆哥,而行兇的是惡毒的王婆。
於是何書光乾淨利落地宣判了他們的裁決:“——今天把你包啦!”
我站在迷龍家門外。天已經大亮了,門開著條縫。裡邊有叮叮噹噹地敲擊聲。我並不想就這樣進去,扒著門縫往裡瞧,在祭旗坡上一向最懶的迷龍起了個大早,在那叮叮噹噹地敲著鐵皮。看來他是要把那些從我們軍備物資裡淘弄來的彈yao箱、物資箱敲成他家的排水簷,河沙、膠泥什麼的昨天就在他院角堆了一小堆,那傢伙在家倒細心得很。敲打時還拿破布蒙了錘頭,以免吵了別人的早覺,一邊還要起身去和實物做個比劃。
我在地上撿到半根皮筋,拿小截紙頭做彈弓子,想打他一下。然後我瞧著剛還在專心幹活地迷龍往樓梯上張了一望,整個神情都不對了。剛才的專心致志立刻成了賤得掉油:
——他老婆剛睡醒。裹著他的軍裝下樓了。
迷龍那傢伙連眉帶眼都活動了起來,像是要偷蜂蜜的狗熊。他躡著個只有戲臺上才能見到的步子躡過去攙他老婆,要說是關切吧,一個真正關切的人絕用不上那樣一臉賊相的——實際上他老婆從夠得著他開始就在揍他的手臂。
然後我目瞪口呆地看著迷龍攙了他老婆下來就在他家院子裡大跳華爾茲——當然,那不是華爾茲,不知道是他從哪段地方戲裡抄來的一個,步子,他老婆仍在打他,而顯然這阻擾不了迷龍把事情帶去他要去的方向。我以為他要拖著他老婆在院子裡瘋上十幾個圈子,結果只是掄了半個圈子他就急色大發,擁著他老婆往樓上跑,他老婆這回真有點急,換上了更有殺傷力的肘子,於是迷龍暫時受挫。
我旁邊有一個腦袋開始擠我,我推了一把,給不辣騰出條縫來一塊看。他剛買了早點回來,抱了一捆油條,於是我們可以邊看邊吃。
那兩口子無聲的撕巴剛告結束,迷龍吃了幾下,窩到院角裝作流涕。他老婆也沒理他,坐在他幹活的地方檢查他剛的那點活計。那撐不了多久,這兩位實在是像足了求偶季節的兩隻花鳥,那隻公傢伙在未遂之前絕不會斷了圍著母傢伙繞圈的同心圓——迷龍再湊過來時已經在身上纏了幾塊花花綠綠的布,也不知道在他們老家那裡這叫個什麼,他手上的兩塊小破布轉得風車也似。我們見過迷龍賤,沒見過迷龍這麼賤,眉眼快滴得出水來,一個大粗腰扭得水蛇一樣。
然後那傢伙開始用女人腔唱:“大姑娘美,大姑娘浪,大姑娘走進青紗帳,這邊的這邊的苞米它已結穗,微風輕吹起熱浪。我東瞅瞅,西望望,咋就不見情哥我的郎…”
我和不辣死死地捂著嘴,可沒法不笑得打跌。我快把剛嚼下去的半根油條從鼻子眼裡噴了出來。
不辣:“浪費糧食!浪費糧食!”
他老婆也在無聲地笑,碰見這麼只大活寶實在很難不笑,而他老婆拿石子投他的時候,迷龍這傢伙做的不是碰,而是湊上去迎,挨兩下不算,還要竭力把石子銜到嘴裡。
迷龍:“…郎啊郎,你在哪疙瘩藏,找得我是好心忙。大姑娘美,大姑娘浪,大姑娘走進那青紗帳,這邊高粱它正拔節,咔咔直響把歌唱…”
我父親開始了他早不現身卻是定點的叫罵:“國破家殘,還有心唱這淫詞浪曲,不堪入耳!”
迷龍吃了一嚇,被他老婆把一顆小石子投進了嘴裡,咕咚一聲,居然嚥了下去,戳在那裡發愣。他老婆也嚇一跳,搶上來想幫他吐出來,可那傢伙得便宜賣乖,又是眉眼含春,聲音雖然低了八度,卻蹭著他老婆低聲哼哼。
迷龍:“…我東瞅瞅,西望望,咋就不見我的郎,郎啊郎,你在哪疙瘩藏,找得我是好心慌…”
聲音是沒兩句又高了上去,於是我父親那廂也開始以暴制暴:“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
正氣歌似乎是贏了,迷龍不再唱了,但那主要是為了逮著空對他老婆偷親一口,親一口,挨兩下,再兩口,挨一下,然後我們瞧著迷龍擁著他老婆往樓上鑽,這回他心願得逞。
不辣笑得腦袋和我撞在一起,我們已經再忍不住聲了,不過我們也不用收聲了,我笑得岔了氣,還要和我那罕有敵手的父親應和。
我:“…是氣所磅礴,凜烈萬古存,當以貫日月,生死安足”
我再也聽不到我父親的詠哦聲,倒是聽到他的喝水和咳嗽聲,他從正堂裡晃出來的時候我趕緊縮了頭,老頭子掃了一圈空蕩蕩的院落。見敵已退避三舍,搖頭晃腦抹鬍子地回去。
我和不辣你噓我我噓你地坐下。屁股剛落地就聽見樓上的大床一聲大響。帶得整個樓板也一聲大響,我們又跳了起來。不辣揉著肚子倒了下去。
不辣:“我的媽媽娘噯。他屋裡那張床昨天剛剛修好嘞。”
我:“又壞啦?”
不辣:“腳折嘎噠。”
我已經笑到快笑不出來了,只好衝著不辣猛擺手:“別說啦。別說啦。”
不辣也有同感,不說啦,還在笑,唾沫星子噴我一臉。我們一直笑到都不能看對方,一看對方就又要笑,而且完全不知道為什麼而笑。
就這樣吧,就這樣吧。活著就是迷龍對他知書達禮的老婆唱東北鄉下人的男歡女愛,兩人傳遞著瞎子都明白的意思。就是用一半的在家時間把禪達最大的床折騰成劈柴,再用另一半在家時間進行修理。
不辣仰著,靠在門框上,嘴裡叼著油條:“就咯扎樣子吧。”
那與我心裡想的那個詞完全同義,以至我瞪著不辣那張一向讓我覺得貧瘠的臉:“什麼?”
不辣:“咯扎樣子咯扎樣子。”他吃力地跟我說國語:“這個樣子。”
我:“咯扎樣子也很好,是不是?”
不辣恍惚了一下:“麼子事好?”然後他無師自通地明白了:“蠻好蠻好。真的蠻好。”他嘆了口氣:“蠻好。”
我看著晨空,我嚼著油條,迷龍的家真漂亮,就這樣我們都沒忘記漂亮。
我:“我做得對嘛。小太爺又對啦。炮灰團已經夠慘啦,慘成這樣子我們都能過得…蠻好,那就沒人能讓我們去送死了,誰都不行。”
不辣:“哪個要我們死?我卡死他我也不死。”
我聰明地打住:“沒哪個。”
不辣便在那想入非非著:“要是給我也來扎堂客就更好噠。胸口膛要比迷龍的大。”
我:“…比迷龍的大?你老婆?”
不辣:“比迷龍老婆大。你不要裝哈嘞。”
我就跟著不辣一起色迷迷地笑,我鼓勵他做這種想入非非。
不辣:“要是把南天門也搞下來就最好最好噠。”
於是我就像被抽了一個耳光似的:“…這事跟南天門有的屁相干啊?”
不辣:“我帶她到南天門高頭去做事嘛。你不曉得那些個死鬼嘞,他們講我咯輩子就會留一灘看女人看到流出來的口水。”
我:“…那是耍猴子把戲。會有一千個死鬼看你耍猴子把戲。還會把你老婆拖走,讓你又打單身。”
不辣:“那哪裡會羅?他們會搞我兩下子,不會害我,搞兩下子叫打招呼…好久冒看到他們噠。”
然後他開始擦眼淚,我瞪著他。
我:“我很想踹你。”
我踹了他,一腳,兩腳,不辣在擦眼淚,忙擦眼淚的人不會反擊。
我坐在院子裡仰望著天井之簷上的晴空,禪達的雲氣厚重得足以讓我這樣一個心事過重的人有無數遐想——於是在我眼裡,那些飄逝的雲團像極了死在怒江那邊的傢伙。
因為迷龍再沒搞出過份的動靜,我父親又回他的屋了。郝老頭拿一個石缽在搗著成份不明的糊糊。不辣好些了,就是說他又在偷食了,油條放在小桌上的筐裡,不辣沒完沒了地撕下一口。再把還完整的油條蓋在上邊——為了調整出個天衣無縫的角度他沒少費力氣。
我終於聽見“噯呀”的一聲。郝獸醫拿研杵把貪嘴鬼給打了。我感覺到老頭子的目光在看著我發呆,但我更願意盯著雲層。
郝獸醫:“煩啦,我這裡就好啦,你就又該換藥啦。”
我:“…你換就好啦。”
郝獸醫倒疑心起來:“這娃兒,你不要耍鬼。”
我:“…我耍什麼也不會耍鬼。”
郝獸醫:“你不要跑。你一蹦起來就老母雞附身。我哪追得上?換藥是為你好,大腿根根已經挖掉一大塊啦。這裡要再挖一塊就沒法看啦。年紀青青的,脫掉衣服就像個剝皮老山羊,這莫法講嘞?你娃娃才二十好幾,你還要找個好女子慢慢過日子嘞…”
老頭子一向嘮叨,但還沒這麼嘮叨。我教他煩得頭都快炸了,我跳起來去扯他的衣服:“你他媽才像個剝皮老山羊!還是瘟死的!你滿清年間的人管我民國人幹啥呀?大家早死早投胎唄!”
老頭子便緊緊護著衣服。免得被我扯得露幾根黑瘦的老肋骨。無論如何,我至少有一半是在渾鬧,但沒幾下,老頭子開始抹眼淚——我很詫異,我一直沒注意到他的古怪。我們都沒注意到他的古怪。
老頭子就強笑,我不知道一個老頭子強把自己的啜泣轉成笑臉時是這麼讓人心碎的。我覺得我好像做錯了什麼。但這種做錯事的感覺實在是與我曠古長存,不值得奇怪。獸醫:“你個娃娃扒我做啥嘞?扒出個老猴子屁股來。我是講你跟你家好女子。要愛惜自己,是人跟人嘞,不是猴子跟猴子…”
我:“…你有完沒完啊?有完沒完?!”
我掉頭往正房走,有了我父親,這地方倒不會缺少紙和筆——儘管他從來不會寫什麼。
郝獸醫很操心地跟著:“你不要走啊。換藥嘞。”
我:“你跟著我。啊,不要走,有本事你不要走。我二十多的人長條六十多的老尾巴。”
郝獸醫:“五十七嘞。”
我管他五十六十,我只想讓他消停,我拖了張草紙,特意不要乾淨的,找了張我父親畫過符的,一面盡是些“高堂明鏡悲白髮”“朝成青絲暮如雪”之類的胡柴,我不要這面,我要背面一我找了個禿筆頭子,特意要禿地一我找了點某天用剩的臭墨,它們真夠臭的。
郝獸醫:“這娃娃,幹啥嘞?”
我:“大家都這麼熟啦。寫幅字送你。”
郝獸醫:“噯呀…那怎麼好意思嘞?不好意思嘞。”
不辣聽說要寫字,字認得他他不認得字,也照蹦了過來。郝獸醫莫名其妙加有些期待地候著。他們看著我一揮而就。
我把那張擦屁股都嫌髒的紙交給郝獸醫的時候,郝獸醫那張臉已經是哭笑不得,那張我一直嫌嘮叨的嘴已經是期期艾艾。
郝獸醫:“這個…不好吧。你這娃…不能這樣嘞。”
不辣高興得很,踴躍著發問:“寫的麼子?講一下講一下啦!”
我便拿著破紙,我很高興,我久已想這樣小小的報復總在我身邊嘮叨讓我學好的人,那張紙一面是我父親的鬼畫符,一面是我的鬼畫符,我的鬼畫符寫著:初從文,三年不中;後習武,校場發一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學醫,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郝獸醫看起來很無力,很無力地念叨:“不要講嘞。不要講。”
我管他,不講我寫它做什麼:“有個傢伙,胸懷大志,學寫文章,要考秀才,考了三年,毛都沒得。一怒之下,去考武舉,校場威風,一箭射的——不是靶子,是報靶的屁股!於是亂棒打出,奮發圖強,改做醫生,終有大成。自己寫個藥方,包治百病,煮來吃啦,當天就嗚呼啦——死啦死啦!”
不辣在我沒說幾句時已經笑得在捶桌子:“各不就是我們炮灰團的獸醫?!”
郝獸醫也在強笑,比哭更難看。
我恭恭敬敬地把那張草紙呈給老頭兒:“一字認作扁擔,可連他都這麼說。天意天意。此典本載《笑林廣記》,信手拈得,就是您老人家的一生寫照。笑納笑納,海涵海涵。”
郝老頭兒哆哆嗦嗦地接了,看著,想說什麼說不出來,一個魘住的表情。不辣還在狂笑。我忽然有些後悔,其實我只是想他不要再纏著我。
我:“…開玩笑的。還給我吧。撕掉撕掉。”
郝獸醫拿身子擋開了我伸過去的手,然後離開我們,那個背影有些哆嗦地把那張破紙疊好了塞進懷裡。
我和不辣都有些啞然。
我:“…那話說我們誰都可以的!你不要認真!…我換藥啦,不跑就是啦!你別胡思亂想!”
郝獸醫:“…換藥…喔,換藥換藥。”
他看起來茫然得很,茫然到要從自己是誰,在做什麼這種問題上去想起。
我坐下,自己找了根樹棍子叼在嘴裡。
郝老頭子在調藥,又是兩根竹籤子,我又要做一回羊肉串。不辣死死把著我,並且過早地用著力氣。
不辣:“你不要叫,要不我喊迷龍下來幫忙。”
我搖了搖頭,指指自己嘴裡咬著的樹棍。
於是又一回死去活來的折騰,後來我咬斷了嘴裡的樹棍,狠狠一頭撞在不辣的肚子上一一這輪的換藥總算完畢了,不辣捂著肚子在地上喊爹叫娘,我在還沒過去的劇烈痛楚中快把身邊的桌子摳出了印,郝獸醫茫然了一會,幫我擦汗。
我尖叫著,一邊想著我的團長。往常他早已加入,取笑我們,或成為我們取笑的對象。卑微和瑣碎終於擊碎了他的虎賁之心,我希望他儘快和我們成為徹底的同類。
我的肩膀還在痛,我進門,讓房門大敞,扯掉窗上的幔子,讓陽光照入。別當我在打掃衛生,我使勁踢著傢俱,抖著破布,讓這屋的積塵更加嗆人。
死啦死啦躺在床上,睜著眼,瞪著屋頂。
我已經看慣他每天把自己累得像死人入土,然後睡去,然後在沒睜眼的第一剎那就翕著鼻子醒來,閉著眼就為自己找到今天存活的陽光和空氣。
現在他象棵被拔出來懸在半空的死不了,他找不到了。
我:“今天大晴,太陽好得很!日本鬼子沒打過來,我們也沒打過去!祭旗坡沒炮響,橫瀾山南天門也沒炮響!和平時一樣,和大多數時候一樣!什麼都沒變,是你覺得它變啦!——別耍小孩子脾氣啦,你要不要起床?”
死啦死啦:“…哦啦。”
我瞪了他一會,我知道我必敗,因為他並不是在耍小孩子脾氣。
我:“…蛇屁股回去叫車拖你啦,呆會到…”
死啦死啦:“…哦啦。”
我:“…吃早飯啦。”
然後我掉頭出去,一邊抖著塊積塵的破布,好讓這屋更沒法呆人。
死啦死啦:“…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