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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死啦死啦:“謝謝你,能不能偶爾也讓我覺得不是一個人在扛?”

    我(英語):“…最近將有惡戰,我們不想無能為力。”

    麥克魯漢(英語):“你們習慣無能為力,習慣把最難打的戰交給你們的同僚。”

    我(英語):“恰巧錯啦,先生,最難打的仗都被我們的同僚交給我們。”

    麥克魯漢(英語):“這是抱怨,你們還習慣抱怨。”

    我只好對死啦死啦:“我不說啦,好嗎?他不進油鹽的。”

    死啦死啦:“跟他說,我們只有幾個月。”

    我(英語):“我們等了一輩子,可只有幾個月給我們學習…或者叫作進化——現在你要把這也帶走。先生,你離家很遠,覺得和我們無法交流,你煩死了這場戰,我們也是,可我們想,真的很想有能為力…”

    他冷淡地點著頭,那比搖頭更讓我絕望。

    我:“讓他去死好嗎?他幫不了我們,也不想幫。他們的飛機坦克航空母艦拿這來管個屁用,你叫了一萬聲爺爺,最後不還得我們這幫孫子拿牙啃拿命墊嗎?——我陪你去,好嗎?上對面,找死或者偵察,反正活不爽利也死不痛快,我習慣啦,只是求你——別讓我再求他!”

    死啦死啦看著我,是也斜,回答我的不是他而是麥克魯漢。

    麥克魯漢:“我念不懂你們的經,可這句話說得對,我幫不了你們。”

    我和死啦死啦一起瞪著他,因為丫說的是中文,流暢得很,至少比我們中的很多傢伙要來得純正,而且他對我們的瞠目結舌也很會意。

    麥克魯漢:“沒錯。我會說呀,我沒說我不會說中國話。是你們自己不用腦子。我是什麼?這位年青先生好像總把事情想複雜,在他變為哈姆萊特之前我把話說清楚,我的職務是什麼?”

    死啦死啦:“…聯絡官。”

    麥克魯漢:“只會說英語的聯絡官?太逗了。那是我那些以為只靠空軍就能炸平南天門的同事。我是從上次戰役就和你們一起被追成落水狗的聯絡官。不會說中文?太逗了——年青人好像又想發火。為什麼不說你懂中文,你應該搞得清LET-SG0和癩皮狗的區別。搞得清,可我有看完整場戲的權利,也有權利聽你們不想告訴我的。”

    死啦死啦現在樂了,像終於找到個可以用戰防炮轟一傢伙的目標一樣。

    死啦死啦:“都聽到啦。可什麼叫幫不了?”

    麥克魯漢:“零碎事先不管?好習慣。你們怎麼看眼下要打的這仗?你們閉塞得連電話都沒有,你們的上司怎麼告訴你們的?如果他真讓你們這樣破落的軍隊去打那場該死的仗,那他的什麼真的被狗吃了。”

    死啦死啦:“這場仗哪裡該死?”

    麥克魯漢:“不評價別人?又一個好習慣。好習慣先生。你們參與上次的滇緬之戰了嗎?”

    死啦死啦:“參與了。”

    我只好苦笑:“何止參與?”

    麥克魯漢:“好極啦,我也在。那是從來沒有過的勇氣。和從來沒有過的浪費。我是軍人,你我都是。至少要由勇氣和決心決定我們的命運。對嗎?可那場仗被談判桌上的誤會和糾結決定。八個腦袋在嚷著聽我的,只准聽我的,你我只有兩條腿…”

    我:“和一條命。”

    麥克魯漢:“被八個自相矛盾的腦袋拽去十六個方向。太可怕啦。我的同事們說麥克魯漢怨天尤人,離他遠點。可我還要說,該死。我總想著那些在我身邊戰死的中國兵。沒他們我早被日本鬼活剝。沒人對他們哪怕說個好字,只有人說,因為他們,所以打了敗戰。這不公平,老麥官太小,只能說,這不公平。我來這,看見你們,就看見他們。我不想呆在這看你們再來一次。我只想告訴你們和你們營養不良破爛不堪的軍隊,躲遠點。別對這一戰抱幻想——會贏,可你們會輸。現在,此時,遙遠的地方,腦袋們還在吵吵。聽我的,只有我對,其他全錯。除了你們,決策者都三心二意,必需的物資差三少四,你們會在南天門上被耗光。一個沒有後續能力的攻勢有什麼價值?你們的師長狂熱又迷人。整個顧問團都說,他是年青的凱撒。可我老麥說,他太愛戰爭了,生命對他只是戰爭的燃料,他該去看醫生。”

    死啦死啦沒說話。我看了看他,然後幾乎是快樂地應和著:“他該去看獸醫,我們有獸醫。”

    麥克魯漢就指戳著我:“你這小陰謀家,你想揍我來著。現在我可以走了嗎?”

    我趕快讓開了:“謝謝…我道歉,你是個好人。”

    我被踢了一腳,踢回那個妨礙老麥上車的位置上,不用瞧也知道那是誰。

    死啦死啦:“你會說中國話,這太好啦。我總疑心這傢伙把我說的話譯成他想說的話。還有——請留下來,我的師長確實該去看醫生,他居然放走您這樣的人。”

    麥克魯漢:“馬屁少拍。你還在期待這場戰爭?當我胡說?”

    死啦死啦:“我們都很誠實。但我的團總要有起碼的自衛能力。”

    麥克魯漢:“你不誠實。別騙同行,哪怕他是美國佬。你的眼睛很好戰,和你的師長一樣,進攻的眼睛。可你和他不一樣,你的兵對你重要嗎?他們對你很重要的。我看著你的部下和你爭執。你是我見過最愛士兵的軍官。因為你什麼都沒有。”

    死啦死啦:“我其實不算他們的軍官。他們看得起我,他們是我的弟兄。”

    麥克魯漢:“你和你的弟兄喜歡做別人桌上的籌碼?剛死就被人忘掉,好像沒活過。中了槍,喘著氣,最後一口,很後悔,不知道為了什麼——你發誓?”

    我們都看著死啦死啦。他在發著呆,然後遲疑地跪了下來,我們沒攔他,我想即使麥克魯漢也看出他總做出格的事情,他就這麼個出格的傢伙。

    死啦死啦:“這誓發不出來,沒人想做別人的籌碼,可總得有人犧牲。說我們是軍人也是謬讚,不過是我們想掙扎出個人形。我的師長也不是戰爭狂,只是焦慮太過,那總好過沒心沒肺的醉生夢死。”

    他為之解釋的師座——師座的兵,一輛駛向橫瀾山的車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連泥帶水地全著落在那個跪著的傢伙身上。車上的兵在怪笑,嘲笑這個跪美國人的中國人。

    死啦死啦看著眼前捲起的塵埃:“一塵不染的事情是沒有的,我們都在吸進灰塵,可不妨礙我們做好一點。沒人經得起別人的挑剔,您的國家也並不是為純潔和正義來幫助我們,可你們來了這,你們倆…”

    他卡住了一下,看著我,我在發呆,他惡狠狠地:“名字?”

    我:“…阿瑟·麥克魯漢和阿爾傑·柯林斯。”

    死啦死啦:“可是阿瑟·麥克魯漢和阿爾傑·柯林斯,你們來了這,是真心想幫我們,這就夠了。誰都是渾噩的,才玩命地要答案,我們打這仗或者不打這仗也是一樣的,要個答案。答案不該是死,所以我求你們。回去,教他們怎麼活,沒什麼答案值得付出人命。”

    我猶豫了一會,然後我也乾巴巴地跪了下來。

    麥克魯漢:“我不在乎你們中國人說的面子。你們把腰彎得連臉都看不見,心裡在叫我們做傻瓜!”

    我沒理他,我像死啦死啦一樣不理他。

    於是麥克魯漢跳上了車,拍打著一直在望呆的柯林斯讓他開車。

    麥克魯漢:“從來沒有一隻耳朵能被嘴巴真正的說服!”

    但是他拍打了柯林斯的肩膀,讓車轉向,塵埃雖然一點不拉地揮灑在我們身上,但他們確實是回去祭旗坡的方向無疑。

    我站起來的時候死啦死啦還跪在那裡發呆,我踢了他一腳。他倒就勢坐下。

    我:“走啦。你又贏啦。”

    可他還坐在那裡,我就砰砰地敲著卡車。

    死啦死啦:“我走回去。我要想想。”

    我就又敲著卡車:“你走吧。我們走回去。”

    卡車發動了,費勁地倒著。我看著死啦死啦。灰頭土臉的一個東西,如果憑他現在的樣,連蝨子都不會被說服。他搖搖晃晃地在塵埃裡走著,如同塵埃。

    我:“你好像路邊的牛矢馬溺呢…我們居然把命交給你這麼個東西。”

    死啦死啦:“我很想把我的命交給你,那是多省心的事啊——只要你別把它用成牛矢馬溺。”

    我咧了咧嘴,我不再說話。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久得好像上輩子,天上掉下個虞嘯卿,說著熱血的話,揮著美國槍,於是我們都瘋了,再沒有一個人正常。

    我又一次地在收拾防炮洞裡的那些零亂:武器、望遠鏡、桌上攤地地圖、紙筆、和我們所能擁有的一點簡單的測繪用具,我把它們收拾進兩個包裡,我拿起包又放下了包,我又一次從望遠鏡裡張望著對面的南天門。

    它還是那樣,在那裡,壓著我們,從這裡你很難看出它藏了些什麼。我看著它,曾經憤怒、嘲罵、詛咒,但現在我看著它的時候只剩下茫然。

    不辣問我:“你不來?”

    我忙放下望遠鏡,收拾起那一臉沮喪的表情,我回頭看著在門外探頭的不辣。

    我:“不來。你搞那套無聊死啦。”

    不辣:“不搞才要不得嘞。這幾天開鬼門關嘞,要搞一下子才好。”

    我:“…我不記得他們了。”

    不辣留下一個蔑視的表情便消失了。我發了會愣,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吸了吸鼻子,然後拎起剛才收拾的什物離開。

    不辣爬著梯子,從壕溝上沿探出來頭,做賊也似地望了望,然後把半碗米放在溝沿上,裡邊插著三根燃著的香。然後彎身接來了另一碗,然後是又一碗。我們死了那麼多的人,沒人知道他要放多少碗。

    然後他就蹦下了梯子,在壕溝裡招呼:“哭啦,哭啦。搞好噠。”

    他手上拿著皮帶,脅迫了一幫新兵。今天陣地上別的老傢伙不在,他可以裝大,於是新兵們排著隊在壕溝裡乾巴巴地大放哀聲,那真是難聽得要死,五花八門南腔北調的哭詞混在了一起,像是轟炸了一個馬蜂窩。

    不辣是最熱鬧的一個。嗚嗚哇哇的除了沒眼淚,真他孃的是聲情並茂:“要麻要麻你娘扎蛋。不生眼睛往槍口上闖。康丫康丫你冒人相,稀裡糊塗往閻王那頭逛。”他一邊還忙活拿皮帶抽濫芋充數的主:“我冒沒聽到你做聲!作死?!——哥哥我各頭擺扎碗,牛頭馬面你鞭子輕輕放,冤死的鬼腦殼投胎投紮好地方…”

    我繃著臉從旁邊過,實在繃不住就衝著他們罵:“鬧完啦把米收啦!整個沒米下鍋!”

    不辣:“你也來哭兩下子羅!裝你娘扎蛋!”

    我就惡狠狠衝他們擠出一個笑臉,然後瘸著蹦著下山。

    又要打大仗了。不辣這樣的老兵聞得出來,就像聽見楊梅就要嘴冒酸水,什麼都說不清楚,可是莫名其妙的滿心悲涼。

    人渣們肩著槍,甩著正步,在被我們留下的美國佬操練。他們唱著首愚蠢透頂的歌,柯林斯玩命地打著拍子,這讓他很快樂。

    人渣們嚎著:“爹媽給我一支槍,自打到手沒見光。老子拿到一杆槍,每天把它舔光光。”然後他們真的開始嚎叫:“WAN!WAN!——啊嗚!”

    狗肉也被惹得亂叫。這是柯林斯喜歡的部分,因為他可以和所有人一起叫喚。

    死啦死啦從那間為美國人蓋的,卻歸了我們的屋裡出來,把他收拾的包裹扔在車上,他開始狠狠地摁喇叭。那是為了催我。我鬱郁地揹著拖著那些並不輕的零碎過來,那幫傢伙無憂無慮的嚷嚷讓我背上的份量又重了十倍,我的蹦著又成了拖著。

    他們還在那裡嚎:“ONEORTWO!WANWAN和啊嗚!鬍子不光光,槍膛要光光。頭毛想淨光,子彈別擦光!LET-SG0!癩皮狗!”

    這歌愚蠢透頂,來自全體人渣和柯林斯軍械士的滿嘴胡柴。嚎完他們就會開始一些近現代的軍事訓練。但我卻總會想起我們一次次的吶喊和徒勞,足足一百年。

    死啦死啦把喇叭摁得更響:“又想壞主意呢?死瘸子。蹦起來!”

    但是斜刺插出個麥克魯漢,後者在大聲抗議:“你的部下!他們的正步!是德國鬼子玩意!”

    死啦死啦連忙爬上了車,我把零碎甩進了車後,我們一副要溜之乎的模樣,但麥克魯漢明言過是不管中國人面子的,他一手把住了車子,手指頭輕輕敲打,總不能把他一車子拖走。

    死啦死啦便開始展覽他那一身零碎,“美國的,英國的,德國的,日本的,中央軍的,川軍的,滇軍的,湘軍的。”他指著我,“路上撿的。”

    我悻悻地:“彼此彼此。”

    死啦死啦繼續敲打,“禪達的,不知道哪的。有什麼辦法?我還想全是中國的呢,可那我就快不剩什麼啦。有什麼辦法?”

    麥克魯漢:“好吧好吧,我忍受德國玩意。可是你把這全扔給我,你去哪裡?”

    死啦死啦:“去師部。”

    麥克魯漢也斜著車上的零碎:“師部?”

    麥克魯漢:“師部?”

    我:“進城,快活。”

    死啦死啦:“嗯,快活快活。”

    麥克魯漢:“兩位帶的東西夠野營三四天再打一個小狙擊。快活?你們這樣消失掉是第四次。團長先生,我從來沒表示過贊同你的所作所為,包括你們現在可能去做的瘋狂行為。”

    死啦死啦涎著臉阿諛:“我們都說麥師傅是好人。他幫我們,還不逼著我們像他一樣。”

    麥克魯漢:“不要油嘴滑舌,你們的飯菜裡並沒有很多油葷。”

    死啦死啦便伸了大拇指,讚揚一個美國人說了句很中國的奚落。

    麥克魯漢:“你笑出了很多皺紋,每一條都藏著什麼。我聽說你們古代有一個俊美的將軍,在殺場上用面具來掩藏他的格格不入。你像他,用胸有成竹來藏你的不自信。我警告過啦,你早晚從懸崖上掉下去,這裡的雲霧什麼也看不清,可半空有把刀等著你,咔,一切兩半,一半希望,一半絕望。”

    他一邊這樣牢騷滿腹著一邊上了車,大屁股往座上一放,那意思是不再動窩。

    死啦死啦在自己身上找著切口:“橫切還是豎切?”

    我:“剁餃子餡比較好,早混一起啦。

    三鮮的——你不請麥師傅下車?”

    麥師傅抓著車把,把屁股放得更牢,“麥師傅不下車。中國人喜歡猜謎,但美國人不是。麥師傅想去看你們到底做什麼瘋狂事。”

    我嚇唬他:“你會做噩夢的。”

    麥克魯漢:“我早已在噩夢之中了。”

    死啦死啦便揮著手,讓我上車,那表示他認同麥克魯漢的同行。我嘀咕著上了車,車駛動。我看著車下,阿譯正帶著幾個傢伙把槍沒擦乾淨的喪門星拖出來施以懲罰,懲罰是剃光頭髮——但掀開喪門星的頭盔時大家有點啞然,那傢伙本就是個禿子。

    於是阿譯只好為了新制度拿個推子在喪門星頭上幹劃拉,一邊呆呆看我們。

    我悻悻地咒罵:“那傢伙轉身第一件事就是賣掉我們!”

    死啦死啦:“那是沒錯。可只要動動手指他就口吐白沫地追著來。”

    我:“才怪。”

    於是死啦死啦伸出一隻手指,對著阿譯招了招。

    我:“你他媽的——別!”

    死啦死啦興高采烈地縮回了指頭:“快開快開!才不要帶他!”

    於是我們陡然加快了車速,我看著阿譯那傢伙追了一陣,被越拉越遠,終於徨然地站在原地。我不想去看他在我們的尾塵裡被扔得無影無蹤,我轉頭調理我們的槍械,我好像看見我自己。

    麥克魯漢表情古怪地看著我們,美國人念不懂這本經,就算他是個中國通。

    麥克魯漢:“你們在做什麼?”

    我:“缺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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