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山巔上邊拿著死啦死啦的望遠鏡,我看見山腰上人影晃動又沒入林裡——那是我們後邊受過挫卻仍緊追不捨的日軍。我把望遠鏡遞給世航和尚,想讓他看。
和尚卻不看,搖了搖頭,“一個多時辰,就趕上啦。”但他卻露出寬慰的神情,“還有半個時辰,就過索橋啦。阿彌陀佛。”
我笑了笑,“你們就甩掉我們這些包袱了。”
世航就更加搖頭不迭,“說不得的話,誰也不是包袱。”
喪門星從我們旁邊跑過,敲打我們,“要你們不要看後邊,快點走,趕快走!”
於是我回過頭,前邊的林子越來越密了,死啦死啦正在把一直的行進隊形調整成一個更適於叢林的戰鬥隊形,把諸如我父母、牛、小車這樣不適於戰鬥的部分排在後邊。我們這些荷槍實彈的從他們中間越過,我看見我父親驚惶成了空白的表情,和郝獸醫在遞給我母親一壺水。
我們不再說那些和尚與西天的喪氣話了,因為前路越來越險惡,我們像是回到了緬甸的叢林裡,那不是愉快的記憶。
死啦死啦在分派著人手,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也沒停下腳步,我們在搶速度,儘管每個人都累得半死了,但我們在搶速度。
死啦死啦:“我要排頭兵!不辣、喪門星,你們排頭兵。”
那兩個露出倒黴的表情,但書蟲子開始力爭,“我做排頭兵。”
不辣嘲笑他,“小孩子,知道排頭兵是做什麼的嗎?”
書蟲子:“就是先鋒,不是嗎?”
不辣:“拿腦殼撞槍子的先鋒,嘿嘿。”
不辣恐嚇無效。因為顯然那小子是知道排頭兵做什麼的,他安靜但是很難動搖:“我做排頭兵。”
我看了眼我們隊伍的後邊,看不見我的父母,這最好,他們最好也看不見我。
我:“我做排頭兵。”
不辣便驚喜地嚷起來:“煩啦轉性子啦!”
迷龍便憤怒地指出來:“小損人從來不做排頭兵。”
我沒理他們,我也平靜地堅持著:“我做排頭兵。”
不辣:“你替我好啦,我會記得你的。”
我:“我替他。”
我指著小書蟲子,於是那傢伙平靜而憤怒地反駁:“我不用人替。”
死啦死啦也斜著我們——我和書蟲子都爭先恐後在行進中做著準備,綁緊鞋子擼好袖子整理武器什麼的——他要笑不笑地說:“何苦來哉?”
我:“你們不用護著我。”
死啦死啦挑著眉毛看我,不說話。被他那樣看,人會覺得不踏實,覺得受辱。我瞪回去。
人有時會記憶復甦,我們酸溜溜地稱為悟性。感謝虞師,我被綁在樁子上時想起我造的孽,長達五年內我沒被人派過排頭,鄉巴佬們自動排在我的前邊,為了我腦袋裡自知用不上的學問。
我:“別說沒人護著我。你知道我意思…一直是我在派別人的排頭。”
他是明白我意思,於是他對書蟲子揮了揮手,“他替你。煩啦,喪門星,排頭兵。”
書蟲子更加平靜也更加憤怒,“我不用人替。我是人,不是書,不要往後放。”
他求援地往後看,讓他的頭也出來幫他解圍,他的頭沒讓他失望。站出來了,並且把一個日軍的鋼盔扣在他頭上,那算是保護兼之認同。
小頭目:“你勸不動他的,誰讓他是我們這讀書最多的人呢。”
“我們這個也動不得的,祭旗坡的狀元。”死啦死啦只好苦笑,“一邊一個,國共合作。”
那就是定局。
迷龍想抱怨,可他搞不清全局,只好抱怨細節:“日本盔也敢戴,林子裡冒頭就打,要被當鬼子打死的。”
死啦死啦:“噯?”
小頭目:“咦?”
然後他們倆一起看著我和小書蟲子——於是我也想到了,並且憤怒地還回去。
我:“門兒都沒有。”
但死啦死啦就是不懷好意地看著我。明擺的,在他面前,門有的是。
我和書蟲子,我們倆穿著日軍的全套活,拿著三八槍——虧得這支游擊隊的叫花子作風,只要可能用得上,他們連鞋帶子都扒下來了書蟲子很新奇,而我覺得很喪氣,我們倆以兩種步態在腸子路上走,我回頭望了望,死啦死啦趕鴨子似地衝我們揮著手,於是我們加快步速,很快把他們甩在視野之外了。
書蟲子端著槍,繃著弦,在這上邊他和我們的新兵真沒多大區別,配上這身行頭就像鬼子進村,我真希望他不要讓自己如此可笑。
我:“哪裡人?”
書蟲子:“老家北平。”
我:“爛地方。”
書蟲子因為這三個字皺了皺眉,“你去過?”
“從來沒有。”我看著前端無邊無際的林子,“謝天謝地。”
書蟲子:“您…哪人?”
我:“東京。”
我說了幾句杜撰的日語,撒右那那和八格牙路全混在一起,書蟲子開始笑,讓他笑真的是很容易。
書蟲子:“我真羨慕你。你們家那麼多的書,你讀書肯定比我多,你還打了五年仗,是老戰士。我真羨慕你。”
我:“…手別老摳在扳機上。”
書蟲子:“這種事你們要多教我。”
我只好不說話,又繃回了臉。
我可以替下他,但不想跟他同行。秋蟬瞪著樹林,自己天天衰老,樹林還在長青。我不想穿這身衣服,再走下去,這路上就要多兩個正在廝打的日軍。
幸好我們又拐過一道彎,看見一些和我們穿一樣衣服的人,十幾個,他們並非無備,一個機槍組對著我們所來的路面。剩下的人正在把自己往樹上吊,顯然,剛才如果沒派排頭兵,我們會遭遇像在緬甸叢林裡一樣的痛擊。
他們出現得又突然又不突然,這種突然又不突然讓我腦袋炸了,那挺機槍本來就朝著我們,連調槍口都不用,只拉開了槍栓。感謝不辣、迷龍和何書光,他們曾和西岸對了長時間的歌,我把槍擔在肩上,當著一個第一個時間擠進腦子裡的日本調門。
對著我們的機槍沒有懸念,我現在擔心的是身後的書蟲子。他有一點剛才那種過激舉動,我們就只好用死亡來完成排頭兵的職責了。
還好他只是低眉順眼地跟著我。
他們的一個軍曹向我們嚷嚷,我注意到那邊的傢伙都有或多或少的殘疾——我們的造就。
我只好堅持哼著曲子,這根救命稻草總算有些用處,瞄向我們的又多了幾支步槍,嚷嚷聲也來得更猛烈了。但沒有人開槍。我估計他們是問我們從哪裡來的,便信手胡指了指,我沒有估計錯,但我們卻答錯了,書蟲子指著另一個方向。我只好一巴掌扣在他頭盔上。
我笑著:“八格!”
我像對迷龍他們一樣嘻嘻哈哈不輕不重地揍著他,我知道我們不會向這樣兩個嘻皮笑臉還穿同樣衣服的人開槍,我希望他們也不會,我蒙對了,他們甚至有了笑容,有幾支步槍槍口放下了。機槍雖沒調開,但槍手的手不再扣在扳機上。我並不能輕鬆下來,我的頭皮在發炸,因為我看見他們身後的山坡,更多更多的日軍正在攀登。
我們終於還是遲到了。日本人記性好得很,而且抄了弓弦。如果他們還有戰爭初期的兵源,現在是他們在打掃我們的屍體。
從自己身上掏手榴彈太明顯了,對方開槍的速度一定快過我們,我從書蟲子身上拽出一個手榴彈,就著一個毆打動作平甩了過去。反正也不用扔多遠。我看著那個手榴彈飛過路面落在他們中間,日軍在狂叫中臥倒。書蟲子甩過去了另一個,然後被我一腳踹進了另一側的溝壑,我跳進去的時候手榴彈在我身後爆炸——延時太短,被他們扔回來了,但是書蟲子扔過去的那個在機槍掩體外炸開。
然後機槍調了頭,彈雨啃著我們上方的路面,我低埋著頭躲避跳彈。
書蟲子在大叫:“下邊做什麼?”
我喊回去:“什麼也不做!”
書蟲子:“什麼也不做?”
我終於明白他說的是一個甩進我們這廂正在冒煙的手榴彈,我抄起來摔回去,一個正想橫穿路面摸到我們這邊的日軍被炸躺了。
我:“你自己動手!”
我聽見迷龍的機槍在轟鳴,湯姆遜衝鋒槍的連發蓋了過來,死啦死啦還是很佔便宜的,日軍扎足未穩,他們正好把衝鋒槍的彈雨劈頭蓋臉亂澆。我聽見日軍的機槍又一次掉了頭,雖然日軍還只來得及放置一挺機槍,但對我們威脅最大,那幫全無章法從林子裡衝出來的紅色游擊隊被削草一樣地打倒,但他們真是不怕死的,用各種粗劣的武器衝擊和對射,以搶在大隊日軍攀上來之前佔領這個高點。
書蟲子在“他媽的,他媽的”大罵,露著半截在溝壑外的身子向那挺機槍摔手榴彈,我一槍一槍向掩體裡露在外邊的日軍射擊,小傢伙倒不客氣得很,手榴彈摔完一個就來我腰上抽掉一個。現在我們對那個掩體威脅最大了,它只好再一次掉頭想收拾了我們。
小書蟲在他那種過於暴露的投彈姿勢痙攣了一下,他投出了那個手榴彈後又到我腰上來拔,這實在很妨礙我的射擊,我只好破口大罵。
我:“你大爺能不能一次多拿幾個?數三個數再扔!——一、二、三!”
他突然露出一個驚喜的表情:“你大爺…?”
但是他扔出的上一個手榴彈在掩體裡炸開了,機槍啞了,叫化子和人渣們衝上,世航和尚又一回施施然而來,對著那掩體裡爬起來想夠機槍的軍曹轟了一火槍,然後他們開始壓制已經快攀爬到眼前的日軍主力。
我呆呆地端著我的槍臥在那,書蟲子一隻手抓著我腰上的最後一個手榴彈,趴在我的身上。
“他聽出來我是他的同鄉,因為我罵出句純北平的罵人話,沒死的話他會煩死人的和我挖掘同一座城市甚至同一所學校的記憶。凡事要往好處想,他現在煩不著我啦。
我撥開了他,他抓得很緊,連我腰上的手榴彈一起拔了出來。我把他放在一邊,和我們的人一起向在攀爬中還擊的日軍射擊,他們的攻擊意志還是很健旺。
小頭目在我們中間跑動著,把臥射跪射的我們扒拉起來:“走!**兄弟趕快走!這裡我們守得住!”
我便衝他嚷嚷回去:“你們的人死啦!”
小頭目就過去,抱了抱那個死得很平靜的傢伙,放開時他從書蟲子手上掰出那個手榴彈,拿在手上。
小頭目:“他連鞋帶都不會系…走吧,世航給他們帶路。”
死啦死啦:“把槍留下。”
我們就把那些救了我們幾次的衝鋒槍塞給他們,什麼也不說。只是塞給他們。
小頭目:“好東西給我們太可惜啦,你們要拿它們打回來地。手榴彈吧,給些手榴彈就好啦。”
死啦死啦點了點頭,我們就卸下所有的手榴彈,我們裝備精良,拖著大捆用得上用不上的書。他們像叫花子,我們儘量不看他們,因為我們將離開這裡。
世航和尚向我們稽首:“阿彌陀佛,施主要快,革命不等人的。”
日軍重整了旗鼓,擲彈筒已經開始在修正彈著點,我轉頭時看見放爆竹的被炸死了,我轉頭不看,攙住了我的母親——和尚說得對,不等人的。他們守不了多久。
我們離開這裡。
索橋在望,繩索和粗藤糾接而成,古樸蠻荒得像是從這莽林里長出來的,但我們身後響著現代戰爭的爆炸和機槍掃射。
我們把書背過索橋,也許是因為還記著小書蟲子的痛苦。我們雖然大半是目不識丁的,卻沒人放棄這些書,我們只放棄了牛和推車。
和尚悠哉得很,把牛趕進森林——免得再被日本人捉去吃了,他還要合什送行,把橫在橋頭的車推開。好像還怕擋了後來人的道路。
我們已經過了橋。我們一直瞪著他,但和尚從身上的大堆物件裡摸出了土炸藥來。開始在橋頭捆綁。
誰都知道,我們到得太遲,那幫**已經被咬成了膠著,他們和日軍分開的唯一辦法是死到最後一人。
克虜伯:“過來呀!一起走啦!”
世航:“施主過江的地方有棵榕樹,樹下就是回去的路。”
迷龍:“過來說啊!你傻啊?!”
但是和尚笑咪咪地跟我們鞠了一躬:“阿彌陀佛。**兄弟萬歲,遠征軍萬歲,祖國昌盛,民族萬歲。”
迷龍就小聲唏噓著:“撞鬼去吧,整得我掉一地雞皮疙瘩。”
死啦死啦:“…走吧。”
我們走的時候,和尚聽著越來越猛烈的槍炮聲,不緊不慢地綁著炸藥。
我們走的是下山路,下山將可到江邊,因為我們揹負著的書,我們走得很跌撞。郝獸醫摔倒了,死啦死啦把他提起來,但這時候從身後傳來一聲與炮聲迥異的爆炸,於是死啦死啦也摔倒了。
他懨懨地爬起來:“…走啦。”
克虜伯:“橋沒啦。”
喪門星:“他們…還有辦法的,嗯,他們…鬼得很。”
不辣:“神仙啊?”
克虜伯:“和尚說,這樣的人馬他們還有好幾百隊。”
迷龍:“吹吧就,這樣打法,幾千隊也死光了。”
豆餅:“嗯哪!”
蛇屁股:“我看見有個傢伙槍管都是彎的,你們信不信?真是彎的。”
不辣:“他們拿了我們的手榴彈,不要真扔出去就衝啊。要死人的,不是他們玩的那種土炮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