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譯終於搞定雷寶兒,歡快地站起身來,“好啦。這傢伙要拿甜的哄。剛才那段路上沒個賣糖的,説話就反水。”身為軍官,挾威領軍,這點兒事都要拿糖哄。你像話嗎?”我責問他。
“能怎麼辦。你也是軍官。”
“迷龍沒當你是朋友,叫上你就為你肩上那兩塊牌子。他就是個上等兵,讓你做什麼還就做什麼,偷蒙拐騙,像話嗎?”
“我問過你的。你不説。”阿譯説。
“這種事問我做什麼?你自己答。”
“你也做了。”
“我樂意。你不樂意。”
阿譯沒吭氣,只是趁着雷寶兒吃糖時偷偷摸着那孩子的頭,並企圖岔開話題,“前邊好像又打敗了,敗下來那麼多學生。”
“就算他們把房子背出來啦,做蝸牛能救國嗎?”
“我們好像也沒能救國…你怎麼做?我們以前也是學生。”
我有股邪火,我沒理他,我衝着雷寶兒説:“叫爸爸。”
阿譯提醒我:“門兒都沒有。你瞧他叫迷龍爸爸時,迷龍都快哭啦。”
果然雷寶兒也只是舔着糖,給我一個白眼。於是我就手搶了,放到一個雷寶兒絕夠不到的高度,“叫爸爸。”
“爸爸。”雷寶兒居然真叫了。
阿譯差點兒沒仰在那,我把糖還給雷寶兒,也不想多説,我走開。阿譯愣了一會兒,牽着雷寶兒,跟着我——我想那僅僅是出於述説的需要,或者寂寞。
“好像是挺解氣的…可什麼用也沒有。”阿譯説。
“閉嘴。”
阿譯就閉了嘴,但只閉了一會兒,“迷龍給自己找的家,真好。”
他説得甜到發膩。
“閉嘴。”我説。
於是阿譯只嘆息了一聲。嘆息到顫慄。
我們三個人迂迴在這裏的巷道,這裏我們從未來過,所以早已迷路,好在雷寶兒就像阿譯説的一樣,在糖沒吃完之前還算老實。
我走在前頭,阿譯牽着雷寶兒默默地隨在其後。
遇見誰都好,不要讓我遇見阿譯,因為整天裏,我倆一直在遇到最大的刺激。他在奚落中活下來的絕招是對着子須烏有説有,我的自保方式是管它有沒有。一概説沒有,這樣下去。他終將在我的惡語中忍無可忍地成為一隻刺蝟,最後我們成了紮成一團的兩隻刺蝟。”
阿譯趕上來兩步,“心裏放寬點兒好不好?我們今天不爭那些。”
“好。”我説。
説這種話的時候我們都知道,每多走一步,我們心裏的刺就又抖擻一分。
但是阿譯因我爽快的回答而微笑了,“其實我們就是心裏繞了太多彎。繞得自己都認不出來了。”
“嗯,繞得就像腸結石。我還好點兒,總有一天你能叫自己的屎憋死。”我刻毒地説,説完就後悔了。
阿譯色變,我也懊悔,我們互相看着,像在調查誰先打的第一槍。
“…你放過我好嗎?”阿譯説。
“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也不是那個意思。”阿譯在懊悔的同時已經開始噴薄了,“我是沒有尊嚴,我知道的。從來沒有你那樣罵街的勇氣和尊嚴。我沒朋友,你永遠有成羣可以胡混的酒肉朋友。不過我不知道他們當不當你朋友。我奴顏婢膝,你甚至都不向生你養你的人屈服。我很討厭,你像我一樣可愛。我的磨難是你的取笑對象,你的也是我的。我很陰鬱,你很惡毒。我的左手,你的右手。我透過鏡子看你,你透過鏡子看我。”
我訝然地看着他,其實我不那麼訝然。
他憤怒了,所以出口成章。我不知道是迷龍的作為,還是那些蝸牛螞蟻一樣的學生給他更大刺激,但印證了一條真理。詩歌,要有感而發。
感嘆完了的人向我道歉,“對不起。我真的不是那個意思。”
“真的,我也不是那意思。”我也道歉。
我希望天崩,地裂,禪達的火山爆發,泥石流席捲我們所在的街頭,因為再過十秒,我們就會掐個你死我活。
我會掐死他之後再跪在他的屍體邊哭泣。我轉開頭,找一個別的可以掐死的人,我看見救星。
我轉開頭,我看見小醉,她拎着一個菜藍子,裏邊有一些新鮮的青菜,因為我的轉頭,我們互相瞪着,我們每次見到都這樣,連不意外都成了意外。
我説:“你…”
小醉説:“你…”
“…怎麼在這兒?”
“這邊有菜園子,小菜便宜。”
我沒話找話,“還新鮮。”
雷寶兒舔着糖,晃着他的撥浪鼓,撲通撲通,阿譯的腦袋轉得像撥浪鼓一樣,看我,看小醉,撲通撲通。
小醉重複我的話,“還新鮮。”
我點頭,“蠻好的。”
小醉也説:“嗯,蠻好的…後來你…”
我趕緊説:“軍務繁忙。後來我…噯呀!”
小醉連忙問:“怎麼?”
“你家的煙囱。”我説。
那天我卸下了她家裝錯風向的煙囱,卻發現沒能為裝上去。後來就放在那,我想第二天就去給她裝上,但第二天我們審了死啦死啦。
小醉安撫地説:“沒事的。我現在做一個菜就出來,放一放煙。蠻好的。”
“蠻好的?”我問
“蠻好的。”她肯定地説。
我呆呆看着她,她很美麗,而且我肯定是除了我,別人看不出來的美麗。
説到煙囱,就想到為什麼要卸煙囱,和那個我不想再去的地方。我現在像條被等着拍拍頭的哈叭狗,可連阿譯都知道她只是一個土娼。剛縮回頭的毒刺又開始抖擻,禪達的火山爆發吧,泥石流席捲我們所在的街頭,我寧可掉回頭掐死阿譯。
於是我看着阿譯,而阿譯很警惕。“幹什麼?”
小醉則把這誤會為我要向她介紹我的朋友,“你的朋友?”
“我的上司。他管好多個我。”我隱隱有些快樂地看着阿譯受傷的神情,“這我兒子。”
阿譯説:“你…”
小醉説:“我…”
我發現我的手搭在雷寶兒頭上,而那小子若無其事地舔着他的糖,但我心裏的毒巢還在噴雲吐霧。我伸手搶了雷寶兒的糖,“叫爸爸。”
雷寶兒就叫:“爸爸。”
我把糖還了給他,同時看到小醉曾經煥然了的神情變得很黯然。
禪達的火山爆發吧,泥石流席捲我們所在的街頭,我居然玩得很高興。
小醉艱難地説:“他好像你…漂亮。”
我便把雷寶兒地臉轉過來,捏得他的嘴裏幾乎要流了糖汁。“像我嗎?漂亮?”
小醉把雷寶兒從我手裏搶走了,她蹲着。她不看我了,只是對雷寶兒沒來由地愛憐着。
“叫阿姨。”小醉跟雷寶兒説。
“是小阿姨。”我糾正道。
郝獸醫説小孩聞味認人的,大概是真的,雷寶兒立刻親熱地對準了小醉,或者我該説他和他龍爸爸一樣好色的。
他乖乖叫道:“阿姨。”
“好乖好乖的。”小醉從手上捋着一個玉鐲子,那玩意兒戴得很緊。所以她大概捋得自己很痛,而且才褪出一半,“這個送給你。”
我嚇了一跳,“幹什麼?”
小醉捋得自己都快哭了,“戴好久了。要費力氣。”
“你媽給的嫁妝吧?給小王八蛋幹什麼?!”
我都聽見她捋得自己骨頭響了,咔地一聲,終於捋了下來,小醉連忙擦掉也不知痛出來的還是怎麼出來的眼淚,然後把那玩意套在雷寶兒手上,“保佑你平平安安的。”
我便去雷寶兒手上奪。而雷寶兒七擰八擰地絕不就範,還加上一個小醉竭力阻止。
“還回來!幹什麼玩兒真的?”我一邊奪手鐲一邊對小醉説。
小醉一再説:“送給他啦,真的送給他啦。”
“阿譯!”我在糾纏中抬了頭向阿譯求助,“這小王八蛋是我什麼人?”
阿譯臉上悻悻的表情立刻讓我後悔了,我想起來我們剛還在互相扎刺的。
“他是你兒子沒錯。可她是你什麼人?”果然。阿譯如是説。
我大吼:“你是我什麼人?一個為了不尿褲子只好對我放黑槍的人!”
小醉呆了,雷寶兒也被我吼呆了,沒呆的是阿譯,他聲嘶力竭地掄了回來,“我是被你們當日本人一樣待的異端!就算對日軍你們也沒有對我這樣的仇恨!”
然後我們聽見一聲炸雷,在禪達某個遙遠的地方綻開。
小醉發着呆,並且本能地拉着架。“你們…要下雨啦。”
我和阿譯發着呆,聽着那聲炸雷後的連接幾聲炸雷,以及一種怪異的呼嘯。
禪達的火山不會爆發,泥石流也不會席捲這樣平緩的地形,但是——
“趴下!”我大叫。
我把小醉和雷寶兒全撲倒在身下,阿譯無措地跑向一個地方,在險些撞牆的時候終於學樣卧倒,呼嘯聲飛越我們頭頂時快要刺穿了耳膜,而後巷頭炸得天崩地裂,幸好那裏並無人煙。
我一下明白了,“日本人!打過江啦!”
阿譯現在沒有怒氣了,灰頭土臉地爬起來,蔫頭搭腦地,“怎麼辦?”
“回團裏!在這裏就是散兵遊勇!”
何止散兵遊勇,我們根本也武器也沒有,阿譯立刻也覺得這種決策是何等英明,他已經開始拔足狂奔,我盯着他的屁股拔步,幾乎被絆了一跤——雷寶兒抓着我的褲腿,説:“我要回去!”
我茫然地想起小醉還在旁邊,就説:“你跟阿姨待着!”
“我不認得她!”
“你就當她是你媽!”
我愣了一下。我看着小醉茫然地跪在那裏,我這話讓她清醒了些又茫然了些,於是她茫茫然把雷寶兒抱在懷裏。
我把雷寶兒搶出來,往旁邊一坐——這麼皮實的小子先一邊待着吧。我扶着小醉,覺得她輕飄得不行,而小醉讓我覺得弱得不行。
“你不要死。”她説。
我瞪了她一會兒,狠狠親了她一口,然後我開始狂奔,我知道我奔的時候會瘸得越發難看,所以我回頭看了她一眼——她又把雷寶兒拉回來,在懷裏抱着。
“王八蛋才是他爸爸呢!他不是我兒子!”我大叫。
我不知道在越來越密集的炮彈中她是否聽到,只知道我拐過巷彎時她還抱着雷寶兒跪在那裏,我只慶幸當日軍找準了試射點後,就不再往她所在的地方開炮。
我在近處地煙塵和遠處的爆炸中奔跑,阿譯的屁股有點兒遙遠,幸好他跑得很跌撞,並且常做不必要的掩蔽動作,以至我這瘸子都追得越來越近。
一隻蝸牛——我是説學生追在我身邊,跟我説:“老總,給支槍吧!一塊兒抗擊倭寇!”
我哇哇地吼回去:“媽巴羔子老子自己還現找槍呢!”
他很失望地站住,我沒管他,煙塵把他遮沒了。
這個晴天已經不再像晴天了,但是我終於追上了阿譯。
阿譯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問:“回團裏…再怎麼辦?”
我理直氣壯地答:“問死啦死啦!”
這答案很無賴,但很有效。是啊,管他對錯呢,有個人會幫我們拿出主意。
然後我就被一家院門外倒着的一輛腳踏車絆到了,摔得如此慘重,以至阿譯要回身扶我。
我踢了一腳那腳踏車大聲地罵:“簡直是日本鬼子的地雷!這破車——”
我沒往下罵的原因是因為這破車實在破得非常熟悉,它沒有車座。然後我們看着狗肉像——發狗炮彈一樣從煙塵中飆了過去。
“團座他——”阿譯説。
話音未落,一個爬牆又踩中了浮磚的傢伙撲通一聲從我們前邊的牆頭摔了下來,聲都沒吭半個,推起我們身前的腳踏車就開始助跑,那傢伙上裝釦子沒扣,褲子倒是扣啦,但皮帶迎風招展地掛在襠頭。
我叫道:“…死啦死啦…”
那傢伙飛身上車,然後在一聲慘叫中又摔在地上——你儘可以找一截光桿用他那種姿勢飛身上去試試。
死啦死啦便爬起來衝我們大叫:“我鋼盔呢?!鋼盔呢?!”
看他那架勢,倒好像我們是跟他一塊來的,並且他在進這不知道做什麼的院子之前把鋼盔交給了我們保管似的。院門子開了,一個女人——她不去做土娼太浪費了,煙視媚行的,而且是在這種時候,一手拿着鋼盔,一手拿着死啦死啦的外帶,她拿外帶的頭敲了一下鋼盔。
死啦死啦便衝過去拿了,百忙之中還要擠一個男女之間的媚笑,“走啦走啦!”
那女人叮囑:“過來玩哦。”
死啦死啦眼觀六路地媚笑着點了點頭,把車座——就是他的鋼盔,扣在光桿上,外帶都沒空系,搭在肩上,這回成功地上車了——我和阿譯暈乎乎地追在旁邊,馬前張保,馬後王橫。
我邊追邊問:“那個?誰呀?”
死啦死啦説:“巾幗不讓鬚眉吧。炮打成這樣還知道賣弄feng騷,要招了她扛槍怕是比你們都好使。”
阿譯追問:“誰呀?”
死啦死啦説:“戰防炮。”
“誰呀?!”我有點兒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