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稀里嘩啦地蹲着、坐着、站着,吸溜着粉條,嚼着罐頭牛肉和豬肉,我們把嘴上的油擦到手上,再把手上的油舔到嘴裏,有時我們需要從嘴裏拽出整條的菜葉,那直接手撕的玩意兒都進到我們喉管裏了,卻因為吃得太急而未及嚼爛,只好從喉嚨裏拽出來再做一次反芻。
蛇屁股抗議道:“你説不要鐵鏽?”
要麻用一種極小的聲音説:“白菜沒問題!就是太鹹!”
他是怕迷龍聽到。我們中間吃得最斯文的是迷龍,那是因為他不像其他人那樣缺食,還有分辨能力,每吃一小口他便要看一下別人的反應。迷龍仍未絕望,他需要別人對他的豬肉燉粉條做些阿諛。
“還成吧?味兒絕了吧?我逢大節才整這道菜,你們真撈着了。”
迷龍近乎阿諛地問,被他問到的不辣猛一瞪眼,然後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打嗝。
迷龍便真切地開始苦惱起來,“難侍候。菜整太好了也不成。看都給他好吃噎着了。”
我又幹掉了一碗,往嘴裏灌了口水,漱掉快讓口腔麻木的苦鹹。我一邊翻着白眼,一邊看着不辣似乎打算在一個個嗝中噎死。那是給鹹噎着了。迷龍往鍋里加的鹽份足夠醃製整頭生豬。
我把水遞給不辣,滿以為他會一口灌下,結果那位搖搖頭,他嗓子都鹹變了調,但是堅挺着説出他的真理:“呷水呷勿飽。”
被鹹得昏頭轉向的不辣蹣跚地走向那口鍋,給自己碗裏未盡的內容添加新的內容。我也猛省,現時的一口水便意味着少去一口食,我同樣蹣跚地走向那口鍋。
迷龍雖然沒吃到他想象的豬肉燉粉條,但同樣有得意的笑容。
鍋裏的內容絕對是一個正常人會無法忍受的,迷龍新添加的太多內容讓鍋裏像發了旱災,醬油則把鍋底都染成了醬色,肉和油和粉條和菜葉抵死糾纏着,根本已經成了爛糊。我給自己盛了一大坨,爭搶是沒有必要的,實際上全部人吃撐着後鍋裏還能剩下很多。我打了個嗝,發現我真的已經吃不下了,我看了看我們這個圈子之外,李烏拉仍在那裏躺着,用一種失魂的表情看着夜空,他在嘀咕什麼我不關心,我也不在意是什麼讓他成了這樣,我只知道那種表情也經常在我臉上出現。
我回頭看了看迷龍,迷龍在逼迫羊蛋子吃完那碗除了熱量以外大概不會提供任何東西的食物,但我有種他剛才在看我的感覺。關我什麼事呢?我過去了,輕輕踢了李烏拉一腳,把那碗雜糊給了他,李烏拉迅速坐起來,他在黑暗裏捧着碗,頭幾乎埋進了碗裏,我們聽見一種豬吃食才能發出的急促聲音。
碗再遞迴我手上時已經空了。李烏拉,無感激,無憤怒,甚至都沒有我們那樣快被鹹殺的生理反應。
迷龍看着,他的神情又恢復了冷漠和挑釁,“排座,吃了也要吭個氣兒啊?”
李烏拉吭氣了,“東北的豬肉燉粉條不是這麼做的。”
迷龍甩手,把一大截柴棒子飛在李烏拉身上,那響聲讓我們都覺得痛了,但李烏拉沒什麼反應,並且仍是那種氣死人的腔調,他這會兒很像一個死士,“這真不是東北人的豬肉燉粉條。”
他起身走了,回他獨處的地方,我們的圈子裏撲通響了一聲,那是跳起來要去追打的要麻被迷龍給一腳勾倒在地上。我們看着那傢伙一步步沉入黑暗。
迷龍瘋勁兒已過,看起來又回覆了意興索然,這時候他又成了遙遠的,可畏的,“走啦走啦。天下可沒不散的席,好肉都讓畜牲吃啦。”
畜牲之一的郝獸醫便在第一時間內站了起來,站到鍋邊,向大家團團鞠了個躬,“謝謝大家給留一口。謝謝弟兄們嘴下留情。”
他給那口鍋蓋上了鍋蓋,提起了那整口鍋。要走人的迷龍奇怪地看着郝獸醫顧自行向後院——迷龍並不瞭解我們的章程,所以他有點兒想打抱不平的憤憎,儘管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憤憎,“他這是幹啥呀?”
阿譯好心地解釋:“每頓飯多少得留點兒。給他養的傷兵。”
“誰問你啦?”但他沒再表示異議,“走啦走啦。”
他沒叫喚我們也在做猢猻散。每天都是這樣,現找來每頓飯,然後開始消磨每個晚上。今天不同的是闊佬兒迷龍把他偶發的思鄉化做了我們鍋裏的肉和油,然後就想疏遠我們——他無心再管我們明天的晚飯。
我和郝獸醫合提着鍋子,我順便還想他幫看看我的腿。
郝老頭子還在心痛,“這頓太糟蹋啦,足做得三天。”
説得也是。我便回了頭找好了迷龍,“咋就散啊?嘮會兒?”
我臨時學的東北口讓迷龍愣了一下,他也沒説是或不,但是像是巴甫洛夫的狗,悄沒聲地跟着。
郝獸醫輕聲地發表意見:“這不好吧。”
我裝沒聽見,並且讓豆餅接了我的手,以便我靠近迷龍套套近乎。迷龍留了下來,因為他實在富裕得非常寂寞。我們留他下來,因為發現他寂寞的時候着實大方。
我想着跟迷龍怎麼套近乎,而郝獸醫蹣跚地走着,豆餅陪他拎着鍋。郝獸醫是我們中唯一的好人。他讓我們每天給傷兵留口,回報是我們傷病時會被好好照顧的承諾。我不知道一個連阿斯匹林都沒有的獸醫如何照顧傷病,也不知道我們怎麼就答應了他,最後我們只好説,他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