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停了,雪卻越下越大,密密的遮人雙眼。這是入冬以來第一場大雪,大雪甫下時天氣並不冷,反而變的比較暖和,楊凌愜意地吸了口清新的口氣,鬆開了昂貴的白狐皮裘的帶子,腰間的佩劍劍鞘掙脫了束縛,尾端叮噹擊打著馬鞍。
雪一下起,街上行人便少了,一些百姓攏著袖子,縮著脖梗匆匆行走著,小販們撐起油傘,仍在街頭叫賣著,要過年了,能多掙幾文,給老婆扯塊料子、給娃兒買些灶糖、臘肉吃,就是這些市井小民最大的願望和滿足。
這樣的大雪恐怕‘諸王館’今日不會再徵選駙馬了吧?楊凌忽然不想去了,這樣的天氣應該和三五知己臨窗而坐,泥爐培酒,如果再涮點肥嫩的黃羊肉,那才快意。
到了十字路口,楊凌扯住了馬韁,猶豫著是去找楊慎、去豹園還是成國公府和幾位王侯好友喝酒消磨時光。就在這時,噹噹兩聲,忽地兩件物事不知從何處盤旋而來,在空中滴溜溜打轉。
待到餘力已盡,兩件東西在空中自轉懸空的力道失去,雙雙跌落在地上,因為初雪松軟,東西竟未摔碎,楊凌凝目望去,卻是兩個普通酒杯。
楊凌名義上已經辭去公職,成為國公,雖說兼著威武將軍職、轄制外四家軍數萬鐵騎,可是為了避嫌,他出行從不讓軍兵護侍,只讓自己的家將相隨。
這些人都是吳傑精心挑選出來的勇士,不但訓練有素,而且大多有一身武藝,其中有些還是招募來的出身武林世家的高手。
一聞有警,這些人立即四下護住楊凌,外圍的則警戒各個方向,提防有人暗放冷箭。兩個身手最高的侍衛華邊和洪星。分別是北派譚腿和鷹爪門投效的高手。華邊一腿可以掃斷三根木樁。洪星的鷹爪功分筋拆骨,也十分了得。這兩個人的外家功夫都練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極本不將這種機巧使力的功夫放在眼裡,他們耳目靈聰,辨出擲出酒杯的方向,立即飛身下馬。雙雙向正對面的一家小酒店撲了過去。
楊凌一手按在腰間。悄悄握住火槍手柄,眯起眼向小酒店中望去,店面很小,加上大雪,雖然大門開著。可是迎門卻只有一位酒客坦然獨坐在那兒自斟自飲。
一襲玄黑,膚色如雪,頭頂的秀髮挽於肩後。額頭只繫著一道白綾,這是一個江湖人的打扮。纖細的腰肢。傲人的酥胸曲線,側面而坐時嬌美的臉部剪影,顯示著她是一個很美麗的女人。
她轉過了臉來,那黑白分明的雙眸,秀美動人的五官,隔著迷離的雪幕,請晰的映入了楊凌的眼簾。楊凌身子一震,立即喝道:“住手!”
華邊和洪星已經逼到了門口,兩人一個善攻下三路,一個善取上三路,瞧見店中只是一個年輕女子,二人正打算同時動手,一舉將她擒下,忽聽到國公吩咐,二人不由一怔。
楊凌眼神發直地望著店內,玄衣女子沒有再看他,她輕輕轉過了頭去,只從盤中又取出一隻酒杯,放在她的對面。
對面沒人,那女子卻擎起壺來,酒水入注,旁若無人。
心有靈犀,楊凌立刻翻身下馬,一步步向酒店走去,華邊和洪星緊張地迎上前道:“國公爺”。
楊凌淡淡一笑道:“這是我……一位故友,你們退下”。
楊凌大步入店,走到玄衣女子對面緩緩落座,目視著眼前女子說道:“店家,請先出去一下”
隨著聲音,“咚”地一聲,一大錠銀子反手擲在櫃面上,手法雖遠不及那女子,可是無論是腕力還是技巧,分明也是練過功夫的,女子淡淡如冰雪的素顏不由為之一動。
店老闆一見足有十兩銀子,立即抄在手中,二話不說便退了出去。
對面地女子雙睫低垂,細密美麗的睫毛掩住了她的眼神,櫻唇抿成了一線。
“但願今日一別,從此相見無期”,這是她當日說過的話,為什麼她又主動找我?細細的打量,風霜似乎未在她的嬌顏上留下一點痕跡,容顏仍然俏美如畫,只是,那雙眸子裡,滿是徬徨無助和軟弱,四目相對時,乍起的那一抹釅釅的神韻,意味著什麼……
“我答應過你,會勸服我爹,不讓他再被楊虎蠱惑”,崔鶯兒露出一絲似哭似笑的神情:“現在,我爹再也不會跟著楊虎造反了”。
楊凌心頭一鬆,欣然道:“老爺子改變主意了?”
崔鶯兒幽幽的道:“他死了……”。
楊凌心中一震,一時訥訥的接不上話來,他知道剿匪官兵把霸州山寨全都拔了,也知道崔老爺子中了亂箭,只是未想到練武人的生命,也是這般的脆弱。
難怪她柔媚低婉,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原來她……父親又被官兵殺死,霸州山寨全被夷為平地,一切皆緣於她卑鄙的丈夫和她的盲從,她為此不知已受了多少心理折磨。
楊凌凝視著她,蒼白的臉透著落寞,自分別後,她更瘦了,下巴尖尖的,放在桌上的手腕纖細的彷彿一折即碎。這還是當初那個豪氣干雲的紅娘子嗎?
家沒了,父親死了,丈夫形同陌路,自己又對她做過……
楊凌心忽然衝口說道:“你……可有什麼去處?留下來,我來照顧你,可好?”
崔鶯兒的雙眸驀地一睜,眼底有一道奇異的光彩閃過。楊凌緩緩地道:“我去四川,九死一生,我對很多事的想法和以前不同了。責任,不能逃避。幸福,不能等待。崔鶯兒不該承受這麼多苦難,拋開那些世俗之見,留下來,讓我來照顧你一生一世,好不好?”
崔鶯兒定定地看著他。眼神里有感動,也有歡喜。默默地注視良久,她才移開目光,輕輕說道:“我嫁過人,還是個女賊,尋找百姓人家也不敢要我。你是堂堂的威國公,不嫌我?”
楊凌心裡一鬆,輕笑道:“崔鶯兒天下奇女子。我只怕你嫌我”。
崔鶯兒低下了頭,細白的牙齒咬住了薄唇。半晌才低低說道:“指揮官兵清剿老寨的人,是霸州指揮周德安。”
楊凌眉尖一蹙,奇怪地道:“什麼意思?”
崔鶯兒招起頭來直視著他道:“我三次潛入軍營行刺,都失敗了,周德安藝出少林,自身武藝不凡,首次遇襲後就加強了防衛,我一直找不到機會再下手。現在,他奉調去金陵為官,趕回兵部報到,我就是尾隨他來的”
楊凌心裡一跳,遲疑道:“你的……意思是?”
“請你,幫我,殺了他!”
楊凌頓時默然。
崔鶯兒偏過臉去,輕輕地道:“我知道……這樣要求難為了你。可是周德安該殺!我對爹說了他背棄兄弟、陷殺霍五叔的事,爹很生氣,楊虎苦求許久,我爹還是撤回了對他的所有援助,還斥罵他難成大事,要他以後安分守已,老寨的人已經放棄造反了。
可是……周德安!他為了戰功,悍然用兵連屠十四座山寨,老弱婦孺皆不放過,然後攻臨老寨,假意招安,我苦勸爹爹投降,爹爹答應和周德安談判,誰料周德安卻暗中調兵,趁山寨放鬆了戒備,夜裡偷襲山寨,我爹他……”。
眼簾緩緩下斂,兩滴清淚順著雪白如玉的臉頰緩緩淌了下來:“我爹的老兄弟們,還有老寨倖存的人,都執意報仇,一定要殺了周德安才肯罷休。周德安很少離開軍營,要殺他,老寨的人只有硬攻,那樣地話不知要死多少人。我害死了爹爹,不想再有一個人這樣死去,我現在什麼?什麼也不是!一個不潔、不祥的女人……”。
她淚眼迷離地望著楊凌道:“我知道你是個正人君子,是朝廷裡難得的好官。只要你肯幫我報仇,了了我的心願,我願意為奴為婢!”
這不是紅娘子!決不是她!楊凌目光攸的一閃,世上沒有這麼完美的易容術,他當然不會把眼前的崔鶯兒當成一個假冒的人。只是,以紅娘子的高傲個性,恐怕她寧願死,也不會用這種方法求人幫忙,這裡邊到底有什麼內情?
楊凌緊張地思索著,一定有原因!這裡邊一定另有原因,到底為什麼?能令豪氣干雲猶勝男兒的紅娘子向他低頭?提出這麼屈辱的辦法,不惜以自己為代價,向他乞援?
“我知道你現在已經不管著內廠了,可是國公爺想殺一個小小的衛指揮,應該很容易辦得到,你……肯幫我嗎?”
楊凌輕輕搖搖頭:“我欠著你的,只要我能,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可是清剿霸州山寨,是皇上下的旨意。霸州山寨縱然沒了造反之意,劫掠綁票,違犯律法的事不會停,他們仍是土匪。官兵剿匪,天經地義,縱然手段殘酷了些,可是……我沒有理由因為這,去誅殺剿匪有功的將領。
你最憎恨以權謀私的貪官汙吏,如果我為了你,違背自己的原則,藉故誅殺周指揮,那麼我和你憎恨的那些官員有什麼區別?鶯兒,我無法答應這樣的要求!”
紅娘子蒼白的臉色騰起一股病態的紅暈,她柳眉一挑,激忿地道:“不劫掠綁票?不違犯律法?那麼他們怎麼活下去?你答應過,要讓窮苦百姓過好日子,可是現在呢?你成了做威做福的國公爺,而霸州百姓卻被官府欺壓的難以活命,簡直如同人間地獄!”
楊凌微微蹙起了眉,他一直只注重大政方針。而且這一年多來東奔西走,百事纏身,哪有時間細細瞭解地方民政,難道霸州吏治現這般敗壞了?”
楊凌苦笑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如果霸州官府真的酷吏橫行,我會向皇上進言,予以嚴懲。但周德安奉皇命用兵剿匪,連破十餘大寨。將霸州山賊一掃而空。縱有不妥之處,也是功大於過,楊凌不會為金錢權力擅殺功臣,也不會因為女色而枉法”。
紅娘子的臉刷地一下變得雪白,她霍地立起,驚怒的退了兩步,說道:“你……你說我用女se誘你枉法?”
楊凌大悔,忙起身迎過去道:“鶯兒,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聽我說。我是說……”。
“嗆”,一聲劍嘯,短劍出鞘,抵住了楊凌的胸膛,紅娘子殺氣騰騰地道:“你還說什麼?那些山賊大多迫於生計才入山為盜,否則誰幹這殺頭地買賣?他們犯了法,該殺!可是那些女人、孩子,都個個該殺麼?我只求你殺一人,只殺一人而已”。
楊凌夷然不懼,直視著她的目光道:“你知道嗎?我清剿海盜時用過緩兵計甚至誘降計,平定都掌蠻之亂時,火燒連營,又何嘗沒有許多婦孺被害?戰場之上,如果存有婦人之仁,便要有許多士兵白白送命。我很想幫你,但此人手段雖然狠毒,卻不是取死之道,我不能殺!”
崔鶯兒絕望了:“我何必要見他?何必來自取其辱?到底是為了老寨執意報仇的叔伯兄弟們數百條性命,還是因為……因為他的身影在我的心裡越映越深,我在給自己一個理由接近他?”
強行壓制住急欲報仇的老寨人馬,只因為她心裡一直牢牢的記住對楊凌的一句承諾:“不造反!”哪怕是老父中計被殺,她也只想用江湖人的手段,一對一地了結這段恩仇。
追蹤周德安來到京師,可是到了京師後就剋制不住地常常留連在威國公府附近,只為了暗中偷偷看他一眼,今日低聲下氣的出面求他,真的是苦無辦法報仇還是想利用他為自己報仇的理由,能心安理得地面對九泉之下的老父和山寨的父執長輩們,找個自欺欺人地理由長伴在他身邊,尋回一份屬於自己的幸福?
崔鶯兒心裡一陣氣苦,山寨的人,都知道她和楊虎現在形同陌路,誰知道她心底的秘密?那一夜的孽緣,擄獲了她的身子,近一年的分離和對楊虎醜陋面目的認清,卻讓她把心也交給了這個男人,可是這種女兒心事,能對何人談起?有誰能夠明白?
門外的侍衛們看到這番情景,紛紛抽出兵刃衝進店來,楊凌頭也不回,只是厲聲大喝道:“統統退出去!”
眾侍衛聽了遲疑著不知進退,都把眼去看劉大棒槌。大棒槌是見過紅娘子的,也知道他們在陽原相處的情形。他瞪起一雙綠豆眼,看看紅娘子流淚舉劍,委屈的象個小媳婦兒的模樣,又看看自家大帥胸有成竹、威風凜凜的大男人氣慨,立即做出了最明智的決定:
大帥和女人的事兒,尤其是和漂亮女人之間的事兒,聰明人的做法就是不要管,而且裝作看不著。大帥說沒事,那就一定沒事。再說……大帥不是還有把很厲害的槍麼?
劉大棒槌立即振臂一揮,比楊凌還果斷的大喝道:“退出去,統統退出去!”隨著“喀喇”一聲,那件一直很緊張的袍子也果斷的從肩後裂開了一道大口子。
“崔老爺子已經去了,崔家老寨以你為尊吧?鶯兒,為什麼不多為活著的人打算打算呢?山寨裡的人要麼是些老人,要麼是婦孺孩子,殺官形同造反。要說錯,誰對?誰錯?也許都沒有錯,就象……你和我的事,能怨誰呢?要說因果……”。
紅娘子的臉蛋羞如石榴,忿然道:“不要和我說什麼因果,江湖人的恩怨,自有江湖人的解決辦法。我們不論是非。只論恩仇”。
楊凌淡淡一笑。道:“或許原來是,但我知道,你現在不是那樣的人”。
他往前走了一步,紅娘子劍尖一抖,斥道“站住,不要動”。
楊凌沉聲道:“崔家老寨打的畢竟仍是山賊的旗號。我無法理直氣壯地去向一個剿匪有功的將軍報仇。我也不許你去!”
崔鶯兒冷笑:“你管我?憑甚麼?”
“就憑我們有了夫妻之實!就憑楊虎配不上你!就憑你現在又不論是非地胡鬧!就憑崔鶯兒這個女子不該為了這些不該承擔地責任被押上法場,我就有責任照顧你,我就有權利管著你!我決定:從現在起,你是我女人!”
楊凌雙眉一揚,說道:“要不要我請道旨意公告天下?我做得到的。皇上一定會鼓勵我胡鬧的!你信不信?”
他一邊說一邊大步向前走,紅娘子舉著劍,抵在他的胸口上就只有一步步地向後退。她為自己的狼狽而惱羞成怒。厲聲叱喝道:“站住!你以為我不敢殺你?”
“你不是不敢,你是不會那樣做。我記得。在白登山的洞裡,你救過我;我記得,在北京城外,你施粥救活了許多百姓:我記得,你信守承諾,擄我出城後毫髮不傷:我記得,你願意返回山寨,勸阻令尊放棄造反的念頭……
崔鶯兒,你生在了那個賊窩裡,可你不是一個合格的山賊。你做不了山賊,也不是那塊料,放下劍,乖乖的做一個女人吧!
我保證,不再讓霸州百姓受苦,不再讓你受苦,你不應該是這副模樣,想想剛見到你時那是怎樣一個神采飛揚、英姿颯爽的女子?穿回你的紅衣,不要不是白就是黑,讓自巳整日整月的沉浸在仇恨的愁雲慘霧裡……
“你……你你……你滾開”,紅娘子的聲音顫抖著,越來越軟弱,越來越害怕,眼前這個傢伙在幹什麼?他憑什麼這麼理直氣壯的罵我?命令我?管教我?
她心裡憤憤的質問,偏偏不敢反駁,背己抵到了牆,無處再退了,可是楊凌仍在向前走,胸口已抵上了她的劍尖。
“以前,我不敢對你做什麼承諾,不是因為嫌棄你,只因為我不知道你和楊虎是否能夠重歸於好,只因為我自己命中有一場大劫,我不知道能不能安然渡過。現在,我知道你和楊虎永無重歸於好的可能,你的不幸,有我的一份責任在,你今後的一切,交給我好了。
我保證:霸州的事,我會過問;我老寨的人,我會安置;你,我來安排。我和你的一段緣,是天註定,我不會任由你錯下去,你這個笨女人,整天介除了舞槍弄棒你還會幹什麼?放下劍,不要窮嚷嚷!”
對付強勢的女人,只有比她更強橫,對付紅娘子這樣的女人,尤其不能講太多的大道理。楊凌前所未有的粗暴和蠻不講理,把紅娘子弄懵了。[花葉不相見手打]
楊凌昂首挺胸地向前走,紅娘子感覺鋒利的劍尖已經刺入他的胸膛,慌的連忙一縮手,劍尖向上,上邊沒有血跡,她不由鬆了口氣。
楊凌趁機邁進一大步,把她抱在了懷裡,紅娘子又氣又羞,斥罵道:“你……你這個混蛋!無賴!放開我”。
第二次肌膚相親,同上次陰差陽錯,羞忿欲死的感覺不同,崔鶯兒的身子一陣酥軟,幾乎要放棄抵抗,淪陷在他溫柔的懷抱裡。
楊凌也暗暗鬆了口氣,不能給她思考的餘地,如果她真的殺官鑄下大錯,自己也救不了她了。他抱緊紅娘子看似瘦削,卻豐腴柔軟、骨勻稱的嬌軀,柔聲道:“放棄報仇吧,你不是天下的主宰,不能善惡不分、是非不明……”。
“報仇?”紅娘子猛地一震,拾回了自己理智:“我在做什麼?父仇不共戴天,他是朝廷的大官兒,是我仇人的同僚,我怎麼這般不知廉恥。居然讓這個爛傢伙抱在懷裡?就算楊虎那個畜牲我不必在意他。可是叔伯長輩們會怎麼看我?爹爹在九泉之下能瞑目麼?周德安如果不死。他們就要……就要……,到那時我將如何自處?”
紅娘子冷靜下來,她猛地雙臂一振,掙脫了楊凌的懷抱,閃到一旁道:“我崔鶯兒不會再自取其辱地求你幫我了,我的仇,我會報!我活的好好的,也不用你可憐,更不用你管!姓楊的,當我沒來過,告辭!”
崔鶯兒“嚓”地一聲還劍入鞘,大步走到店門口。揚起頭道:“你正在為公主選駙馬是吧?不要整天待在家裡陪著你的妻妾了,用點心思,幫人家找個中意的郎君。”
她唇邊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說道:“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錯了,那就是一生一世的事。如果害了人家姑娘,你會一輩子良心不安的。”
她抬腿欲走,楊凌急聲道:“站住!”
崔鶯兒停住身子,冷冷地按住劍柄道:“楊國公想留住我?”
楊凌怒道:“你還是要報仇?我今日既然知道了,就決不會讓你行刺成功,不要枉送更多的性命,你醒醒吧!”
崔鶯兒傲然道:“你是大丈夫有所不為,我這個小女子也是言出必鑑!我要做的事,就一定能做到,哪怕鬧他個天翻地覆!我已經鬧過一次了,不是麼?天下任我走,誰能奈我何?”
她嬌美的身影步入漫天飛雪中,抱拳回身道:“楊凌,好好做你的國公爺,享你的清福去吧,再相見時,除非是在戰場,今天我不殺你,到那時,我的劍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刺進你的胸膛!”
楊凌不理她的威脅,他也大步走了出來,走進漫天大雪之中,走到她的面前,劉大棒槌和眾侍衛慌忙抓緊了刀追到跟前。
雪花不斷從兩人之間飄落,崔鶯兒在楊凌的注視下,冷冽的眼種漸漸飄移起來。楊凌抬起手,溫柔地替她撫去發邊的落雪,她也傻傻的沒有反應。
“去年大雪時,你放了我,今年大雪時,我放過你……”。
“那不同,現在是你根本留不住我!”
“呵呵,你是我見過的第二個這麼爭強好勝的女人。不過……你沒她有機心,所以更可愛。”
楊凌微微一笑:“鶯兒,今日我不阻止你,也無法阻止你離去,希望你無論做什麼事,都能問一下自己的良心,不要傷及無辜,不要傷害不該殺的人,我楊凌沒有主動追過女人,你是頭一個,不要鑄成無法回的大錯,連我都救不了你。”
“我該感恩戴德嗎?楊國公!”
楊凌搖頭:“給自己一個機會,也給我個機會,今天我留不住你,早晚有一天我能留住你,不但留住你的人,而且還要留住你的心。我們一定會再相見,不管是戰場還是法場,我都會讓它變成情場”。
崔鶯兒忽然笑了,她很少笑,可是每次一笑,剎那間的笑顏都宛如雲破月來花弄影般,說不出的旖旎動人:“好啊,楊大人,那你就把戰場和法場當成情場好了,當我把天捅出個大窟窿時,,你要是還有本事給我補上,我紅娘子就跟著你,一輩子跟著你”。
雪花嫋嫋中,眉燻如遠山,忽然變得悠悠遠遠,那雙眸中有一抹怵目的豔媚:“等著吧,楊大人,等著我來天翻地覆,我倒要君看看,你有什麼本事來補天!”
**************************”沒有機心?沒有機心那是笨蛋!他就這麼喜歡傻傻的女人吶?”
成綺韻半臥在暖轎中,外罩著柔軟合體的綺羅軟袍,內穿著嫩綠色的絹質寬袖衫裙,還有一件桃紅色的繡花比甲,纖秀的頸間環著一條雪白的狐狸圍脖,手裡捧著一個小手爐,腰肢纖細,**修長,容顏也愈發嬌媚。
她滿臉醋意地道:“男人呀,全是沒良心的,枉費人家牽桂著他。大老遠地趕了來,嘁,總是到不了手的才覺著好!嘁,‘留住你的人,還要留住你的心’,我就沒聽他對我說過這麼動聽的話兒”。
她抻抻懶腰,玲瓏的身體曲線換了另一種跌宕起伏,氣鼓鼓地好象還在憤憤不平。旁邊楚玲吃吃地笑道:“小姐,反來複去的您都念叨半天了,小婢都聽出耳繭了”。
成綺韻嬌嗔地瞪了她一眼,問道:“大人被那狐狸精迷地神魂顛倒,就這麼放她走了?”
楚玲眨眨眼道:“不放怎麼辦吶?咱們的人聽大棒槌說,那個崔鶯兒功夫好生了得,想留也留不住的,誰敢逼她呀?人家都威脅要一劍刺進大人的胸膛了。真個傷了大人,小姐不心疼?”
成綺韻悻悻地道:“刺刺刺。我看大人想著把他的‘劍’刺進人家的身子才是正經”。
楚玲捂著嘴吃吃地笑:“小姐不會是因為你為大人擔心地要死,結果到了京,卻發現他居然還辦了喜事,納了房新夫人過門兒才大發雷霆吧。”
“哼!“成綺韻懶懶地支著下巴道:“文心過門兒,早在我預料之中。只是不知楊大人和那紅娘子有什麼糾葛,居然這般讓著她,不過楊凌可不是個能被女色迷的住的人,否則還不麻溜兒地答應她除掉周指揮,抱得美人歸啦?”
“那當然,我家小姐相中的人,還能差得了嗎?”
楚玲笑嘻嘻地道:“那個紅娘子一走,大人就下令通過錦衣衛告知周指揮,說是收到消息有人慾對他不利,叫他加強戒備,還叫人追蹤紅娘子,說要放長線釣大魚。可惜,他的人追蹤技巧有限,讓這條美人魚溜了”。
成綺韻聽說楊凌還能如此機警,臉色大為和緩,她瞪了楚玲一眼道:“你懂什麼?大人身邊留下的,都是武藝高強擅長護衛的高手,身手高明可不見得會循跡追蹤。內廠訓練的精英,現在都在我的手裡,要不然你以為她跑得出大人的手掌心?咱們的人追上去了?”
“是的,她說要戰場相見,不會是真的要造反吧?霸州那邊的山賊元氣大傷,憑那點人手要造反簡直是自尋死路”。
成綺韻臉色凝重起來,說道:“不要小看了他們,彭鯊魚說過,昔日霸州綠林就打過招攬他的主意,看來他們也是蓄謀良久了,不會這麼輕易被官兵抄了老底兒。”
成綺韻到了北方特別怕冷,而且還愛犯困,她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派人躡緊了她,大人的考慮是對的,抓了她也沒什麼大用,從她話裡透露的意思,在她後邊,應該還有人呢,說不定跟著這條美人魚,能摸出一條大鯊魚”。
她象貓兒似的蜷伏在軟塌上,目光閃動,沉思著微笑道:“吩咐下去,有什麼消息,立即先告訴我。呵呵,大人修身養性,劉瑾獨掌朝綱,四川那邊元兇尚無著落,這裡又冒出個紅娘子和霸州綠林,唔……現在是越來越好玩了”。
楚玲謹慎地看了她一眼,故作無意地道:“內廠交出去,所有勢力卻全剝離出來,看來楊大人可不是真心要做一個養老的國公呢。雖說這些勢力南七北六,一分為二,但是為了保證情報系統的嚴密和順暢,這部分基本全部掌握在小姐手中,大人對小姐的信任……都超過了韓老爺子呢,大人……對小姐真好”。
成綺韻一雙美麗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來,笑盈盈地道:“玲兒,你到底要說什麼?”
楚玲臉色一變,慌忙跪在榻前道:“沒……沒有,楊大人這般信任小姐,小婢是……是……是替小姐高興。”
成綺韻的手慢慢伸出來,纖纖五指宛若蘭花,輕輕勾住了楚玲圓潤小巧的小巴,將她嚇的煞白的小臉兒勾的慢慢仰了起來。
靜靜地注視半晌,成綺韻忽地“噗吃”一笑,輕輕撫著她嬌嫩的臉頰說道:“嘖嘖嘖,我還真的佩服大人,我要收服人心,還要恩威並施,不知用上多少手段。我待你情同姐妹,可是你一共也沒見過他幾面,這就開始向著他說話兒了。玲兒,你不是也喜歡了大人吧?”
“不不不。沒有,沒有,小嬸怎敢高攀”,楚玲的臉嚇地更白了。
成綺韻悠悠地道:如果……你真的喜歡大人,我倒可以幫你。我早說過,咱們情同姐妹,如果有機會共侍一夫,又是嫁入國公府,也算是個好出身了”。
楚玲已經眼淚汪汪地了:“小姐,婢子沒有這份心思,婢子忠於小姐,只盼著小姐幸福。楊大人他……很好,真的對你很好,婢子跟著小姐這麼多年,楊大人是真心真意對待小姐的第一個,,我看得出,如果不是現在有許多事需要小姐去辦,大人一定會娶小姐過門兒的,小姐……小姐應該珍惜……”。
成綺韻託著下巴瞅了她半晌,忽然吃吃地笑了:“傻丫頭,原來是為了這個,你懷疑我截了許多本該呈報給大人的消息,擅自把大人交給我的勢力重新部署,在大人身邊安插我的奸細,回了京不去見他,調動大筆資金,是對楊大人起了異心?”[天堂之吻手打]
楚玲哆嗦起來,成綺韻的厲害她是曉得的,雖說她待自己親如姐妹,可是誰知道如果她懷疑自己起了疑心,會不會毫不留情地除掉自己?
成綺韻淡淡地道:“起來吧,你能這麼對待大人,我只有開心,不會怪你的。我是瞞著大人做了許多事,我的用心,你早晚會明白的,不要懷疑我對大人不利,如果我有異心,也不會讓你知道了”。
她的目中放出危險的光芒,纖纖十指就象護犢的母貓一般,露出尖利的指甲又慢慢地收緊:“我比任何人都更在意他,而且不容許他吃任何人的虧。他想不到的事,想到了又不肯去做的事情,我都會替他去做。有些事你不懂,也不需要去懂,等你將來有了心愛的男人,你就會知道,不是把什麼事都告訴他,才是真的愛他,他是我的男人,我得為他的長遠打算……”。
楚玲顫聲道:“是,婢子……記住了”。
成綺韻格格一笑,,摸出一方手帕輕輕替她拭去汗水,柔聲道:“我又不是吃人的妖精,別人怕我,想不到你也怕我。唉!傻妹妹,我哪會真的害你?嚇嚇你,只是因為氣你不信任我罷了”。
楚玲的容顏總算恢復了正常,她乾笑兩聲道:“婢子哪兒敢?是婢子多心了,我怕小姐辜負了大人,錯過了這麼好的男人,婢子是為你擔心嘛”。
成綺韻忽然一咕嚕翻個身,雙手託著下巴,饒有興味地道:“你真的覺的大人很好?呵呵,我也覺得找不出比他更可愛的男人了,嗯……不愧是我的姐妹,英雄所見略同。那要不要我幫你……”。
楚玲哪知道成綺韻嘴裡不說,其實卻一直在呷紅娘子的乾醋,偏偏她不開眼,懷疑成綺韻對楊凌的真心,這是有意拿她開涮,可憐小妮子,大冬天兒的,那汗又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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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凌吩咐人盯上紅娘子,追丟的人回來稟報時,楊凌已經接到了宮中的旨意,進宮見永福公主去了。
永福公主羞於主動和別人,尤其還是自己心儀的男子去談論自己的婚事,不過在她想來,除非楊凌壓根沒娶過妻,否則兩人是根本不可能的。那種少女朦朧的愛意和單相思被她的理智控制住了。她也唯有接受一個公主的命運和安排,去任由別人為她選駙馬。
但是那日在‘諸王館’中所見,實在令她心驚不已,要是嫁的駙馬就是那些品格惡劣、性如稚童的毛頭小子,那她還不如不嫁。心中有了
楊凌這個既成熟、又英俊的心儀男子比較著,她怎麼可能看得上那些最大才十六歲的小毛孩子,自然越想越是煩惱。
她也不知道召楊凌來該說些什麼,楊凌真的來了,她害怕見他了。幸好這時正陪著剛剛到京的朱湘兒聊天,她便藉這個緣由悄聲囑咐小丁子,讓國公稍候片刻。小丁子一走,永福便心亂如麻,永淳公主和朱湘兒嘰嘰喳喳。她卻神思恍惚,一顆心兒早不知道飄到哪兒去了。
楊凌是外臣,不能在公主寢宮見駕。文華殿側翼,有座專門的會見外客的樓閣,楊凌便在此處相候。他現在的地位崇高,與公主一見,也是對揖一禮罷了,所以不必在殿中謹候,等了陣兒不見永福公主,楊凌便信步踱了出來。
此時雪已停了,皇宮裡處處素裝銀裹,內務府大總管馬永成指揮著小太監們正奮力清掃著積雪。楊凌站在廊下暗影處,馬永成也未注意到他,楊凌在廊下踱了一陣兒,跺跺腳正想返回殿去,斜刺裡一個人跑的飛快,正向他衝過來。
一見前邊有人,而且衣袍一看就是貴人,那人還沒看清楊凌模樣,就來了個急剎車,廊下有微風捎進的薄雪,雖不厚卻很滑,這人塊頭又大,重心不穩,哎哎呀一聲叫,雙手在空中疾搖了兩搖,“嗵”地一下栽進了雪堆。
楊凌瞧的好笑,看袍角那人該是個有品秩的太監,便上前抓住那人手臂,將他從雪堆裡扯了起來,那人身架真的很高,靴底積了雪,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抹了把臉上積雪,一定神瞧見楊凌不由喜道:“哎呀,是楊大人,不不不,是國公爺呀,您老在這就好,太好了”。
楊凌一瞧不認識,便奇道:“你是哪位?”
那個太監爽朗地笑起來:“國公爺,咱倆是老鄉啊,奴婢叫杜甫,是保定府淶水縣人,現任御馬監左監丞,是苗公公的人”。
楊凌聽了差點也一頭栽雪堆裡,他定定神,問道:“你……你叫啥?”
“奴婢叫杜甫,國公爺聽過咱家的名字?”
“呃……久仰大名,如雷灌耳!”
杜甫一聽喜孜孜地道:“不敢當,不敢當,奴婢見過國公爺幾面,只是國公爺總是行色匆匆,咱家就沒敢上都給國公爺請安”。
“呃……說到行色匆匆,你這是行色匆匆地去哪兒?”
杜甫“啪”地一拍腦門兒道:“壞了,不是國公爺提醒,咱家光顧著和國公爺說話了,文華殿‘揖會’打起來了,皇上正在後宮給太皇太后請安呢,咱家得趕快請皇上來調停,國公爺既然在此,麻煩您先去安撫一下,咱家得趕快去見皇上”。
杜甫說完擺開蹓冰地架勢就要向後宮跑,這位胖太監楊凌雖不認得,不過做為御馬監左監丞,專門負責僉押的重要人物,苗逵跟他提起過,確實是他的老鄉,而且這人忠厚老實,現在才三十五六,就升為太監,辦事認真,又沒架子,很得苗逵重用。
楊凌急忙又是一把扯住,說道:“慢來慢來,誰和誰打起來了?”
杜甫撓撓頭,說道:“這個……先是吏部都給事中楊慎打了戶部給事中黃景,緊接著大學士楊廷和打了吏部都給事中楊慎,然後大學士李東陽去勸架,被戶部給事中黃景給打了,然後戶部都給事中吳一山就打戶部都事中黃景,然後……”。
“好好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這事兒太嚴重了,你還是快去通知皇上吧”,大明朝廷有一項很民主的表現,就是文官比武將還喜歡打架,不過象杜甫描述的這種羅圈兒架還其沒聽說過,楊凌聽的暈頭轉向,只好趕快打發他走人。
杜甫一聽,連忙蹓著冰跑了。
楊凌抻著脖子向後宮看看,永福公主還沒來,他立即一提袍子,連蹦帶跳地撲向文華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