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於成熟的語言詞彙,人的肢體動作傳達信息的功能,實在是太模糊了。當前這個情境下,羅南單純一個抬手的動作,既可以往好的方向去,解釋為“知道了”、“隨你便”;也能表示為不依不饒,解釋成“你閉嘴”、“別聒噪”!
任專屬管家先生如何八面玲瓏,此時也不敢輕下判斷。至於牆邊上的鄒老闆等人,心臟的砰砰跳動聲,幾乎能壓過舞臺周圍剛響起的動感音樂……
“我們繼續。”
羅南抬手,只是讓剛才讓路的項目組成員,重新過來研究討論罷了。
看著人影屏風遮擋住那位少年神棍,鄒老闆彷彿剛從噩夢中醒來,腳下一軟,貼牆坐倒,半途被保鏢一把拽住。而這時,專屬管家也順勢擠出人群,過來攙扶,
眼下,鄒老闆早忘了剛才的惱怒情緒,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且形之於口:“我們快走。”
沒誰有異議,可今晚上他們的命運或許註定了一波三折,鄒老闆話音未落,羅南的嗓音便如繚繞不散的陰靈,響在他們耳畔:
“如果情報沒有問題,確實有人通過本次活動,建立有關‘非法構形’,那麼與會者、雲都水邑大量不知情的遊客,都是可以利用的對象。我們身邊這幾位都是參與者……理想狀態下,無論他們作用大小,都應該在‘非法構形’中佔據一定的位置。”
“我沒有!”
羅南的話,鄒老闆至少有一半聽不懂,可最要命的部分,他還是搞清楚了——顯然這事情還沒完!都這樣了,他也顧不得別的,申辯的言語便脫口而出,甚至比一干人等集聚視線的速度都快了一截。
專屬管家臉皮也有些僵,扭頭想說話,卻只看到一幫人形成的人牆。
人牆中間,羅南根本沒理會外面的雜音,順勢提出一個問題:“他們在裡面處在什麼位置。或者說,如果你們是設計者,應該怎麼利用才最妥當,你們可以談一下自己的看法。”
項目組成員沒人說話,面面相覷。
最後還是竹竿咧嘴苦笑:“等等啊,你這課程進度太快。我們還在學基礎呢,你直接要我們搞獨立設計,也不是那回事兒。”
羅南搖頭:“學基礎就要有基本思路,而這思路也非常簡單。我剛才說過,任何一個精神層面的構形,都必須有其物質基礎。也許我們並不清楚那個‘非法構形’是什麼,但有一部分我們肯定是可以切實接觸的……”
“哪個?”竹竿代替項目組其他成員發問。
“人的形神結構。”
羅南隨意擺了下手,把前方几個人都算在內:“我記得曾說過,寬泛意義上講,人的形神結構,也是一種構形。雖說效率低了些,特別在精神層面,但它的物質基礎,賦予靈魂力量難以改易的特性——千百代以來的遺傳進化的結構,具備某種決定性。
“人體的物質基礎,決定了我們的血肉之軀,不像是鋼鐵造物、電腦程序那樣穩定,必然有一個高低起伏的過程。正常環境下的大多數人,精神活動也沒有特別明確的指向,相應的力量都在流動、散失和轉化。
“這種情況下,靈魂力量好像處在一處千瘡百孔的容器裡,要想讓它有效積蓄運轉,理論上就要封閉其他的出口,只給這份力量以單一的流向。修行者精神內守,惟精惟一,大概就是執行類似的原則。”
羅南說的這些,對於在場的項目組精英來說,都是大路邊上的話。可是一些話,是要看場合、看講話人的身份的。
項目組成員們都認真聽講,沒有、至少表面上沒有人表示出不耐煩的情緒,還有人試圖跟上羅南的思路。
一位年輕的軍方研究員便道:“羅老師你的意思是,精神層面的濁流類似於無效的廢熱,而要形成有效的構形,就要形成高效的規則約束。我們要找這個規則……不,應該是找形成構形規則的‘出口’。”
章瑩瑩適時在羅南耳畔提醒這個軍方研究員的身份:“施新和,據說在ab組有過工作經歷。”
羅南微微頷首,既是對章瑩瑩的情報、也是對施新和的思路表示肯定。
“出口要單一,但出口的選擇很靈活。人的精神多層且多變,高層次的理想信念可以,低俗的情緒**也沒問題,還要結合實際情況進行判斷。就好比今天,如果這場跨年活動確實是刻意創造的環境,那麼最恰當的選擇是什麼?”
施新和還沒開口,又有人搶答:“當然是低層次的情緒**。”
羅南搖頭:“太粗略了。人的情緒複雜,人體結構本身就是個混沌系統。幾乎每種情緒所涉及的腦區、神經遞質都不相同;反過來腦區和神經遞質傳導造成的情緒變化,也並不是一一對應的關係。作為設計者,只要有條件,隨便選擇一個‘出口’,就可以有十套以上的方案,起始點可以遍佈‘三帶’區域任何一處,更不用說淵區的迷宮。”
這次的否定,讓大多數人又不敢開口了,倒是那個施新和沉吟道:“要破解這個設計,堡壘就必須重點強化偵測感應模塊,涉及多個層面、多個角度。這樣看來,攻擊、防禦、移動、偵測四個基本模塊裡,屬這塊最為重要。羅老師的意思是,這是我們下步工作的側重點?”
“施研究員不愧是從ab組出來的。”竹竿搶在羅南頭裡拍了拍巴掌,笑道,“查打一體,本就應該是精神側的傾向和優勢,這個方向肯定沒問題。而且就實際需求來說,要抓非法構形,偵察辨識確實是第一位……”
大多數人這時才恍然大悟,今天羅南不只是來踩點、授課的,也是要定下項目組的進展計劃,說不定還有觀察提拔人才的想法。
那個施新和,不就冒頭了?
一時間,恍然者有之、扼腕者有之、嫉妒者亦有之。便是軍政部門派出來的都是素質過硬的精英,可人性的微妙,終究不是徹底可控的因素。
自竹竿開口後,羅南就閉口不言,只安靜打量身邊淌過的“濁流”,分辨其中的色彩變化。其實他自個兒決沒有想這麼複雜,但讓其他人往復雜處想,也是個不錯的做法。
讓竹竿去操心,也挺好……
“竹竿兄,關於‘非法’這個詞,我能不能表示一些不同意見呢?”
冷不丁的,忽有女性嗓音切入,話尾帶著似笑非笑的轉音,聽上去是親近,可內容就扎著刺兒。
伴著話音,迴廊一頭,有一行人快步走來。當頭是位氣質利落的短髮中年女性,羅南是見過的。
星空會所的餐廳部門的經理,也是竹竿的好朋友,孫嘉怡。
羅南對孫嘉怡沒什麼惡感,見這位利落的女性幾步便到了近前,也示意周圍的人讓出條路來。
孫嘉怡在遠處招呼竹竿,近前卻還是第一個向羅南欠身致意,姿態極低:“羅老師,打擾您授課了。”
這份低姿態,恰與遙懟竹竿的刺尖兒形成互補,整體上還是不卑不亢。
羅南微微一笑,算是回應。對這種精明強幹、老於世故的人物,他有自知之明,不會強出頭,就讓竹竿去應付。
竹竿倒是不見外,嘻嘻哈哈地張開手臂,迎上前去:“啊呀呀,哥們兒業務拓展得好快,怪不得容光煥發、春意盎然呢……”
孫嘉怡笑吟吟地和他輕抱了一下,在他耳邊,卻也是以周圍人能夠清晰辨識的聲音道:“再怎麼容光煥發,也禁不起一頂頂帽子壓下來。能給個自我申辯的機會麼?”
“哪裡的話……”
竹竿話未說完,孫嘉怡已經推開他,又朝向羅南,正色道:“羅老師,剛才那幾位若有冒犯,我願代這些不知情的人再向您致歉。”
羅南唔了一聲:“沒必要。”
孫嘉怡又道:“這場‘盛筵’活動,有些事情是挺出格的。但請羅老師見諒,這個例行招待晚宴,其實算是lcrf對每年度支持生物技術研究的同道、客戶表示感謝。由於客戶涉及了各行各業、各個領域,各自的要求不同、愛好不同,作為主辦方、承辦方和協辦方,我們這些人也只能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求取一個最大公約數……”
羅南“哦”了一聲,沒啥反應。
孫嘉怡表現得如同一個外交官:“並不諱言,很多客戶,在利用自己的財富、權勢等資源,獲得這個社會不提倡但也未禁止的東西,以獲得短暫的刺激。但我們也在盡最大努力,將這些行為約束在合法合規的區間裡。”
竹竿面對自己的老朋友,貌似在表示附和:“沒錯,這是一個法律社會而不是道德社會。”
孫嘉怡毫不掩飾地瞪過去一眼,幾乎在同時,她耳畔響起羅南的聲音:
“是呢,從技術的角度看,在沒有法定標準之前,精神層面,構形‘合法’、‘非法’的辨析意義不大。”
此番言論一出,不少人為之側目。
羅南卻是偏移視線,又一次從牆邊鄒老闆臉上切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