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南也回頭,看了眼大屏幕,統計結果與他設計的畫面並無差異。他點點頭,對著臺下的觀眾道:“你們可以交換一下意見,這個實驗設計是我臨時想的,有什麼不嚴謹的地方,歡迎大家提出建議。我們隨時可以做第四組、第五組……”
羅南說到這兒,會場內反而噪音漸息,與會者們面面相覷,誰還想玩這個?他們現在就想知道,臺上那位少年天才,接下來會如何進行他的課程。
網上更不說多說。不提羅南的理論正確與否,只這份能夠隨意操縱人的精神感應的能力,就足以令數萬名能力者倒抽一口涼氣。
而未親臨會場導致的虛無感、神秘感以及相應的腦補和置疑,更讓直播間一應留言立地爆炸,瞬間的強度引發了熱度特效,現在幾乎已經看不到具體的字義,只有層疊的火焰光影熊熊燃燒。
倒是在協會主論壇上,rt8313的任務貼裡,或者急需發洩的臨時新貼內,相關的信息滿溢,層層刷新:
“喵喵喵,剛才發生了什麼?”
“我一定是來到了傳銷大會現場。”
“這不科學!是夏城分會的集體秀吧?”
“樓上智商感人。”
“呵呵,你們都在扮天真對不對?這明明就是破格事件直播現場——噴壺男先生同時侵犯了一千四百七十七個人,隨意擺弄他們的姿勢,一會兒擺成大字、一會兒擺成人字、一會兒擺成一字,然後包括觀眾在內的三萬人群集體爽飛……只有我一個人理智地記錄了這一切。”
“認真臉:如果現實真的是那位描述的那樣,淺層帶中層帶深層帶是怎麼一回事兒?下面能聽到這部分的講解嗎?現場的有沒有人能幫著問一下?”
戰姬注視直播間的留言,也通過幕後團隊,接收各個渠道的最新反饋,末了才對三萬名網絡觀眾道:“坦白說,我現在已經徹底把握不住方向了。羅先生的課程裡,有太多顛覆性的理論以及現象……幾位嘉賓是什麼看法?ree神?”
萬里之外的ree本來是有些發愣,也沒有想到戰姬第一個就點到他,愣了兩秒鐘,才記得要做表情管理,露出個微笑,儘量用雲淡風輕的語氣道:
“自己行動,自己解釋,這樣的實驗有太多的陷阱可以利用,也很難取信於人。我覺得如果一個人真想去宣揚自身的理論,就不要用這種譁眾取寵的方式,寫一篇經得起推巧的嚴謹論文,會更容易獲得他人的尊重。”
如果這番言論發表在三組實驗之前,網上應該會有相當份量的附和之聲,然而此時說來,就著實有點兒過於虛飄了。
別說直播間,論壇上就有人直接懟他:“什麼陷阱,陷阱裡是啥,說出個一、二、三來好不好?空口白牙的,究竟是誰禁不起推敲?”
“話說想問一下,同射一千四百七十七人的份量,夠填滿一噴壺不?”
“我擦,原來噴壺男的真實涵義是這個?”
“捶地大笑,‘噴壺男’詞義新解!”
網上又炒起一輪小熱度,這裡戰姬並沒有發表評論,繼續把控節目主題,又問一側的龍七:“觀察員先生?”
龍七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說話了,但他肯定是全場最專注的幾人之一,此刻也是一樣,甚至都吝於給戰姬個眼神。
戰姬碰了個釘子,也不著惱,扭頭看向另一邊。章瑩瑩面對鏡頭,揚揚眉毛:“我們所有人都被他像白痴一樣耍。”
美女,你說這話的時候,嘴角能不能別往上翹啊?
眾位“嘉賓”複雜的立場,最多就是給網上的觀眾一點兒談資。此時的會場還是迅速地安靜下來。
羅南則更安靜地站在演講臺後,目光環視臺下,他所面對的能力者們,眼中都倒映著大屏幕上的紅綠光點,而相應的精神層面的光芒,則比現實世界的色彩複雜一百倍。
饒是如此,這片區域內的精神活動仍然有大幅趨同的走勢。看不規則的“氣泡”變得規則,混亂的色彩趨於規律——對於一位典型的“守序者”而言,連番的變化當真是賞心悅目。
尤其是他並沒有拿出什麼強制性的手段,只是輕輕引導撥動了一下方向。指畫間,江水奔流,浩浩蕩蕩,也算是頗具成就感。
至於由空氣中的電磁場所“收攏”的那部分更龐大也更遙遠的“絲線”,雖然也有趨同的跡象,總不如會場內的變化明顯。羅南本就是給會場內的夏城分會能力者上課的,想了想便將那些“外來戶”撇到一邊,只去關心自家份內之事。
“如果沒有人可以識破我的小把戲,那麼這個假設暫時就繼續下去。”
他也不再多說,低頭用電子筆在自家工作區繪畫,只畫了一個頗為眩彩的氣泡。但受益於工作區的繪圖工具,很快,一連串同樣的氣泡狀結構就呈現出來。
這些由虛無光線構成的氣泡,分佈在光人“助手一號”的周圍,體積也並不小。羅南還有閒給“助手一號”也加了層類似的光罩。
見到直觀的畫面,用不著羅南多做解釋,那些已經被“任性分佈”的投票佈局狠狠教育一番的能力者們,立刻就明白了羅南的意圖:
“這是……囚籠吧?”
投影區的光線比較迷亂,與會人員卻似乎能看到,在那些半透明的氣泡外膜上,都映現了“助手一號”的扭曲形影。
羅南伸手拂過“氣泡”,讓它們遊走穿梭:“很可惜,光線無法讓它們呈現出應有的質感。不過大家明白我們假設的情境就好——可以把‘氣泡’當成每個人的自我領域,也許它是某種力場、是某種空間、是身體機能和精神的混合干涉造物。
“我們且不用去鑽研它的本質,只需要理解。在我們目前的假設下,沒有什麼公共的精神空間,人與人之間只是分隔開來的孤島,當一個人的光芒作用到另一個人那裡,聯繫就產生了。
“還記得我早前說過的那些嗎,我們有生以來已經習慣一件事:將被動接收的信息以及相應的神經元的蠕動,轉化為一個虛假的自我意識。這個習慣是如此地深刻,以至於就算是我們覺醒了、真正地獲得了這種主動權,也往往會與以前糟糕的習慣混為一談——究竟是你主動感應到了目標?還是目標找到了你?我們心裡必須要有一個判斷。
“這個判斷,就是‘我’與‘非我’。就算無法阻擋外界力量的侵犯,也要明白,什麼是我們主動搜索的、什麼是我們本能感應的、什麼是遭到別人強加的。
“我剛才說過,我們處在一個‘囚籠’之中,這個囚籠是在禁錮你,也是在保護你。而一個真正的覺醒者,應該知道能夠明白自身囚籠的邊界,有效地保護、洗煉自身的領域,並且主動地探出手去,以自身特有的方式,去觸碰外界無限的天地。”
說到這裡,羅南中斷,繼而深吸口氣,視線又一次掃過全場,再開口時,聲音愈發地明朗鏗鏘:“這個就是‘格式論’的立意之一,裡面有個名目叫做‘我心如獄’。”
面對會場內上千對眼睛,羅南忽爾燦然一笑:“趁機販賣私貨,大家不要介意。”
會場內掀起一波低低的笑浪,中間不知道誰打頭,掌聲漸起,從零零落落,到澎湃如潮。
羅南知道,這一波掌聲裡或許有些禮貌因素、有些群體意識的影響,也有對他輕易影響上千人感知的敬畏,真正被理論折服的未必有多少。
可當他站在臺上,被陣陣掌聲簇擁推動,心臟的跳動頻率還是有了明顯的加速,泵出的血液衝上了頭臉,迫使他微微低下頭,再次深呼吸,才維持住了看似從容的笑臉。
羅南知道,他不能停,一旦停下來,情緒上的動盪可能會沖垮他好不容易貫穿起來的思路。所以,他主動伸出手,雙掌下壓,做了一個安撫的手勢。
以前,羅南總覺得這個動作很“裝”,是超自戀的那種。可是隨著他掌心下壓,會場內真的在五秒鐘內,恢復了平靜,除了上千人的呼吸,幾乎再沒有別的雜音。
羅南並沒有在精神層面上做文章,但他現在確實已經用語言、理論以及鐵樣的事實,形成了一團無形的漩渦,攝拿住了上千人的心神,讓這些人的情緒和思維,隨他的一言一行而起伏波盪。
“我不知道,在座的各位有沒有聯想比較豐富的。當我提出了‘囚籠’這個概念,將其與‘感知’相對應,稱其為‘感知領域’,在座的各位,第一時間想到的是什麼?”
前排,剪紙倒抽一口涼氣:“好傢伙,玩互動玩上癮了!”
他感嘆的空當,身邊的竹竿已經舉手,大聲道:“我想到了超凡領域!”
“哦!”
會場內傳出一波氣息的聲浪,顯然是被堪稱“超凡種標配”的超高層次概念及其對應的落差給驚著了。
周圍的“親友團”則紛紛向竹竿豎起大拇指,表示這個“托兒”很專業。然而竹竿並未給予回應,目不轉睛地盯著臺上,神情專注而嚴肅。
羅南倒是對竹竿笑了笑:“謝謝竹竿哥捧場。我和你的想法是一致的——當我的腦子裡明確了一系列概念之後,首個想到的,也是超凡領域。而且我認為,超凡領域和我們的‘囚籠’並沒有本質上的差別。”
直播節目唯一的收費嘉賓ree,當即拍案怒喝:“譁眾取寵!”
然而,這時候已經沒幾人關注他了,語出驚人也好,譁眾取寵也罷,羅南的說法確實是賺足了眼球。
羅南划動手指,讓助手一號周圍的“氣泡”變得更加動盪,中間還信手“戳破”了兩個:“對於區分‘我’與‘非我’,我想在座的、包括收看直播的朋友們,已經有很多人不自覺地做到了。比如說‘靈覺’。不管是肉身側還是精神側,能力者對外部刺激總是非常敏感。
“這可以理解為,在習慣了‘我’之領域的範圍和性質之後,對於‘非我’的干涉影響便有著本能的排斥。很多人也就差最後一步,沒有將‘不自覺’改為‘自覺’,沒有將被動的情緒上‘厭惡’改為主動的實質上‘防禦’和‘反制’。
“看啊,氣泡總是脆弱的、不穩定的,一陣風就讓它破滅;可如果推高它的層次和量級,讓它變成氣球、房屋甚至於堡壘,又會如何?如果將它從內收轉為外放,從防禦變成攻擊,情況又會怎樣?”
會怎樣?
當然是超凡拔俗、牢不可破、無堅不催、大殺特殺……
人們總是這樣,很難靜心去思考內在的邏輯,卻很容易受到直觀而絢爛的前景鼓動。作為能力者,誰不想成為超凡種?誰不想站在人類進化的巔峰?
這一刻,誰還管這種“領域等同論”有沒有紮實的論據支撐?會場內上千對眼睛都亮了起來,直播間後的三萬觀眾,多半亦如是。
偏偏說到這兒,羅南搖搖頭:“很可惜,在我看來,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人,包括能力者在內,其‘領域’都脆弱不堪,就像是大海上起伏的泡沫,隨時生滅,少有堅韌穩固之選。這裡包括絕大多數覺醒者,以及相當一部分b級。”
會場內有小小的噓聲,網上的聲討則要強大百倍,可還有相有當一部分人表情認真,意態專注,只為那個縹緲又炫目的可能性。
羅南已經徹底掌控了會場,他也不再說那些禮貌全面的“前提”語句,而是直接下定論:“為什麼會這樣?簡單來說就一個原因:缺乏自覺,其主要原因我們已經講過,不再多講。那麼當我們有了自覺,怎麼化自覺為有效的行動……”
他“啪”地拍了下巴掌,助手一號之外的所有“氣泡”同時崩滅,眩目色彩消失,也使得其內部結構更加清晰明透。此時羅南也退後了兩步,與助手一號“並肩”站在一起:
“這就是構形發揮作用的地方。”
直至此刻,絕大多數與會者才有了恍然大悟的感覺。之前所有的所有、偌大的圈子,原來全部都要歸於這一點。
“構形,是支撐和強化囚籠的骨架,也是提升能力極限的發動機。你們脆弱的‘氣泡’,就需要它來進行脫胎換骨的改變。”
羅南就像一位真正的教師,面對圓形會議室內上千名學生,傳授真理要義。也許他對節奏的把控還有些問題,可是逐步累積的控場力度消除了絕大部分負面影響。
他不給與會者喘息的時間,繼續講下去:“今天這堂課到現在,我們一共涉及了兩個構形。一個是助手一號的機芯構型,我把它稱為‘巴別塔’。另一個就是凝水環。
“在我看來,巴別塔比較純粹紮實,它完全遵循人體生理基礎,結構與神經網絡幾乎是一一對應的關係,甚至有些沒有必要的地方,也做了安排,十分周全完備,從中更能夠看出基本的設計思路。
“凝水環相對來說就比較討巧,只聯繫了物質世界一個側面,但結構本身精妙之處,又比巴別塔百倍千倍地勝過。如果用巴別塔的結構思維去對應,我們幾乎找不到任何痕跡,這裡有太多的簡化合並,排除了所有的冗餘,又充分利用了靈魂力量的特殊性質,當靈魂力量在構形搭建的導軌中流動之時,做功的效率應該是巴別塔的十倍以上……咦,好不容易我們又回到了凝水環。”
會議室響起了輕輕的笑聲,羅南則攤開手:“但我能講些什麼呢?我早就已經說過,我不是武皇陛下,至今也想象不到她是怎麼設計出來這樣一個微小卻又宏大的結構。
“我相信,如果我對微觀層面的理解更加深透一些,在巴別塔的基礎上,我也可以造就一個凝水環。但這個仿製品的體積,大概就有助手一號這麼大。”
羅南隨手畫出了凝水環的結構,當然是放大版的,足以給個大胖子當呼拉圈。在這個尺度下,相應結構不會發生任何作用,只是莫名之喜感。
會議室裡的人笑得更多了,氣氛也非常之好。羅南則越講越是得心應手,他毫不偽飾:“我現在最想做的,就是去找武皇陛下,請她將凝水環的結構原理以及合併簡化規則一點點地掰碎了,講給我聽。是的,會後我就要去做這件事,如果有所得,我會再講給大家。”
此言方落,會議室便又響起了掌聲。而羅南才有一個張口說話的模樣,掌聲又自動停止。
“讓我們回到現實中來。翟工的材料上講,他學習凝水環的直接目的,是增強精神與物質層面的干涉力,嘗試進入更深的精神層面,滿足四維量度的考評標準,結果喜人。那麼,讓我們在‘囚籠假設’的基礎上,分析一下,翟工為什麼能成功……”
羅南扭頭看了眼等候席上的翟工,對他笑了笑。也就是這個空當裡,臺下已經有人脫口道:“凝水環構形支撐、強化了他的‘氣泡’。”
羅南又送去個笑臉:“很好,這正是我要說的。不過我也要承認,凝水環這構形太高級了,一時半會兒我還分析不來,只能先做個置換,用更簡單的模型去分析。
“現在請我們的‘助手一號’再次登場:如果排除掉燃燒內能的那部分,剩下的半截巴別塔,功能上也算與凝水環等同,都是對靈魂力量的運化。所不同的在於,凝水環給予了翟工一個最為高效的運轉方式。如果說巴別塔是一臺老式蒸氣機,凝水環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是核反應堆的級別。
“只不過,巴別塔煮水就可以了,凝水環還需要特別處理的燃燒棒,也就是我們的靈魂力量。唔,這樣說來,巴別塔也有比較優越的地方,它的基礎已經下探到正常人類的範疇。如果按照凝水環的結構思路,繼續加以調整優化……”
羅南突然有些愣神,陡然迸發的靈光,將他從正常的授課軌道上彈出來,又送入了更強玄妙的思緒洪流中。
他下意識擺弄起“助手一號”,將它截成兩截,先不管通向純粹精神領域的上半部分,電子筆劃動,就在下半截結構上弄影兒。
這一刻,使用說明書上那些原則要求,與神妙的“我”字結構,以及眼前具體而微的基礎構形活潑潑地勾連在一起,從死硬抽象,變得舒展靈動,且見出了更細緻的規矩法度。
現在羅南就想把眼前的巴別塔結構,整個地拆開重組,去對照乃至復現心頭越發明透的輪廓。
便在這個時候,何閱音那邊信息接入:“先休息一下吧。”
“啊?”
羅南下意識看了眼時間,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武皇陛下為他設定的講課任務是兩個小時,其中還包括半個小時左右的問答時間。照這個勢頭下去,完成任務完全沒有問題。
這是羅南被動應承之時,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的結果。
感謝“我”字的洗禮,感謝使用說明書!現在完成分差不多要拿到了,績效分怎麼樣就不是他能夠控制的。反正羅南本人的目標已經實現,給格式論狠狠刷了一波聲望。接下來,他只需做一個說得過去的收尾。
對於何閱音的節奏把控,羅南肯定是無條件信任的。況且他現在確實需要一個相對安靜的環境,去消化之前迸發的靈感。
他當即按照何閱音的稿子念道:“講這麼長時間了,裡面太多理論和假想,比較枯燥,大家休息一下吧。期間有什麼需要我解答的問題,可以通過會議交流系統傳過來,我會選擇性的解答。當然接下來在問答時間,也可以直接交流……”
會場內當即掀起不滿的聲浪,怎麼剛到要緊的地方就剎車了?
羅南只是對臺下笑笑,便在何閱音的引導下,進入後臺休息。
會議室前排,親友團那裡,剪紙伸了個懶腰,感嘆道:“羅老闆在這上面肯定是有天賦的。”
保持大半場沉默的紅狐冷笑了聲:“廢話。”
剪紙對他眨眨眼:“我是說講課。”
紅狐抽動嘴角:“也是廢話。”
章魚則在揉腦袋:“真像他假設的那樣,包容所有人的精神空間並不存在?用這個思路去回想以前的一些經歷,好像還真說得通……話說為什麼要停下來?接著講多好!”
“這個……”竹竿扭頭,看了眼“轉播位”附近的那幾位,特別是面色沉凝的觀察員先生,聳聳肩,“大概是又惹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