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南身形驟然凝定,此時他恢復到了正常的站姿,只是怔怔地注視前方,好像前面有一個確鑿無疑的影像,吸引了他的全副注意。
“呼啊!”章魚終於可以正常呼吸了,全身上下的束縛感也消失不見。
究竟是誰在癔症啊,我怎麼覺得鬼壓身了?他有心抱怨兩句,可如今整個廳室,充斥的是另一類的窒息氛圍。
大家有的看羅南,有的看羅南前方,卻沒有哪個看明白,那裡究竟有什麼東西。
偏偏羅南此時還有所動作,他伸出手,食指略微前突,似乎要點劃什麼,又遲遲沒有下筆。
目前章魚是距離羅南最近的人,在他身後莫名有種壓力,轉頭看到貓眼也從沙發後面站起來,便躡手躡腳地移過去,兩人做伴,貌似安全一點兒……
啊呸,這是什麼鬼念頭。
實在是羅南現在給人的感覺太詭異,章魚更不會忘掉,剛才身體呼吸被鎖死的滋味。話說羅南不是精神干涉物質的強度有問題嗎……是不是他的認知落伍了?
再看羅南的姿勢,章魚不由生出了強烈的好奇心,他視線掃過,見到自己帶過來的監控儀器,上面掛載了投影儀,之前還用它收看收看節目來著。他眨眨眼,小心湊過去,打開了投影儀的繪圖功能,灑落一片光芒,又將其調整到羅南指尖前端。
這樣一來,羅南究竟在描畫什麼,就能夠大致搞清楚了。
對自家的思路,章魚也很佩服。然而剛把位置擺好,旁邊一隻手伸出來,啪嗒一聲將投影儀關掉。
伸手的是貓眼,不知為什麼,她現在的臉色有些發白,神情嚴肅:“別作死。”
“啊?”
秦一坤和他的關係更熟一些,也搖頭道:“太敏感。”
章魚也是聰明人,聞言秒懂,知道自己事情做得差了。當前這種危險時候,任何有關羅南的能力資料都應該儘可能的給予保密,避免被有心人抓住機會。
他們這幾位就算都是可以信任的,但齒輪這種地方,據說已經被各路勢力滲透成了篩子,說不定哪個角落裡就有沒能察覺出來的隱形攝像機。剛才治病注射藥物也就罷了,現在還把羅南奇妙的狀態及其結果記錄下來,這乾的可都是間諜的活兒。
章魚舉手,示意自己腦抽了。
也在這個時候,羅南的手指終於確定了落筆的位置,開始遊走描繪,沒有明顯的指向和痕跡,其他人完全搞不清楚羅南抹畫的東西。
也許貓眼能夠感受到一點兒,但是細節……正如修館主所說,重要的是細節。
羅南此時就在一種奇妙的覺悟下,去挖掘細節。在他眼前,正呈現出虛腦app的星空界面。
正中央的虛腦輪廓中央,無數星辰密集,形成有如銀心的璀璨星團,而在虛腦輪廓邊緣,一個由寥寥幾顆星辰及其連線構成的火柴小人,剛剛移到此處。
事實上,這個火柴人最初的位置,就是在虛腦內部,只不過虛腦app與繪圖軟件結合後,羅南的格式塔與之交融,自我格式的星辰圖景也與之混合在一起,變了形態。
羅南發現後,憑藉記憶將火柴人還原,安主在虛腦界面的邊角處。卻不想這個謹慎之舉,成為了他掙出昏昧之境的鑰匙。
更不成想,這個火柴人的輪廓,竟然能與爺爺和父親合照之上的神秘姿勢暗合。
當然,最重要的是,它和那幅照片合在一起,分明昭示了某個形態、某個意義。
如果是以前的羅南,或許還會疑惑這種相似度背後的邏輯,可現在,在澎湃靈感的衝擊下,他就像一個進入狀態的最激進的畫家,指尖所劃,就是心中所想。
當積蓄完備,他便手指前探,在虛腦輪廓內部渾茫密集的星辰中,點了一點。
首次“落筆”,不是在星團邊緣,而是在偏上的某個區域,此時的星團雖是自我格式與火柴人的結合,但星辰密密麻麻,點位錯亂,極易迷失其中。
對於“火柴人”未免失之簡略,照片的象徵模擬意味又太多,只有三方結合,憑藉著那一瞬間的覺悟,才能從中抽出脈絡輪廓,重新隱形描畫,最大限度見出真義。
羅南指尖順勢而下,就在星辰之間連線,就像繪製一幅複雜的星座圖。
他把這個過程當成是速寫,只不過難度要更大,他不但要描繪出心中所想的畫面,還要確保它的線條就在星辰點位之間穿梭。
這是難度、是限制,但同樣也是既有的界面送給他的真實細節。
羅南此時仍在那份奇妙意境中,思路明確,靈光不斷。當首筆落下,便是一發不可收拾,不過三五秒時間,輪廓就已經隱隱成型。隨著時間流逝,星圖逐步具象化,顯現成一個踢腿揮臂的跳舞小人。
就像虛腦之前的火柴人,且更加精細;
就像照片上兩位至親可笑的模樣,又更加抽象;
至於那璀璨星團,則被這根根連線分劃出更清晰的層次。在其中心,是舞蹈的人像,而在肩膀、手足、胸口、背後、頭頂、腳底,則約束為八組仍然模糊的結構,就像八枚神秘的符文,環繞周圍。
當然,在這一切的中央,那個跳舞的人像,則是最完整最神秘的那個。
當層次劃出,輪廓完備,那份頓悟式的感覺非但沒有在剛才的行筆中消耗殆盡,反而像是滿月之下的大潮,後浪推著前浪,一層層堆積而上。
不可思議的力量,就從這幅圖形中鼓脹出來,羅南這時候才驚覺,其實這幅圖形、這幅圖形所蘊藏的能量,就在他體內,充斥四肢百骸,遍及髮梢指尖,無所不至,無所不在。
正因為如此,幾乎可以將其視為與他重合,從上到下、從裡到外、而且還不受肉身的限制,極致流轉變化之能事,盡情闡釋其形態、音節、情緒和神韻。
而羅南已經知道,這是一個“我”字。
雖然它與世界上任何一種文字都不相同,其三維結構無法進行紙面書寫,音節也非平常吐字習慣,甚至還涉及到精神狀態、精神層面種種信息變化,複雜到不可思議。
但將其意義簡化到極至,包容到極至,也仍是一個“我”字!
一個“我”字立於當下,暫不論其形其音,只那通透明白的意義,便能貫穿始終,推動著羅南,繼續窮究其種種細節,直到那份頓悟式的衝動消耗殆盡。
可直到輪廓分明,內部複雜的結構連線也接近尾聲,羅南心靈中的驅動力依然強勁。
實在是這個文字、這個意義,與多年以來他一直堅守、遵循的理念高度契合,全無偏差。而它所呈現出來的細節,每一個點劃、每一份結構、每一種變化,似乎都早已刻印在他的記憶裡、靈魂中。
這不是開闢新世界,而是尋覓夢裡的原鄉。
待到後來,覺悟、記憶和共鳴已經主導了一切,那份噴薄而出的力量,更像是匯聚百川的大江,層層推進,無有盡時。
在此力量的推動下,羅南已經忽略了所知所感的一切,只在“我”字之上琢磨體會。漸漸的那些繁複細節也都窮盡,所要觸及的面反而越來越窄,不知不覺間,他忽地到了某種難以言述的極限,激昂澎湃的力量驟然撞了上堅不可摧的堤壩高牆,轟然劇震,繼而急劇收縮。
虛腦界面的星空,瞬間塌陷凝縮為一點,與之同步塌陷的還有羅南所有的感知和意識。渾渾濛濛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混沌之中,裂隙忽開。
一線穿莽莽,一線通幽明,一線貫有無。
三條直線交錯貫穿,就在那塌縮至極限的原點之上,彷彿一個座標系,但並不是數學,而是一種直感。
獨特的信息結構,就這樣由點到線,由線拓展成面,再變成三維空間,並持續流變。在這過程中,夏城內外、周邊海域和荒野,還有生活繁衍於其上的億萬生靈,正層層顯化它們全新的概念。
這些客觀存在的事物、生靈、變化,彷彿是被一位超卓的畫師重新描繪了一遍,呈現出不可思議的生動體態。
羅南的眼界重新拓開,觀照這一切,新奇而怔然。似乎每一個細節中都蘊藏著足量的信息,還有更微妙的東西,就在他靈魂披風覆蓋、觀照的範圍裡呈現。
那就像……就像無數脆弱的氣泡,大多數根本不固定,甚至沒有真正成形,即使展現出了斑斕的色彩,還是在極短的時間內,大片大片地幻滅,又大片大片地生成。
羅南看著這些,就像在觀睹近岸的起伏海面。那些推擠生滅的氣泡,以其驚人的數量,確實形成了恍如大海般的宏大規模,併為這個世界塗抹上了眩目至極的色彩。
雖是首次目睹這般奇景,他偏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最終形成了判斷,即使這與慣常的認知截然不同:
這是……精神的世界!
正要再加細觀,忽有峻冷高拔之力,如飛來奇峰,強行撞入,讓這片絢爛的景緻,劇烈震盪起來。此間,熟悉的意念呈現:
“備課很認真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