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3日清晨7點30分
水很深。
出人意料的深,離岸不到兩米的地方,就已經完全深不見底了——冰涼的水世界,雖然外面是夏日的清晨,下面卻是北冰洋般漫長的極夜。
尚小蝶完全沒入渾濁的河水,幸好入水時閉緊了呼吸,否則這暗綠色的髒水就成為早餐飲料了。接下來的掙扎完全出於本能,雙手拼命向上揮舞,卻一點都抓不到水面。她感覺自己正垂直向下沉去,兩腳完全懸空踩不到底。
瞬間開始後悔——小時候為什麼不跟爸爸去學游泳?
四周全是冰涼的河水,她甚至不敢睜開眼睛,惟恐眼球會被這髒水腐蝕。河水就像黏糊糊的鼻涕,粘在她皮膚上撫摸,簡直要撕碎她的身體。
該死的“幽靈小溪”還沒有到底!尚小蝶繼續往下沉去,最後一口氣已屏不住了,肺裏難過得像要爆炸!
突然,耳邊響起某種聲音,從某個遙遠的角落升起,飄浮在她的身邊。不知哪種語言的歌聲,帶着斯拉夫味道的旋律,悠揚,綿長,柔和,誘人,如海底女妖般忽隱忽現。
是的,尚小蝶看到她了——
長髮散發着亞麻色的光澤,半透明雙眼如波羅的海琥珀,白皙的皮膚來自極地冰雪,修長的身段竟如海蛇扭動,紅唇輕唱那古老的歌謠:“你在地底潛伏/我在人間等候/你吐絲作繭自縛/我望眼欲穿孤獨”
剎那間,小蝶想起了這張臉,印象深刻永難忘懷——鑲嵌在墓碑上的臉。
那個傍晚她走進蝴蝶公墓,凝視這張墓碑上的歐洲臉龐,她是如此美麗如此憂傷,帶着另一個世界的純潔,底下還有那行俄文字母的姓名。
在最後一口氣用盡之時,尚小蝶在水底睜開了眼睛。
沒有孤獨的墓碑,也沒有歐洲臉龐的女子,更沒有海底女妖的歌聲。
只有一具枯骨。
一縷幽暗的光線,竟穿透了暗綠色的水面,頑強地深深射入水下。她看見了一團團茂盛的水草,如女子的黑髮般飄蕩糾纏着——不,真的就是人的頭髮。
她伸手摸到了一團長髮,黑黑的膩膩的,只有年輕女子才有這樣的頭髮。
長髮中間還隱藏着一雙鋭利的目光。
誰在水底看着她?
6月13日工清晨7點31分
綠色的水,如空氣湧入鼻孔.
嗆進氣管的水讓她身體抽搐起來,先是要爆炸的感覺,然後又變成燃燒的烈焰——一邊是海水,一邊是火焰。
又看到了那張美麗的臉龐,還有那奇異的歌聲,將把她帶入另一個世界。
突然,一隻手抓住小蝶的胳膊,在她落進最後那扇大門前,又把她活生生地拽了出來。
尚小蝶已失去了意識,沒感到自己正迅速上升。一隻有力而温熱的手,正緊緊攬着她的胸口,帶着她飛向生命的入口。
終於,她浮出了水面。
重新回到天空下,她身體仍在發抖,條件反射地要把髒水嗆出來。但喉嚨怎麼動也沒用,臉色白得與死人沒有區別。
莊秋水也變成了一個“綠人”,他吃力地把小蝶拖到岸上。沒來得及喘口氣,便雙手用力壓着她的胸口,想要把她嗆進去的水壓出來。當他摸到小蝶胸口的一剎那,忽然有些猶豫和尷尬。但此刻救人性命最要緊,哪管得了其他那麼多。
小蝶的嘴巴終於張開了,吐出幾大口暗綠色的髒水。但她仍昏迷不醒,摸了摸鼻子還沒有呼吸。莊秋水用力掐着她的人中,但依然沒用。
只有最後的辦法——人工呼吸!
不能再猶豫了,平生第一次有男人吻了她的嘴唇。
尚小蝶的初吻。
嘴唇觸及莊秋水的一剎那,她突然恢復了意識,模模糊糊感到一陣温暖,某個男人的氣息,正透過嘴唇輸送到她的氣管裏。
一口接一口的熱度,莊秋水身體裏的空氣,漸漸充滿了她的肺葉,驅逐那些綠色的髒水,給予她第二次生命。
她吐出最後一口髒水,終於主動呼吸了一下。
莊秋水的嘴唇離開了,在她耳邊喊道:“你能聽到我的話嗎?用力深呼吸,深呼吸!”
又一次深呼吸,這次是天地間自然的空氣,儘管還帶着“幽靈小溪”的氣味。在莊秋水的指揮下,她自動呼吸了幾十下,總算緩過一口氣來了。
她看到了莊秋水的臉,同樣也濕漉漉的,頭髮上的水滴到她臉上。只是這張臉已變成了綠色,就像神秘視頻中夜視模式的臉。他焦慮地盯着她,隨着她眼睛的睜開,露出了一個迷人的笑容。
她知道他吻了她,儘管只是為了救她的生命。
尚小蝶也笑了,一半是因為面對這雙眼睛,另一半是因為他綠色的臉實在太滑稽了。
其實,她自己的臉也變成了綠色。莊秋水看着這死裏逃生的女孩,渾身上下都塗滿綠色,也不禁豁然大笑起來。
兩人笑了足足三分鐘,慶幸自己從死神牙縫裏逃生,慶幸躲過了“蝴蝶公墓”給他們安排的一次劫難,慶幸他們能有機會唇齒相依
莊秋水把她從草地上拉起來,而她的四肢還沒有力氣,便順勢倒在他懷裏。他摟着她的雙肩,輕聲耳語:“你是不是很冷?”
她閉上眼睛,頭靠着他的胸口:“是的。”
莊秋水感到了些尷尬,但只能摟得更緊,用自己的體温為她驅寒。
就這樣在草地上坐了一會兒,他問道:“你在水底下看到了什麼?”
小蝶睜開眼睛,想起水底黑色的長髮,還有那具森森的骨架。
於是,幸福的容顏變成了徹骨的恐懼
6月13日上午9點20分
幽靈小溪。
這條小河邊第一次圍了那麼多人,有學校的老師和好奇的學生,當然最醒目的是打撈隊員。潛水員在河邊穿上了全副裝備,校方這條小河居然有十米深,相當於三四層樓的高度。潛水員頂着頭盔樣的潛水罩,繫着根繩子跳進了暗綠色的河水。
一個多小時前,莊秋水和尚小蝶掉進了河裏。他們發現水底似乎有具枯骨,被水草緊緊纏繞。他們趕快向學校報告了這件事。當老師看到這對渾身綠色的男女,還以為他們在玩“綠巨人”的COSPLAYSHOW呢。一開始沒人相信他們的,但莊秋水説出去年失蹤的孟冰雨後,才引了老師重視。然後,學校打電話請打撈隊過來。
同時,莊秋水和尚小蝶再分別回宿舍洗澡。好不容易把渾身上下的綠水洗掉,浴室地板都洗成了綠色。小蝶換上一身乾淨衣服,在室友們詫異的目光中跑回了“幽靈小溪”。
當她和莊秋水回到小河邊,發現周圍已擠了許多人。同學們都聽説“幽靈小溪”要打撈屍體了,這樣的好機會自然不能錯過,大家看着綠色的水面,不知會撈上來什麼東西。
等了十幾分鍾,當圍觀的人羣有些不耐煩時,水面上忽然有了動靜,一個黑色的頭盔冒出來。潛水員艱難地爬上河岸,手裏還抱着一具綠色的骷髏——
在場所有人都叫了起來,幾個膽小的女生嚇得蒙起眼睛,河邊的氣氛一下子緊張了。尚小蝶顫慄地看着這具枯骨,下意識地抓住莊秋水的手。他也明顯感到了恐懼,同樣抓緊小蝶。
那具骨架並不是很大,原本白色的骨頭都成了綠色,骷髏的頭骨眼窩深陷,裏面盛滿了綠色的泥土。黑色的長髮掛的水草上,幾乎已與頭骨分離了。
它全身都被茂密的水草纏繞,可以想象它被水草束縛捆綁的樣子。在骨架主人生命的最後瞬間,曾經拼命在水底掙扎。也許他會游泳,但雙腳被水草緊緊地抓住,就這樣活活淹死在了水草中。
尚小蝶只感到噁心,若剛才沒有莊秋水救她,恐怕自己也變成這樣子吧?她發現在骷髏的右腳骨上,還套着一隻女式鞋子,也被水草牢牢固定住了。
雖然沾滿了綠色污泥,但經過水麪的洗滌,還是露出了紅色的表面,那小巧玲瓏的中跟樣式,正與河邊那隻紅色女鞋一模一樣。
莊秋水顫抖着喊道:“孟冰雨!”
當場又一陣騷動,一個老師走過來問:“你怎麼知道她是孟冰雨?”
“鞋子!我認得這隻鞋子,原來河邊還有她的一隻鞋子。”莊秋水盯着那隻鞋子,緊緊捏着小蝶的手,“就是去年的這個時候,她一定是在這條河邊,失足滑入了‘幽靈小溪’!”
這時打撈隊抬起屍骨,準備送到法醫那裏去鑑定。
“秋水!”
後面有人叫他的名字,莊秋水回過頭來見到了雙雙。
雙雙同時也見到了尚小蝶,她的手正被莊秋水緊緊地握着,兩個人並排站在一起,頭髮好像還沒有乾透。
莊秋水尷尬地放開小蝶的手,尚小蝶也害羞地低下了頭,輕輕躲到了一邊去。
陸雙雙直勾勾地看着他們,咬着嘴唇發不出聲音,臉色就和“幽靈小溪”一樣難看,然後扭頭離開。
6月13日下午14點20分
尚小蝶飛快地跑過校園.
上午在“幽靈小溪”發現疑似孟冰雨的屍體,好像自己還沒從暗綠色的水底浮起。那死裏逃生的瞬間,竟在水底見到了那張歐洲女子的面容——蝴蝶公墓的墓碑上的照片。難道那些傳説是真的,沒人能走出蝴蝶公墓還活得長久,這只是一次嚴厲的警告而已,她和莊秋水逃得過初一逃不了十五?
耳邊不停響起那女妖的古老歌聲,如那池綠水源源不斷地灌入腦中
兩分鐘前,她忽然想起還有一場考試。
當她衝進考場時,卷子已經發下來了。她匆匆找到座位,周圍的人都偷偷笑她。但也有人發異樣的目光看她。特別是前排的小胖子,就是上次打電話説“我愛你”惡作劇的傢伙,不停回頭盯着小蝶。雙雙坐在兩排課桌上,也像看到外星人似的盯着她,小蝶愧疚地低下頭。
她發覺自己第一次這麼引人注目。中學時無論男女同學,從沒人多看過她幾眼。有的老師幾年叫不出她名字,甚至高中班主任有時也要想好久,才記得起“尚小蝶”這三個字。常在街上遇到高中同學,對方卻視而不見走過,她也只能失望地低下頭,再也不敢和別人打招呼了。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從未存在過的人,早已融化在稀薄的空氣中。
要命!雖然古漢語是她喜歡的課程,但這幾天根本沒複習過,看到題目腦子就一片空白了,連最簡單的句子都看不懂——高中時她還能熟練背誦這一句。
試卷第三頁,在詩詞默寫裏看到“蝶戀花庭院深深幾許”。
剎那間,“蝶戀花”這三個字觸動了她的某根神經,心底升起一幅畫面——
庭院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雨橫風狂三月幕。門樓黃昏,無計留春往。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
她一口氣默寫出了整首詞,似乎已被歐陽修靈魂附體。
腦中響起三個月前老師在講台上説的話:“蝶戀花,是唐教坊曲名。本名《鵲踏板》。晏殊詞改今名。調名取梁簡文帝蕭綱詩句:翻階蛺蝶戀花情。”
又一次看到“蝶”這個字,尚小蝶心底一驚,彷彿自己輕了許多,也在雕欄玉階前翩翩翻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