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猶如眼前沒有盡頭的道路。
子夜12點整。
車窗外是茫茫黑夜,只有零散星光點綴。對面偶爾開來一輛卡車,燈光晃過令人目眩。這輛3.0的越野車一路顛簸,後排的數碼攝像機也晃得厲害。
副駕駛座上的女孩回過頭來,臉龐居然是暗綠色的——原來夜視燈正對着她,女孩長得還不錯,長髮圍着二十歲的臉頰。
雨點砸在風擋玻璃上,大光燈照着雙向四車道的路,兩邊是郊區的綠化帶。十字路口既沒有紅綠燈,也沒有路牌。開車的小夥子放慢車速,猶豫間作出了選擇。
“確定左轉嗎?”
越野車裏有兩女一男,坐在後排的女孩端着DV,用夜視模式攝下這一切。
突然,前排的女孩回頭喊道:“冰雨,你快看!我們九點鐘就經過這裏了,現在還在這鬼地方轉圈——開進黑煞陣了吧?”
男人終於暴怒了:“你再敢説一句!我就對你不客氣。”
這氣勢終於讓她安靜了下來,沒有人再説話了。越野車在午夜的路上開着,DV畫面也穩定了許多,只有發動機在轟鳴。風擋玻璃上的雨點越來越密,雨刷像扇子刮來刮去。這樣的野外,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古老的奇怪傳説。
前方,燈光漸漸亮起,路邊出現了一些廠房,還有些高樓隱藏在夜色中。
“快到家了吧?”前排女孩忍不住説話了。
突然,車前燈掃過一個路牌。
後排的女孩叫冰雨,立即喊道:“等一等,看看路牌!”
男人本來已經開過去了,也馬上剎住了車,把車倒回去幾米。
終於,車窗邊出現了那個路牌——
黃泉九路
孤獨的路燈光線下,這四個字隱隱發出血紅的反光,如墓碑銘文般醒目。荒郊子夜,雨點如飛蟲般閃過,似乎穿入了冰雨心裏。端着DV的手微微一顫,能聽到牙齒間的顫慄。
越野車裏三個人幾乎異口同聲:“黃泉九路?”
小夥子對長髮女孩忿忿地説:“快到家了?這就是你的家嗎?”
女孩知道自己説錯了話,嚇得快要哭出來了。
“《地獄的第19層》裏寫到過這個路名!”冰雨説話了,她把鏡頭對準路牌上的字,“沒想到真有這條‘黃泉九路’,我們來到小説裏寫到過的地方了!”
“不會搞錯吧?怎麼開到這鬼地方了。”
“別害怕,之所以我們會恐懼,只是因為‘黃泉’、‘九泉’之類的詞罷了。其實有黃泉九路,就一定有八路、七路,筆直開過去就會找到出路的。”
“不管是哪一路,總之都是‘黃泉路’!”
男人也不管説話是否忌諱了,他轉動方向盤向前開去。鏡頭迅速遠離路牌,“黃泉九路”消失在夜色中。
不知又開過多少路口。兩邊大多是廠房,或者建築工地,要麼乾脆就看不清,基本沒見過人影。
“等一等!”
端着DV的冰雨叫起來,她調整一下鏡頭焦距,對準車子右前方。
果然,路邊依稀有一個白影浮現,在黑夜籠罩下簡直像UFO。
前排的女孩也注意到了:“那是……什麼……東西……”
男人將車速放緩,車前燈打足了照向前方。
居然……居然是一個白衣女子。
女子沒有撐傘,就這麼站在雨幕裏,從頭到腳都是一身白色衣裙,像是終南山古墓派的傳人。長長的黑髮遮住了她的臉,看不清長什麼樣子。
隨着汽車逐漸靠近,那女子抬起一隻手,輕輕揮舞了兩下,做出攔車的手勢。
“這半夜黑燈瞎火的,她怎麼會孤身一人在路邊攔車呢?”前排的女孩很是害怕,“我看她有些邪門,不會是強盜的誘餌吧?”
男人踩下了剎車:“肯定是遇到了什麼意外,或者——碰上壞蛋了?”
越野車停在白衣女子身旁。冰雨打開右後車門,將鏡頭對準車外,只見午夜幽暗的路燈下一襲白衣。
神秘的女子依舊垂着長髮,彎腰屈身跨進了車門。
在車門打開的同時,一陣奇怪的風吹進車廂,將前排女孩的長髮吹亂了。車外雨點也隨風打在鏡頭上。
夜視鏡頭裏,白衣女子的臉依然發綠,但要比其他人更淺些。這張臉很漂亮,一雙大眼睛引人注目,眉毛和鼻子也很是標緻。再加上一張年輕的瓜子臉,烏黑垂下的長髮,一身如雪的白衣,真貌似蒲松齡老先生筆下的人物。
她的頭髮和衣服都被淋濕了,臉上有一些深棕色的血斑,嘴角似乎也有這樣的血跡,雙唇顯出另一種可怕的顏色。
長髮女孩戰戰兢兢地回頭問道:“出了什麼事?怎麼會半夜站在路邊?”
白衣女子茫然地搖了搖頭,眼神中隱藏的幽怨,透過鏡頭傳遞到了冰雨心底。
“有人欺負你了嗎?你臉上的血是怎麼回事?”
神秘女子抬起左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嘴唇微微有些顫抖,就是説不出話來。
“看樣子她真受到驚嚇了,先送她去醫院吧。”
開車的男子説:“我連這是哪條路都不知道,怎麼找得到醫院啊。”
冰雨在鏡頭後問:“對了,你知道這是什麼路嗎?”
終於,神秘的白衣女子説出了三個字——
“黃泉路。”
冰雨的DV又是一顫,白衣的女子嘴角上揚,目光直視着鏡頭。
同時車子晃了一下,顯然開車的男子也被嚇到了。鏡頭好不容易重新擺穩了,車子也繼續向前開去。窗外仍然是茫茫無邊的雨夜,一些零星的燈光忽而閃過。
前排的女孩小心翼翼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啊?”
白衣女子依然只説三個字——
“鬼美人。”
這三個字説得異常清晰,車子又猛晃了一下,差點撞到了旁邊的行道樹。
冰雨原本冷靜的聲音也顫慄了:“你説什麼?鬼——美——人?”
白衣的不速之客微微頷首。
“你從哪來?”
神秘女子的眼神有些異樣,忽然把頭靠近了冰雨,眼睛幾乎已貼着鏡頭了。
一個幽幽的女聲——
“蝴蝶公墓。”
時間突然凝固。
幾秒鐘後響起了一陣嘯叫,鏡頭上出現一個黑色的東西,像毛毛蟲一樣蠕動着爬過。
前排的女孩尖叫起來,冰雨的鏡頭也天旋地轉了——在黑色與綠色不斷交替的光影中,男人與女人齊聲慘叫,彷彿有人用刀子割他們的肉。
突然,風擋玻璃上出現許多深色污點。鏡頭前有什麼飛來飛去,不計其數的小黑點,像夏夜裏撲火的飛蛾,密密麻麻飛向駕駛座。
這時對面閃過一道強光,伴着男女悽慘的尖叫聲,隱隱看到一輛大卡車,正穿破雨幕向他們衝來。
瞬間,眼前又一陣劇烈搖晃,同時響起巨大轟鳴。整個世界亂成了一團,鮮血般的液體噴射上鏡頭。
回到阿鼻地獄……
就在尚小蝶忍不住要喊“救命”時,液晶屏突然變作一團漆黑,耳機裏也沒有任何聲音了,世界末日?
蜷縮在黑暗寂靜的女生寢室,宛如噩夢中醒來。她摸了摸自己胳膊,剛才覺得手臂如刀割般疼痛。原來流下來的並不是血,而是一大把冷汗。
還在不停地喘氣,窗外吹進來的風更涼了——彷彿車門就開在她身邊,視頻裏神秘的白衣女子,伴着夜風坐到寢室上鋪,玉手搭着小蝶的肩膀,獻上冰涼如鐵的紅唇。
小蝶索性披上一條毛毯,再壯起膽子看看電腦。這段視頻已全部播放完畢了,總長度23分13秒——故事在地獄中結束。
晚上10點半,宋優還在寢室裏上網,曼麗好像已經睡熟了,田巧兒和白露依然不見蹤影。沒人感到上鋪的異樣,也沒人察覺尚小蝶的恐懼。好像她在另一個世界,筆記本電腦裏播放的那段視頻,發生在另一個星球。
視頻藏在一張光盤裏,她把光盤從筆記本里退了出來。
光盤正面就像古代的銅鏡,映着她模糊的眼睛和嘴唇……
6月6日凌晨5點55分
一望無際。
眼前是混沌的宇宙,在天際線的穹頂彎曲處,包裹着白色半透明的次級卵膜。她蜷縮在卵體中央,冰涼的手腳幾乎抓在一起,變作沉睡的卵細胞核。周身都是凝膠狀的細胞質,充滿着微絲和環層板,內質是富有營養的棗卵黃。
這是她的宇宙,時間與空間的“奇點”,等待大爆炸那一刻到來……
2006年6月6日星期二凌晨5點55分55秒。
小宇宙引爆。
在零點零一秒的世界無限膨脹後,她緩緩睜開了眼睛。
卵生在女生寢室的右上鋪。
晨曦透過花布窗簾乍瀉,瞳孔失去了眼皮保護,微光如毒箭刺入,視網膜輕輕呻吟。
天花板是虛無的昏暗,五人女生寢室的輪廓已漸清晰——對面上鋪隱隱傳來田巧兒的歐洲香水氣味,自己下鋪宋優吃剩的隔夜蛋糕味,抑或曼麗那精緻的小零食們的誘惑,還有白露那一摞舊書的油墨味。
最奇怪的氣味卻在自己臉上,濃郁的芳香充塞鼻息,如古寺神龕前繚繞的香煙,又似清明墳頭燒剩的冥幣氣味。
伸手摸了一下,手指上多了張美麗的臉。
這張臉僅有郵票大小,在紅色的背景襯托下,有粉色的臉頰,藍色的眼睛,棕色的眉毛,捲曲的綠色長髮,鮮豔如血的雙唇。這是如雕塑般的絕色美女,化上了最濃烈的彩妝,在古希臘戲劇裏方可得見。
僅保持了不到五秒,這張臉就變成了一個骷髏,漆黑的背景上一堆白骨,深深的眼窩燃燒着鬼火。
心頭狂跳起來,手指也僵在半空。任由美女與骷髏的臉龐,不停來回交替。寢室裏又亮了些,迷糊的雙眼睜得更大,才發現美女與骷髏兩邊都存在,只是不斷撲扇着翅膀。
一隻蝴蝶。
停在她左手指尖上的,是一隻蝴蝶。
美女與骷髏——是蝴蝶兩片翅膀上的圖案。
這隻蝴蝶身長相當於兩張大頭貼,雙翅展開還要大。頭部是白色的,前端長長的觸鬚火紅,整個軀幹和腳純黑,細看還有許多絨毛。一對大大的複眼,正如人一般凝視她雙眼。
最奇特的是它翅膀上的圖案——
左邊翅膀上是一張美女的臉龐,竟和化着彩色濃妝的人類美女一模一樣。
右邊翅膀卻是一個人類的骷髏頭,黑地白骨似乎剛從墳墓裏挖出來。
一邊是鮮豔的生命,一邊是恐怖的死亡。
人類生命的兩極,同時呈現在這隻蝴蝶的同一對翅膀上。
緩緩搖了一下手指,這不速之客竟絲毫不怕。翅膀上閃閃的彩色鱗片,發出幽魅的香氣。於是她用力揮舞左手,蝴蝶從指縫間輕巧地逃走了,停在寢室寫字枱上。美女與骷髏交替變幻,彷彿發出某種挑釁。
她戴上眼鏡,披上外衣,光着腳丫爬下上鋪,幸好沒吵醒室友們。她輕輕撲向寫字枱,幾乎抓住蝴蝶的剎那,它又一次逃之夭夭,飛上了門鎖把手。
穿上涼鞋抓過去,蝴蝶靈活地飛開。在抓住門把手的同時,門開了一條小縫,它如薄紙片飛了出去。
女孩追出門去,清晨六點的陰冷的女生樓裏,青灰色的走廊不見一個人影,只有那鮮豔的蝴蝶,忽上忽下地飛舞。
當她追到樓梯口時,蝴蝶搖搖擺擺飛下了樓梯。她只有跟着蝴蝶,一口氣衝出了女生宿舍樓。
當所有人都在夢裏時,她卻在清晨的露水中,追逐一隻奇異的蝴蝶。它在眼前翩翩飛舞,幾度伸手要抓到,卻差之毫釐功虧一簣。它調皮地扇動翅膀,一路留下暗香,飛出了S大宿舍區。它既不飛高也不飛遠,一直保持在她視線之內,真是個狡猾的傢伙。
踏過潮濕的小徑,她跟着蝴蝶來到學校花圃——“蝶戀花”,這裏就是它的老巢了?
沒想到蝴蝶又飛出花圃,她捂着衣領滿腹狐疑地跟下去。小道越來越荒涼,周圍的建築也陌生了,這是清晨偏僻的校園一角。儘管考進S大已快一年,但還從沒來過這兒。
鮮豔的蝴蝶,在這單調的清晨異常醒目,尤其是翅膀上的美女與骷髏——絕大多數生物體都是左右對稱的,以往見過的蝴蝶或飛蛾,兩邊翅膀也都是一樣的。她從沒見過左右兩邊不一樣的動物,這完全違背了大自然的規律,好像偏要和達爾文較勁。
而美女與骷髏的兩片翅膀尤為可怕,分別代表了美好與死亡,不知它要飛到哪一邊去?
蝴蝶飛到了一片夾竹桃林。
那是片盛開着的夾竹桃,紅色與白色的花朵交替閃爍,還有凋零的花瓣在泥土下慢慢腐爛。她也曾喜歡過這種花,儘管爸爸告誡過她許多遍:夾竹桃有毒。
蝴蝶在有毒的鮮花裏穿行,穿過那些深綠色的竹葉,飛向花叢間的小河。
這條河孤獨地流淌在校園最荒涼的角落,不到十米寬的兩岸,開遍了夾竹桃花。
那隻蝴蝶飛出樹叢,來到河岸邊一塊空地。這裏沒有夾竹桃,只有一大片荒草。
第一次來到這條小河邊。
河水綠得讓人心裏發瘮,那不是天然碧水的那種綠,而是充滿着水生植物的渾濁綠色,看不清河裏有什麼東西,就像鋪滿了深綠色顏料。多年的陳腐氣味瀰漫在河面,就像小時候聞到的蘇州河,連同清晨的薄霧籠罩着女孩。
鏡片上有些模糊,她感到一陣噁心。穿着涼拖鞋的雙腳,被野草磨得又癢又疼。就在她受不了要離開時,神秘的蝴蝶又出現了。
美女與骷髏的翅膀,在綠色的野草中飛舞着,落在一個暗紅色的物體上。
草叢裏好像是個書包,蝴蝶停在書包上不動了。
她在野草中蹲下來,仔細看那隻書包——紅色的女式書包,高中和大學小女生裏一度流行過,她的很多同學都有這種包。可以雙肩揹着,但女生通常習慣單肩背或拎在手裏。
在這清晨荒涼的小河邊,怎麼會有這麼一個書包呢?
暗紅色的書包鼓鼓囊囊的,不知裏面裝了什麼。沾了厚厚的塵土,可能已在野草中躺了幾個月,或者好幾年。
帶着美女與骷髏的蝴蝶,它為何飛大老遠,最終停在這個東西上?
忽然,視線裏又掠過一點紅色,她繼續向河岸邊看去——在幾乎靠着水岸的地方,躺着一隻紅色的鞋子。
女鞋。紅色。中跟。
穿在年輕女子腳上應該很漂亮。但很少有大學女生會穿這樣的鞋子。
紅色的女鞋,帶着一些灰色污漬,在綠色的河岸邊分外顯眼。沒被漲潮的河水衝進水裏,算是它的運氣了。
深綠色渾濁的河面上。
繼續飄來迷離的霧氣。
孤獨的書包在草叢裏。
停着一隻神秘的蝴蝶。
還有,血紅色的女鞋,它曾穿在哪一隻纖纖玉足上?
簡直要變成一首恐怖印象派詩了!她的睫毛連同牙齒都在發抖——
蝴蝶突然飛了起來。
她幾乎摔倒在地,趕忙站起來回頭就跑。兩隻拖鞋“吧嗒吧嗒”踩在草地上,就像後面有人跟隨她的腳步。
在清晨的薄霧中撒腿狂奔,聽着自己恐懼的心跳。要遠離那神秘的書包、暗綠色的小河、鮮豔有毒的夾竹桃……
她的名字叫尚小蝶。
6月6日下午17點30分
S大校園由清晨化為白晝,太陽在正午懸掛了片刻,下午又被吞沒進了烏雲。
尚小蝶低着頭衝進食堂。清晨奇異的經歷,讓她整天食慾不振。有認識的同學走過,卻對她視而不見,好在她早已習慣被忽視和遺忘。
但清晨那隻蝴蝶,是永遠都無法遺忘的。
還有,躺在小河邊的紅色書包。
一整天心神不寧,好像自己掉進了那書包裏。那隻蝴蝶,左邊翅膀是美女的臉,右邊卻是個骷髏頭!停在紅色的女式書包上——很想知道那書包裏有什麼,可那東西看起來太髒了,實在不敢用手去碰。
忽然胃裏一陣翻騰,差點把剛吃下去的全吐出來。因為她又想起了那條小河——雖然是第一次見到,但在S大卻頗為有名,在中文系詩社的筆下,這條暗綠色的小河被封為“幽靈小溪”。
抗戰時,日本軍隊殺了許多學生地下黨員,把屍體扔到了小河裏。從此,這條河變成了渾濁的深綠色,每年夏天都會發出令人噁心的氣味。50年代,果然從河底發現了幾十具屍骨。“文革”十年,常有性格孤傲的老教授,受到侮辱後便一氣之下沉了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