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
潛伏在這南方小城有許多好處,第一是空氣清新讓人身體狀態好了許多,儘管還無法恢復男人的能力;第二是可以在街邊小店找到修電器的工作,電子工程專業的他可是行家裏手;第三是這裏看不到通緝令,馬路上幾乎連警察的影子都沒有,更不用擔心被人發現。
許多個深夜與凌晨,他依然會從噩夢中驚醒,見到那張二十五歲的臉,風華正茂,英姿勃勃,閃着明亮的目光,隨時都要成為萬眾矚目的人物。
路中嶽夢見自己被這個人用刀刺死。
鮮血在眼皮底下奔流,迅速染紅整件衣服,倒在街頭被眾人圍觀,就像一條被車撞死的中華田園犬。
每次這樣醒來,他都會衝到鏡子前,看着自己四十多歲的臉,看着額頭與眼角的皺紋,日漸稀少的頭髮,還有佈滿血絲的眼睛。
那個人的名字叫申明。
路中嶽第一次見到他,兩人都只有十五歲。1985年的南明高級中學,記憶中無比荒蕪,除了旁邊的鋼鐵廠,似乎是被世界遺忘的角落。唯獨教學樓與宿舍都是新的,那年頭無數人打破頭都要擠進去——中考成績一般的路中嶽,通過老爸走教育局的後門,多交了些贊助費,這才被塞進了南明高中。
申明剛來學校報道,穿着土得掉渣的白襯衫藍褲子,跑鞋都洗得發灰,書包一看就是舊的,很像別人用剩下來的那種。但他的目光很特別,儘管總是故意躲避別人,但只要一跟人四目相對,就會令對方望而生畏。
與其他同學相比,他的臉有些過分的成熟。
他們被分配到同一間寢室,六個室友中就屬申明最為寒酸,身上只有幾毛零用錢,平常連買根冰棍都捨不得。但他的功課確實好,讀書極其勤奮,每晚在蚊帳裏挑燈夜戰。他的領悟力特別強,老師説的話一點就透,尤其語文與英語更是出類拔萃。除了年輕的數學老師張鳴松,幾乎每個老師都很喜歡他。
相比之下,路中嶽就寒磣許多了,若非理科成績還行,恐怕都有留級的可能。
他卻是申明最好的朋友。
平時申明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只有單獨跟路中嶽在一起時,才有説不完的話,申明有句口頭禪“來不及投胎嗎?”讓路中嶽記憶猶新。任何時候路中嶽遇到困難,申明都會出手相助。同樣他經濟拮据之時,路中嶽也會慷慨解囊。
高二那年,他拖着申明去藥水弄打枱球,遇到流氓搶劫,申明幫他打跑了那些混蛋,頭卻被打破血流如注。路中嶽陪他去了醫院,忙前忙後了一整夜,結果申明被縫了七針,回到學校只能謊稱不小心摔跤。
那天晚上,申明躺在路中嶽的大腿上,雙眼清澈地看着滿天星斗。他説自己從小沒嘗過過一天好日子,記憶裏都是被人欺負,沒有小朋友願意跟他一起玩,就連寫作業的鉛筆都是外婆從東家要來的。考進南明高中,他才有機會每天吃到肉。
最後,他冷冷地説了一句:“不甘心一輩子就這樣過去。”
高考前夕,申明總是愁眉不展,他填的第一志願是北大,將要面對全國成千上萬的競爭者,心裏毫無把握。
路中嶽更在擔心是否會高考落榜。
六月的某一晚,學校對面流浪漢的棚户區發生火災,路中嶽跟着同學們出來看熱鬧,沒想到申明像個瘋子樣衝進火場,最終變成一團火焰衝了出來,結果救出了一個小女孩。
路中嶽並不知道,不久以前,這個小女孩幾乎就被他害死。
終於,申明得到了被保送北大的機會,成為萬中挑一的幸運兒。
高考過後,他即將奔赴未名湖畔,路中嶽留在本市的理科大學讀書。在南明路上依依惜別,兩人擁抱着大哭一場,申明唱了一首歌,是李叔同的《送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斛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那是二十六年前的往事。
此刻,路中嶽是一個逃亡的通緝犯,隱身在人羣深處,回想這輩子所有的起伏坎坷,不都是拜這個死於二十五歲的好朋友所賜嗎?
而他之所以來到這裏,是為了另一個人——他叫路繼宗,今年十九歲,是路中嶽的親生兒子,唯一的。
這輩子註定不可能再有了。
他在這座南方小城隱藏了一年,時不時觀察陳香甜與路繼宗母子。當年喜歡過的女子,早已不能再看了,差點被自己扼殺的孽種,卻如同春天的野草般茁壯——最要緊的是,這孩子的相貌完全遺傳自路中嶽。
路繼宗每天閒着,要麼無所事事地看A片,要麼去網吧通宵打遊戲,卻給自己賺了幾十把砍刀,直到媽媽揪着他的耳朵拎回來。他很少主動跟人説話,也沒有朋友——除了遊戲裏的戰友們。
不會有女生喜歡他。
他總是低下頭,露出額頭上淺淺的青斑,冷酷地壓着眼神看別人,令對方產生某種畏懼。有一晚,他在網吧裏打DOTA,旁邊有個傢伙罵了他兩句,説他是沒有爸爸的野種,媽媽是個爛貨。他立刻變了個人樣,宛如凶神惡煞附體,衝上去痛打了對方一頓。那傢伙是黑社會流氓,在小城橫行霸道慣了,沒人敢動一根毫毛,這回卻被打得滿地找牙,以後再也不敢出現在他面前。
多少次路中嶽都忍住了衝動,不敢出現在兒子面前,擔心只要暴露自己身份,就會招來殺身之禍。
有個女子偶爾會去路繼宗家裏,每次提着各種水果與禮盒。她看起來不到三十歲,穿着打扮看似樸素,氣質卻格外出眾,仔細看她的臉是真心漂亮——路中嶽不認為陳香甜能交這樣的朋友。
她似乎很得路繼宗的信任,兩人有時會一起逛街,讓人有種姐弟戀的錯覺。
不過,路中嶽斷定她不是本地人,而是來自某個大城市。他有幾次悄悄跟蹤那個女子,發現她是在城外苗寨支教的老師,又從寨子附近打聽到了她的名字——歐陽小枝。
最近讓他疑惑的是,快一個月都沒見過路繼宗了,同時姓歐陽的女子也消失了。
我的兒子去哪了?
這個疑問憋了許多天,路中嶽終於按捺不住,在某個春天裏的深夜,敲響了陳香甜的房門。
“你是誰?”
將近二十年過去,這個女人早已認不出他來了。
路中嶽低着頭,把臉藏在門外的陰影中:“你兒子去哪裏了?”
“啊?”這個中年女人頓時慌了,“繼宗在外面闖了什麼禍?”
“沒有。”
他又往裏走了一步,整張臉暴露在燈光下,尤其是額頭上那塊青色印記。
陳香甜後退半步,眯起眼睛盯着他,有些恍惚地搖搖頭:“你是——不可能!”
“就是我。”
反手把門關上,他小心地走入房間,屋裏亂七八糟的,散發着油煙味。
“路中嶽?”女人抓着他的肩膀,仔仔細細端詳這張臉,又驚恐地鬆開手,躲藏到角落中,“冤家!”
“久別重逢,你不高興嗎?”
陳香甜渾身顫抖:“我……我……只是沒想到……”
“你以為我早就死了嗎?”路中嶽伸手撫摸她略顯粗糙與鬆弛的臉,“有時候,我還是會想起你的——1995年,在酒吧裏第一次見到你,那時候的感覺真好啊。”
“放開你的手!”
“那麼多年了,你不想我嗎?”
女人卻打了他一個耳光:“我恨你!”
“對不起。”他撿了塊乾淨地方坐下,“但我還是要感激你!為我生下了一個兒子。”
“你不配做他的爸爸!”
“繼宗在哪裏?”
他掐住了陳香甜的脖子,她喘着粗氣説:“一個月前,這孩子出去打工了。”
“去了什麼地方?”
“就是我跟你認識的那座城市!他説在那裏可以找到爸爸。”
“他是去找我的?”
路中嶽下意識地鬆開手,女人痛苦地咳嗽幾下:“是的,他一直想要看到自己的爸爸長什麼樣?我告訴兒子,他的爸爸額頭上也有塊青色的印子。”
“把他的電話號碼給我!”
“兒子剛走不到幾天,他的手機號就停機了,也沒打電話回來過,已經失去聯繫幾個星期,我非常擔心他!”
“不會吧!”路中嶽焦慮地在屋裏徘徊幾步,“那個女人呢?經常來這裏的年輕女人,她是怎麼回事?”
“你是説小枝?她不是你的表妹嗎?”
“表妹?”
路中嶽根本就沒有過表妹,難道是那個人?不,明顯對不上啊。
“你有她的電話嗎?”
“有。”陳香甜掏出手機,把小枝的電話號碼報給這個男人,“我也打電話問過她,關於繼宗的下落,小枝説她也不清楚。”
“她在説謊。”
就當路中嶽要開門離去,陳香甜在身後低聲説:“中嶽,請你不要去找我的兒子。”
他轉身狠狠盯着這個女人,發現她的目光閃着無法掩飾的恐懼——雖然,小城裏沒有他的通緝令,但陳香甜似乎知道他是個逃犯,從剛才認出他的那刻起,她就沉浸在恐懼與猶豫中。
或許,這是歐陽小枝告訴她的?
如果自己就這樣離開,這個女人會不會立刻打電話報警?結果還沒走出幾步遠,就作為通緝犯被逮捕了?
路中嶽露出難得的微笑,轉到陳香甜的身後,撫摸着她的後頸説:“香甜,不管你有沒有想念過我,但我時常還會想起你的好。”
“別説了。”
“當年是我拋棄了你,真的很抱歉!”
當他説完最後一個字,雙手掐緊了陳香甜的脖子。
這雙曾經殺過人的手,十指關節粗大有力,就像自行車的防盜環。
女人開始掙扎與反抗,雙腿竭盡全力地亂蹬,窒息的喉嚨深處,發出類似蛇爬行的聲音,直到渾身抽搐與大小便失禁。
她死了。
在她曾經愛過的男人手中,漸漸變成一具僵硬的屍體,最後橫倒在骯髒的地板上。
路中嶽後退半步,抽了根煙看着死去的陳香甜,忽然覺得她的死樣好難看。
對不起,我兒子的媽媽。
他往屍體身上撣了撣煙頭,拿起家裏的固定電話,撥通陳香甜給他的那個手機號。
“喂,請問是歐陽小枝嗎?”
對話那頭響起個輕柔悦耳的女聲,簡直讓人懷疑是女大學生。
“是我,你是哪位?”
路中嶽掛斷了電話,低頭走出殺人現場,還不忘把門關好。
他回到出租屋收拾行李,給電器修理店的老闆發了條短信告辭,連夜趕到長途汽車站,踏上回鄉的旅途。
再過整整兩個月,就是申明的十九週年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