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一天起,我只剩下十天的時間。
因為再過十天,安息路13號的荒村公寓,就要被推土機夷為平地。而這棟歐陽家族住過的老房子,是我打開荒村之迷的唯一希望。
昨天晚上,我翻來覆去了想了整整一夜,終於下定了決心,無論付出任何代價,我都要解開荒村的秘密。所以,我必須趕在荒村公寓被毀滅之前,充分地瞭解這棟房子,把隱藏在其中的秘密挖掘出來。在這短短的十天時間裏,我除了自己住進荒村公寓以外,已經沒有其他辦法了。
於是,我先去了荒村公寓所在的物業,告訴他們我是一個作家,在寫一本關於40年代舊上海建築的書,特別看中了荒村公寓的老房子。但聽説那房子就快被拆了,所以想抓緊時間先在裏面住上幾天,物業很爽快地答應了我的要求。
然後我在家裏準備了一下,比如電飯煲、微波爐等日常生活必須品,還有一張簡易的摺疊牀。至於電視機、冰箱之類的大件,我想在那邊是用不着的。
我租了一輛貨的車子,搬運工人把這些東西運上了車,目的地是荒村公寓。半小時後,這支微型的搬家隊抵達了安息路。
當我走下貨的,看着安息路13號的老房子時,心跳又一次加快了。搬運工抬着我的傢什穿過拆房工地,這些人的眼神告訴我,他們以為我大概瘋了,怎麼會搬到這種地方來。
還是從荒村公寓的後門進去,穿過那條佈滿灰塵的走廊,搬運工們都皺起了眉頭,大概他們還從來沒接過這種活吧。我把所有的東西都搬上了樓梯,放在二樓一間寬敞明亮的屋子裏。
搬運工人離開以後,我又足足花了兩個小時,把這房間打掃了一遍,清理掉了不知多少年下來的灰塵,總算是可以住人了。我做了一個簡易櫃子,裏面放了我的書和衣服,摺疊牀也搭了起來,鋪上牀單還是很舒服的。我又試了一下房間裏的電源,完全可以使用電飯煲和微波爐。
在自己家裏也沒這麼打掃的,我趴在窗口上喘着粗氣,但心裏卻有幾分成就感——現在這是我的房間了,儘管只有短短十天。
接下來,我在二樓各個房間看了看,這層樓總共有六個房間,每一間都差不多,裏面沒有任何傢俱擺設,地上佈滿了灰塵。我實在沒有精力把每個房間都打掃一遍,只能仔細地檢查一下,看看房間裏藏了什麼東西,但我卻一無所獲。
在二樓走廊的盡頭,我還發現了一個衞生間,非常寬敞,至少有十個平方米,牆上和地上貼着白色的磁磚,抽水馬桶還可以使用。在衞生間的內側,甚至還有一個白鐵皮的浴缸,只是積滿了灰塵。水槽後面有一面鏡子,由於鏡面蒙着塵,鏡子裏的我朦朦朧朧的,彷彿面對着古代的銅鏡。我打開了水龍頭,裏面放出了渾濁的自來水,幾分鐘後漸漸乾淨了。我把水潑到了鏡子上面,水流如瀑布般從鏡面淌下,沖刷着經年累月的塵垢,在水簾中漸漸露出了我的眼睛。我盯着自己在水幕後的眼睛,忽然有些不認識自己了,我連忙搖了搖頭,用抹布把鏡子擦了一遍,終於又重新認出了我的臉。
我用眼角的餘光瞄着鏡子,緩緩退出了衞生間。奇怪,剛才看着鏡子的時候,我彷彿在鏡子裏見到了另一個人?我不願意再想了,便匆匆下樓去了。
底樓的大廳實在太大了,我只能戴上一副口罩,先往地上灑了很多水,然後再用拖把拖一遍了事。然後,我來到通往後門的那條走廊,打開幽暗的電燈,兩旁堆積的雜物立刻瀰漫起一股煙霧。幸好我戴着口罩,在那些亂七八糟的舊傢俱裏,尋找可能有用的線索。
這些舊傢俱都破敗不堪,也看不出是什麼年代的,大概稍微值錢一點的都被搬光了吧。其中還有些打碎的鍋碗瓢盆之類的,有些東西連收破爛的都不會要。當我累得滿頭大汗時,忽然從一個破爛的櫃子底下,看到了一個大喇叭似的東西。
我連忙把那個東西搬出來,才發現是一個老式的留聲機,花朵似的喇叭向上張開,下面是一個方形的機盒,應該是個古董級的傢伙了。我連忙把這台留聲機搬到了大廳裏,放在一箇舊櫃子上面。再看看這寬闊的大廳,還有腳下的木頭地板,我一下子就明白了,當年留聲機就是放在這裏的,因為歐陽家經常開家庭舞會。於是,我情不自禁地走到了大廳中央,天花板的中心懸着一根空蕩蕩的鐵桿,過去這裏一定有一盞華麗的吊燈。我又向大廳四周張望了一圈,想象着當年舞會的盛況,留聲機裏放出的是華爾茲還是圓舞曲呢?
天已經漸漸地黑了,夜幕下的荒村公寓一片寂靜,我獨自站在空曠的大廳中心,彷彿在與某個人對峙着。終於,我悄然離開了大廳,當我踏上旋轉樓梯時,整棟老房子都傳來我輕輕的腳步聲。
回到二樓的房間,我早已經準備好了微波爐晚餐。想起來真有些可笑,我居然在這古老的荒村公寓裏,過起了微波爐時代的生活。
吃完這份別開生面的晚餐,我又一次趴在了窗口,一些綠色藤蔓幾乎已經爬進了房間,我用鼻子嗅了嗅,那應該是爬山虎葉子的味道吧?這些古怪的植物味道,和老房子裏瀰漫的陳腐味混合在一起,會不會發生某種化學反應,製造出一種新的化學元素呢?我把頭伸出窗外大口地呼吸,不,這些可惡的氣味還將陪伴我十天。
窗外的上海已經燈火通明瞭,今晚又是一個不夜天。在兩條馬路外,幾十棟高層建築遮擋住了我的視線,但我依然能看到遠處的浦東陸家嘴,那些高聳入雲的摩天樓的尖頂。與這不夜的上海相比,荒村公寓簡直就是另一個世界,看着窗下一大片殘垣斷壁的廢墟,我感覺自己像是被圍困在一座孤島上了。
忽然,我的手機響了起來。
手機裏傳來葉蕭急促的聲音:“你在哪裏啊?剛才我去你家找過你,鄰居説你搬家了。”
“我沒有搬家,只是在外面暫住幾天。”我猶豫了一會兒,終於説出了實情,“好吧,我告訴你——我在荒村公寓。”
“你找到了?”
“不但找到了,而且還住進去了。”
“你住進荒村公寓了?”葉蕭顯然被我吃了一驚,我很少聽到他在電話裏如此焦急,“你瘋了嗎?”
“我沒瘋,這是一棟三層樓的老房子,已經空關許多年了。現在安息路上的房子都拆光了,就剩下荒村公寓這一棟樓,十天之後這棟樓也要被拆了。我已經沒有其他辦法了,只有自己住到這棟房子裏,趕在十天之內,破解荒村和歐陽家的秘密。”
葉蕭的口氣又變得語重心長起來:“生活和小説是不一樣的,你不要以為自己可以和小説裏的人物一樣——你不能,我們每一個人都不能,明白嗎?我們都不能面對生活的恐懼。”
“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會處理的。”
葉蕭苦笑了一聲説:“不,你看你還在霍強和韓小楓死去的陰影下。聽我説,無論是惡夢還是心肌梗塞,他們都是自然死亡,並不是被其他人殺害的,只能被看作是意外。”
“意外?可無論如何,我也是去過荒村的,也屬於‘外來的闖入者’吧。”
“你擔心你自己的安危?”葉蕭停頓了片刻,“不會的,你不會有事的。”
“誰知道呢?葉蕭,你現在能不能幫我,再查一查荒村公寓過去的情況,我相信這裏一定還發生過許多事情。”
“好吧,我答應你。但你也要答應我,快點離開那個鬼地方。”
“我會離開的,只要我一發現那個秘密。”
面對我的執拗,葉蕭實在無話可説了,我們結束了通話。
離開窗户,頭頂的電燈泡照射着我蒼白的臉,我念起了那幾個大學生的名字——霍強、韓小楓、蘇天平、春雨,現在他們四個人裏已死了兩個,瘋了一個,還剩下一個生死不明。當這個故事的第一天,他們來到我的面前,向我提出到荒村探險的計劃時,我做夢都不會想到會是這種結局。
他們究竟觸犯了荒村什麼呢?
疲憊不堪地坐倒在牀上,渾身上下一點力氣都沒了,這房子裏的空氣讓人昏昏欲睡。但今天打掃房子流了很多汗,我還是掙扎着爬了起來,一個人摸索着走過黑暗的走廊,打開了衞生間裏的電燈。
昏暗的燈光照亮了鏡子,然後我往浴缸裏倒了許多洗潔精,花了半個多小時才把它洗乾淨。幸好現在天熱,我自己接了一個蓮蓬頭,用冷水在身上衝了沖澡。
我渾身濕漉漉地回到房間裏,關了燈就栽倒在摺疊牀上。
在這暗夜的房間裏,爬山虎的氣味繼續飄蕩在我鼻孔邊,如潮水一樣充滿了我全身,讓我緩緩地下沉,一直沉到夜的深處。
不知過了多久,我從深深的黑夜中浮了起來,隱隱感覺摺疊牀的地板下,有了某種輕微的顫動。突然,我睜開了眼睛,在一團漆黑中緩緩爬起來,我摸着牆壁走到了門口,屏住了呼吸側耳傾聽——
“篤篤篤”
是的,我聽到了那種聲音,黑夜裏幽靈般的腳步聲,似乎正踏在底樓大廳的地板上,悠悠地飄蕩在整棟老房子裏。我輕輕地捂住了嘴巴,讓自己不要被嚇得叫出聲來。
但那聲音還在繼續,似乎還帶着某種奇怪的節奏,我的嘴唇微微顫抖着,默唸道:“舞會開始了?”
片刻之後,那腳步聲似乎又飄浮到了樓梯上,聲音也似乎隨着樓梯又旋轉起來。我站在黑暗的走廊裏,眼前什麼都看不到——
突然,一個白色的影子,從我眼前一掠而過。
“誰?”
我大叫了一聲,飛快地向前奔去,那個影子似乎又向樓下退去。黑暗的樓道里我實在看不清楚,只能循着對方的腳步聲,跟着跑下了旋轉樓梯。
來不及開燈了,憑藉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我在底樓大廳裏,漸漸看清了那個細長的身影。我幾乎就要追到那個影子了,卻一閃躲到了大廳旁邊的房間裏,我繼續追進去,終於伸手抓住了對方。
我感到自己抓住了一個年輕女子的手臂。
“放開我!”
是小倩的聲音?我一下子愣住了,但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臉,只有緊緊地抓住她的手。
打開牆上的電燈開關,我終於看見了小倩的眼睛,她的眼神是那樣驚恐和可憐,就像一隻被獵人捕獲的小母鹿。
看着她的眼睛,我一句話都沒有説,只是繼續抓緊着她。而她也漸漸平靜了下來,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彷彿是在我對峙。
終於,我在她耳邊説話了:“小倩,你怎麼會來這裏?”
“我也想這麼問你呢。”她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剛才,我還以為是一個幽靈在追我呢,原來是你啊。”
“幽靈?你説這房子裏真的有幽靈嗎?”我抬起頭看着這個大房間,牆上鑲嵌着一個大壁爐,正是當年歐陽家拍全家福照片的地方。
“不知道,但願沒有吧。”
我拉着她的手,走出了這個房間:“我們上樓去吧。”
小倩穿着一身白色的裙子,當她穿過大廳的時候,就好像一個白色的影子在翩翩起舞。
踏上旋轉樓梯,我領着她來到了我的房間裏,她驚訝地説:“你搬到這裏住了?”
“是的,留給我的時間只有十天,我必須在這棟房子被拆掉前,查出荒村的秘密。”
“不惜任何代價?”
“對,不惜任何代價。”我斬釘截鐵地重複了她的話。然後,我看了看時間,現在是凌晨四點鐘,“小倩,那你呢?為什麼在半夜裏出現在這裏?”
她避開我的目光説:“我做了一個惡夢。”
“惡夢?”深更半夜説出這個詞,讓我心裏有些後怕,“你夢見了誰?”
“我夢見了你。”
小倩怔怔地看着我的眼睛,讓我嚇得後退了一步,哆嗦着説:“你是説,我出現在了你的惡夢裏?”
“沒錯。”
我心裏暗暗自嘲地説:那我不成了怪獸了嗎?
她微微點頭,繼續説下去:“我夢見你半夜裏夢遊了一個人走到了馬路上在黑夜裏走啊走啊一直走到這條廢墟般的安息路上你悄無聲息地走進荒村公寓面對着一面鏡子”
突然,她的話戛然而止了,我驚出了一身冷汗,催促着問道:“後來怎麼了?”
“後來——我就醒了。”她不停地喘息着,胸口一起一伏,背靠着牆説,“我實在放心不下,再也睡不下去了,於是就跑了過來。”
“你膽子也太大了,一個年輕女孩子,半夜裏走到這種地方,萬一遇到壞人怎麼辦?你家裏人一定擔心死了。”
小倩撇了撇嘴,冷冷地回答:“我沒有家人。”
我搖着頭笑了笑説,“難道你真是聊齋裏的聶小倩?”
“是又怎麼樣?”
“別説氣話了,我送你回家吧。”
“我沒有家。”小倩的語氣終於柔和了下來,聲音裏帶着幾分哀傷,幽幽地念着:“我沒有家我沒有家”
她的表情越來越困,漸漸地閉上了眼睛説:“我好累啊。”
可我這房間裏連椅子都沒有,我只能扶着她坐到摺疊牀上。她的身體一下子變得軟軟的,我想她一定是困極了,畢竟深更半夜不睡覺,誰也吃不消。
我把小倩平放到了摺疊牀上,還給她蓋上了一條毯子,她看起來很快就睡着了,表情又恢復了安逸,幾縷髮絲沾在額頭,就像童話裏的睡美人。
晚安——我關掉了電燈,輕輕地退出房間,幫她把門關好。然後,我走下旋轉樓梯,從後門走出了荒村公寓。
儘管我自己也困得不得了,但一陣冷冷的夜風吹來,讓人的睡意全消了。我在周圍的拆遷工地上轉了一圈,一直走到安息路上。從這裏回頭望着荒村公寓,這棟被黑暗籠罩着的孤獨的老房子——如同特蘭西瓦尼亞荒原上的德庫拉古堡。
現在是凌晨四點二十分,這個故事的第十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