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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天

    次日一早,我準時出門了。

    還是坐着出租車抵達了韓小楓的學校,小心翼翼地混進校園,來到了她所在的女生寢室樓下。正好是九點鐘,陽光照射在我的額頭上,女生樓下的尷尬,令我悄悄地退到了樹蔭底下。我看着一個個女生從樓裏出來,她們的表情都有些慌張,彼此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當她們走過我身邊的時候,有的人不禁盯了我一眼,讓我頗有些不好意思。

    我等了十幾分鍾,還不見韓小楓出來,便給她打了個手機,可她那頭響了半天都沒人接聽。我越來越疑惑,不禁大着膽子走到樓門口,小心地向裏張望——

    突然,一隻手搭在了我後背上,我立刻就跳了起來。但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那個拍我後背的人,竟然是我的表兄葉蕭警官。

    我張大着嘴問:“怎麼是你?”

    “這也是我想問你的問題。”葉蕭用充滿懷疑的目光看着我,指了指裏面的樓道説,“我們上去説話吧。”

    葉蕭和我走上女生宿舍的樓梯,不斷有女生迎面跑下來,全都驚慌失措的樣子。我們來到二樓的走道里,在其中一間寢室門口,站着幾個老師模樣的人,正緊張地説着話。

    我的心跳又莫名其妙地加快了,雙腿不由自主地跟着葉蕭走到門口。葉蕭向他們亮出了警官證,我也跟在後面走了進去。

    又是那股奇怪的氣味,就和昨天晚上霍強的寢室裏一樣。葉蕭冷峻地掃視了一圈,目光落在了靠窗的一張牀上——原來下鋪躺着一個女生,弓着身子蜷縮着,臉朝着牆壁。

    葉蕭立刻戴上了一副白手套,小心翼翼地伸向那躺着的女生,將她的臉緩緩轉了過來。

    ——我看到了那張臉。

    天哪,我差點叫了起來,我從沒見過一個人能有那麼恐懼的表情,那張嘴張得如此大,幾乎要把自己的眼球生吞了下去。

    這是怎樣的一種恐懼呢?對不起,我真的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她那張臉,我只能説如果你看了一眼,便會永遠地刻骨銘心,成為惡夢裏最恐怖的一幕。

    呆呆地看了十幾秒後,我才突然意識到——我認識這個女生,甚至還知道她的名字——韓小楓。

    韓小楓死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意識地退到了門口。我又猛吸了吸鼻子,沒錯,就是這個味道,霍強寢室裏的死亡氣味。

    葉蕭又仔細地檢查了一下韓小楓,然後離開了這具尚未僵硬的屍體,回頭向一個老師問道:“她就是韓小楓?”

    老師也不敢靠近,一個勁地抹着額頭的汗回答:“是的。今天早上,同寢室的同學們起牀,發覺韓小楓還依然睡着,她們以為她在睡懶覺,就沒有理會她。大約八點鐘的時候,才發現她已經死了。”

    “昨天晚上有沒有什麼異常?”

    “沒有,同學們説她在子夜十二點半睡下的,晚上非常安靜,寢室裏共有五個同學,沒有人發現什麼異常情況。”

    葉蕭冷冷地説:“就和昨天的霍強一模一樣。”

    她也是被惡夢嚇死的嗎?

    這時,另幾個警察走了進來,他們開始對現場進行勘查。葉蕭把我和老師都推出了寢室,説:“在勘查結束之前,任何人不得進入這個房間。”

    然後,葉蕭自己走了出來,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對我説:“現在好告訴我了吧,為什麼你會出現在這裏?”

    我已不能向他隱瞞,只能把昨天晚上我找到霍強的寢室,然後韓小楓又打電話給我的事都告訴了葉蕭。

    葉蕭嚴肅地説:“為什麼不聽我的勸告?”

    “不,這是我的責任,一切都因我的小説而起。”

    “這算什麼?內疚,還是自責?記着,這不關你的事。”

    但我搖了搖頭,怔怔地説:“我一定要查出荒村的秘密。”

    話音未落,我就飛快地跑出了女生宿舍。我要找到剩下的那兩個人——蘇天平和春雨。

    然而,當我幾番打聽終於找到他們的寢室時,卻發現他們倆都已經失蹤了,他們的同學從今天早上起,就沒再看到過他們的影子。

    或許他們已經聽説了韓小楓的死訊?可現在到哪裏去找他們倆呢?

    我搔着頭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個辦法來,只能癢癢地回家去了。

    回到家還是坐立難安,整整一天都在胡思亂想中度過,根本就沒有心思寫小説了。我躺在沙發上閉着眼睛,回想着第一次見到韓小楓時的情景,那是這個故事的第一天,也是在這個房間裏,她顯得活力十足無所畏懼,和那個叫春雨的女生形成了鮮明對照。但後來她在荒村打來的那個電話,卻又是那樣恐懼和失常,我能百分之百肯定,她一定見到了什麼東西,但出於某種原因,又不能或不敢説出來。

    究竟是什麼力量,使霍強和韓小楓死於非命的呢?惡夢真的會殺人嗎?

    突然,我的腦子裏閃過了四個字——

    “荒村惡夢。”

    我的後背心都涼了,或許,誰都無法逃脱這個夢。

    可世界上真的有惡夢殺人事件嗎?如果有的話,一定會有相關資料的。對,查找資料一向是我的強項,我立刻打開了電腦,在GOOGLE上狂搜了起來。

    然而,在網上搜了幾十分鐘,全都是一些無聊的網頁,在忍無可忍中我下線了。

    也許在書店裏可以找到?我立刻跑出了家裏,在夜色中走進了附近的地鐵車站,那裏有家我常去的書店,也是我在小説中寫到簽名售書,進而認識“小枝”的地方。

    現在是晚上八點,書店裏的人不多,我獨自站在心理學與犯罪學的書架前,翻着一本本描述犯罪與死亡的書。

    但我還是沒有找到需要的內容,也許,古今中外還從沒有過這樣離奇的案例吧?

    忽然,我聽到了一陣細若遊絲的腳步聲,從我身前的書架後傳來。

    不知為什麼,我的心輕輕地一蕩。於是,我把眼前的一本書拿了下來,書架上便空出了一塊縫隙,讓我見到了書架後面的那雙眼睛。

    這是一雙年輕女子的眼睛,正低垂着的臉簾,在翻着一本什麼書。

    忽然,她意識到了有人看着她,於是緩緩抬起頭來,那線柔和的目光撞到了我的眼睛裏。瞬間,我和她都愣住了。

    ——聶小倩。

    隔着書架的縫隙,我看着她那雙狐女般的眼睛,好像在看一幅突如其來的連環畫。

    她忽然對我微微笑了一下,然後一閃就不見了。

    像煙霧一樣消失?

    我緊張地趴在書架上,透過縫隙繼續向前張望,直到有一隻手在我的後背拍了一下。

    戰戰兢兢地回過頭來,才發現她已經轉到了我的身後。

    “小倩?你怎麼會在這裏?”

    她淡淡地回答:“你可以來這裏看書,我就不可以嗎?”

    “你是剛下班過來的吧,來看什麼書?”

    她舉起了手裏一本書,原來是聚斯金德的長篇小説《香水》,敍述一個嗜香如命的謀殺犯的故事。

    我點了點頭:“我也很喜歡這本書,一部非常棒的小説。”

    她似乎有些矜持,輕聲地説:“我該走了。”

    然後,我跟着她走到收銀台後,她買下了這本書,剛要離開的時候,我忽然叫住了她:“對不起,還能和你談談吧?”

    她猶豫了一陣子説:“好吧,給你十分鐘,在哪裏?”

    我向四周張望了一下説:“就這裏吧——”

    原來,在這個書店的一角有個書吧,擺着幾張桌椅,平時看書之餘可以喝茶聊天。

    我們坐到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桌子上點着一隻白蠟燭,在搖曳的燭光下,我猶豫了半天卻説不出話來。

    她瞄了瞄我説:“給你的時間有限,有什麼事就快説吧?”

    關於荒村的事情,實在是千頭萬緒,我真不知該從何説起,索性脱口而出:“已經死了兩個人了。”

    “你説什麼?誰死了?”她顯然也被嚇了一跳。

    “去過荒村的人,是兩個大學生。前天晚上他們剛剛回到上海,就分別在昨天和今天凌晨死了。”

    瞬間,她的臉色也變得慘白,用手捂着嘴説:“你説,有人從荒村回來不久就死了?”

    我哆嗦着點了點頭:“是的。”

    “到底發生了什麼?能不能説得更詳細些?”

    在白色的燭光中,我又仔細地回想了一下,從這個故事的第一天:那四個大學生突然造訪,一直到今天上午發現韓小楓的死。然後,我呡了一口茶,把所有這一切都向她娓娓道來。

    我的敍述遠遠超過了十分鐘,但她早已經忘記了給我的時限,直到我全部講完以後,她也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我發現燭光下她的臉更像是“聶小倩”了。

    她幽幽地説:“謝謝你。”

    我有些摸不找頭腦了:“謝我什麼?”

    “謝謝你告訴了我這些事。我想,我們可以從那幾個大學生身上,發現荒村的秘密。”

    “你也在尋找這個秘密嗎?”

    她的神色有些怪異:“對不起,我也沒有辦法解釋清楚。”

    “不過,我還有一件事要問你——前天晚上,你在臨別時告誡我千萬不要接電話。而那晚電話確實來了,正是剛剛從荒村回來的霍強打給我的。真奇怪,你是怎麼知道他會打電話給我的?”

    她盯着我的眼睛,沉默了片刻後突然説:“感覺,你相信感覺嗎?前天晚上,在馬路邊的那個瞬間,當我看着你的眼睛時,我忽然聽到了——”

    “你聽到了什麼?”

    她的目光離開了我的眼睛,對着白色的蠟燭怔怔地説:“電話鈴聲。”

    “不,這不可能,我不相信這種事情的。”

    “因為你在小説裏寫了太多的此類事情,所以你認為這一切都是人為製造的,是嗎?”

    “你以為你是誰?蘭若寺裏的聶小倩?通靈人?還是薩滿女巫?”説完,我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了,“對不起,小倩——”

    她淡淡地哼了一聲:“算了吧,我知道你現在心裏想的,你以為我只是個胡攪蠻纏的瘋女孩,以為我説的一切都只是臆想。”

    “但你沒有辦法證明自己的話是真的,比如,你究竟是怎麼知道荒村的?”

    “一定要回答嗎?”

    我斬釘截鐵地回答:“是的,一定要回答,就在今天晚上,現在,NOW。如果你不回答的話,我將認定你是個騙子,再也不會理睬你的騷擾。”

    “可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我不能説。”

    “既然如此,那你就沒有辦法讓別人相信你。”

    我騰地一下站了起來,當時的樣子一定有些可怕。她冷冷地看着我,那雙聊齋故事裏才有的眼睛,在燭光下顯得有些可怕起來。我站着,她坐着,雙方的目光互不相讓,就這麼對峙了十幾秒鐘。

    終於,她的眼神柔和了下來,低垂下眼簾説:“好吧,我告訴你——”

    我點了點頭,輕輕地坐回到了椅子上。

    隔着搖曳曖昧的燭光,她幽幽地説:“是我的外婆——關於荒村的一切,都是我外婆告訴我的。”

    “你外婆是荒村人?”

    “我不知道。”她有些煩躁不安起來,低着頭説,“我只模糊地記得小時候,外婆把我摟在懷中,對我輕聲地講述荒村的故事。”

    “原來如此,你外婆現在在哪裏?”我立刻着急地問了出來,如果她外婆還健在的話,我一定會登門拜訪的。

    “我外婆早就死了,都已經十多年了。”

    哎,剛剛冒出的希望又被澆滅了,我傻傻地説了聲“對不起”。

    但我接着追問道:“小時候聽的故事,為什麼現在還記得如此清晰?”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她仰起了頭,輕嘆了一口氣説,“你也許不相信,我連外婆長什麼樣都記不清了,只有那些故事還記得清清楚楚,好像荒村的故事已經替代了外婆,一直頑固地生長在我腦子裏。”

    “嗯,如果那些故事都是真的話,那你外婆與荒村一定有着很深的淵源。”

    她不置可否地嘆了一聲:“誰知道呢?”

    “我會知道的。”我冷冷地看着她的眼睛,像要把她眼睛裏秘密全挖出來似的。

    終於,她看了看錶説:“我該走了,早就超過給你的時間了。”

    “不好意思,我——”

    “再見。”她打斷了我的話,匆匆地走出了書店。

    我緊緊地跟在後面,大聲地喊道:“等一等。”

    但她就像沒聽到似的,風一樣跑進了地鐵檢票口,一眨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直留下我獨自站在空曠的大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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