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分鐘,同一秒。
當孫子楚在大本營的牀上呻吟時,伊蓮娜正在黑暗的密室中哭泣。
剛才電視機突然爆炸,那動靜幾乎把她給活活嚇死——剎那間,閃出一團火星,燈光熄滅,顯像管的碎片向周圍飛濺,有些打到了她的身上,幸好臉沒有被劃傷。
整個密室一團漆黑,充滿刺鼻的焦味,成為一間密閉的焚屍爐,而她就被捆綁着準備被燒成灰燼。
眼眶像自來水的龍頭,無法抑制地分泌着淚水,淚水在抽泣聲中滑下臉頰。反正什麼都看不到,也沒有人會聽到她的救命聲,就這麼放聲地痛哭吧。釋放的不單是此刻的恐懼,還有進入天機的世界以來,所有的壓抑與疼痛。也包括二十多年的生命中,無法擺脱的命運魔咒,甚至回溯到好多年前的雪夜,突然消失再也沒有回來過的媽媽……
雖然,在一年以前的特蘭西瓦尼亞,她在荒野的古堡中與媽媽重逢。但那已是另外一個人,是中世紀遭受永恆詛咒的人,是僅僅存在於傳説中的德古拉家族,也是自己未來命運的預兆——悲劇。
密室中的伊蓮娜再一次嘆息,悲劇是將美好的事物毀滅給人看,自己是否真的美好呢?
現在等待她的只剩下時間,而世界上最最殘酷的就是時間,一點一滴地蹉跎着人的青春,一點一滴地帶着人們走向墳墓。
沒錯,這裏就是她的墳墓,她的狹小的地宮,她的殘破的棺槨。
她開始想象可怕的未來,自己在這裏度過數個日夜,飢餓反覆折磨着自己,乾渴讓她迅速脱水,變成一具還呼吸着的活死人。身體的各個器官會漸漸枯竭,乾癟成木乃伊般的程度,最後將痛苦地張大嘴巴,成為一具駭人的屍體。
最後,蠅蛆和臭蟲將佔據她的身體,把她變成一堆骨頭與塵埃。
這本來就是她的最終歸宿。
想到這裏她反而不再害怕了,就連淚水也停止了流淌。伊蓮娜平靜地閉上眼睛,等待最後時刻的來臨。
是的,死神來了。
密室的鐵門突然被打開了,昏暗的燈光射了進來,同時還有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伊蓮娜馬上睜開眼睛,瞳孔被光線晃了一下,便看見一個男人的身影。
她隨即用喊啞了的嗓子説道:“亨利!你這個該死的混蛋!”
然而,當那個男人走到她的面前時,她卻感到隱隱有些不對勁。雖然還是看不清他的臉,但他的動作與樣子,卻與亨利有很大的不同。
“Whoareyou?”
從剎那間的緊張,又變成了劇烈的興奮,如果不是亨利的話,那肯定是來救自己的人——不是童建國就是葉蕭,反正自己有救了!
果然,那人解開了捆綁她的繩索。
但由於保持同一姿勢實在太久了,伊蓮娜渾身都已經麻木,一時半會兒還不能動彈。
那個男人一把拉起她,小心地攙扶着她到了門外。藉助着門廊上的燈光,伊蓮娜才看清了他的長相。
這是一張平淡無奇的臉,是一個大概三十多歲的中國人,卻從來沒有見到過。
他是??
伊蓮娜立刻感到不對,尤其是發現對方除了膚色以外,從頭到腳都是黑色的,還戴着一副黑色的大墨鏡。
這是一座沒有人的空城,怎麼會突然出現一個陌生人?
“你是誰?”
她換用中文大聲喊起來,而黑衣人??露出了一個奇怪的微笑,依舊牢牢地抓緊她的胳膊,將她往走廊的對面拖去。
走廊的對面是太平間。
伊蓮娜到現在都不知道,其實她一直都被關在醫院裏。是底樓走廊最裏面的一個小房間,太平間的對面,以前用來貯存醫療廢棄物的,被亨利改裝成了一間密室。厚厚的鐵門封閉了她的呼救,卻無法阻擋電視機的爆炸聲,通過走廊傳遞到對面的太平間。
那些冰凍的屍體們沒有驚醒,倒是引來了驚魂未定的??。
“SHIT!把我放開!”
她在太平間門口拼命掙扎,剛剛恢復力氣的兩條腿,亂蹬到對面走廊的牆壁上。可她的雙手被??緊緊地夾着,根本無法擺脱。
剛從密室裏被救出來,很快又要被送進太平間了,可憐的伊蓮娜聲嘶力竭地叫喊,??也只能在太平間門口停頓了一下。
“把她放開!”
突然,他的背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太平間終於歸於太平了。
??依舊把伊蓮娜抓在手中,鎮定自若地回過頭來,走廊昏暗的燈光照出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
“童建國!”
伊蓮娜大叫起來。這五十七歲的男人面無表情,雙眼冷酷地盯着太平間前的陌生人,還端着一把黑洞洞的手槍。
黑衣人??冷冷地看着童建國,當然也看到了對準自己的槍口,這是他今天第二次被人用槍指着。
“把她放開。”
童建國又一次警告了他,不過這回換做了平靜的語調,感覺卻比上次更加嚴厲。
對峙持續了半分鐘,伊蓮娜也不敢再掙扎,生怕這兩個人動起手來,萬一手槍走火就慘了。
??忽然冷笑了幾秒鐘,便一把將伊蓮娜往前推了過去。
她自己還沒明白過來,便已重重地衝向童建國。狹窄的走廊裏無法躲閃,而她又早已慌得手忙腳亂,最終和童建國兩個人都摔倒在地。
這是一個致命的疏忽。
不到二分之一秒的工夫,??的右手上已多了一把手槍。
依然是不到二分之一秒的工夫,??的槍口裏已射出了子彈。
槍聲在整個醫院大樓裏迴盪。
子彈已穿破走廊的空氣,撕裂童建國的左上臂,鑽入他緊繃的肌肉之中。
血濺太平間。
同時,也濺到了伊蓮娜的臉上,她只感到鼻子上微微一熱,便看到童建國痛苦地捂住胳膊。
槍聲也讓她膽戰心驚,連滾帶爬地向走廊另一頭衝去。剛才被囚禁在密室中,反而積蓄了許多體力,她飛快地跑到醫院大廳,如同投胎般衝出死亡的大樓。
伊蓮娜自由了。
而在太平間的外面,童建國仍然痛苦地躺着,手槍掉在兩米外的地上。
他在等待,等待陌生的黑衣人??,送給他第二發子彈。
最後的時刻。
體育場。
烏雲,漸漸開始密佈天空。
冷風,從四周的高山吹來。
山雨欲來風滿樓,自由落體的葉蕭,全身都被風包裹着,從數十米高的看台頂端,墜下體育場底部的水泥地。
他的臉朝着下面,彷彿大地向他猛衝過來,卻絲毫都沒有恐懼感,而是像要去某個地方,就會脱離這沉睡之城,回到遙遠的家鄉,回到雪兒的身邊……
但自身的重量又讓他在空中旋轉,他突然感到後背撞擊到了什麼——卻不是堅硬的水泥地面,而是橫出看台外側的塑料天棚。
天棚迅速被他撞得粉碎,只感覺背上火辣辣的疼痛,但墜落的速度卻明顯降低了。緊接着他的後背再遭打擊,又撞穿了第二層天棚,身上全都是塑料碎屑。
此時已非常接近看台外牆,他正好看到身邊垂着一根粗繩子,那是清洗外牆時留下來的。葉蕭本能地伸手一把抓住,就在抓緊粗繩的瞬間,手腕像被撕裂一樣疼痛。儘管他抓得如此之緊,繩子卻難以承受墜落的重量。
終於,懸在空中停頓兩秒鐘後,繩子發出響聲並斷裂了。
再也沒什麼能夠挽救葉蕭了,他結結實實地摔到在地上,雖然抱着腦袋做了保護動作,但頭顱的左側依然受到了撞擊。
數十米之上,小枝正趴在看台邊緣,目瞪口呆地看着葉蕭墜落。
“不!”
她恐懼地大聲叫出來,迅速轉身跑下看台。
一口氣衝到球場底部,又從底層的大門跑出去,終於繞到了看台外側。
葉蕭依然躺在水泥地上,額頭流出一些鮮血,紋絲不動沒有任何表情,別在腰間的手槍掉到了外面。小枝緊張地撲到他身上,發現他依然有呼吸和心跳,再摸摸腦袋確認沒有嚴重受傷,只是頭部皮膚有兩處被擦破,失血也不是很多。
她的媽媽是個醫生,所以從小就學過急救知識,她趕緊撕開身上的衣服,把葉蕭的頭包紮起來。又仔細地檢查了他的四肢,都沒有任何骨折的跡象,只是關節處有些軟組織損傷,還有手肘部有狼狗的咬傷。肋骨和骨盆等部位也沒什麼大礙。真是謝天謝地!
當葉蕭抓緊那根繩子時,他離地面不過兩米的距離,從高空墜落的力量已經終止。即便後來繩子斷裂掉下去,也只是摔下去兩米的距離,再加上他做了自我保護動作,所以僅僅腦部受到一定的震盪,暫時昏迷過去了。
真是小強般的生命力!
她大聲叫着葉蕭的名字,沒有得到絲毫反應。她疲憊地坐在他身邊,抱着他受傷的腦袋,至少活着就是一樁奇蹟。如果他沒有抓住那根救命的繩子,恐怕現在就是一具死屍,至少也是個半身癱瘓。
現在該怎麼辦呢?二十歲的柔弱女孩,肯定搬不動葉蕭的身軀,只能將他緊緊地抱在自己懷中。她的淚水輕輕地從眼眶滑落,温熱地掉在葉蕭緊閉的雙眼上面——但這依舊無法將他喚醒。
小枝已經束手無策了,後悔自己不該跑得那麼高,沒料到葉蕭竟那麼憤怒,或許他的心中只剩下恨了!
可是,昨晚在遊樂場的旋轉木馬上,當時的感覺又是什麼呢?
她只得淡淡地苦笑了一下,俯身輕吻着葉蕭的鼻樑。
忽然,身後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回頭一看竟然是她的狼狗“天神”。
更讓她驚奇的是,“天神”還用頭頂着一輛手推車,從球場入口裏面一點點“推”了出來。
“你真是我的‘天神’啊!”
小枝跑上去抱住她的狼狗,用力親了它腦袋兩下。這輛手推車明顯是用來推行李的,類似於機場裏旅客用的那種,不知是被“天神”從哪裏找到的?南明城可從來沒有正式的機場,也許是體育場裏給運動隊使用的吧。而這條狼狗也太聰明瞭,知道主人搬不動葉蕭,只有這輛手推車才能辦到。
她趕緊回來把葉蕭拖起來,儘管手推車就在旁邊,但還是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幾下就渾身都是熱汗了。女孩使出最大的勁頭,就連狼狗也用腦袋頂着葉蕭,人和狗一起賣力,總算把葉蕭拖到了手推車裏。
小枝猛喘了幾口氣,濕潤的髮絲緊貼額頭,雙手握着推車的把手,就像走進了機場大廳,而受傷的葉蕭成了她的行李,沉睡不醒地蜷縮在推車裏,好似個大男孩,又像個大玩具。
臨走時她沒忘記撿起葉蕭的手槍,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口袋裏。她抓着手推車走上街道,還是感覺十分費力。陰雲掠過她的頭頂,狼狗“天神”緊跟在左右,嗅着葉蕭被包紮的頭部。
受了傷應該去哪裏?
當然是醫院!
醫院。
致命的南明醫院。
伊蓮娜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偌大的醫院大樓裏面,只剩下兩個活着的人了。
而這兩個活人都在太平間。
童建國仍然躺在地上流血,子彈深深地嵌在左臂肌肉中,要是傷到骨頭就更慘了。他感到自己真的是老了,仰頭對着廊燈無奈地喘息。要是換作十年以前的他,是絕對不可能犯這種錯誤的,早就迅速騰身而起,一槍擊中對手眉心了。
黑衣人??站在他的跟前,冷冷地用槍指着他的腦袋,然後彎腰撿起童建國的槍。現在他的手裏有兩把槍了,都打開保險上着子彈,隨時能打爛童建國的頭。
“你是誰?”
雖然身處如此險惡的境地,但童建國問得鎮定自若,反倒將??當做了自己的俘虜。當年在金三角的戰場上,就是把頭拴在褲腰帶上,幾次重傷從鬼門關前打滾回來,面對敵人的槍口他也從不會害怕。
“我是??。”
黑衣人也同樣平靜地回答,同時把一隻槍塞回到掖下的槍袋。
“叉?”
童建國明白這種傢伙有許多代號,但至少從沒聽説過這個“??”。
“對不起。”他還顯得非常客氣,大墨鏡下的嘴角微微一笑,“我只能告訴你這些。”
“你為什麼不把我殺了?”
他知道像??這種人是冷酷無情的,按常理將立刻開槍幹掉自己,絕不會有半點拖泥帶水。
“現在還不是殺死你的時候。”
“是的,我已經老了。”童建國無奈地苦笑了一下,鬢邊的白髮隨之而顫動,“不再像年輕的時候那麼厲害,也不值得你動手了。”
“不,我會動手的。”
??的話乾脆利落,隨即輕輕用腳踢了踢他,又對他揚了揚下巴,意思是讓他快點爬起來。
童建國強忍着手上的傷痛,硬撐着艱難地站了起來,肩膀順勢靠在太平間的門上。
“請進去吧。”
“什麼?你讓我進太平間?”
黑衣人??冷酷地點了點頭:“是的。”
“沒錯,每個人都會進太平間的。”童建國自嘲地冷笑了一下,接着蹣跚着走進了太平間,“如果你足夠走運,又死得全屍的話。”
“所以,你應該説一聲謝謝。”
面對??無情的目光,童建國顯得頗有禮貌,彷彿是酒席間的禮尚往來:“是的,謝謝。”
然而,冰冷的太平間裏充滿了屍體的氣味,冷氣聚攏在下層空氣中,讓他的膝關節隱隱作痛,硬擠出來的苦笑也中斷了。
“別害怕,你的運氣不會差的。”
??冷笑了一下,隨即關上了太平間的鐵門,迅速將門反鎖了起來——也不知道這個醫院是怎麼設計的,居然讓太平間有反鎖的功能,難道是為了防範殭屍們晚上跑出去?
“我一定會死得比你晚!”
在鐵門關攏的剎那,童建國咬牙切齒地喊了出來。
他痛苦地站在太平間裏,依靠左邊的肩膀靠在牆上,騰出右手來用力撥弄門把——但鐵門被鎖得非常緊,無論他怎麼折騰都打不開。
幾分鐘後,他終於放棄了開鎖。既然連殭屍們都對此無能為力,他一個凡夫俗子又豈能如願?
由於用了很大的力氣,左臂上的傷口流血更多了,幾乎染紅了整條衣袖。童建國呻吟着倒在地上,只能用右手撕碎褲腳管,做成一條簡易的包紮布,把受傷的左臂包起來。當年在戰場上幾次受傷,根本沒有戰地救護與軍醫,完全靠自己包紮傷口來救命,這套動作早已熟能生巧。
雖然傷口被完整地包紮,但子彈仍躺在上臂的肌肉裏,而且很有感染的可能——如果傷口被細菌感染,不但一條胳膊可能保不住,整個人都會發高燒。最嚴重的就是全身感染而死,其次就是被迫截肢——不,他寧願往自己嘴巴里打一槍,也不願鋸斷一條胳膊!
他忽然想起來到醫院的目的,緊張地摸了摸上衣口袋,幸好那瓶血清還完好無損,沒有在剛才的搏鬥中摔壞。
“Constantine血清(抗黑水魚毒)!”童建國輕聲地念出瓶子上的標籤,隨後狠狠地咒罵,“該死的瓶子!”
為了拯救孫子楚的小命,他不但犧牲了亨利的生命,似乎還要在這個太平間裏,葬送掉自己五十七歲的老命。想到這兒恨不得把這血清砸了,他將瓶子舉到半空又停了下來,輕輕嘆了一聲:“砸掉你又能救我的命嗎?”
於是,他將血清瓶子又塞回到懷中,繼續咬着凍得發紫的嘴唇。傷口已不再流血了,也許這裏的冷氣有助於凝血?或者有助於凝固成一具屍體?他感到極度的寒冷和疲憊,甚至連傷口的痛楚都忘卻了。
他漸漸低下頭來,背靠着冰涼的鐵門,聽天由命地閉上眼睛。在許多具屍體的圍繞中,此地已變成一座公墓,等待自己也變成其中的一員……
依然是南明醫院。
童建國在太平間陷入沉睡的同時。
小枝正吃力地推着一輛行李車,載着受傷昏迷不醒的葉蕭,在狼狗“天神”忠誠的護送下,悄然抵達醫院的門前。
陰沉的烏雲下,她仰望沉睡的醫院,不知裏面還躺着多少死人?記憶再一次佔領大腦,彷彿回到一年之前那些瘋狂的日子。越是熟悉的地方,越容易被恐懼佔據。這間醫院留給她的恐懼,已在心頭壓了整整一年。
然而,“天神”毫無禁忌地走進醫院大樓,回頭朝主人望了一眼,眼神竟像一隻温順的金毛狗。
小枝看了看推車上的葉蕭,他依舊蜷縮成一團沒有知覺。停頓了幾秒鐘後,小枝小心地將車推入大樓。
她的媽媽活着的時候,是南明醫院最優秀的外科醫生。她從小就經常被媽媽帶到醫院,還會偷看一些小手術,對死亡更是屢見不鮮。常常有剛死去的病人,躺在擔架上從她的身邊推過,而十幾歲的小姑娘毫不慌張,還調皮地摸摸死人的腳丫,來分辨死者斷氣的時間。有一次她偷偷溜進太平間,卻聽到一陣幽幽的哭泣聲,把她嚇得魂飛魄散地逃出來。
鼻息間再次充盈着藥水氣味,縱然隔了一年也難以消散。她艱難地將葉蕭推進走廊,兩邊的房間全都寂靜無聲,宛如牢房關住了時間——她也曾在此被關過十幾天,在嚴重的流感侵襲下,終夜孤獨地守望星空。她也在此得知了父親死去的消息,僅隔一週便是媽媽的死訊。外面的世界已是人間地獄,她被強行軟禁在醫院裏,最終卻悄悄“越獄”出逃,離開這個傷心地,再也沒有回來過。
此刻,小枝又回來了,雖已見不到一個活人,但每個房間都那樣熟悉,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她推着葉蕭來到外科急診室,這裏有不少急救設備,也包括媽媽用過的外科器械。急診室裏居然還有一台掛壁電視,以前是給輸液的病人們看的。
在熟悉的空氣中深呼吸了一口,卻實在沒有力量把葉蕭抬到牀上。她只能找來一副擔架牀,就這麼鋪在急診室的地板上,把葉蕭從手推車上拖下來。
這樣折騰了好幾分鐘,葉蕭仍處於昏迷中,但總算躺到了擔架上。小枝的額頭佈滿汗珠,“天神”焦急地在旁邊打轉,不知道怎樣才能幫到主人。
雖然感到又渴又累,但她馬不停蹄地忙碌着,先將葉蕭的手槍放進抽屜,生怕萬一走火傷到自己。她找來醫用紗布和消毒藥水,解開他頭上本來的包紮,再用碘酒仔細清洗一遍消毒。還好失血不是很多,也沒有更嚴重的損傷。接着用乾淨紗布重新包紮,幾乎是專業的動作——小時候媽媽全都教過她。
她還必須清理葉蕭身上的傷口,但沒力氣脱他的衣服,只能找來一把大剪刀,將他的上衣和半條褲子剪碎了,這才露出他渾身的淤青與擦傷。她仔細地用藥水塗抹每一塊傷處,包括所有軟組織的挫傷。
尤其是他被“天神”咬傷的手肘處,小枝一邊塗一邊教訓狼狗:“誰讓你真的咬他的?看把他給咬傷了吧?你真該死啊!”
而“天神”乖乖地在邊上趴着,保護着主人和她的傷員。它膽怯地垂下頭來,變成了温順的小寵物,因為犯錯而被主人訓斥。
葉蕭被打上不少護創膏布,全身白一塊紫一塊的,搞得像阿富汗戰場歸來的重傷員。等到把他全身都收拾乾淨,小枝的後背已全是熱汗了。其實他身上的傷都無大礙,皮外傷養幾天就會痊癒,最嚴重的不過是被狗咬傷的手肘。關鍵是一直昏迷不醒,又沒辦法做頭部CT檢查,最怕大腦受到損傷——搞不好要麼變成植物人,要麼就是腦死亡!
想到這,小枝後背的熱汗全變成冷汗了,她恐懼地抱着葉蕭的頭,胸口不停地顫抖起伏。原本隱藏挑逗與邪惡的眼睛,竟忽然有些濕潤紅腫了。
她忍着眼眶裏古老的液體,貼着他的耳朵柔聲傾訴:“對不起!葉蕭,全是我的不好!是我該死!我保證不會再逃跑了!我發誓不會再讓你難過了!對不起!你快點醒過來吧!快回來吧!”
擔架上的葉蕭依舊雙目緊閉,那表情就像剛剛死去的戰士,躺在愛人的懷中不再甦醒。
終於,兩滴温熱的清淚,從二十歲的女孩眼中墜落,直直滴到葉蕭的眼皮上。
滴水穿石。
滴淚穿心。
小枝的眼淚,似一汪春水肆意蔓延,漸漸融化凝固在他臉上的冰,滲透入眼皮之下的瞳仁……
他的睫毛抖動了一下。
同時也讓小枝的嘴唇抖動起來,她像做夢一樣眨了眨眼睛,嘴裏卻再也發不出聲音了。
因為,葉蕭的眼皮也在緩緩顫動,直到睜開那雙疲憊的眼睛。
他醒了。
眼睛裏是一個白色的世界,朦朧的世界,覆蓋着一層薄紗,面紗後面是另一雙美麗的眼睛。
雖然還是那樣模糊,無法認出這張臉是誰,心底卻已被這雙眼睛深深刺痛,那感覺竟然如此強烈,疼得他瞬間就喊了出來。
“啊,你哪裏疼啊?”眼前這雙神秘的眼睛,似乎正在為他而憂愁,她幾乎緊貼着他的臉説,“終於醒過來了!”
喉嚨裏火辣辣地燒起來,他好不容易才擠出幾個字:“你……是……誰?”
“你説什麼?你不認識我了嗎?”
他茫然地搖搖頭,看了看這個白色的急診室,卻發現自己躺在地板的擔架上,同時還赤裸着上半身。旁邊蹲着一條巨大的狼狗,伸出舌頭要來舔他的臉。
“我怎麼會在這裏?這是什麼鬼地方?我怎麼了?”
“天哪!你全都忘記了嗎?”她的表情更加痛苦了,無限哀怨地輕聲道,“你——連我都忘了嗎?”
“你?”
葉蕭不置可否地努力睜大眼睛,視線比剛才清晰了不少。他明白心裏確實有張臉,尤其是一看到她就會感到疼痛,彷彿這張臉就是一根針,直接插在他的內心深處。
“我是小枝!不是荒村的歐陽小枝,而是南明城裏的歐陽小枝。”
她的特地強調讓葉蕭點了點頭,但眼神依舊是懵懂的,他皺着眉頭問道——
“你是小枝……那麼……那麼我……我又是誰?”
“什麼?”
“我……是……誰?”
葉蕭緩慢地吐出這三個字,連他自己都感到這個問題太過愚蠢。
“你真的忘了嗎?”小枝這下真的絕望了,她使勁抓着自己的頭髮,跪坐在急診室的地板上,“對不起!全是我的錯!我的錯!葉蕭——”
“等一等!”他立即打斷了小枝的話,掙扎着把頭抬起來,“你剛才説什麼?葉蕭?”
“是啊,這就是你的名字,你叫葉蕭!”
“葉蕭——”
他又閉上眼睛想了許久,剎那間腦子重新通電了,幾乎從擔架上彈起來説:“沒錯!這就是我的名字,我就是葉蕭!我還記得我是中國人……我的職業是警官……我從上海來到泰國旅遊……我們離開清邁就迷了路……在一場大雨裏走進隧道……沉睡之城……天機的世界……”
葉蕭宛如突然爆發的火山,將腦子裏的記憶全都傾倒了出來,小枝先是被他嚇了一跳,然後又驚又喜地説:“你記起來了?全都記起來了嗎?”
“記憶?”他的目光不再茫然迷惑了,放射出清澈果敢的眼神,同時看了看旁邊的狼狗,“沒錯,我就是葉蕭,你是小枝,而這條狼狗叫‘天神’。我們剛才在體育場裏,你跑到了看台的最上面,我不顧一切地追上去,結果發生意外摔了下去!”
“是的,你都記起來了!幸好你抓住了一根繩子,所以沒有受嚴重的傷,只是暫時昏迷了過去,是我和‘天神’把你送到了醫院。”小枝激動地將他扶起來,“對,這裏是南明醫院的急診室,我剛才重新給你包紮上藥了。”
“對,這裏是醫院,該死的醫院,卻沒有一個醫生和病人。因為這座城市裏的人,全在一年前神秘消失了。”
此刻,他的腦子裏全部清清楚楚,體力也開始恢復了,可以在她的攙扶下支起上半身。
“是的,你還記起了什麼?”
葉蕭對自己赤膊的上身有些尷尬,但也只能靠在她的身上,皺起眉頭轉動大腦。似乎一切都已通透,不再有什麼陰影覆蓋着記憶,所有的時間點都被連接,如一條川流不息的大河——
“全部!我全部記起來了!天哪!包括我曾經丟失的那段記憶!”
同一時間,同一空間。
依然是南明醫院。
當葉蕭和小枝坐在急診室裏,離此不到三十米的距離外,受傷的童建國躺在太平間,被很多具屍體圍繞着。
下沉……下沉……下沉……
童建國感到自己漸漸沉入地下,沉入古老的地宮之中,泥土將他徹底封閉起來,世界陷入絕對的黑暗。
突然,不知從哪掙扎起一點微弱的火光,燃燒在一座座墳墓中間。他看到許多黑色的影子,在他的頭頂緩緩飛舞,發出深海底的尖利呼嘯,那是太平間裏無法散去的幽靈,還是來迎接他的死神的黑天使?
不,他不願意就此離去,不願意在太平間裏走到終點,更不願意被這沉睡之城的命運吞噬。
假如命運可以預見,那麼就讓命運見鬼去吧!
死神的黑天使們,也請你們先去見鬼——他猛然睜開了眼睛,一切的幻影剎那間消失,地底的冰涼讓他跳了起來,傷口再一次以劇痛來提醒自己:我還活着!
是的,只要還活着,怎能輕易死去?
童建國往前走了幾大步,腳下又恢復了一些力氣,右手重重地砸在金屬櫃子上,發出清脆而響亮的迴音。
“老子還活着。”
他又喘了幾口粗氣,在太平間裏來回踱着步,驅趕四處襲來的冷氣,最重要的是保持體温。
總不見得在這裏等死吧?就算死也得累死而不能凍死!童建國猛然拉開旁邊的抽屜,立刻呈現出一具老年的男屍。
儘管在戰場上見過無數死人,他還是本能地噁心了一下,不過這更有利於他恢復清醒。
他對躺在抽屜裏的死者輕聲説:“對不起,打擾了。”
然後,他把抽屜塞回櫃子,接着打開了第二個抽屜。結果看到一具年輕的女屍,卻是腐爛得不成模樣了。此時他已有了心理準備,並沒有絲毫的懼怕了。接二連三地打開其餘的抽屜,他就像進行人口普查一樣,依次檢查了太平間裏所有的居民,就差給每個人拍照存檔了。
其實,他只不過是為了活動身體,能夠在死亡的低温中保持清醒。
直到拉開最後一個抽屜。
亨利?丕平!
瞬間,童建國的臉色變得和抽屜裏的屍體一樣難看。
他並不是對屍體感到恐懼,而是對這個死後自己爬進太平間的人感到敬佩。
“終於找到你了!”
輕輕地苦笑了一聲,看着亨利死不瞑目的雙眼,死者滿臉的黑色血污,無法掩蓋折斷了的鼻樑。
一個多小時前,童建國在醫院大樓裏發現了他,在追逐的過程中開槍擊中了他的腿。結果法國人從樓頂摔了下去,頭部着地當場氣絕身亡。然而,就在他在大樓的醫學實驗室裏,找到救命的魚毒血清之後,卻發現躺在樓下的亨利的屍體不見了。
儘管他從不相信有什麼鬼魂,但仍然心驚膽戰,以至於一度懷疑自己是否精神失常?甚至患上了渴望殺戮的妄想症?
他跑回醫院大樓,依次打開每個房間,搜索是否有亨利的屍體,抑或還藏着第三個人。就這樣尋找了好長時間,幾乎查遍了所有樓面。當他再次回到底樓時,突然聽到在未曾檢查過的走廊盡頭,響起一陣沉悶的爆炸聲。
趕緊小心翼翼地摸過去,屏着呼吸悄無聲息地進入走廊。在昏暗的廊燈照射下,他依稀看到一個黑色的人影,同時聽到一個女人的呼喊聲。他隱蔽地躲在轉角後,發現那個女人竟是上午走失的伊蓮娜!而那渾身黑色衣着的男子,則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童建國從褲管中拔出了手槍,就在神秘的黑衣人架着伊蓮娜往外走時,他果斷地舉起槍來喊道:“把她放開!“
接下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伊蓮娜不幸做了一回擋箭牌,隨即童建國的胳膊中彈,倒在地上成為黑衣人??的俘虜。
此刻,童建國也來到了太平間中,意外地與死去的亨利再度相會,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也許再過幾個小時,他也會變成和亨利一樣的屍體?童建國無奈地嘲諷着自己,隨後將亨利塞回到鐵皮櫃子裏,再也不想看到這張倒黴的臉了。
然而,眼前又浮出另一張臉,一張既陌生又熟悉的臉——神秘的黑衣人??,雖然以前從未見到過這個人,但那雙殺人的凌厲目光,對於童建國來説又是那樣熟悉。
他斷定這個??一定殺過人,而且殺過絕對不止一個人。
自從進入天機的世界,除了路上偶遇的亨利外,旅行團就只見到過小枝一個活人。據説還有一個老人出現過,但僅僅存在於頂頂的描述中,基本可以忽略不計。這個??是他見到的第二個活人,??是否是沉睡之城的居民?這一點童建國頗感懷疑。至於??的手槍倒不難解釋,反正警察局和軍火庫都無人看守了,無論小左輪還是AK47都可以隨便用。
??為什麼會出現在此地?又為什麼要綁架伊蓮娜?明明可以一槍打死童建國的,卻又把他關在了太平間裏,難道只是為了讓他死得更難過?
一切都是問號。
童建國像陷阱底下的野獸,在太平間裏來回走動。左臂的槍傷仍隱隱作痛,如果不把子彈取出來,這條胳膊遲早會廢掉。
此刻,他的腦子似乎也跟隨腳步在徘徊,許多記憶再度湧上眼前。心底又一次默唸起“該死”!他已如此之近地接近秘密,卻被囚禁在這座墳墓中等死。
是的,那個秘密,南明城的秘密。
在流浪金三角的歲月裏,在舔着血的僱傭兵生涯裏,在一次次被敵人殺死的噩夢裏,耳邊都會隱約響起“南明”這兩個字。
他曾經夢想潛入傳説中的南明城,徹底離開殺人與被人殺的深淵。但南明就像水中的月亮,一旦想要撈起它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在多次的嘗試失敗之後,童建國終於放棄了這個選擇,黯然告別了吞噬他大半個生命的金三角。
當然,還有一個名字是永遠都忘不了的。
那就是南明城的——馬潛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