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同一時刻,晨曦照耀羅剎之國。
殘破的宮殿廢墟間,站起一個美麗的女子,幾片落葉飄到她額頭,一如這毀滅了的國度。頂頂揉着眼睛,離開古老的浮雕迴廊,走下斑駁的石頭台階,宮殿外是荒涼的花園,曾經的“蘭那精舍”,不時露出幾尊倒塌的佛像,只有晨起的鳥兒婉轉啼鳴,提醒她已回到人間。
不再是夢了嗎?她輕輕地捏了自己一把,疼痛流過神經傳遞到大腦,她這才確定無疑地相信,現在是神秘的羅剎國遺址,2006年9月28日清晨六點半。
頂頂走進雜草叢生的小徑,凌晨的夢裏她同樣走過此地,不過時間卻是八百年前,她身着蘭那公主的裝束,來到一個掛滿藤蔓的長廊,有個叫倉央的古格武士,向她傾訴萬里之外的傳奇。就像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馬可·波羅向忽必烈大汗講述他到過的地方,那麼陌生又那麼熟悉,原來地球居然是圓的!
此刻,她大口地呼吸着尋找長廊,視線裏卻是茂密的樹葉,有的佛像隱藏在一堆植物中,或是一口黑洞洞的深井,一不留神便會掉下深淵。
但她再也找不到他了,長廊連同她的夢境,全都湮滅在時間的塵埃中。
頂頂坐在一堵倒塌的石牆邊,心裏是深深的失落感,彷彿丟失了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她低下頭鼻子一酸,竟有些想要哭出來的感覺,趕緊仰頭眨着眼睛,不讓淚水溢出眼眶。
那只是個奇怪的夢?還是真的“穿越”到了八百年前?或是埋葬在此的靈魂向她託夢?甚至就是自己的前世——羅剎之國的蘭那公主?
她的心跳驟然加快,頂頂摸着胸口,再看看包圍自己的茂密樹叢,還有身下那僅剩半張臉的佛像,或許這一切都早已註定?
命運曾讓她進入古格,命運也讓她駕臨羅剎。
腦中的碎片再度飛舞起來,像鋒利的玻璃劃過臉龐,完美無瑕的潔白皮膚上,一道道膽戰心驚的血污,讓那張臉如此冷酷如此生動。
這又是未來哪個時刻的場景?抑或千年之前哪個人的遭遇?頂頂不禁盤起雙腿,如佛像般坐在石牆邊,樹葉的陰影整個將她包裹起來,似乎與這些廢墟融為一體。
意識在飛……在飛……在飛……在飛……飛到十幾年前的某個瞬間,漫天黃沙的北方小城,郊外矗立着白塔與喇嘛廟,不時有疲憊的雙峯駝跪倒在地。
那時頂頂只有十歲,腦後扎着小辮子,陪外婆遠遠眺望寺廟金頂。春天的風沙忽然平息,意外露出一片澄藍的天空。行走了幾百裏的駝隊重新出發,牛羊被趕出了欄,就連那匹傳説中的黑駿馬,也在誰的胯下奮蹄而奔。就在這再現生機的春日黃昏,頂頂的耳邊嗡嗡叫了起來,眼前閃過無數白色的光點——不,那是碎片,刀子一樣鋒利的碎片。雖然她睜大着眼睛,卻看不到眼前的一切,只有那些鋒利的刀片,緊接着變成黃色的沙子,粗大的沙子越來越密集,最後化作滿天遍野的塵土,像地毯一樣覆蓋大地,所有的人和房子都被壓住,整個世界變成了土黃色,像亙古荒涼的火星。
當頂頂重新看見世界時,仍然是藍色的天空,碧綠的草原,一切都生機勃勃,外婆正領着她走向白塔。她突然抓緊外婆的手,硬是將外婆拖向一座小山,她知道那裏有一座山洞,曾有考古隊在洞裏發現了契丹國的公主墓。十歲的她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連外婆也無法阻攔她,就這樣被拖進了山洞裏。
幾乎在同一剎那,外面響起了恐怖的呼嘯,藍天頃刻變成了“黃天”,轉眼又成了“紅天”,那是血紅血紅的天空,整個都被塵土覆蓋着,暗得就像紅色的子夜。外面的人們驚恐地慘叫着,誰都想不到,幾分鐘的時間,沙塵暴便降臨人間。駱駝們也趴在地上哀嚎,卡車司機停下車逃命,大家尋找一切可以掩蔽的地方。但一切都已來不及了,黃沙如大雨傾瀉下來,強勁的力量捲走弱小的人們,打碎露天的房子。藏身在山洞中的頂頂和外婆,驚異地看着外面的一切,隱蔽曲折的洞口保護了她們,幾乎沒有一粒沙子飛進來,就像在防空洞裏觀看大轟炸。
外婆撫摸着頂頂的額頭説:“你是個不平凡的孩子!你有一雙海力布的眼睛。”
三個小時後,沙塵暴神秘地消退了。有數百人在這次災難中喪生,許多房星倒塌,更多的牲畜死亡,就連喇嘛廟都未能倖免。只有山洞中的頂頂和外婆安然無恙,但外婆不敢把這件事説出去,同時也關照頂頂要保密,這是命運賜予的力量,只有深藏心底才能保護自己。
此後,每年她都會經歷一兩次這樣的事,甚至會在夢中親眼目睹。做夢已成為她最恐懼的事,有段時間她強行不讓自己睡覺,但總是無法避免夢的降臨。每次醒來都會告訴自己那不是真的,但每次都會在不久之後應驗成真。只有音樂才能讓她忘記做夢,於是她拼命學習聲樂,直到可以去北京讀大學,成為科班出身的音樂人。
她常懷疑那只是巧合,最多隻是女人的第六感——人人都有的,只在她身上特別強烈。
未來究竟是什麼?十年之後?五年之後?一年之後?一個月之後?一天之後?一小時之後?一分鐘之後?一瞬間之後?我打下這些文字之後?你讀到這段文字之後?
未來就是懸疑!未來就是天機!
天機又是什麼?
頂頂輕輕地吐出四個字:“不可泄漏。”
這是命運賜予她的,無論是幸運還是苦難,她都必須默默承受。
她起身走出樹叢,繞過一尊破碎的佛像,向荒涼的廢園外走去。有道
殘存的塔門尚未倒塌,榕樹的根鬚遮擋着門洞。她低頭撥開那些根鬚,從塵土和碎石中穿過去,當雙眼重新睜開時,面前露出了一片池塘。
開滿蓮花的池塘——晨曦如金色的油畫顏料,悄悄地塗抹在水面上,襯托出一片片粉紅色的花朵,還有如同綠色圓盤的蓮葉。
頂頂萬萬沒有想到,在這羅剎之國的廢墟里,居然會有這麼一大片池塘,足有幾個籃球場大。茂盛的森林環繞着橢圓形的池塘,像她去過的倫敦肯辛頓公園裏的湖,只是此刻她是唯一的遊人,偌大的池塘、無數的蓮花,只為她一個人靜靜綻放。
天色仍未完全亮透,一層薄霧飄蕩在水面上,讓蓮花更顯得朦朧神秘。除了粉紅色的蓮花外,還有白色和黃色的花朵,它們都比中國的蓮花更大更高,競相伸出水面隨風搖曳,開得那樣肆無忌憚,又如此寂靜無聲。
蓮花——象徵着女性、生命的來源,只有最神聖的才能誕生於蓮花之上。
世界混沌一團之時,最先產生的大概就是蓮花吧?或許就是這片池塘,頂頂俯身觸摸着水面,污濁的淤泥之上,竟是清澈涼爽的水,這是古老的羅剎之水,已在此沉睡了八百年,而這些蓮花也安靜地綻放了八百年。
唯有蓮花生,方能萬物生!
忽然,她的手邊又多了一隻手。
一隻男人的手。
隨後便聽到葉蕭的聲音:“水好涼啊!”
頂頂這才無奈地笑了一聲,打了一下葉蕭的手説:“你怎麼來了?”
“我也剛剛醒過來啊,發現隔壁的你不見了,便跑出宮殿找你,沒想到你在這裏賞荷呢!”
葉蕭揉了揉眼睛,蓮花池的水珠濺在眼皮上,讓他好像回到了少年時。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吐納池底淤泥的精華,徹底醒了過來。
一隻黑蜻蜓從薄霧中鑽出,撲着透明的翅膀停在一片蓮葉上,他下意識地吟了一句:“泉眼無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
頂頂索性坐在池塘邊,這樣視平線就與蓮花平行了,那隻調皮的黑蜻蜓鑽進蓮花,像回到了母體之中。葉蕭也坐在她身邊,不時伸手觸摸水面。當霧氣漸漸從腳邊消退時,那隻蜻蜓又突然飛出來,停在頂頂的肩膀上。
黑蜻蜓,紅蓮花,沉睡城,羅剎國……
二
上午,八點整。
陰天。
眼前是成立的墳墓,泥土上有一堆石頭,樹上刻着他的名字,權作這位千萬富翁的墓誌銘。
這是小溪邊的林陰道,再往前是可怕的鱷魚潭,大家在成立墓前徘徊,不知他在泥土裏的半個身體,是否已成為昆蟲們的大餐?
孫子楚第一個走到鱷魚潭邊,望着平靜的黑色水面説:“成立的另一半在水裏。”
幾十分鐘前,他們在大本營三樓用完了早餐,便要出發去城外的羅剎遺址。但很多人都不願意離開,錢莫爭和黃宛然都要守着秋秋,楊謀自然要為唐小甜守靈,而小枝必須要由玉靈來看守,厲書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最終出發的只有四個人——孫子楚、童建國、伊蓮娜、林君如。
探險隊離開大本營,走到清冷寂寞的街道上,看着彼此稀疏的身影,心裏都不免發抖。前兩天還聲勢浩大,現在只剩下這麼點人,是否預兆他們將越來越蕭條?不斷有人消失和滅亡,直到這個不幸的旅行團,全部蒸發在空無一人的南明城?
他們忐忑不安地走出城市。一路向西沿着溪流走進林陰道,走過昨天埋下的成立之墓,便是兇險萬分的鱷魚潭了,而深潭前方的叢林深處,是另一個古老的世界。或許,隱藏在這深潭裏的鱷魚,正是羅剎之國的保衞者,成立不過是被當作入侵者而消滅了。
就當孫子楚猶豫不決時,童建國搶先走了過去,他大踏步繞過鱷魚潭,絲毫不懼怕水裏的惡魔。伊蓮娜和林君如也跟了上來,孫子楚當然不甘落在女人身後,腳底哆哆嗦嗦地走過。
進入暗無天日的叢林後,童建國和孫子楚走在前面,他們都牢記昨天的路,或許埋藏着無數骨骸的小徑。
忽然,孫子楚輕聲對童建國耳語道:“你帶着手槍嗎?”
“問這個幹什麼?”
他警覺地看了孫子楚一眼,但仍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不想被後面的兩個女生髮現,其實手槍就別在他的褲腳管內。
“只是感到很奇怪,從哪裏來的手槍?難道你從國內出發起,就一直把它藏在身上?”
童建國冷笑着耳語道:“蠢貨,帶着槍能上飛機嗎?”
“這倒也是啊!”孫子楚也不敢讓林君如她們聽到,裝作撓了撓頭髮,“你究竟是什麼人?”
“你不需要知道。”
他冷冷地回答,説着已走出森林間的隧道,迎面正是那堵紅色的石牆——羅剎之國。
陰鬱的氣息湧上眼前,強迫他們抬頭仰望,尋找石牆後的“世界中心”,那高聳入雲的五座寶塔。
還是童建國在最前面,繞到斑駁的塔門前,佛像神秘的微笑俯視着他,讓他猶豫地踏入塔門。濃蔭再度覆蓋頭頂,幾步後便是長長的走道,無數妖魔鬼怪排成兩行,迎接這些不速之客駕臨。
與昨天一樣,他們進入下一道塔門,看到了世界奇蹟的羅剎大金字塔。抬頭仰望依舊被猛烈震撼了,那宏偉的數層台基上,矗立着五座高大的石塔,象徵着世界中心的須彌山。尤其是位於中央的那座寶塔,在它的腳下只有跪倒膜拜。
“葉蕭和頂頂,還在金字塔裏面嗎?”
孫子楚緩緩地走到底層台基邊,觸摸着粗糙的大塊石條。
“我們繞到後面去看看吧,不要再走昨天那條路了,也許另一邊有新的路。”
林君如在他的身後説着,她已轉向大羅剎寺的東側,伊蓮娜急忙跟在她身後,四人沿着台基右邊走去。
他們一路走一路仰望高塔,高得幾乎已戳到了雲層,讓底下的人倍感壓抑。走了不到兩分鐘,右邊出現一排石柱,那是一系列巨大的雕刻。孫子楚仔細看了看,圓圓的石柱有一人多高,花崗岩表面異常光滑,似乎經常被人撫摸。他拍了拍腦袋説:“這是印度教的林迦崇拜啊!”
林君如走到他身邊不解地問:“什麼是林迦崇拜?”
“這個嘛——晚上慢慢告訴你。”
“切!”
林君如對他做了個鬼臉,回頭着着空曠的廣場,還有更遠處的殘破的石牆。有幾段圍牆被森林侵佔,露出參天的樹冠。而某種奇怪的聲音,正從那些缺口傳來,讓她莫名地心神不寧。同時腳下竟也微微顫抖了,她恐懼地低頭一看,原來地面也在震動——又鬧地震了?
其他三人也明顯感到不對,那種震動越來越強烈,連空氣中都能嗅出“緊張”兩個字。那聲音一下又一下地傳來,像是某個巨人的腳步,童建國板着臉道:“別害怕!鎮定!”
半分鐘後,遠處圍牆的森林缺口裏,樹葉不斷地掉落下來,緊接着有許多枝幹折斷,高大的榕樹劇烈晃動。然後伸出一個奇怪的東西,在樹葉外晃動了幾下,露出兩截白色的物體。
居然是象牙!前面露出來的則是長長的象鼻!
轉眼間,一個龐然大物出來了,幽靈般撞開一片森林,露出象牙和象鼻子,還有碩大的腦袋和蒲扇般的耳朵,後面是數噸重的卡車般的身體。
一頭大象。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了,只見一頭野象從樹林中走出。那高大的身軀和沉重的步伐,使整個地面都在顫抖。而那對修長森嚴的象牙,則説明這是一頭正值壯年的公象。
但更令人吃驚的是,這頭公象身後又冒出一頭母象,體形雖然比公象小了一圈,但八條粗壯的象腿,共同發出戰鼓般沉悶的響聲。
童建國站在大家身前,伸開雙手緩緩後退,直到靠在底層的台基邊。對面更多的樹枝折斷,幾棵年輕的榕樹甚至整個倒下。第三頭和第四頭大象都進來了,這些大塊頭行動迅速,完全不是想象中的緩慢。
不到兩分鐘的工夫,圍牆裏已闖入十幾頭大象,有公有母有老有小,最小的幼象也要比公牛大——這分明是東南亞叢林中的野象羣,這些大傢伙可惹不得,萬一被激怒什麼事都會發生。
孫子楚想到外面那些大象雕塑,也許就是眼前這些大象的祖先,它們在一千年前就生活於此。當所有輝煌的文明湮滅,曾經繁榮的人類消失,大象仍是森林的主人!
領頭的大公象離他們越來越近,它厚厚的皮膚裏的兩隻象眼,正盯着這些不請自來的人們。大公象往前邁了兩步,長長的象鼻子向前伸出,就在他們身前不到兩米。林君如和伊蓮娜沒見過這種陣勢,都躲在童建國背後渾身哆嗦了。
“快跑啊!”
孫子楚第一個轉過身去,下意識地抓住林君如的手,拖着她向台基上爬去——那裏才是最安全的,因為大象不可能爬上陡峭的台階。
如果在平地上逃跑,肯定及不上大象的四條長腿,那就必死無疑了!
四個人立刻翻上底層台基,連滾帶爬地上了第二層。他們一直爬到二十多米的高度,仍然感到心有餘悸。而那些大象們則仰起長鼻子,發出震耳欲聾的憤怒嚎叫,是在向他們發出警告嗎?
孫子楚仍緊緊抓着林君如的手,轉頭看着她驚慌的眼睛,無奈地苦笑道:“你怎麼不罵我吃你豆腐呢?”
林君如在他腦門上重重地敲了一下:“該死的小子!”
三
上午,九點整。
大本營。
一隻貓,全身純白色的貓,除了尾巴尖上有幾點火一樣跳動的紅色斑點。
秋秋把眼睛睜到最大,才確認自己並不是做夢,果然是一隻白色的貓,就在客廳的沙發上,像從牆壁裏鑽出來的。
這是四樓最大的那套房間,錢莫爭正對着緊閉的窗户發呆,黃宛然在廚房準備些蔬菜,只有秋秋獨自坐在卧室裏,透過敞開的房門看着客廳。
哪兒來的貓?他們在這裏已住了好幾天,卻從沒看到過它。秋秋無聲無息地走到卧室門口,白貓穩穩地站在沙發上,並未顧忌十五歲少女的存在。它姿態優雅地走了幾步,火紅色斑點的尾巴晃了晃。它的體形和四肢尤其是雙眼,實在漂亮到了極致,絕對是個與眾不同的品種。以至於讓人懷疑它的前世,是否是個傾城傾國的美女。
秋秋大着膽子往前走了兩步,幾乎就要撲到沙發上時,白貓靈巧地跳了下來,四條腿迅速擺動,鑽出房間大門的縫隙。
她急忙追趕上去,卻奇怪不知是誰開的門。媽媽為了保護她,早就把房門鎖好了,難道這隻貓自己能開門?
此刻容不得多想,秋秋已悄然走出房門,屋裏的黃宛然和錢莫爭都還未察覺。在四樓昏暗的走道里,她仔細搜尋着白貓的蹤跡,在通往五樓的樓梯上,發現了那團雪白的影子。她趕忙追了上去,白貓回頭看了她一眼,那對凌厲的貓眼,在陰影裏發出綠色的幽光,轉眼就向樓上跑去。
等到她追上五樓時,白貓卻又消失了蹤影,十五歲的女孩左右張望,還輕輕地叫了兩聲:“貓咪!貓咪!”
忽然,頭頂響起一聲細微的貓叫,原來它正蹲在通往天台的扶梯上呢。
自從進入這座空城,她已經鬱悶無趣到了極點。昨天“父親”的死又讓她悲痛欲絕,而母親又被自己萬分鄙視,不知道這種苦難還要忍受多久。最近這些暗無天日的時光中,唯一能讓她感到興奮的,就是這隻突如其來的貓!
秋秋手忙腳亂地爬上扶梯,正當她的手要夠到貓的尾巴時,白貓卻又鑽上了樓頂天台的縫隙。她索性推開天台的門,陰鬱的天空霎時覆蓋了頭頂,她眯起眼睛適應了幾秒鐘,樓頂的風吹亂了她的頭髮。
少女的裙襬也被風吹起,她急忙收了收裙子,環視空曠的天台。來到這裏的第一個夜晚,旅行團的導遊小方,便慘死在了這個地方。而屍體腐爛的氣味,早已被幾夜的風雨吹光了。
雖然只是五樓的樓頂,秋秋仍感到一陣暈眩,好像已踏上金茂大廈88層的餐廳——成立,帶她上去吃過幾次,每餐都要吃掉幾千元,讓她對“高處不勝寒”倍感恐懼。
突然,她下意識地回過頭來,卻正好看到那隻白貓,原來它就躲在秋秋身後,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進入空城那麼多天,她第一次露出了一絲笑容,低下身子靠近白貓,嘴裏輕聲説:“喂,你是誰?不要害怕,我不會傷害你的。”
美麗的貓聽懂了她的話,竟乖乖地坐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等待着她伸出雙手。秋秋也屏住呼吸,幾乎顫抖着將手摸到白貓身上。終於觸到了它的皮毛,柔軟而光滑的手感,彷彿鑑定一塊絲綢。她的兩隻手都已抓住白貓,甚至能感覺到它輕輕的肋骨,還有胸腔裏小而快速的心跳。而貓身上熱熱的體温,也通過她的手掌傳遍全身,感覺就像温暖的熱流,填補少女體內寒冷的空虛。
突然,她聽到樓下傳來錢莫爭的聲音:“秋秋!你在上面嗎?”
緊接着又是有人爬扶梯的聲音,肯定是錢莫爭發現她不見了,衝出來聽到樓上的動靜,便要到天台上來找她了。
秋秋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絕對不能被他找到,那個壞蛋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她手上還抱着白貓,迅速找到了天台的角落。正好有一堆廢紙板,足有一人多高可以隱蔽。
就在她將白貓抱在懷中,躲到那堆廢紙板後面時,錢莫爭已爬上了天台。心急如焚的他大聲呼喊秋秋,焦躁地向四周張望着。他已着到了那堆廢紙板,卻沒有發現躲在後面的少女。
幾分鐘前當他回到客廳時,發現秋秋已無影無蹤了。他和黃宛然心頭一涼,衝入樓道尋找女兒,樓上的聲音又讓他跑了上來。錢莫爭疑惑地走到天台邊緣,某個最可怕的念頭從腦中掠過——秋秋是不是跳下去了?
秋秋藏在廢紙板後瑟瑟發抖,白貓卻出乎意料地安靜,就這麼躺在她的懷抱裏,腦袋貼着少女的胸口,似乎在傾聽她的心跳。她低頭看着這隻白色的貓,貓眼與人眼對視着,相距不過十幾釐米,甚至能看到貓眼裏自己的影子。
幾秒鐘後,她大膽地將頭探出來,看到了錢莫爭的背影。他就在天台的邊上,只要再往前踏出一步——
踏出一步!
她明白這是個邪惡的念頭,卻無法抑制地在腦中滋生蔓延。她痛恨這個男人,恨這個男人和自己媽媽的特殊關係,恨這個男人是害死“爸爸”的罪魁禍首。
沒錯,這個男人應該去死,應該去地獄償還罪孽。
即便她還不知道真相——假設不是殺死父親的罪孽,便是賜予她生命的罪孽,總之一切都是錢莫爭造下的孽。
殺人的衝動,瞬間充滿她的腦子。
鼻子裏已聞到血腥味,那是昨天早晨在鱷魚潭邊,成立被鱷魚咬成兩半的氣味。她放下美麗的白貓,從廢紙堆後走了出來,每一步都踮着腳尖,悄悄來到錢莫爭身後。
錢莫爭還忐忑不安地向樓下張望,期望不要發現最可怕的那一幕。他的膝蓋就頂在天台欄杆上,只要在他背後那麼輕輕一推——
地獄的大門將向他敞開,在地球吸引力的作用下,從五層樓頂自由落體,親吻大地,血肉模糊……
秋秋緩緩地伸出了手。
幾米開外,白貓冷靜地站在地上,瞪着一雙綠色的貓眼,欣賞十五歲的少女,將死亡推向自己的親生父親。
成立在另一個世界的報復。
四
另一個世界。
大羅剎寺的五座高塔,冷靜地俯瞰着他們——孫子楚、童建國、伊蓮娜、林君如。
他們剛剛爬上第二層台基,驚恐地注視着下面的野象羣,長鼻子的龐然大物們,正向這些不速之客咆哮。林君如也沒心思再開玩笑了,幾乎跌倒在石頭台階上,只聽童建國安慰道:“別害怕,我當年見過很多野象,它們不會上來的。”
四個人在上面坐了幾分鐘,象羣便轉移了方向,朝大金字塔的正面走去。幾十根粗大的象腿,讓整個廣場震動起來,宛如一支重型裝甲部隊。他們目送象羣越走越遠,穿過荒涼而空曠的廣場——古老廢墟里的野象羣,孫子楚腦子裏閃過這樣的鏡頭:回到古代東南亞的戰場,國王們騎在象背上血戰,憤怒的戰象嘶聲動天,象鼻將敵人捲起又高高拋下,鋒利的象牙從人的胸前刺過,巨大的象腿將人們踩成肉泥……
最後,象羣通過廣場正門,似乎早就精確計算過了一遍,排着整齊的隊形魚貫而出。那面對大羅剎寺的塔門,正好容納一頭成年公象的高度。原來古時候的這道大門,就是為了大象而開的。國王要騎在象背上出征,穿過王宮大門去征服世界。
聽着野象們遠去的腳步聲,大家終於鬆下一口氣,但仍不敢貿然下地,以免那些大傢伙殺個回馬槍。他們沿着二層台基向前走去,孫子楚手搭涼篷不斷張望:“葉蕭和頂頂,難道他們還在地下?”
林君如皺起眉頭説:“我不想再進地道了!昨天差點被石頭砸死,能逃出來也算是運氣。”
“嗯,我們先去周圍看看吧,還不知道這片遺址有多大。”
童建國冷靜地説,他率先走到台基最北側,沿着台階爬了下去。
等四個人都回到地面,回頭仰望五層寶塔時,莫不有要被壓倒的感覺。大羅剎寺後是一排迴廊,中間有許多小門可以穿過去。門裏是個“田”字形院落,每道遊廊由四方柱支撐,底部有飛天女浮雕,殘留着深紅色的漆。孫子楚走到主遊廊裏,頭頂是覆着陶瓦的蛋形拱,下面刻着許多古梵文和巴利文,大多已被歲月消磨得無法辨認了。
他蹲下來仔細地看着一塊石碑,上面的字跡還算清晰,又是一段古梵文。他正全神貫注地解讀時,聽到身後響起一個清脆的女聲:“喂!你在看什麼?”
不是林君如的聲音,更不是伊蓮娜的,孫子楚顫抖着回過頭來,卻看到了薩頂頂的臉。
她就像從浮雕裏飄出來似的,無聲無息地站他們的身後。就連童建國也嚇了一跳,心想要是在戰爭年代,自己這麼大意早就被幹掉了。
“頂頂!”林君如興奮地抓住她的手,“你沒事就好了!”
孫子楚又皺起了眉頭:“等一等,葉蕭呢?”
這時一隻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隨後便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我在這裏呢!”
葉蕭也神出鬼沒地出現了,他和頂頂並排站在一塊,氣色反而比昨天好了許多,只是身上的衣服都破爛不堪。
“你這個混蛋,可讓我擔心死了!”
終於重新會合了,看到他們兩個都沒事,起碼不是想象中的缺胳膊少腿,孫子楚心底的石頭總算放下。他重重地打了回去,葉蕭招架了一下説:“一言難盡明,回頭再慢慢説。剛才我們走到這裏,才發現這座石碑,就聽到有人進來的動靜,便趕緊躲到了迴廊後面。”
“再讓我來看看吧。”頂頂蹲在了石碑前,只着了寥寥數行,便站起來説,“這是梵文的百字明咒,已經流傳許多年了。”
“你怎麼知道?”
自詡專業的孫子楚懷疑地問。
“要知道我的最新專輯《萬物生》,最初就是這段百字明咒。”
頂頂説罷深吸了一口氣,視線焦點落到遠處,不知在看什麼東西,似乎全身的氣場都不一樣了。就在大家奇異地注視着她時,她卻自顧自地唱了起來……
古老的梵音從她喉嚨裏飛出,配合周圍古老的環境,婉轉地飄過十字迴廊,在廢墟里低吟淺唱。她已找到“穿越”的鑰匙,通過咒語的每一個音節,喚醒沉睡的羅剎之國,這就是梵文的百字明咒,八百年前石碑上刻的文字,只有孫子楚能夠領會。
當頂頂一曲終了,大家仍沉浸在她的歌聲中,餘音繞樑三日而不絕,也可能本就是古人之聲,剎那附體到了她身上?
還是葉蕭第一個清醒過來,嘴角微笑了一下:“你真應該在這裏開演唱會!”
“這就是我的夢想!”
“那我們就是你的第一批觀眾了!”
伊蓮娜像在仰視一個明星,比如艾薇爾或莎拉·布萊曼。頂頂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快步朝前走去。
穿過最後一道迴廊,他們發現了一片高大的塔林。一座座斑駁的石塔矗立着。最高離的大約十米,最小的還不到一人高。有一小部分已經坍塌了,剩下的也都殘破不堪。在每座塔的底下,都有一個小小的佛龕,雕刻複雜的花紋。
這些石塔起碼有上百座,排列成奇怪的形狀,隔幾米就立着一個。童建國每走一步,便在石塔上留下個標記,宛如走入迷魂陣中,稍有不慎就會迷路。
“這些石塔底下都埋着骨灰,佛教徒大多實行火葬,每位高僧圓寂後都會造一座塔,將他的骨灰或舍利埋葬於塔下。”孫子楚邊走邊解釋,忍不住撫摸佈滿青苔的塔壁,“少林寺裏也有這樣的地方。”
來到塔林的最深處,最高大也是保存最完整的一座石塔下,他們圍繞這座塔走了一圈。葉蕭注意到了塔上的佛龕,裏面有一尊栩栩如生的佛像,幾乎與真人同比例大小,而且這佛像的面容還十分熟悉。他不禁大膽地攀上佛龕,仔細觀察那尊佛像,由於深入塔內的緣故,數百年來沒有經歷風吹雨淋,幾乎沒有歲月磨損的痕跡。
當他的雙眼距離佛像只有十釐米,陰鬱的光線直射到佛像臉上,佛像的眼睛彷彿驟然睜開,射出兩道凌厲的目光,同時温柔的嘴唇也在嚅動,唱出一首梵文的歌謠——正是剛才的百字明咒。
天哪!怎麼會?這尊佛像實在太像真人了,完全的歐洲寫實主義的風格,簡直可以與文藝復興時期大師們的作品媲美。肯定是以某個真人作為模特雕出來的,如果不是在這古老的塔內,就會以為是一個活人坐在塔裏。
這尊佛像是完全女性化的,無論是穿着的飄逸長裙,還是頭頂垂下的髮絲,還是整個身體的輪廓——甚至胸脯還在衣服下忽隱忽現。
現在應該稱作“她”了,她的肩膀和臉部輪廓都純女性化,是個年輕美麗的女子,而高高的鼻樑和大大的眼睛,讓葉蕭感覺如此似曾相識,怎麼會如此之像?
不,就是她!好像她的另一個翻版,好像她就是雕刻家的模特,好像她就坐在佛龕中!
她是誰?
葉蕭顫抖着回頭看着大家,目光落到了薩頂頂的臉上。
沒錯,就是她!
實在太不可思議了,這座石塔內的佛龕,供奉着的女性佛像,居然與頂頂一模一樣!只是換成了菩薩裝扮,盤腿正襟危坐在蓮花上,而佛像的臉形五宮的特徵,尤其是那惟妙惟肖的眼神,都完全與頂頂的形象一致。
這尊像(已不敢再稱其為佛像了)雕刻的究竟是誰?
葉蕭又回頭行了一眼頂頂,而她也滿臉疑惑地問道:“你看到了什麼?”
他面色凝重地跳下石塔,盯着頂頂的眼睛回答:“我看到了過去。”
五
“住手!秋秋!”
同一時間,沉睡的南明城。
大本營的樓頂。天台邊緣的欄杆旁。錢莫爭的背後。十五歲的秋秋伸出右手,只要再往前一釐米……
一個聲音從後面淒厲地響起,秋秋驚慌失措地轉過頭來,看到了媽媽黃宛然的雙眼。
黃宛然也跑上了天台,她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自己的女兒竟要殺死錢莫爭,這將是怎樣的悲劇啊!
錢莫爭也回過頭來,才發現苦苦尋找的人竟在身後,他急忙摟住秋秋的肩膀喊道:“你怎麼又亂跑了?讓我們急死了!”
秋秋也不敢反抗了,任由他帶着自己來到媽媽面前。而黃宛然的臉色有些尷尬,不敢把剛才的情形告訴錢莫爭——如果他知道秋秋居然要殺死他,會有什麼反應呢?
天台的另一邊,那隻白色的貓,兩隻綠色的眼,仍然悄悄地看着他們。
三個人匆匆地回到樓下,將秋秋帶回到四樓的房間。為防不測,黃宛然把卧室門也鎖住了,像對待囚犯一樣禁閉女兒。錢莫爭到走道外抽了一根煙,至少守着大門不會有事。
黃宛然單獨與女兒坐在一起,秋秋冷冷地看着母親,一句話也説不出。剛才天台上的情景,讓黃宛然悲傷的心又碎了一次。她沒想到女兒竟會變成這樣,對錢莫爭的仇恨到了這種程度。平時沉默寡言的女兒,連踩死個蟑螂都不敢,現在居然還要殺人了!真不知她還會幹出什麼來。
而最最糟糕的是,秋秋所要殺死的人,正是她的親生父親。儘管她現在不知道這個秘密,但她遲早總是要知道的,沒有人能隱瞞她一輩子。在未來的某個時刻,如果秋秋髮現她的親生父親,居然是被自己親手殺死的,那麼她的人生也會遭到毀滅!
黃宛然的嘴唇都已發紫了,顫抖着凝視着女兒的雙眼,這雙被仇恨矇住的眼睛,這個迷失了方向的孩子,不能再讓她迷失下去了!
“秋秋,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她不斷地調整着呼吸,用眼神震攝着秋秋,內心卻宛如被刀子割碎。
十五歲的少女揚起頭,目光不屑而倔強,暗暗後悔為什麼沒把錢莫爭推下去。
“看着我的眼睛!”黃宛然已下定了決心,不想再讓猶豫捆住自己的手腳,這樣的痛苦和尷尬,反正是早晚要到來的,至少得趕在悲劇發生之前,“這個秘密就是——”
可她還是停頓了一下,秋秋確實盯着她的眼睛了,母女倆此刻竟如此之像。黃宛然再度深吸了一口氣,斬釘截鐵地説——
“你的父親並沒有死!”
“哼!”秋秋冷笑了一聲,“我看着他被鱷魚咬成兩半,最後死在了我的懷裏,你以為我只有五歲嗎?”
“不,死去的那個人,不是你的父親。確切地説,你的父親並不是成立!”
“什麼?”前半句話已經讓秋秋心慌了,後半句話更讓她涼到了冰點,但她立刻搖了搖頭,“你在胡説八道,我真沒想到我的媽媽,居然是這樣無情無義的人,説得出這樣無恥的話!”
“你怎麼罵你媽媽都可以,但必須要知道一個事實——成立絕不是你的親生父親,雖然確實是我和成立,一起將你撫養長大的。但成立和你並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充其量只能説是你的養父。”
秋秋沉默了片刻,表情從疑惑轉為悲憤:“十五年了!我已經長到十五歲了!當我的父親為了救我而死去後,你卻突然告訴我一個秘密——那個人不是我的父親。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鬼話嗎?你以為這樣就能讓我忘記爸爸嗎?你以為這樣就能讓我不恨錢莫爭嗎?”
“我知道你肯定不會理解的,我也希望這並不是事實。但你的父親究竟是誰,只有我心裏才最清楚!”她忍不住擦了擦眼淚,再也無所畏懼了,“好吧,我承認——我承認我不是一個好女人,我已經騙了我的丈夫十五年,我也騙了我的女兒十五年,但我不想再繼續騙下去了,我只是想告訴你真相:我女兒的親生父親是誰!”
“不!我不相信,我不要聽!”
‘黃宛然抓住女兒的肩膀説:“看着我的眼睛!人們都説女兒最像自己的爸爸,但你從一出生直到現在,從來就沒有像過成立。你們兩個走到大街上,沒有人會説你們是父女倆。而你的臉型、你的眼睛,還有身上的許多細節,除了非常像我之外,還很像另外一個男人,他就是——”
“別!別説了!”
秋秋萬分痛苦地抱着腦袋,她不願相信這是真的,更不願知道自己還會有另一個父親。
“今天我一定要説出來,你的親生父親就是——錢莫爭!”
母親緩緩地吐出這三個字,十五年來第一次向女兒透露了秘密。
卧室裏沉默了半分鐘,秋秋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萬萬沒想到會是這個男人,隨後不斷搖頭説:“不,不,不,你又在騙我了,不管我的親生父親是誰,至少不會是他!對了,這是你為了和這個男人在一起,而故意編造出來的謊言,希望我也能夠接受他,把他當做自己的爸爸。你真卑鄙啊,居然想出了這種辦法,要讓我認賊作父!”
“認賊作父?”這四個字再度深深刺痛了她的心,黃宛然捂着自己的心口説,“你知道嗎?如果剛才我沒有阻止你,讓你真的把錢莫爭推了下去,那才是你一生中最大的悲劇!”
秋秋腦中立刻重複了天台上的那一幕,如果真的推了出去?如果他真的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她的右手開始劇烈顫抖,彷彿患上了帕金森氏症,身體恐懼地後退,直到抵住牆壁。
“十五年前,你媽媽犯了一個錯誤,一個非常致命的錯誤。”黃宛然繼續直逼着女兒,她願意把一切都暴露出來,這筆孽債總是要償還的,“當年,錢莫爭是我的第一個男朋友,後來因為種種原因而分開了,但在我和成立結婚的前夕,他又出現在了我的生活中,於是就有了你——”
“錢莫爭是個畜生!”
秋秋打斷了媽媽的話,同樣也等於重重地罵了媽媽。但黃宛然並沒有感到傷心,因為這説明女兒已經相信了,相信媽媽確實曾犯過這個錯誤,也因為黃宛然和錢莫爭的錯誤,結果導致了自己的誕生。
“這個秘密我一直隱藏着,就連我的丈夫成立也不知道,這樣一瞞就是十五年!我也從來沒有和你的親生父親聯絡過。可誰都想不到,這次去泰國的旅行,居然意外地遇到了錢莫爭。我心裏非常痛苦也非常矛盾,直到前天晚上,我才把這個秘密告訴了成立。”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既然已經瞞了十五年,為什麼不接着再瞞十五年呢?為什麼要讓我們知道這個秘密?你知道我感到多麼羞恥嗎?我恨你!我也恨錢莫爭!我恨你們為什麼要生下我!”
黃宛然已經泣不成聲了:“對不起,對不起,全是媽媽的錯!但秋秋你一定要記住——你已經失去了一個父親,你不能再失去第二個父親了!”
六
“南明出版公司”
小樓門口掛着這樣一塊牌子,四周是寂靜的綠樹,圍牆的大門敞開着,樓上的窗户蒙着厚厚的灰塵。
厲書終於疲憊地停下了,發呆似的看着這棟小樓。特別是這塊出版公司的牌子。
是的,他還活着。
這裏是南明城的一個角落,幾乎已是城市的另一頭。他用了幾個小時從南走到北,在路邊小超市的冰箱裏,拿了些還未變質的袋裝食品。暫時填飽了飢餓的肚子。他緊張地望着四周,尤其是身後清冷的街道,生怕有一雙眼睛正盯着自己。附近都是這種小樓,街道被綠樹和高牆環繞着。即便在南明城有人的時候,這裏也應該是很幽靜的吧。當城市空無一人時,隱居於此的幽靈們,便能放肆地狂歡。
他正在尋找幽靈。
凌晨時分,他已在衞生間的鏡子裏,發現了幽靈的蛛絲馬跡。雖然恐懼到不可思議,但他還是鼓足勇氣衝出了房間。離開剛得到了的伊蓮娜,離開旅行團的所有同伴,衝入不可捉摸的夜霧中。這個秘密是如此可怕又如此誘人,但他堅信一定會發現更多,在寂靜的南明城裏摸索,在死神的紅唇邊遊蕩,尋找每一個幽靈躲藏的空間。
此刻,站在這棟無聲無息的小樓前,他確信自己離那個秘密越來越近了。
跨進“南明出版公司”的院子,圍牆裏是片小小的天井,栽種着竹子和花草。這裏已經一年多沒有人修剪了,植物荒涼而充滿野氣,地上鋪滿腐爛的落葉。像寧採臣走入蘭若,厲書輕輕推開底樓的門。果然又是“依呀”一聲,鐵門緩緩打開,裏頭是濃郁的油墨氣味。
他進入一樓的辦公室。光線從模糊的窗玻璃進入,幾張辦公桌和電腦,和國內的出版社沒什麼區別。桌上有杯子和各種圖書,還有一些打印好的稿紙,牆角堆着打包的書。厲書輕手輕腳地走到一張辦公桌前,台子上積滿了灰塵,椅子上卻很乾淨,就像剛剛有人坐過一樣。他警覺地向四周張望,屏住呼吸傾聽一切可能的聲音,但除了安靜還是安靜。他狐疑地坐在椅子上,辦公室裏已恢復了電源,於是他索性打開電腦開關。主機轟鳴起來——已經一年多沒開過了,但願內存條沒被灰塵塞滿。顯示屏掙扎片刻後亮了,等待了好幾分鐘,終於進入WINDOESXP的界面。
閃爍的屏幕讓他的眼睛有些不適應,這次旅行沒帶上筆記本電腦,久違的感覺讓人有些興奮。電腦的桌面上有“本年度工作計劃”“圖書選題計劃”“發行回款”等文件夾。看到這些熟悉的字眼,厲書不禁苦笑了一下,想必使用這台電腦的人(或許是圖書編輯),也曾經失眠頭疼,老闆在會議上訓斥,作者幾次三番來討版税,書店回款卻遲遲未到……
他已在出版業待了七年,人們常説結婚有“七年之癢”,從事某種行業大概也有同樣的厭倦。從一個普通的圖書編輯,做到外資出版公司主編;從當年踏入出版業的興奮,到今天簡直痛恨這個行業。這漫長而痛苦的七年——消磨了人生最寶貴的青春,他真恨不得把自己編的所有書都燒掉!疲倦又一次充盈身體,好像每一根毛細孔都在發麻,已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仰頭閉上眼睛,一夢是否已結束?
剛沉下去幾釐米,耳邊便響起了刺耳的電話聲。他恐懼地睜開眼睛,電話鈴聲又嘎然而止了,再看電話上仍然全是灰塵。是紙廠來催款了嗎?還是財務已做不出賬了?那些該死的發行商,什麼時候才能把款全都結回來?還是兩手一攤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今年又是三千萬實洋任務,還要完成兩百萬的純利,若達不到就要離開公司——自己還能重新創業嗎?當然這也不是很難,但能不能生存下來?對手下的編輯們怎麼交代?還有平時經常喝酒的作者們?
對了,就是那個寫恐怖小説的傢伙,自稱每本書都能發行到一百萬冊,每隔三個月就會交給出版商一部長篇小説。而這種重點項目的看稿,就落到了主編厲書頭上,那絕對是一種折磨!他只有半夜才能看稿,在台燈下打開電腦,看着小説裏某個殺人狂的妄想——從醫院裏的大屠殺,到活體解剖獲取器官,還寫得格外逼真,彷彿作者自己真的幹過似的。厲書經常會看得胃裏難受,後半夜感到背上一陣涼風,凌晨接連不斷地做噩夢。他曾發誓再也不看這種稿子,但老闆強迫他做這個系列,否則就要拿掉他主編的位子。
他猛然搖了搖頭,強迫自己從記憶中醒來。剎那間厲書已做出決定,如果這次能活着回家,一定要把這個故事寫成小説,連書名都想好了,就叫——《天機》!沒錯,這是上天恩賜給他的故事,即便是不可泄露的天機,他也一定要讓全世界的讀者都知道。這會是最最精彩的小説,也許一部的篇幅還不夠,得要三四本書才能全部寫完。
但天機不是神話。
七
神話的世界,是羅剎之國。
上午,十一點整。
葉蕭帶着孫子楚等人走進王宮,面對着巨大而殘破的石裏,遺留在宮殿裏的精巧雕刻。
“你們昨晚就是在這裏過夜的?”孫子楚走到迴廊跟前,曖昧地回頭問葉蕭,“有凝固的歷史的明月相伴,什麼時候我也有這樣的機會啊?”
“可別胡説八道啊,我們隔着這堵牆呢!”
葉蕭着急地澄清,原本嚴肅的臉有些發紅,故意迴避頂頂的目光。
“切!”頂頂根本不屑於回答孫子楚的問題,轉頭問林君如,“昨晚我睡得很好,你們怎麼樣呢?”
“我們——”
林君如這才面有難色,不知該不該把第五個犧牲者説出來,但童建國馬上接過了話茬:“很不好!我們出事了。”
“誰?”
葉蕭敏感地回過頭來,也是出於警察職業的習慣。
林君如與伊蓮娜面面相覷,當然伊蓮娜有更隱私的秘密。但童建國不想隱瞞這些,把昨晚發生的可怕事件,包括唐小甜死於山魈之手,清晨厲書的神秘失蹤,原原本本地説了出來。葉蕭聽完後面色愈加凝重,旅行團裏又多了一個犧牲者,兇手居然是那隻山魈——它的攻擊目標應該是葉蕭!前兩天自己剛逃過一劫,卻讓唐小甜撞上了槍口,想到這裏不免一陣後怕。
“槍在哪兒?”
葉蕭低頭對童建國耳語道,將他拉到一堵高大石牆的隱蔽下,遠離其餘的四個人。
童建國摸了摸褲腳管,露出手槍的形狀——不用再看了,葉蕭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他擰着眉頭道:“該死!大家都知道了嗎?”
“是的,但我必須這麼做,否則山魈會殺死更多的人。而除了這把槍以外,我們沒有別的消滅它的辦法。”
雖然他確實有道理,但葉蕭仍不依不饒:“這把槍會成為我們的隱患,你必須把它交給我。”
童建國冷笑着回答:”不,葉警官,在這裏沒有警察!”
“你——你究竟想怎麼樣?”
在這裏葉蕭什麼都不是,他只是個普通的遊客。而最致命的武器在童建國手裏,他可以用暴力控制整個旅行團,乃至掌握所有人的生殺大權,沒人能夠阻止他——除非同樣用暴力手段!
葉蕭已然捏緊了拳頭,而童建國毫無懼色,展開魁梧有力的肩膀。兩人的目光撞在一起,空氣幾乎要碰出火星了。
“我數三下,請你把槍交出來!”
固執,是葉蕭最大的優點,也是最大的缺點。
“你沒有這個權力。”
“一!”
“我不會聽你的。”
“二!”
“你還太年輕。”
“三!”
正當葉蕭暴怒着喝出“三”時,身後響起頂頂的聲音:“喂,你們在幹什麼?”
這突如其來的打擾,讓他的神經劇烈地跳了一下,隨即後退一步轉過頭去。
童建國也尷尬地笑了一聲:“我們,只是在聊天,聊天而已。”
待兩個男人分開後,頂頂才輕聲地問葉蕭:“你們兩個怎麼了?”
“不是説過了嗎?聊天!只是聊天而已!”
心裏的火焰漸漸冷卻,葉蕭回到空曠的大殿遺址下。大家的臉色都不太好,孫子楚想要調節一下氣氛,便拿出大揹包裏的水和食物。今天早餐吃得太早,走了一上午都累了,該吃午餐了。
葉蕭和頂頂都還沒吃過早餐呢,他們坐到迴廊下啃起麪包,就着温涼的“南明牌”礦泉水,看着沒有屋頂的陰鬱天空。
在荒煙蔓草的蘭那精舍後面,可以仰望大羅剎寺五座寶塔的尖頂,已與低低的烏雲融為一體。
十分鐘後,孫子楚打着飽嗝走到葉蕭身後,以朝拜者的眼神望着塔頂,自言自語道:“我們留在這裏究竟為什麼?”
“需要理由嗎?”頂頂代替葉蕭回答了一句,“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的行為尋找理由,我們為什麼吃飯?為什麼工作?為什麼戀愛?一定需要個理由嗎?那麼請你回答——我們為什麼要出生?為什麼來到這個世界?就和我們為什麼來到這裏一樣。”
“但這裏是另一個世界。”
“這有區別嗎?也許你明天早上一覺醒來,發現每個人其實都活在另一個世界裏。”
身為S大學歷史老師的孫子楚,都快要被頂頂繞糊塗了,他只想用最簡單的方法回答:“因為命運——命運讓我們出生,命運讓我們來到這裏,來到這個天機的世界,來發現羅剎之國的秘密。”
“秘密在哪兒?”
孫子楚的右手直指前方,大羅剎寺的高塔之下:“現在就出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