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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羅剎

    一

    “必死無疑?”

    “放屁!”孫子楚又一次口無遮攔,強給自己鼓氣道,“我才不信這種鬼話呢。”

    “少説幾句吧。”

    葉蕭已憋了一肚子火,都想要揍他一頓了,他走在隊伍最前面,手電照着深深的甬道,依然是剛才走過來的路。身後的人們也不敢説話了,走在最後的楊謀關掉DV,眼前只有唐小甜的背影。

    經過那個幾乎九十度的轉角,前方傳來一陣奇怪的撞擊聲,在甬道里形成排山倒海的迴音,大家都禁不住捂起耳朵,停下來等了許久,迴音才平息。

    一陣躁動後的沉默,某種不祥的感覺,浮上每個人的臉。

    葉蕭加快腳步向前趕去,他疲憊地衝了幾分鐘,重重地撞到了石頭上。

    石頭。

    前面是石頭,數十塊沉重而破碎的石頭,迎面堆積在甬道里,把出去的路完全堵死了,幾米之外是那扇通往“現在”的大門。

    還好葉蕭事先剎了一下,否則非撞個頭破血流不可。其他人都將手電照向前方,那些石頭宛如一堵鋼鐵牆壁,斷絕了他們逃生的念頭。

    “居然和隧道里發生的事情一樣!”

    童建國想起旅行團進入空城的第二天,他們開車要衝出隧道,結果遇到塌方而無法逃脱的事情。

    “不,一定有辦法的。”

    孫子楚這下真的着急了,他伸手去搬那些石頭,但沉重的石塊堆積在一起,人類的十指怎能撼動?他們手中沒有任何挖掘的工具,眼看孫子楚的手指已挖出了血來,葉蕭一把將他拖回來:“這裏很危險,當心你頭頂的石頭砸下來!”

    這下大家徹底絕望了,“愚公移山”終究只是神話,人類一旦脱離了工具,力量連野獸都不如。

    童建國深呼吸了幾下,用打火機試了試氧氣。他擔心在這狹小的空間內,八個人會很快缺氧而死。

    後面響起了唐小甜微弱的哭聲,或許在後悔自己不該衝動地跟過來,但想到能和心愛的人死在一起,她這輩子也就心滿意足了。

    林君如也背靠在石牆上,顫抖着吸着越來越渾濁的空氣,她突然走到頂頂面前,用手電照着她的眼睛大喊道:“都是你!都是你帶我們走進這扇門的!現在我們都要被困死了!你説該怎麼辦?”

    那照射着雙眼的手電,宛如凌晨的可怕夢境,頂頂閉起眼睛保持沉默,她知道自己的任何回答都會被誤解——難道要告訴大家,她在十幾個鐘頭前,曾夢到過這三扇大門,然後就墜入了深淵?

    “別吵了!”葉蕭出來打圓場,走到頂頂和林君如之間説,“請大家鎮定,既然出去的路已被封死,我們就往回走走看,或許剛才還遺漏了什麼?”

    雖然不抱什麼希望,但事到如今只能如此了,八個人便轉身回頭走去。

    現在是楊謀走在最前面,唐小甜也擦乾了眼淚,他們很快回到“中廳”,冰冷的石棺就躺在正中。

    也許,這口棺材就是為他們準備的?

    “踏入密室者——必死無疑?”

    林君如開始發揮想象力,難道密室詛咒那麼快就靈驗了?這就是他們打開石匣的後果?

    玉靈也摸着石棺戰慄不已,隨後童建國抓住她的手,在她耳邊輕聲道:“勇敢一點。”

    當眾人都六神無主之際,葉蕭圍着石棺走了一圈,發現石棺與地面之間有道縫隙,並非一般的重物那般嚴絲合縫。

    “我們能不能把石棺搬開?”

    “開玩笑!”孫子楚猛搖着頭説,“把棺材蓋挪開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更別説整個石棺了。”

    然而,童建國走上來鐵着臉説:“還是試一下吧。”

    “好!”

    楊謀拋下他的小嬌妻,捲起袖子頂住石棺一角,葉蕭、孫子楚、童建國也一起上來,四個男人共同來推着這口石棺。但他們都已身心疲憊,使不出太大的力氣,於是四個女人也上來幫忙,八個男女齊心協力,只聽到地下發出“嘎嘎”的聲響。

    説來也奇怪,這口石棺少説也有上千斤重,竟然在他們的推動下,一下子被挪到旁邊去了。大家還在繼續使力,強大的慣性使他們摔了出去,數孫子楚摔得最慘。

    同時,石棺底下露出一條通道。

    下面居然別有洞天,怪不得大家可以推開石棺,原來是有古老機關的。大家紛紛用手電照下去,依稀可辨向下延伸的台階。

    絕望中的希望!

    林君如第一個跳起來,拍着葉蕭的肩膀説:“還是你有一套啊!”

    “但願是逃出去的路吧。”

    再見,石棺。

    二

    下午,三點半。

    太陽有沒有已經不再重要了,他們已在暗無天日的金字塔內,像老鼠一樣穿梭了一個鐘頭。

    石棺下的秘密通道,仍然通向“另一個世界”?

    八個人依次走下地道,葉蕭和頂頂在最前面,手電穿越無邊的黑暗,正如這數十小時的經歷。

    台階又往下了幾百米,似乎已越來越接近地下,孫子楚輕輕地嘆息:“真要進入墳墓了嗎?”

    突然,大家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一個數百平方米的大廳。

    幾個人用手電向四處照射,發現大廳周圍有十幾個出口,每道大門都是相同的樣子。但門沿上並沒有剛才三扇大門的浮雕。他們是從一扇平淡無奇的門中出來的,宛如進入了一個地下交通樞紐,地鐵換乘的大廳,該走哪一道門呢?

    剛才是面臨三個選擇,而現在是十幾個選擇——徹底暈了!

    在大廳的最中心位置,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石柱。

    長方形的柱子連接着地面與天花板,四面各有一米多寬,兩個男人都合抱不過來。

    葉蕭走到石柱跟前,用手電仔細照射柱子表面,上面隱隱刻着文字,原來是塊銘文石碑!

    趕緊把孫子楚叫過來,讓他靠近了研讀石碑上的文字,果然全是古梵文。孫子楚端着手電找了半天,終於找到了碑文的開頭。他踮着腳尖仰着脖子,許久嘴裏才念出了幾個梵文單詞。

    大家用手電一起幫他照着,葉蕭還託着孫子楚的後背,直到他面色蒼白地説——

    “羅……羅……羅……”

    眾人心想孫子楚怎麼結巴了?

    羅……羅……羅……總不會是羅納爾多吧?

    終於,孫子楚説出了那兩個字:“羅……剎……”

    羅剎!

    這兩個字是如此響亮,立刻傳遍了整個地下大廳,喚醒了沉睡許多個世紀的靈魂,又通討四周的十幾道大門,飄向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落差?”但還是有人沒有明白,“是什麼?”

    孫子楚回過了頭來,在數支手電的照射下,他的眼珠幾乎彈出了眼眶,張大了嘴巴説:“羅剎!我説的是‘羅剎’,羅馬的‘羅’,剎那的‘剎’,傳説中的‘羅剎鬼國’!”

    羅剎鬼國!

    現在,所有人都聽明白了,這四個字如洪鐘般敲響在耳邊,讓每個人都攝魂奪魄。

    幾秒鐘後,葉蕭第一個反應過來,搖了搖頭説:“羅剎鬼國?記得小時候讀《後西遊記》連環畫,有一本説的就是羅剎鬼國,那個國家裏的人全是鬼,就連國王也不是活人,那也可算是中國古代的恐怖小説了。”

    “不對,《鹿鼎記》裏也寫了‘羅剎國’,就是今天的俄羅斯嘛。”

    林君如是金庸的粉絲,當然記得這段情節。

    “拜託,別再添亂了好不好?”孫子楚怒喝了一聲,面色異常地凝重,“讓我看下去吧!”

    於是,大家又都恢復了安靜,繼續端着手電為他照明。

    寂靜的地下大廳,所有目光都集中到石柱碑文上,同時響起孫子楚的喃喃自語,又是一長串的奇怪讀音,但頂頂明白那就是梵語。

    隨即孫子楚回過頭來,大家的手電照射着他的臉,他眯着眼睛自顧自地説:“原來,傳説中的‘羅剎之國’真的存在!”

    羅剎之國?

    這是碑文裏的最新發現嗎?大家都有些摸不着頭腦,只有頂頂顫抖着問道:“是《羅剎幽靈記》裏記載的‘羅剎之國’嗎?”

    她果然是語出驚人,孫子楚禁不住驚問道:“啊!你怎麼知道《羅剎幽靈記》?”

    “這個……這個……”她顯得十分猶豫,搖了搖頭,“我以後會告訴你的,先説説你的發現吧!”

    “那我先説説《羅剎幽靈記》吧。”孫子楚抹了一把冷汗,又喝了口葉蕭遞上來的水,“這是北宋宣德年間的古書,也就是與《水滸傳》故事相當的年代,有個東京開封府的僧人,去遙遠的南方旅行,在叢林中走了足足二十年,翻越了九座巍峨的高山,跋涉了七條湍急的大河,終於在一片極其隱蔽的山谷中,發現了一個古老而神秘的國家——羅剎之國。”

    玉靈輕輕嗔道:“難道是真的——”

    “什麼?”童建國在她身邊聽得真切,“什麼真的?”

    “沒……沒有……我以後慢慢再説吧。”玉靈趕緊搖了搖頭,轉向孫子楚説,“對不起,請繼續説吧。”

    “根據《羅剎幽靈記》的記載,那位宋朝和尚被羅剎之國深深震驚了,這裏有巨大的佛寺,宏偉的陵墓,華麗的王宮,還有五座高塔構成的世界中心——須彌山。雖然處於深山之中,幾乎終年都不與外界來往,但這個王國仍然富庶強大。羅剎國王具有神秘的力量,能操縱一支幾乎無堅不摧的軍隊,讓他的敵人聞風喪膽。而王宮裏堆積的財富和寶貝,讓全世界的君王都垂涎三尺,就連大宋天子趙官家也未必及他富有。”

    “既然是那麼厲害的一個國家,為何從沒在歷史書上看到過呢?”

    “正因為《羅剎幽靈記》描寫得太過神奇,所以歷史學家並不相信這是真的,覺得這純屬作者的杜撰,或是長途旅行後精神分裂的妄想,抑或一部中國早期的探險小説。何況這部《羅剎幽靈記》流傳極其有限,沒有刻本傳世,全靠少數人手抄才保留下來。我也是在讀研究生時,在我導師的書房裏偶然看到的——是一個清代和尚,每天滴出自己的血抄寫而成的。”

    “血書?”

    林君如不禁感慨了一聲。

    “是啊,當我第一次讀這本古書時,也難以分辨這究竟是作者的實際體驗,還是在談論自己的夢幻。其實,關於羅剎之國本身,就是個無人能解的謎。或許,羅剎之國一直存在到了今天,但有一層神奇的魔力罩着,使外人難以看見,只有被命運選定之人才能到達!”

    “而現在,它已經被我們看見了?”‘

    “確切地説,”孫子楚回頭看了一眼碑文,鄭重其事道,“我們現在正在這個王國的心臟裏。”

    林君如反問道:“憑什麼這樣説?”

    “碑文——這上面刻的梵文,就是羅剎之國的情況!”

    他又轉身看着巨大的石柱,在眾人的手電照射下,用中文翻譯道——

    “羅剎國王,居住在由寶石和金剛鑽做成的宮殿裏,城裏有一座高聳入雲的佛寺,名叫大羅剎寺,由一百萬塊花崗岩石堆積而成。佛寺頂端建有五座寶塔,象徵着世界中心的須彌山。最中心的寶塔直接通往天堂,是人類世界的通天之塔。”

    “通天塔?”葉蕭身體微微一顫,這不是《聖經》裏的嗎?”

    “這不正是我們現在身處之地嗎?用無數石頭堆積起來的佛寺,其實就是金字塔的形狀,只不過它不是陵墓而是寺廟。還有頂上的五座寶塔,和吳哥窟的形制相同,只不過比吳哥窟又大了好幾倍。”

    “碑文裏還寫了什麼?”

    孫子楚又仔細看了幾行,大聲念道:“在大羅剎寺西邊,是恢弘壯麗的羅剎王宮,裏面有一千零一座宮殿,住着一千零一位美豔動人的王妃。羅剎國王每夜幸臨一座宮殿,需要一千零一夜,才可與所有王妃見一遍。王宮裏還有個精美絕倫的花園,種植着世界各地的奇花異草,飼養着各種珍禽異獸,花園名叫‘蘭那精舍’。”

    “蘭那?”

    玉靈又喊了出來,附近不是有個蘭那王陵嗎?正是八百年前蘭那古國的陵墓,而旅行團也是在去蘭那王陵的路上,才發生了意外而誤入歧途。

    “沒錯,這片山谷的梵文發音為RANA,音譯成中文就是蘭那。也就是説所謂的蘭那王國,真正的名稱應該是羅剎王國,也證明了《羅剎幽靈記》的真實性。我們要去的蘭那王陵,其實也就是羅剎國的王陵。”

    孫子楚按照自己的邏輯推了一遍。

    “照這麼説來還是殊途同歸?”這時楊謀説話了,他端起DV做着自我解説,“我們本來就是要去看蘭那古國,現在千辛萬苦繞了一大圈,付出了好幾條人命的代價,最終還是來到了蘭那——羅剎國。”

    孫子楚繼續看着碑文翻譯:“羅剎國王手下有無數文臣武將,數不清的龐大軍隊,還有一萬頭兇猛的戰象。國王代表人間的最高權力,他坐在黃金做成的獅子寶座上,左手拿着能滿足任何願望的寶石,右手拿着可觀察世界任何地方的魔鏡,沒有任何事情可以逃過他的耳目,他有洞察一切並統治一切的能力。”

    “聽起來像是《指環王》。”

    楊謀的一聲嘟嚷並沒有打斷他,孫子楚繼續聲情並茂地説:“但羅剎王國還有一位重要人物,就是擁有無邊魔力的大法師。他代表神的最高權力,擁有着廣泛的信徒,居住在大羅剎寺的寶頂之上,就連國王也畏懼他三分。王國的統治階層是僧人,僧人之下是武士,國王是軍隊的最高統帥。這就是羅剎王國的權力結構,國王與大法師分別掌管政權和教權。”

    “就像歐洲中世紀的國王與教皇?”

    “從某種角度而言——是這樣的。”孫子楚看着石柱,轉到另一邊的碑文前,仔細研讀並翻譯道,“羅剎國有威力無比的武器系統,其中最著名的有七種武器。”

    “七種武器?”

    林君如又想到了古龍的小説。

    碑文上果然列出了七條,孫子楚依次説道:“第一種叫‘風機’,專門攻打關口,可飛到敵人頭頂,將燃燒的油澆下去;第二種叫‘地劍機’,用來保護國王,任何擅入王宮者都會被剁碎;第三種叫‘箭機’,猶如今天的機關槍,可射出強勁有力的箭矢,將披着沉重鐵甲的大象打成碎肉;第四種叫‘投射機’,能發出強烈的火光和爆炸,似乎是現代火炮的前身;第五種叫‘天刃’,可拋撒到空中墜落無數把刀子,像下雨一樣消滅敵軍;第六種叫‘海龍’,可潛入海底航行數年,悄然浮出水面毀滅敵國——都趕上核潛艇了;第七種叫‘飛碟’,圓盤狀飛行器,可削掉大批敵軍的腦袋,我認為這是一種核武器!”

    “無稽之談!”

    這番天方夜譚般的“羅剎王國軍力白皮書”,令上過戰場的老兵童建國嗤之以鼻。

    但是,孫子楚絲毫不為所動,繼續解釋着碑文:“三千年來,羅剎國王一直等待‘世界末日之戰’,他不僅是羅剎國的統治者,也將操縱整個地球。當那天到來之際,國王將騎着白象,提着金色長矛,帶領着一支無堅不摧的軍隊——數十萬頭大象,數百萬匹戰馬,殺向所有的野蠻人!讓神的光芒籠罩宇宙,羅剎國的文明也將遍佈世界!”

    眾人聽完他的講述,早已經目瞪口呆了,彷彿真實世界和夢幻世界沒有界限,全都在這大羅剎寺內交匯了——而羅剎國幻想中的世界大戰,頗似當今美國發動的戰爭,以正義和真理的名義,征服其他不同的文明。

    孫子楚卻還意猶未盡:“羅剎國王把所有敵人殺盡之後,將帶領他的大軍進駐喜馬拉雅之巔,建立一座永恆神聖之城,並將向外星球進發去統治整個銀河系。”

    他全部説完後,渾身虛脱似的要倒下來,葉蕭在身後扶住了他,趕緊給他送上飲水。而其他幾個人都面面相覷,覺得要麼是孫子楚根本不懂梵文,剛才都是胡説八道惡作劇;要麼是當年刻寫碑文的古人想象力太豐富,完全可以改行去寫小説。

    “這篇碑文是個科幻小説迷寫的吧?”楊謀實在是忍不住了,“估計是《銀河英雄傳説》的忠實讀者。”

    “難道——我們就是‘被命運選定之人’?”

    説話的是頂頂,她已保持沉默許久了,始終在側耳傾聽着孫子楚説的每一個字,因為她對此深信不疑。

    葉蕭轉頭看着她的眼睛,手電光線裏現出的目光冷峻逼人,這種執著讓人瘋狂而恐懼。

    正當大家在為羅剎王國的孰真孰假而爭論時,頭頂忽然落下了許多小石子。童建國警覺地抬起頭,碎沙隨即掉進了眼睛。他趕緊低頭擠着眼睛,同時聽到大廳響起更可怕的聲音。

    掉下來的石頭越來越大了,在眾人驚慌失措之際,又一塊大石塊砸到了玉靈身邊。這時地面也搖晃了起來,林君如又習慣性地想到了——地震?

    不,是因為這根巨大的石柱。

    三

    記錄羅剎王國曆史的石柱。

    金字塔內劇烈地顫抖着,整個大廳隨時會崩塌下來,將他們埋葬在這“另一個世界”。

    是因為他們發現了碑文裏寫的秘密,使得這裏的主人震怒了?孫子楚胡思亂想地跑向另一邊,因為大廳中央石頭落得最多,也最容易被砸到。

    大家慌不擇路地四處亂跑,眾人手中的手電忽明忽暗,彼此看不到對方。只剩下唐小甜恐懼的尖叫聲,因為她的新郎楊謀已不見了蹤影。

    孫子楚第一個逃到大廳邊緣,又有幾塊石頭掉下來。前面是道敞開的石門,他抱着腦袋衝了進去,跟在後邊的還有林君如,她還緊緊拉着唐小甜,將哭喊着的新娘子拖出險境。

    身後繼續傳來隆隆的轟鳴,也許所有石頭都砸下來了。幸虧這石門裏的甬道還算堅固,他們飛快地向前奔去,根本辨不清方向,也來不及等其他人了。在黑暗曲折的地下跑了數百米,周圍似乎還有許多條岔路,只能聽天由命了。

    當他們再也跑不動時,才發現只剩下了三個人——孫子楚、林君如、唐小甜。

    他們互相看着彼此,都已面如土色,只剩下一支手電筒,其他人都已不知去向。

    “糟糕!”林君如第一個反應過來,“大廳裏有十幾道大門,我們隨便走了這道門,他們肯定也各自亂躥,只管找最近的門逃生,就這樣我們八個人都跑散了!”

    “慘了,這下慘了!”

    孫子楚也像無頭蒼蠅一樣,用手電照着前方的黑霧。葉蕭他們還生死未卜,自己也不知能逃往何方?

    “不,我要回去找我的楊謀。”

    唐小甜又不知從哪兒來了力量,居然還想要從原路跑回去,卻被林君如死死抱住了:“傻丫頭,回去不是送死嗎?”

    “可是,楊謀為什麼不拉着我呢?他應該拉着我一起逃出去的。”她實在想不明白,流着眼淚賭氣地説,“就算是死,我們也要死在一起!”

    林君如只能苦笑道:“哎,只有殉情的女子,沒有痴心的男人。”

    “夠了,我們繼續向前走吧,走到我們累死渴死餓死為止。”

    孫子楚總算恢復了些力氣,便向甬道更深處探去,兩個女生只得跟着他。

    他們在黑暗中迷惘地前進,完全看不到命運和希望,林君如邊走邊無精打采地問:“喂,剛才你翻譯的那些碑文,是真的嗎?”

    “當然,傳説中的羅剎國真的存在,就是我們所處的地方。”

    “我記得《聊齋志異》裏有一篇《羅剎海市》,也説一箇中國人流落到海外,到了一個以醜為美的國家裏,又娶了龍宮裏的公主為妻。”

    “我也讀過那篇,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故事,你是説聊齋裏的‘羅剎’——也是這個地方嗎?”

    林君如不置可否地回答:“或許吧。”

    她回頭繼續抓着唐小甜的手,唯恐這新娘子會突然癱軟在地。

    三人茫然地走了許久,眼前漸漸顯出一線幽光。孫子楚停住腳步仔細探望,但那光線一下子變得刺眼起來。

    孫子楚大踏步走向那線光,無論它是死光還是希望,他都不願意留在黑暗中了。

    人,終究不是夜行動物,怕黑是人的本能。

    他向前走了幾十步,那片白光越來越大,變成了一個門框的範圍。孫子楚眯了好一會兒眼睛,瞳孔才逐步適應——那是一道門,一道通往外面的門!

    林君如幾乎跳到了他身上,用為捶着他的肩膀,興奮地大喊:“是出去的路,我們找到出去的路了!太棒了!”

    就連唐小甜也加快了腳步,三個人迅速走到大門口,看到了外面碧綠的草地。

    孫子楚第一個踏出石門,頭頂便是開闊的藍天。他立刻倒在地上,張開雙臂如同十字架,大口呼吸着外面的新鮮空氣。終於從地獄回到人間了,他已經憋了快兩個鐘頭,幾乎要被悶死過去了。

    林君如和唐小甜也走出來了,她們都已無比虛弱,馬上背靠在迴廊的浮雕上,仰望無邊的天空,眼角再度沁出淚水。

    幾分鐘後,孫子楚艱難地爬起來,回頭看着自己逃生出來的門,_正鑲嵌在一個長長的迴廊裏,上面佈滿了浮雕和佛像——或許在古代是條秘密通道。

    他將林君如和唐小甜拉起來,又仔細環視着左右。顯然他們上午並沒有來過這個地方,似乎是個王家庭院。迎面有個兩米多高的小塔門,供奉着一尊毗濕奴神像。

    三個人小心地穿過塔門,難以抑制絕境逢生的激動——只是唐小甜還念着她的楊謀。

    塔門後又是道迴廊,在葫蘆欞窗的間隔下,裝飾着騎獸武士和飛天女神,每一尊都巧奪天工。接下來的浮雕故事,出現了一隻巨大的猴子形象,孫子楚吃驚地説:“這是《羅摩衍那》裏的猴王哈奴曼!”

    “猴王?和孫悟空有關係嗎?”

    “沒錯,有人説這個猴王,就是《西遊記》里美猴王的原形。《羅摩衍那》與《摩訶婆羅多》並列為印度兩大史詩,以羅摩和妻子悉多的故事為主線。羅摩得到猴王哈奴曼的幫助,戰勝了羅剎鬼國的魔王,救出了深愛的妻子悉多。請注意這個故事裏也有‘羅剎’——可能與羅剎王國有淵源吧?或許當年這裏的國王,就是古印度羅剎魔王的後代!”

    林君如以崇敬的目光看着他:“你懂得還真多啊。”

    “《羅摩衍那》裏的羅剎,是個極其可怕的九頭大惡魔,是全人類的公敵,有點像西方的撒旦。”他繼續仔細地觀察着浮雕裏的畫面,“對,這就是《羅摩衍那》,羅剎的後代就在此地。”

    孫子楚説完又回望塔門,在幾棵參天大樹背後,隱藏着五座高聳入雲的寶塔。

    世界的中心?

    四

    當唐小甜已經逃回人間時,她的新郎還獨自穿梭於地獄。

    手錶,已走到了下午四點十五分。

    楊謀坐在冰涼的石板上,前後都是深不見底的甬道,潮濕沉悶的空氣環繞着自己。他剛剛換了一塊手電筒的電池,不知道這條道會通往哪一層地獄?

    十幾分鍾前,地下大廳猛烈顫抖着,無數石頭墜落下來。不知不覺他就和唐小甜分開了,只聽到妻子恐懼的尖叫聲,隨後他抱着腦袋亂跑,幾次險些被石頭砸到。最終他鑽進了一扇石門,沒頭蒼蠅似的亂跑,直到迷失在這甬道中。

    他埋着頭再也沒力氣了,眼角陣陣的酸澀襲來,眼眶竟忍不住濕潤了。該死的!他埋怨自己真沒用,一個大男人居然還哭鼻子,真想站起來打自己兩耳光。可他越是這麼想,眼淚就越是落下來,打濕了自己的袖子。

    怎麼連老婆都保護不了?關鍵時刻自己逃命了,還和所有人都走散了,獨自藏在這個地方,像一隻膽怯的老鼠,永遠都見不到太陽。

    他恨自己,恨自己為什麼要來泰國旅行,恨自己為什麼要攙和進來,恨自己為什麼要拍這倒黴的記錄片!

    於是,楊謀再度打開DV,看着鏡頭裏的素材回放。昨晚剛換了小帶子,現在的畫面是從上午開始的,他們發現神秘古蹟,爬上宏偉的建築和寶塔。下午意外見到了妻子,和大家一同進入甬道,選擇了三扇門中的一扇,發現了石棺中的骨骸,還有那個該死的密室。然後,他們便遭到詛咒,明白自己身處“羅剎鬼國”後,厄運便真正降臨到了頭頂。

    他看着DV鏡頭裏的五座寶塔,,還有那些美得驚人的浮雕,宏偉壯麗的大金字塔——實際上是“大羅剎寺”,只感到自己的渺小無助。如此偉大的建築都沒在歷史上留下名字,那自己又會留下什麼?這部名為《天機》的記錄片?或許在一千年以後,未來的考古隊員們,會在這裏發現一具枯骨,手裏抓着一台2006年的DV。

    人們會在這部DV裏發現什麼?旅行團的奇異遭遇,堅強的葉蕭和神經質的頂頂,神秘的女郎小枝和固執的少女秋秋,還有可憐的屠男和成立的死?

    但是,鏡頭裏唯一不出現的人,是作為拍攝者的楊謀自己。

    不,他一定要完成這部記錄片,不管付出多少代價,因為這比自己的生命更可貴。

    楊謀只是覺得對不起妻子了,不該讓脆弱的唐小甜承受這一切,也許他們根本就不該如此草率地結婚?

    “對不起!小甜。我知道,現在不是説這話的時候,但我總要説出來的,我們都沒有好好考慮過彼此的人生,是否能經受住這樣的考驗?我知道對你而言,我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真是這樣嗎?時間能否證明這些?其實,在我決定與你結婚前,有過很長時間的猶豫,至少你並沒有第一眼就讓我心動,只是在很久以後才引起了我的注意。但你很有耐心和毅力,你是真正的馬拉松選手,最終戰勝了所有的短跑健將,在終點線上贏得了我們的婚姻。可是,人生的馬拉松才剛剛開始,或者説有無數個馬拉松,而此刻我們將面臨最長的一個,不僅僅是四十二公里,而可能是四千二百,甚至四萬二千公里!”

    他自己也感到奇怪,居然就這麼在黑暗中自言自語,好像唐小甜就在眼前。不過,老實説她要是真在面前,或許他連半句都説不出來吧。

    楊謀擦乾眼淚苦笑起來,DV鏡頭中又出現了玉靈——她真的好美,即便在畫面中一掠而過,也如此風情動人,尤其是配着那身傣族筒裙,簡直是浮雕裏出來的美麗幽靈。

    他過去也見過不少美女,或許玉靈並不是最漂亮的。然而,在這樣一種悲慘的環境中,在這樣一種絕望的心情下,玉靈似乎成了最後一絲微弱的希望。只要見到她的微笑,見到她擺動着髮絲,那種希望就從心底油然而生,軟軟地柔柔地傳遍全身,那是前所未有的舒服感覺。

    但有時也會感到罪惡——唐小甜怎麼辦?她才是自己的妻子,為他付出了這麼多,千里迢迢地跟隨着他。

    不,他寧願相信看到玉靈時的感覺,只是最原始的本能或是無聊的錯覺而已。因為他無法解決這些問題,但那情緒就像繩索似的越勒越緊,讓他在甬道里喘不過氣來。

    喘不過氣……

    突然,他腳邊響起某種奇怪的聲音,是空氣裏的什麼“噝噝”聲。

    心底感覺癢癢的,楊謀明白無疑地感到,確實有個什麼東西,它是——

    手電,他飛速地抓起手電,照向了自己的腳邊。

    一條粗大的帶子,正向自己遊走而來。

    他瞬間睜大了眼睛,才發現那是一條蟒蛇。

    蟒蛇!

    這是條碗口粗的蟒蛇,至少有七到八米的長度,在甬道的角落裏蜿蜒曲折,蛇頭幾乎已搭到了他腳踝上。

    楊謀立即跳起來,用手電照射着它的腦袋,蛇眼也緊緊盯着他,一人一蛇就這樣對峙着。

    這深深的甬道里怎麼會有蛇?究竟是從哪兒來的?他一下子想起許多國外記錄片,有些古埃及王陵裏都發現過活的毒蛇,它們的生命可以延續千年,或者在墳墓裏世代繁衍,就是為了保護墓主人不受侵犯。

    它一定認為楊謀是外來入侵者,接下來會是可怕的攻擊嗎?

    楊謀步步後退,緊緊抓着手電,同時捏了捏口袋,有一包唐小甜塞給他的餅乾。他將那包餅乾扔向蟒蛇身後,趁它轉頭注意的瞬間,拼命朝甬道另一邊逃去。

    寶貝DV就掛在胸前,楊謀撒開雙腿狂奔,又轉過了許多個彎道,才重重地摔倒下來。

    驚魂未定地喘息了片刻,他才站起來繼續往前走。

    鱷魚?蟒蛇?天知道還藏着什麼鬼東西!

    剛走了十幾步,前頭隱隱亮起一些光線。剛平緩下來的心跳,又驟然加快起來。他急忙把手電關了,屏着呼吸輕手輕腳地前進。

    甬道前方是一間小石室,楊謀緩緩地將頭探出,只見微暗的燈光下,有兩個人影並排坐着。

    一個背影是高大的男人,另一個則是修長的年輕女子。

    隨即他聽到個渾厚的聲音:“別害怕,我們總會出去的。”

    居然是童建國的聲音。

    隨後又聽到一個女聲:“難道村子裏的傳説都是真的?”

    這個女孩正是玉靈。

    原來是他們兩個!楊謀的心裏又是一緊,但他並沒有急着跳出來,而是藏在甬道里,偷聽他們談話。

    五

    咫尺之外。

    童建國居然沒發現他——多年的戰爭經驗,讓他對身邊的一切風吹草動都異常敏感。然而在這黑暗的地底,經歷了許多磨難之後,在這個美麗的女孩面前,他的感覺遲鈍了許多,完全沒注意到有人偷窺。

    玉靈靠在一道坍塌的石牆上,手電光線忽明忽暗,照射着自己蒼白的臉龐。十幾分鍾前,他們在大廳裏遇到塌方,她只感覺到童建國的大手抓緊自己,迅速將她拖到旁邊一道門裏。兩人向甬道深處狂奔,直到再也跑不動為止,然後便坐在這間石室休息。也不知甬道將通向何方?其他人到底怎麼樣了?自己能否活着逃出生天?

    “剛才,孫子楚在説碑文的時候,你好像知填‘羅剎’?”童建國想起她剛才的異常,便轉頭問道,“是怎麼回事?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嗎?”

    “是,我從小就聽過羅剎之國,是我們村子裏世代相傳的。説是在一千年以前,這裏有過一個強大的國家,後來神秘消亡了。據説在幾十年前,有好幾支歐洲考古隊,來我們這裏尋找過羅剎國遺蹟。但他們走進叢林後,就永遠地消失了,再也沒有出來過。”

    玉靈説完後嘆了一口氣,童建國卻冷不防抬起手電,正好照在她臉上,她立即眯起眼睛,很不適應地將頭後仰,警覺地問道:“幹什麼?”

    “對不起,我只是覺得——”童建國皺起眉頭,依舊死死盯着她的臉,“覺得你很像一個人。”

    “誰?”

    “一個很久以前認識的人。”他的表情有些痛苦,猛然深呼吸了一口,“你説你從小就失去了父母,能説説他們的情況嗎?”

    “我也不知道我的父親是誰?我的媽媽在我三歲的時候就死了。”

    玉靈並不忌諱自己悲慘的身世,平靜地敍述了出來。

    “你還記得你媽媽嗎?”

    “只記得媽媽的名字,她叫蘭那。”

    童建國的眼睛裏閃爍着什麼:“蘭那?”

    “是,儘管我沒辦法記住媽媽的樣子,但我有她的照片!”

    她從胸口取出一根鐵鏈,原來墜子裏是個雞心的小相框,她打開相框用手電照射。

    這是張不到一寸的彩色照片,一個年輕女子的頭像,已完全看不出背景了。照片裏的女子那樣美麗,垂着長長的黑髮,有烏溜溜的眼珠,放射着古老的嫵媚。還有性感的嘴唇,柔和的臉頰輪廓,“看起來才不過二十出頭,卻足以讓任何男人為之傾倒。

    然而,這張照片最重要的地方在於——照片中的人長得很像玉靈。

    長得好像的一對母女啊,母親是個美人,女兒亦是佳麗。

    童建國痴痴地看着相框,整個人中邪似的呆住了,嘴唇顫抖着喃喃自語。

    是的,就是她!

    殘酷的青春記憶裏,這是唯一美麗的幻象,卻來得那麼匆匆,走得那麼匆匆,無聲無息,化為照片裏的幽靈,徒留無數個日日夜夜的悲傷……

    玉靈卻沒有注意到這些,她也低頭看着相框,憂傷地説:“媽媽雖然很早去世了,但我從不覺得她離我很遠,每次看到她的照片,我就感覺她的靈魂還在我身邊。十幾年來,我每天胸前都掛着這個墜子,入睡前都要看一看媽媽的臉,看着我長得越來越像她。我想她的靈魂已經與我合為一體了。”

    她説着説着鼻子一酸,眼淚忍不住地掉了下來,喉嚨裏也一陣陣哽咽。童建國這才反應過來,掏出手帕去為她擦眼淚。

    而這一切全被楊謀瞧在眼裏,從背後看像是童建國要去抱玉靈,那分明就是老流氓欺負小姑娘嘛。

    一腔熱血立時湧上心頭,楊謀從後面跳起來,三步並作兩步跑到童建國背後,重重地抓住他的後背。

    童建國怎會束手就擒,反手便搭住對方胳膊,順勢又將楊謀擰了過來,結結實實地摔了他一個大揹包。

    這下可摔得不輕!楊謀只覺得自己的腰快斷了,天旋地轉眼冒金星,差點兒就背過氣去。

    手電也一下子滅掉了,玉靈嚇得大叫一聲,隨即縮到了牆角里。

    童建國接起手電重新打開,才發現躺在地上呻吟的居然是楊謀。

    “怎麼是你小子?”

    他趕緊將楊謀拽了起來,而楊謀疼得快散架了,卻還嘴硬道:“你幹嗎欺負人家?”

    “你誤會了!”玉靈立即過來解釋,“他只是幫我擦眼淚,並沒有欺負我。”

    “什麼?”

    楊謀將信將疑地看着他們,卻感到自己站不起來了。玉靈將墜子塞進胸前,伸手攙住他的後背,柔聲道:,“摔疼了吧?要緊嗎?”

    她這一關心卻融化了男人的心,楊謀的疼痛感居然減輕了許多,他很享受地仰着脖子,任由玉靈撫摸着自己的背。

    童建國諷刺道:“鬼鬼祟祟地偷聽別人説話,活該!”

    深深的甬道里,陰風吹過三個人的頭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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