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時間墜落在了南明城。
大本營。
將近中午,去城外探路的八個人仍未回來。二樓已寂靜了兩個小時,似乎裡面的人都成了啞巴——唐小甜和秋秋在一間臥室裡,林君如和小枝在書房,另一間臥室則留給了錢莫爭和黃宛然。
只剩下手錶指針的走動聲,滴滴嗒嗒地指向11點45分的位置。錢莫爭不停地來回踱步,背後的虛汗早已溼透衣服,幾乎耗盡了全身力氣。
“你停下來好不好!”
沉默許久的黃宛然終於開口了,原本風韻猶存的少婦,一下子老了很多,蒼白的臉失去光澤,頭髮隨意而紛亂地披著,雙眼無神地看著他。
“對不起,全是我的錯,我不該出現在你眼前,不該破壞你們的家庭,也許我當年根本就不該認識你!”
錢莫爭使勁抓著自己的長髮,像要把頭髮一根根全拔下來。
“夠了。”黃宛然又一次抹了抹眼淚,“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
“成立死了——他是為了救秋秋而死的,而他已經知道秋秋是我的女兒,他才是個真正的男人!與他相比我算什麼?不過是個浪跡天涯不負責任的廢物,拋下女人和孩子那麼多年,突然出現卻什麼都做不了。”錢莫爭越說越激動,走到窗前對著天空輕聲道,“成立,你贏了!你用生命贏得了秋秋,而我徹底地輸給你了。”
面對他這副樣子,黃宛然也不知該如何是好。眼前又浮起成立的臉,帶著鱷魚潭的血水掛在牆上,鑲嵌在黑邊的相框裡。他的黑相框又變成枷鎖,重重地套在她的脖子上,讓她越來越感到窒息,無法喘過氣來。
披頭散髮的錢莫爭就像野人,看著窗外的天空喃喃自語,彷彿鐘鼓齊鳴的咒語,為了祭奠成立死去的靈魂,或安慰這裡的每一個人?
黃宛然再也看不下去了,抹著眼淚走出房間,來到隔壁的小臥室。唐小甜一直陪伴著秋秋,兩個人也沒什麼話好說,各自呆坐在角落中。
看著十五歲的女兒的背影,她的嘴角顫抖片刻,輕聲說:“秋秋,你餓了嗎?要媽媽給你做午飯吃嗎?”
然而,女兒並沒有睬她,繼續一動不動地坐著。
倒是唐小甜回過頭來,皺著眉頭說:“她沒說過話,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黃宛然心如刀割地走到秋秋面前,女兒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剛失去了父親的秋秋,臉色慘白,眼裡佈滿血絲,完全不像她這年紀的少女。
黃宛然忐忑不安地說了句“對不起”。
但秋秋絲毫都不領情,陽光透過樹葉和窗戶灑在臉上,宛如一尊不動的雕塑。黃宛然知道再多說也無益,只能無奈地退出房間。
錢莫爭說得沒錯——成立確實贏了,將錢莫爭和黃宛然都擊倒了,他在最後的時刻感動了秋秋,使長久以來恨著他的女兒,將永遠深愛他這個“父親”,並將仇恨自己的母親。
客廳裡沉默得可怕,不知旅行團的其他人遇到了什麼?能否準時回來午餐?黃宛然去廚房轉了一圈,但心底亂成一團什麼都做不了。她也不想看到錢莫爭的長頭髮,便來到書房門口,正好撞到小枝的目光。
現在大家都知道小枝的名字了,但誰都搞不清她是從哪兒來的,誰也不太敢和她說話。林君如坐在小枝身邊,困得快要睡著了,只為了葉蕭臨行前的叮囑,還一步不離地盯著小枝。
“你很傷心?”
小枝大膽地站了起來,走到書房門口正對著黃宛然。
停頓了幾秒鐘,黃宛然漠然地點頭回答:“是的。”
林君如也緊張地站到小枝身邊,盯防犯人似的跟在旁邊說:“我都快要給憋死了。”
二十、二十五、三十八——不同年齡的女人站在書房門口,三足鼎立似的構成了犄角。
但小枝全當林君如不存在,依舊盯著黃宛然的眼睛,彷彿看穿了她的所有悲傷,從十八年前到今天清晨,還有未來的幾十個小時。
“別難過,一切都會過去的。”小枝將長髮垂到左半邊臉,目光狡黠地微微一笑,“但你會留下來。”
林君如也被這句話震了一下,急忙站到她面前喝道:“說什麼呢?”
“算了,沒關係。”黃宛然苦笑了一下,疲倦地背靠著門框,“就快中午十二點了,他們該回來了吧。”
“天知道他們在哪兒?”
“我知道!”
小枝又插話了,她睜大神經質似的眼睛,那雙黑洞洞的瞳孔裡,映出一個無比高大的建築,直插群山之間的雲霄。
“在哪裡?”
林君如的心也被懸起來了,卻聽到小枝緩緩地吐出三個字——
[b]“在天上!”[/b]
“什麼?”
黃宛然也禁不住皺起眉頭,聽著小枝繼續補充:
“那是另一個世界。”
二
另一個世界。
正午,12點0分0秒。
中南半島的陽光,如利斧重重地直劈下來,砸在叢林包圍中的高塔上,將所有人都劈成兩半。
葉蕭仰起頭看著太陽,眼睛立即被刺痛了一下,後背心也早已被汗水溼透。他低下頭來,雙手託著頂頂的後背,汗水滴落到她鼻子上。
那滴汗水,在陽光下慢慢蒸發。
頂頂緩緩地睜開眼睛。
在睫毛和淚水的窗簾下,她首先看到的是葉蕭的臉,雖然有些模糊不清,也有些刺眼的陽光,但她瞬間已明白了——自己還活著。
然而,記憶裡明明是從中心寶塔最高的葫蘆頂上,鬆開雙手徑直摔了下來,並在空中飛翔墜落時失去了知覺……
自己應該是在另一個世界,無論地獄或天堂,還是分解成血肉模糊的屍體,或化為一團無影無蹤的空氣。
接著,在葉蕭疲憊的臉龐旁邊,又出現了孫子楚、童建國和厲書的臉,還有伊蓮娜和玉靈,最後是楊謀的DV鏡頭。
不,大家都死了嗎?一齊相聚在冥界彼端?
但天空依舊那麼藍,陽光也如此毒辣燦爛,還有葉蕭身後高聳著的寶塔。
黑色的高塔直插雲霄,十九層塔簷往上逐漸縮小,直到塔尖那遙不可及的葫蘆頂。從塔底仰望上去,葫蘆頂竟有些像口紅,一支用舊了的別緻口紅。
大家的嘴巴都在動,看來是在大聲呼喊,特別是葉蕭焦慮的眼神,從這個角度看上去,這傢伙還是蠻有男人味的。
不過,頂頂的耳朵卻什麼都聽不到,只有一片死寂的沉默。
沒有聲音,那就是世界末日的聲音。
當她再一次懷疑自己活著還是死了時,腦海裡痛楚的幻影猛然襲來,眼皮也再度重重地合上,世界恢復了黑暗和混沌。
她依舊沒聽到葉蕭的呼喚——“頂頂!頂頂!”
“她又昏過去了!”
厲書無奈地搖了搖頭,剛才她明明已睜開了眼睛,或許是被陽光刺了一下,也可能體力完全透支了,甚至是流失汗水過多而中暑了?
伊蓮娜隨身帶著預防中暑的藥,趕緊扒開頂頂的嘴巴,葉蕭伸手捏住頂頂的鼻子,和著礦泉水將藥片灌了下去。
葉蕭精疲力竭地坐倒在地,這裡仍是幾十米的高處,整個建築的第三層也是最高層平臺,背後是高達數十米的中心寶塔,周圍立著四座十幾米的高塔。五點梅花的寶塔矗立在頂層臺基上,象徵著世界中心的須彌山。
另一個世界的中心吧。
他茫然地眺望著四周,正午的陽光與大風呼嘯而過,吹亂他被汗水淋溼的頭髮。他坐在古老的東方金字塔頂上,幾十米下是片綠色的廣場,四周圍繞著莽莽的叢林,再往外就是崇山峻嶺的峽谷,宛如一座巨大的監獄。
葉蕭寧願自己被判死刑,也不願在這座監獄裡服無期徒刑。
十幾分鍾前,頂頂爬上中心寶塔的最高層——第十九層,葉蕭也氣喘吁吁地跟著爬上來,卻發現她居然打穿了塔頂石板,表演雜技似的坐到塔尖上,雙手抱著葫蘆頂異常地微笑著,稍有閃失摔下去一定粉身碎骨。
就在他乾著急又不知如何是好時,頂頂居然放開了雙手。隨著耀眼的眼光從塔頂射下,她並沒有向塔外面墜落,而是徑直墜入了塔裡面,正好結結實實地摔到葉蕭身上。
就差了幾十釐米,頂頂從地獄回到了人間。
在中心寶塔內的第十九層,葉蕭卻被她壓得很慘,也幸好是他做了肉墊子,頂頂居然毫髮無傷,只是當場昏迷了過去。
葉蕭休息了片刻,艱難地將頂頂背起來,一隻手撐著牆壁,雙腳踉蹌地走下石階。用盡全身最後一點力氣,才艱難地將她從十九層背到十八層——要知道他剛剛爬了十九層樓梯!就當他要帶著背上的頂頂滑下來時,童建國和厲書及時地趕到了,原來他們看頂頂和葉蕭一直沒下來,心裡著急便也爬了上來。
於是,三個男人輪流揹著頂頂,從十八層一直到第一層。回到頂層臺基的迴廊下,三人都已汗流浹背,尤其是葉蕭差點昏過去,趕緊倒地大口喝水。
此刻,正午的太陽直射著八個男女,頂頂剛才醒過來幾秒鐘,卻又沉沉地昏迷了過去。孫子楚和伊蓮娜一起用力,將頂頂挪到一個雕刻著大象的門廊下,正好可以遮擋陽光。
“已經十二點鐘了!”
厲書抹著額頭的汗珠,剛才輪流背頂頂下了十八層高塔,雙腿都快走斷了。更重要的是飢腸轆轆,倒在一塊石板上大口喘氣,似乎全身的水分都被蒸發幹了。
當他低下頭來時,忽然發覺石板上刻著一些文字,他揉了揉眼睛——沒錯,是用尖刀之類刻出來的。
石板上刻的並非中文,也不是泰國的蝌蚪文,而是英文字母!
他立刻興奮了起來,英文正好是自己的強項,但他卻看不懂這行字的意思。
不是英文?他又仔細看了看石板,才發現居然是拉丁文!
沒錯,這是古羅馬人的文字,歐洲中世紀的國際語言,也是天主教的官方語言。
他曾經自學過拉丁文,所以能看懂它們的意思——
我,卡洛斯·桑地亞哥,來自里斯本,為暹羅王服役,公元1600年9月27日,到此留念,我若能僥倖活下來,全拜仁慈的聖母瑪麗亞所賜!阿門!
看完這段四百多年前留下的文字,厲書已是滿頭冷汗,腦中浮起一年前的景象:在德國的美因茨,古登堡印刷博物館的閱覽室,那本散發著腐爛氣味的古書……
是的,卡洛斯·桑地亞哥的夢已經應驗,中國的旅行者們來到沉睡之城,而且,今天正好是9月27日——與石板上所刻的是同一天。
厲書在心底暗暗地說:“你好,僱傭兵桑地亞哥!果然是最最奇妙的命運,把我們連接在了一起,我最親愛的朋友!”
但是,他並沒有把這個發現說出來,也沒人發現他的反常表現。
厲書抹去額頭的冷汗,霍地站起來說:“我們能不能先回趟大本營?”
“對,還是先回去吧,留在這裡我們都會累死的。”
玉靈也附和他的話,她還沒有忘記導遊地陪的職責。
“好,你們都回去吧。”
疲憊的葉蕭背靠著迴廊浮雕,也不管背後的羅摩像有多少年曆史了,眼睛半睜半閉,無神地對著遠處的山巒。
伊蓮娜著急地問:“那你呢?”
“別管我,你們先下去吧。”他低頭看著昏迷的頂頂,“我就留在這裡,等她醒來再說。”
總不能把頂頂一個人拋在這裡吧?第三級臺基的石階異常陡峭,要手腳並用才能爬上爬下。如果在沒有任何保護工具的情況下,強行揹著一個昏迷的人下去,十有八九會釀成大禍。何況他們都已筋疲力盡,誰都沒力氣來背動一個人,葉蕭甚至連自己下去的力量都沒了。
大家低頭想了一會兒,童建國開始說話了:“葉蕭說得沒錯,必須有人留在這裡,我們先回大本營去。下午要儘快趕過來,帶好水和食物等補給品,要有在這裡打持久戰的準備。”
“好吧。”厲書撐著雙腿站起來,小心地俯視著三層臺基下面,絕對有二十層大樓的高度,“快點下去吧,否則都會困死在這裡的。”
就當他們準備爬下去時,孫子楚卻坐在葉蕭身邊說:“讓他們都下去吧,我留在這裡陪你。只有你一個人坐在上面,我怕你不但保護不了頂頂,自己還可能有危險,天知道這些塔裡還藏著什麼?”
“我也留下來吧!”
楊謀舉了舉DV攝像機,他要繼續記錄這個地方,而且他也不願回到大本營。
“這樣也好,你們幾個留守在這裡,一定要等我們回來,誰都不能亂動,我們會盡快帶水和食物回來的。”
童建國再一次扮演了領導者的角色,隨後招呼著玉靈、伊蓮娜和厲書一起下去。
古話說“上山容易下山難”,要下石頭臺階的金字塔更難,四人艱難地互相攙扶,抓著石板一步步往下走。足足用了十分鐘,在太陽下又出了一身大汗,他們才驚險萬分地下到第二層臺基。再往下就容易了許多,他們手忙腳亂地爬到第一層,順利地走下石級,回到廣場的平地上。
回頭仰望高聳的石臺,更感覺這座建築的可畏,完全超出了一般人想象,簡直是奇幻電影的電腦特技佈景。特別是頂層平臺上的五座寶塔,幾乎要讓仰望者的脖子脫臼!
見多識廣的童建國也倒吸了一口冷氣,不知還在那頂上的四個人,從上往下看是什麼感覺。他又轉頭看看玉靈,依舊是那身傣族的筒裙裝束,只是為了爬那些臺階,而將裙襬結成短褲狀,露出一對修長美麗的腿。
看著玉靈的臉龐,再看看身後古老的建築,童建國隱隱聯想到了什麼。
“快點走吧!”
伊蓮娜收拾著衣服催促大家,四人迅速離開這裡。他們穿過佈滿野草的廣場,回到佈滿雕像的大道上。玉靈邊走邊摸著那些妖魔鬼怪的腦袋,若有所思地說道:“這究竟是什麼地方?”
厲書衝到最前面,第一個走出神秘微笑下的大門。
四人隱入叢林中的小道,身後留下兩道古老的圍牆,和那無比高大的梅花寶塔。
神秘的微笑,正看著他們。
三
“我要回家!”
唐小甜緊緊咬著嘴唇,無法阻止臉上滑落的淚水。她枯坐在大本營二樓的臥室,寂靜無聲得就像太平間,從三天前踏入這個沉睡之城,再到此刻心裡深深的裂縫,讓她再也無法忍受了——這個該死的城市讓她發瘋,讓她無法呼吸無法生存,真想立刻踏上飛機回家。
她再也不顧忌屋裡有其他人了,十五歲的秋秋回過頭來,蔑視地瞪了她一眼,隨後又繼續看著窗外。剛失去父親的秋秋,顯得要比她堅強許多。唐小甜再也坐不下去了,來到客廳裡煩躁地徘徊。黃宛然還在準備午餐,剛才又一次去叫秋秋吃飯,但女兒絲毫沒有理她,只能這樣憋著腹中的飢餓。
已是中午12點45分了,去探險的八個人仍未歸來。唐小甜的手指有些顫抖,最重要的是她的楊謀,她不能忍受見不到他的時刻——戀愛中的女人永遠是喝醉了的,她感到自己的生命已與這個男人無法分離,就像三年前看到楊謀的第一眼一樣,他將是唐小甜生命中唯一愛過的人。
他們是在半年前訂婚的,家裡人為他們訂了豫園的綠波廊,她抓著楊謀的手不肯放,好像已提前走上了紅地毯。她的父母對女婿非常滿意,而公公婆婆對她也不錯,她覺得那晚真是很美滿,自己會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唯一讓她有些不高興的,是楊謀的手機和短信響個不停,可她絲毫沒有表現出來,但願那些短信都是祝福吧。
訂婚那天晚上,他們又去了錢櫃唱歌。唐小甜第一次喝了許多紅酒,唱到最後一首歌的時候,她已經要喝醉了,卻執拗地拿著話筒,幾分走音地唱著劉若英的《為愛痴狂》。
想要問問你敢不敢
像你說過那樣地愛我
想要問問你敢不敢
像我這樣為愛痴狂
唐小甜還把話筒遞到楊謀嘴邊,要他也一起唱“像我這樣為愛痴狂”,他卻尷尬地苦笑著,推說自己不會唱這首歌。但她仍然這樣痴狂地醉倒在楊謀身上,眼裡滿是幸福的淚花,最後在愛人的懷抱中沉睡……
那晚以後,他們雖然還沒住在一起,唐小甜卻幾乎天天要見到她的新郎。每個夜晚都不能放過,每隔兩小時要發短信,每隔半天要通電話。尤其當他去外地拍記錄片,總在他最忙碌的時候打電話過來。但她常聽到他的電話裡有女人的聲音,她心裡就一陣緊張,立即詢問個不停。而楊謀的回答則是非常無辜,不過是攝製組裡的女同事,或者是記錄片的拍攝對象。他幾次不耐煩地關了手機,不想讓唐小甜來打擾他的工作。但他每次關機,都會讓唐小甜揪心地掉眼淚,直到他發誓永遠都不關機,她才又破涕為笑地倚在新郎肩頭。
其實,楊謀也確實沒再和過去那些女朋友們來往,即便電視臺裡還有不少他的仰慕者,但他早已公佈自己名花有主,不再去擾動那些小妹妹的心靈。可唐小甜永遠都不能滿意,她希望自己最好一直能跟在他身邊,甚至化為他身體的一部分。
“你是我的!”
唐小甜看著手機屏幕上兩人合影的照片,親吻著瀟灑微笑著的楊謀。
忽然,門外響起一片紛亂的腳步聲,她的心劇烈戰慄起來,也忘了葉蕭囑咐的“不能輕易開門”,立即打開房門衝了出去。
在二樓昏暗的走廊裡,走過來四個男女的身影,走近一看卻是童建國、玉靈、伊蓮娜和厲書。
“楊謀呢?”唐小甜抓著打頭的童建國問,“他在哪裡?是不是就在後面?”
“不,他沒有回來。”
四個人都已經累得不行了,根本沒有心思回答唐小甜。他們徒步離開古代遺址,穿過叢林小道和鱷魚潭,由童建國開著那輛商務車,餓著肚子回到了大本營。現在只想快點躺下休息,並吃上熱氣騰騰的午餐——還要快點趕著回去,給葉蕭他們送吃的呢!
唐小甜心裡一涼,不依不饒地抓著童建國:“什麼?他出事了嗎?”
“放心,你的老公活得好好的,還留在那裡拍DV呢!”厲書跌跌撞撞地闖進房間,他的骨頭都快散架了,不耐煩地回答,“下午,我們就去接他回來,好不好?”
她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失魂落魄地坐回到客廳,傻傻地看著黃宛然張羅起午餐,房間裡重新有了人氣,只是缺少了她的新郎。
眼淚,又一次奪眶而出。
四
中午,一點整。
世界的中心。
在須彌山頂的五座寶塔下,葉蕭仰頭看著太陽,鋒利的光芒讓他眯起眼睛,腦中一片白茫茫的暈眩。頂頂正躺在迴廊底下,浮雕石簷為她遮擋了陽光,蒼白的臉龐雙目緊閉,依舊沉睡在另一個世界。
“這是什麼鬼地方?”
楊謀早就關掉了DV,虛弱地坐倒在一尊神像下,腳邊是頂層臺基的邊緣,陡峭的石階宛如懸崖絕壁,多走一步便是萬丈深淵。
“至少不是另一個世界。”孫子楚站在一堆被風化的石雕上,極目遠眺,“顯然是個古代文明遺址,被茂密的叢林和險峻的山谷包圍,只有一條林間小道通往危險的鱷魚潭,而深潭邊不過是另一個封閉的大盆地。”
“就像吳哥窟?”
“不,這裡要比吳哥窟更封閉原始,至少叢林中沉睡的吳哥窟,能在十九世紀被西方人發現。而我們腳下這些建築,千百年來一直養在深閨無人能識,我們可能是最早的發現者!”
話音未落又一陣山風襲來,孫子楚的頭髮被吹成了亂草,表情有幾分莫名的激動。他畢竟是個大學歷史老師,斯坦因或斯文赫定都是他的榜樣。
“那今天還是很有紀念意義的。”
楊謀摸了摸自己的寶貝DV,看來上午拍的這些素材,可以作為珍貴的考古影像資料了。
“當然!你要好好保護你的DV哦。”他的目光裡閃爍著野心,緊咬著嘴唇道,“接下來,我們可能會有更加驚人的發現!”
“更加驚人?”
“從這些石頭和雕塑的情況來看,建築時間應該在公元十一世紀左右,也就是整整一千年前。建造我們腳下的這座佛教金字塔,在古代至少要動用十萬個勞動力。所以,當年這裡肯定是個人口眾多,繁榮昌盛的叢林古國,有著高度的文明和組織。浮雕上大多是佛教故事和古印度史詩,顯然是受到南亞文明強烈影響的佛教或印度教國家,與吳哥窟還有古泰國古緬甸屬於同一文化體系。”
孫子楚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堆,像在S大里對他的學生講課。而同樣也是S大畢業的楊謀,只能當是又回到了課堂裡,他怯生生地問道:“這是陵墓嗎?”
“我不知道,古埃及的金字塔是陵墓,但古瑪雅的金字塔則主要是神廟和祭壇。”
“對了,幾天前我們從清邁出發,不正是要去參觀個古代陵墓嗎?”
“蘭那王陵!”
該死!孫子楚狠狠地捏了自己大腿一把,怎麼把這個給忘了?
“是啊,就是在去那個陵墓的路上,我們旅行團的車出了事,竟然在大雨中迷路,來到了這個倒黴的地方,從此開始了我們的厄運。”
蘭那王陵——就像是卡夫卡筆下的城堡,誘惑著他們前往探訪,又永遠都無法進入其中——到現在都沒有看到王陵,卻身陷於神秘的南明空城,又到了這疑似王陵的金字塔上。
一切都因為那個蘭那王陵而起,這個故事的起點沒有看到它,到這個故事的終點還會看到嗎?
或者,腳下才是真正的王陵?
他們跋山涉水經歷了各種恐懼,最終抵達了苦苦尋覓的真正的目的地。
“但代價實在太巨大了!”
孫子楚長嘆了一聲,回到中心寶塔旁,仔細觀察著高塔底座的雕刻裝飾。蓮花和忍冬的紋飾異常繁複,中間鑲嵌著許多小飛天,都是早期敦煌壁畫的風格。古印度的男性黑膚飛天,手中端著琵琶等樂器。他已被這些浮雕和建築迷倒了,正是這些古老的奇蹟,支撐著他繼續留在這個危險的絕境。
但別人可沒他這麼高的興致,楊謀又一次呻吟起來:“哎呀,餓死我了。”
從早晨到現在還一點東西沒吃過,留下來的幾人都餓得有氣無力。孫子楚想起什麼,急忙走到楊謀身邊,變戲法似的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牛肉乾——還是從國內帶過來的。
葉蕭不禁苦笑了一聲:“就知道你喜歡吃零食。”
楊謀和孫子楚撕開包裝,迅速把一包牛肉乾分而食之,最後只剩下一塊肉片,留給了在太陽下暴曬的葉蕭。
“謝謝。”葉蕭將最後的牛肉乾席捲一空,儘管實在無法填飽肚子,他摸摸身下的浮雕,“我們真的坐在陵墓上?”
孫子楚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就當他皺著眉頭的時候,身邊響起一個微弱的女聲——
“不!”
三個男人都被嚇了一跳,葉蕭低頭再看昏睡中的頂頂,才發覺她的嘴唇在嚅動,喃喃地發出聲音。
她身側有個盤腿而坐的女神浮雕,雙眼半睜半閉的神態,正與頂頂現在的樣子相同。葉蕭伏下身輕輕呼喚她:“睜開眼睛,你能看到我嗎?”
混沌的夢境被他的聲音打破,如鋒利的矛尖刺入腦中,也撬開了頂頂掙扎著的眼皮。
她看到了。
高大的建築頂上的藍色天空,遮蓋著她的浮雕屋簷,還有葉蕭冷峻的眼神。
另一個世界——正放射燦爛的陽光,在短暫的恍惚之後,重新拾起沉睡的記憶,沒想到竟如此恐懼與痛苦,她寧願依然在夢境中。
“你終於醒了!”
葉蕭將手伸到她頭髮下面,將她的頭穩穩抬起,將礦泉水瓶放到她面前。半瓶子水如沙漠甘泉,在幾十米高處盪漾,頂頂本能地一把奪過,咕咚咕咚地灌進自己的喉嚨。
“慢點,當心別嗆著。”
葉蕭的話音未落,她已經被水嗆到了,劇烈地咳嗽起來,順勢背靠在浮雕廊柱上。
咳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頂頂眨了眨疲憊的大眼睛,吐出兩個字:“謝謝。”
孫子楚和楊謀也坐到她身邊問:“你沒事了吧?”
“我……我很好,放心吧。”
頂頂深呼吸了幾口,視線越過葉蕭的肩頭,落到他身後的中心寶塔上。陽光灑在黑色的石塔上,彷彿塗上一層金色的油。
雖然身體依舊虛弱,她卻掙扎著要爬起來,葉蕭只得攙扶著她。又回到陽光下,雙腳就像在雲中飄浮,艱難地仰望高塔的最高端。離地面百米高的葫蘆頂,已濃縮成了一個小白點,而她的靈魂似乎還停留在上面。
突然,頂頂又坐倒下來,將耳朵貼著腳下的石板。
幾秒鐘後,她的雙眼睜得更大了。
[b]她聽到了什麼?[/b]
五
大本營。
二樓,飢餓與疲憊的一層。
黃宛然和林君如端上午餐,大家都已餓得不行了,狼吞虎嚥地吃起來。不消十分鐘就全部吃完了,才有人覺得味道不對,把目光投向主廚的黃宛然,她羞愧地低頭不語。
童建國擺了擺手說:“沒關係,我們知道你現在心情不好,能讓我們吃飽喝足,已經非常感激了。”
是啊,幾個小時前她剛剛做了寡婦,要換作其他人恐怕早就垮了。
“謝謝你!”
黃宛然顫抖地點點頭,眼中已滿是淚花。她退到秋秋的房間,也不知該如何與女兒溝通。這對孤兒寡母就這麼幹坐著,每寸空氣都在慢慢枯竭,讓人在不知不覺中窒息。
其餘人還在客廳裡,童建國、玉靈、伊蓮娜無力地陷在沙發裡,都疲倦到了極點。最過分的是厲書,他竟蜷著身體睡著了,發出均勻的鼾聲。
小枝偷偷笑了一下,正好被林君如發現了——這還是小枝第一次露出笑容。
到底是二十歲的女孩,小枝輕盈地站起來,情緒顯得輕鬆了許多,不知是否是因為葉蕭和頂頂不在?
她在房間裡轉了幾圈,撫弄著長髮幽幽地說:“你們都累得動不了了嗎?”
童建國也快打瞌睡了,他往前衝了一下幾乎跌倒,急忙抬頭說:“不,我——”
五十七歲的他足夠做小枝的父親了,卻在這女孩面前說不出話來。
“還有四個人正等著你們吧?再不去他們就要餓死了。”
她的後半句話雖很不經意,但輕描淡寫間卻露出一股寒意。
“對啊,怎麼把這個忘了!說好了要快點回去的。”正在連打呵欠的玉靈,急忙猛醒了一下,“我們都累糊塗了。”
童建國強打精神地走到廚房,匆忙準備熱飯糰和食物,林君如也過來幫忙收拾塑料餐盒。七手八腳地將食物和水都準備妥當,當他們要準備出發時,厲書卻依然在沉睡中。童建國推了他一把,還是沒讓他醒過來。
“看來厲書太累了,就讓他繼續休息吧。”唐小甜挺胸來到他們身邊,“由我代替他去吧!”
“你?”
童建國打量著嬌小瘦弱的新娘子,懷疑地搖了搖頭。
“不相信我嗎?你們幾個人都已筋疲力盡了,相比之下我的體力應該比你們都好吧?”
唐小甜的話確有道理,也應該換人補充體力了。不過她要去的真正原因,大家也都一清二楚,還不是為了她的寶貝新郎嗎?她實在是思夫心切,擔心楊謀會不會有什麼三長兩短,所以鐵了心要去看他,即便身陷險境也在所不惜。
早已累趴下的伊蓮娜立即如釋重負:“是啊,我也吃不消了,只剩下睡覺的力氣了。”
“好吧,換人。”
現在唐小甜替換了厲書,再由誰來替換伊蓮娜呢?童建國把目光掃向屋裡的其他人,正好落到了錢莫爭身上,怎麼把他給漏了?
不過,當他們在七嘴八舌時,錢莫爭卻一直不說話,整個中午心事重重地躲在角落裡。原本是個充滿活力的長髮漢子,現在卻萎靡不振,與以前判若兩人,以至於被大家遺忘了。
錢莫爭終於說話了:“不!我想留在這裡。對不起,我知道應該由我去探險,因為我是個男人……但現在我覺得……我……我從來都不是個男人!”
其實,他仍然沉浸在上午的痛苦中,為成立的死而自責愧疚,更不知以後該如何面對秋秋?如何讓女兒知道自己就是她的親生父親?如何繼續自己和親人們的生活?
童建國早已看出幾分來了,他擺了擺手說:“沒關係,我可以理解你。”
這時林君如自告奮勇地說:“我來替換伊蓮娜吧!我的體力也很充沛呢!”
“讓她去吧,我會看好小枝和秋秋的。”
錢莫爭總算又說了一句話,轉頭看著沉默的小枝。其實,這女孩始終睜大眼睛,仔細聽著他們的對話,觀察著每個人不同的表情。她碰到錢莫爭的目光便低下頭,知趣地轉身走進書房。
“好,那就拜託你了!”童建國又回身看了看玉靈說,“你還有力氣嗎?”
“我沒問題的,從小在山裡長大,多走些路怕什麼?”玉靈迅速地收拾著包,塞進許多水和餅乾,“何況我是你們的導遊,這是我的義務。”
她雖然長得白皙苗條,一副美嬌娘的樣子,體內卻有著無窮的力量,吃得起各種辛苦。
“好!”童建國讚許地點點頭,背起整包的“給養品”說,“現在出發吧!”
林君如蹦蹦跳跳地出了門,唐小甜的心裡卻忐忑不安,既想早點見到楊謀,又怕路上遭遇恐怖和危險。
就這樣,一個五十七歲的老男人,帶領著三個年輕女子,重新回到了太陽底下。
童建國發動本田商務車,玉靈、唐小甜、林君如跳到車上,迅速向城市西部邊緣駛去。
太陽越來越毒辣了,林君如坐在副駕駛座位上,對前往神秘遺址探險興致勃勃。唐小甜和玉靈坐在後排,兩人互相都不說話。經過了中午的休息,玉靈還是感到十分疲倦,靠在座位上閉目養神,很快就累得睡著了。
忽然,車子來了個急轉彎,已睡得東倒西歪的玉靈,重重地撞到唐小甜身上。
“哎呦!”
唐小甜揉著肩膀,用力地將玉靈推向另一邊。玉靈還沒來得及醒過來,頭就被推到車玻璃上,“咣噹”一下差點撞碎了玻璃。
她立刻就被撞懵了,腦袋裡嗡嗡直響,頭皮火辣辣地疼起來,痛苦地睜大眼睛:“你,你幹什麼?”
這時,童建國也把車剎住了,玉靈撞到玻璃的清脆聲響,讓他心裡一陣緊張,回頭只見兩個女生已怒目相向了。
“喂,是你先撞疼了我!”唐小甜一臉厭惡,皺著眉頭冷冷地道,“長點眼睛好不好!”
玉靈的臉漲得通紅,後腦勺仍然劇痛難消,但她硬忍著痛楚一言不發,因為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泰國本地的小導遊,怎能和客戶吵架?縱有千般委屈,也要打落牙齒往肚裡吞。
畢竟是二十歲的女孩,玉靈捂著嘴巴低下頭,淚水已奪眶而出了。
前排的林君如實在看不下去了:“小甜啊,這可是你的不對了。”
但唐小甜立即瞪起眼睛,完全沒了小嬌妻的柔弱樣子:“關你什麼事?明明是她先撞了我,我保護自己還不對嗎?”
而玉靈一直都不說話,蜷縮在邊上偷抹著眼淚。她這副可憐的樣子,終於讓童建國發作了,他跳下來拉開車門,一把就抓住了唐小甜的衣領。
誰都沒想到童建國會這麼幹,唐小甜半個身體都癱軟了,以為要挨耳光或老拳了。
就當童建國把手舉起來時,玉靈卻拉著他的胳膊輕聲說:“算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什麼?是她在欺負你啊,我一定要教訓這個女人。”
林君如也被童建國怒氣衝衝的樣子嚇住了,縮在前排座位裡不敢動彈,而唐小甜更是半句話都說不出,面色蒼白得幾乎要暈過去了。
但還是玉靈在說話:“請千萬不要生氣,是我自己不好,現在已經沒事了。”
她說完硬擠出了一絲微笑,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
童建國無奈地搖了搖頭:“哎,玉靈,你真是個好女孩。”
他說罷放開了唐小甜,回到駕駛座繼續開車。
林君如總算鬆下了一口氣,她拍拍玉靈的肩膀,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而唐小甜則低著頭不說話,肩膀依然在顫抖著。
玉靈轉頭看著車窗外,陽光灑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宛如撒哈拉沙漠中的遺址古城。
本田商務車漸漸開出城市,沿著一條湍急的溪流前行,周圍是茂密的樹林。突然,童建國踩下急剎車,轉頭高聲道——
“鱷魚潭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