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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斷手

    一

    晚九點,空曠的居民樓,五層響起急促的腳步聲。

    葉蕭警惕地打開房門,用手電照亮來人的臉——是旅行團裏那四十多歲的男人,他的名字叫成立,是黃宛然的老公。他穿着一套昂貴的睡衣,漆黑的樓道里沒有其他人了。

    “那個法國人醒了?”

    穿着睡衣的成立點點頭,葉蕭和厲書便跟他下了樓梯。

    來到四樓的大房間裏,客廳裏站着個十五歲的少女,那是成立和黃宛然的女兒秋秋。少女繼承了母親的美麗,卻沉默寡言讓人難以親近。

    主卧室裏躺着那個受傷的老外,黃宛然正坐在旁邊照料他,葉蕭走上去問:“他怎麼樣?”

    燭光照着黃宛然的臉,這個三十八歲的温柔女人,正是最有風韻的年紀。她輕聲回答:“傷口的情況都不嚴重,現在看來已經沒事了,剛才他醒過來一會兒,還能夠説話了。”

    “説了什麼?”

    “好像是法語吧,我沒聽清楚。”

    這時,躺着的法國人又開始説話了,吐出幾個法語單詞,屋裏誰都聽不懂。厲書坐到牀邊對法國人耳語了幾句,他緩緩睜開了眼睛。

    “你懂法語?”

    “不,我説的是英語。”

    厲書繼續和法國人説話,而法國人也似乎聽明白了,便吃力地用英文回答他。葉蕭擔心他的身體,但黃宛然示意沒有問題。成立走上來摟住她的肩膀,冷眼看着屋子裏的人們。

    幸好這法國人也會説英文,而厲書的英文聽起來很棒,兩人簡單地交流幾句。然後厲書用中文轉述道:“他是法國人,全名叫‘亨利·丕平’,今年三十五歲,常住在巴黎。”

    亨利睜大恐懼的眼睛,看着眼前的幾個中國人,還有這陌生的屋子,窗外無盡的夜雨,以及那點幽暗的燭光。厲書急忙用英文安慰他,告訴他這裏都好人,他們救了亨利的命。葉蕭又催促道:“他怎麼會昏倒在路上的?”

    厲書追問了好幾句,黃宛然給亨利喝了口水,他才斷斷續續地回答了。厲書趕緊做了同聲翻譯:“他們是法國來的旅遊團,全團人是昨天到的清邁,今天早上就出發去蘭那王陵了。”

    “他們也路過那吃猴腦的村子了?”

    “不,他們早上八點就出發了,很早就開過了那個村子,沒有停留下來午餐。”

    成立搖搖頭説:“看來法國人要比我們走運。”

    厲書又和亨利溝通了幾句,費力地翻譯説:“他們是在車上吃的午餐,這時公路上出現了一條狗——那條狗從路的中間橫穿了過去,大巴開得太快來不及剎車,當場就把狗軋死了。”

    “真慘啊!”

    黃宛然面露噁心地擰起了眉頭,也許她在家也是養狗的。

    葉蕭嘆了一口氣:“其實,長途司機經常碰到這種事情,特別是在這種山路上,就怕這些小貓小狗出現,倒黴的話會車毀人亡!”

    “法國旅行團的司機停了車,本想把車頭收拾一下就開走,突然從林子裏出來一個老太太——亨利説這老太太簡直像傳説中的妖怪,披着長長的白頭髮,佝僂着瘦小的身體,穿着一件全身黑色的衣服,長得不像當地的泰國人,眼窩深深地陷進去,鼻樑高高的像吉普賽人。”

    接着亨利又説了一大堆英文,看來精神已恢復許多了。厲書用中文解釋道:“那個老太太抱着被軋死的狗痛哭,看來和這條狗的感情很深。她渾身沾滿了狗血,口中不停念着咒語。司機想要把她勸開,但她兇狠的樣子讓人害怕。車上的遊客們都很憐憫她,大家湊了一百歐元賠償給她,但誰都沒有想到——老太太居然將一百歐元的大鈔撕碎了!”

    成立輕蔑地説:“也許她根本就不知道歐元長什麼樣吧。”

    厲書也不理會這傢伙,繼續做亨利的同聲翻譯:“老太太撕碎了歐元后,又對着旅行團的大巴,念出了一長串似乎是詛咒的話,還用狗血在大巴車身上畫了什麼符號。司機也被她嚇住了,不敢去擦那個符號。亨利也説不清楚符號的具體樣子,總之十分怪異。司機再也不管老太太了,繼續開着旅遊大巴前進。大約十幾分鍾後,車子開到公路轉彎的地方,司機突然渾身發抖抽搐起來!”

    黃宛然已聽得入迷,彷彿在看一部恐怖電影,急忙又給亨利喝了一口水。法國人看着窗外的雨夜,戰戰兢兢地説了許多英文,語氣越來越恐懼。

    葉蕭已基本聽懂了,但仍讓厲書口譯一遍:“司機像被邪魔附身,車子在公路上亂開起來,而亨利也被晃得暈車了,打開窗把頭探出去要嘔吐。沒想到大巴竟衝出了懸崖,正好把他整個人都甩出車窗。他只感到一陣天旋地轉,身後的車子上慘叫聲一片,接着就摔倒在公路上,失去了知覺。”

    “這小子真是因禍得福啊!”成立搖了搖頭説,“不然要在懸崖下送命了!”

    亨利想要掙扎着爬起來,用英文問車上其他人怎麼樣了?但厲書沒有直接回答他,擔心可怕的真相會刺激到他,只説在公路上發現他一個人躺着。

    然後,黃宛然要亨利繼續休息,成立讓她到另一個屋睡覺,由他在旁邊陪着法國人。

    葉蕭和厲書走出房間,囑咐黃宛然把門窗鎖好。他們又看了十五歲的秋秋一眼,這少女只是冷漠地站在一邊,像被塑料薄膜包裹着,鮮豔而難以觸摸。

    他們走上黑暗的樓梯,回到五樓的房間內。葉蕭重新點亮了蠟燭問:“你相信那法國人説的話嗎?”

    “難以置信——法國旅行團的司機突然中邪了?是那個老太婆的詛咒嗎?”厲書不禁坐倒在沙發上,就像在自己家裏似的,“你知道蠱嗎?”

    “蠱?”

    葉蕭當然這是什麼,只是裝作不懂的搖搖頭。

    “中國西南地區和東南亞常見的巫術,也可能是一種毒術和昆蟲控制術,通常都是由老太婆來下蠱,被施了蠱的人就會遭到大難!我編過好幾本關於‘蠱’的驚悚小説,許多次深夜看稿之後就失眠了。”

    “不排除這種可能吧。但是,我覺得這個法國人可能在撒謊!”

    “為什麼?”

    “直覺——警官的直覺。”葉蕭不動聲色地説道,“也許今天是一個離奇的日子,我們也才會來到這個離奇的城市。”

    “離奇?”

    正當他們絞盡腦汁之時,窗外的黑夜裏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巨響,緊接着地板和牆壁都開始搖晃……

    “天哪!那是什麼?”

    他們恐懼地撲到了窗口。

    二

    此刻,三樓的窗玻璃裂開了一道縫隙。

    那巨響如雷鳴般震耳欲聾,隨着外面傾盆而下的暴雨,整棟樓都在瑟瑟顫抖着。

    “啊!”

    林君如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嚇得躲進了牆角里,一大團灰塵把她的裙子弄髒了。一盞壁燈也從牆上掉了下來,隨着窗外的巨響而摔得粉碎。另一個女孩趕緊吹滅了蠟燭,免得蠟燭倒了引起火災。

    在屋子陷入黑暗的同時,那聲巨響也漸漸平息了下來。

    三十秒後,一切又恢復了死寂,只有黑夜裏永無止盡的大雨。

    “是什麼聲音?”林君如依然藏在黑暗的牆角,雙手抱着頭説,“以我在台灣的經驗,這可能是高強度的地震!”

    “你果然是台灣人?”

    “我是在台北出生長大的——地震後的一分鐘內是最具有破壞性的,七年前我媽媽就死於‘920’大地震中。”

    “對不起。”

    時間又過去了三分鐘,但地板和牆壁沒有再搖晃,不知道還會不會有餘震。林君如小心翼翼地爬起來,拍了拍裙子上的灰,把頭探到窗口看了看,外面的雨夜漆黑一團,只能隱隱看到綠樹對面的建築物。林君如長吁了一口氣,但心底依舊沒有平靜下來,七年前的悲慘經驗告訴她,等待災難將要發生的時刻是最恐懼的。

    除了外面的大雨聲外,她還聽到了某種輕微的聲響,對面那女孩子在做什麼?屋裏沒有一絲光線,看不清對方的臉,那聲音就如飛蟲舞動翅膀般輕微,悠悠纏繞在兩個年輕女子的耳畔。

    林君如忍不住打開手電,一圈白色的光束裏,是對面女子半睜的眼睛,還有她鬂邊掛着的耳機——原來她在聽MP3。

    “哎呀,我還以為是地震又要來了呢!”

    對面的女子二十五六歲,瓜子臉上鑲嵌着一雙大眼睛,在手電光束下宛如一尊佛像。她似乎沒聽到林君如的話,依舊戴着耳機背靠着牆,眨了眨長長的睫毛,安然不動地閉上雙眼。

    林君如佩服地搖搖頭:“你真能靜得下心來啊!我們被困在這鬼地方,隨時可能會有大地震。我都已經一身冷汗了,你卻好像還在度假。”

    其實,對方已經聽到她的話了,便報以一個神秘的微笑,鼻尖微微揚起,嘴角嚅動着説:“現在我們最需要的是音樂。”

    “音樂?”但在這寂靜冷酷的夜晚裏,音樂實在是太不搭界了,林君如苦笑一聲説,“有這麼重要嗎?”

    對面的女子卻一點都不害怕,反而像是在享受這種恐懼的感覺,忽然睜開眼睛,用異常標準的北方話説道——

    “當音樂響起,你便如同置身於海洋中,每一個出現的音符就像激起的浪花,撫面而過;你想要抓住她,但她早已經過你的身體漂向彼岸,所以面對音樂,你只能靜靜地聽。”

    她的聲音不快不慢,在手電光圈裏送出聲波,盪漾在這黑暗的屋子裏,似乎能溶化所有的寂靜,還有林君如那本能的恐懼。

    “啊——”林君如果然也被她打動了,便關掉了手電光束,讓對方繼續在黑暗中聽MP3,“你説的真好!”

    “呵呵,這不是我説的話。”

    “那是誰説的?”

    “蘇格拉底。”

    原來是古希臘哲人説的話啊,看來蘇格拉底先生也是個音樂發燒友,讓林君如想起台北和上海的“錢櫃”來了。

    “對了!”林君如突然拍了拍腦袋,“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

    “薩頂頂。”

    “聽起來有些耳熟,你是做什麼的?”

    黑暗中閃爍着一雙美麗的眼睛:“搞音樂的。”

    “歌手?”

    對方沉默了片刻回答:“也算是吧。”

    “天哪,我想起來了,我在電視上看到過你演唱,非常好聽!薩頂頂?就是你?”

    “對,你也可以叫我頂頂。”

    兩個年輕女子在黑暗中的對話,卻未曾等到那預料中的猛烈餘震。頂頂摘下MP3的耳機,站起來點燃了蠟燭,昏黃的光照亮她的臉,長長的睫毛下明亮的眼睛,配合着眼線和臉的輪廓,竟有種敦煌壁畫裏女子的感覺。

    “頂頂?怪不得你這張臉很熟。”林君如這才坐在牀上,這是一張雙人大牀,應該是一對夫妻睡過的。她摸着自己的肩膀説,“在這種嚇人的地方,我一個人肯定睡不着,我們兩個都睡在這好嗎?”

    “好吧。”

    頂頂盤腿坐在牀上,卻沒有睡覺的意思。她在想這次旅行發生的一切,從剛到泰國就發生的政變,到大城古城見到的令人驚歎的佛像。還有今天從清邁出發,旅行團一路上的驚心動魄。下午,她驚奇地見到了一座羣山中的城市,就像睡着了一般寂靜無聲。腦中被隱藏的記憶,彷彿一下子被喚醒了——就是它,眼前的這座城市,神秘繚繞着的雨霧,將她從遙遠的北京召喚至此。

    還有,傍晚從廁所出來時見到的男子。她知道他的名字,也知道他在小説裏的事,但他究竟是怎樣的人呢?從鏡子裏看到他那雙眼睛,卻好像被一層霧遮蓋着,他想説什麼?

    林君如已經吃力地躺下了,她吹滅了牀邊的蠟燭,嘴裏自言自語:“今夜還會有餘震嗎?”

    而頂頂依舊盤腿坐着,她細細的腰身和身體的輪廓,都酷似黑暗中沉睡的神像。忽然,她聽到了什麼——不是窗外的巨響,也不是地震時的前兆,而是客廳裏輕微的細聲,説不清是什麼東西,就像從她的心上爬過,讓人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她總算站到了地上,輕輕地來到客廳裏,用手電照射着每一個角落。似乎並沒有什麼異樣,但她們的行李箱有些不對勁,林君如的箱子還破了個洞。那聲音又從廚房響了起來,頂頂踮着腳尖走進去,只見幾條黑影從地下穿過。她心跳劇烈加快起來,用手電掃射着地下,一直追到了衞生間裏。

    光束正好對準了浴缸,她看見幾只碩大無比的老鼠!

    黑色的老鼠飛快地跳進浴缸,又鑽進了敞開的下水孔,它們像蛇一樣扭動身體,迅速消失在手電光束中。頂頂嚇得幾乎摔倒了,她拼命深呼吸,讓自己鎮定下來,然後找來一堆破布,將浴缸的下水口牢牢地塞住。但她還是不放心,又用一臉盆的水壓住它。

    突然,一隻手輕輕搭在後肩,頂頂毛骨悚然地回過頭來,卻看到林君如茫然的臉:“你看到什麼了?”

    “老鼠。”

    林君如面如土色道:“啊?”

    “老鼠都跑了,很大的老鼠。”

    “在地震、海嘯、颱風等自然災害到來前,最先有反應的通常都是老鼠,它們會預知到災難發生並逃命。”

    頂頂卻不動聲色地回到卧室:“那就讓災難早點發生吧。”

    三

    已經十點鐘了,那雷鳴般的聲音沒有再響起過,窗外依舊是令人心悸的大雨。

    在旅行團借宿的居民樓第五層,葉蕭與厲書的房間隔壁,正點着一支幽暗的蠟燭。跳躍的燭光照亮了孫子楚的臉,他的對面是年輕的導遊小方。

    “那聲音怎麼又停了?”

    “地震?”

    “鬼才知道呢!”小方激動地揮舞着拳頭,“我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導遊才是旅行團裏最緊張的人,他肩上承擔着十幾個遊客的生命安全,出任何差錯都是他的責任——而現在都不知道怎麼賠償給遊客了?

    食物中毒……野獸襲擊……司機迷路……失去通訊……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裏!隨便哪一條罪名,都足以讓他丟掉飯碗。要是有人有個三長兩短,他甚至還有上法庭的危險——而這想象中的全部,都是建立在他們可以重返人間的基礎上。

    萬一,要是出不去呢?

    小方立即打了自己一個耳光。不要再胡思亂想了,但願現在的一切都只是噩夢,明早醒來已在清萊的酒店裏了。

    “我睡覺了,你有什麼事就叫我。”孫子楚拍了拍小方的肩膀,“哎,本想仔細看看傳説中的蘭那王陵,現在卻走進了另一座墳墓!”

    這傢伙説話一向沒什麼忌諱,走進隔壁卧室就睡了,只扔下小方孤零零地坐着。他看着窗外難熬的夜晚,又想起今天大家看他的目光,那一張張充滿懷疑的臉,似乎都想把他吞噬。

    小方大學讀的就是國際旅遊專業,剛畢業就進了國內最大的旅行社之一。開始是帶國外遊客在中國旅遊,那可是很令人羨慕的職業。今年旅行社突然內部調整,他被調到出國旅遊部了。他的英文和法文都不錯,原本想去帶歐洲團。但因為旅行社的人事鬥爭,結果被髮配去了東南亞。小方本來就憋了一肚子火,但又不敢發作,只能忍氣吞聲去泰國踩點。

    當他半年前踏入蘭那王陵,看到那巨大的陵墓時,整個人都彷彿被抽乾了一樣。他跟着旅行社的同行們,踏入幽暗的王陵地宮,燈光照亮了蘭那王的棺材,傳説中的女王就躺在其中。小方偷偷地摸了摸石棺,居然還有活人般的温度。他急忙將手抽了回來,只見對面的洞窟上,雕刻着一個奇異的佛像——簡直太像真人了,栩栩如生地睜大着眼睛,似乎不是雕刻在石頭上的,而是一張被歲月洗滌過的黑白人像照片。

    地宮裏的佛像在對小方微笑。剎那間,他感到某種被征服的感覺,似乎自己的靈魂已永遠留在了此地。

    就在這樣的回憶中,他緩緩閉上眼睛,那個神秘的微笑就在眼前……

    不知隔了多久,大約已是子夜時分,一陣輕微的敲門聲響了起來。

    小方立即警戒地睜開眼睛,黑暗中摸着來到門前,大聲問道:“誰?”

    但外面並沒有人回答,會不會是自己的幻覺?正當他準備回屋睡覺去時,那敲門聲又響了起來——不,絕對不是幻覺,外面真的有人。

    他又大聲問門外是誰,但那個人只知道敲門,並沒有任何回答。小方恐懼地回頭看看,又跑到孫子楚的房間裏,卻發現牀是空着的!他急忙打起手電筒,去衞生間和廚房找了找,但孫子楚早就不見蹤影了。

    天哪,這傢伙跑哪兒去了?

    房間裏只剩下小方一個人了,他焦慮地不安地站在門後,而那可怕的敲門聲還在繼續。小方深呼吸了一口氣,左手端着手電筒,右手拿起一把鐵扳手。

    顫抖了幾秒鐘後,他緩緩打開了房門。

    然而,樓道里黑暗一片,他用手電筒照了照四周,連個鬼影子都看不到。

    陰冷的風吹進走廊,潮濕的空氣讓人頭暈。小方警覺地看着樓梯,隱隱有什麼腳步在移動。他走到隔壁房間門口,忽然身後的房門竟開了。

    他嚇得躲到了一邊,但手中的手電卻暴露了自己,另一道電光打在了他的臉上。小方下意識地眯起眼睛,只見門口站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鬍子拉喳紫黑色的臉龐,看起來已飽經風霜。

    “童建國?”小方叫出了旅行團裏最長者的名字,“你怎麼會出來的?”

    “應該我來問你這個問題。”

    童建國的名字顧名思義,出生於1949年,他緊盯着小方手裏的鐵扳手。

    小方立即把扳手藏到背後:“這是,這是我用來防身的。”

    “是嗎?晚上睡不着覺?”

    “對。”

    童建國用手電晃了晃小方的眼睛:“我覺得你有問題。”

    “什麼?”

    “你是我們旅行團的導遊,只有你最清楚我們走過的路線,怎麼可能會迷路呢?也是你帶我們去了那個村子午餐,吃了該死的‘黃金肉’,結果讓大猴子纏上了我們,你會不會是故意的?先把我們引到這個鬼地方來,再把我們一個個都幹掉!”

    小方終於忍不住了,推開童建國的手喊道:“你在説什麼啊?請不要隨便懷疑人!”

    “哼,小子,你自己小心點吧!”

    童建國隨即回到門內,重重地關上了房門。樓道里又剩下小方獨自一人,他用手電照射着黑暗的前方,茫然而不知所措。

    突然,身後有人喊起了他的名字:“小方!”

    他緩緩回過頭來……

    四

    長夜漫漫。

    旅行團在神秘城市的第一夜過去了。

    凌晨五點。

    我們的司機睜開眼睛,這裏是住宅樓的二層,房間裏更加幽暗。他艱難地爬起來,走到緊閉窗户的跟前。

    雨停了。

    外面的世界寂靜無聲,偶爾有水滴從樓上落下,他慶幸自己活到了第二天。

    這泰國漢子又坐倒在牀上,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小的佛像,默唸起小乘佛教的經文。唸完經又打開手機,依然沒有任何信號——昨晚本該給妻子和兒子打電話報平安的,想來他們又過了一個忐忑不安的夜晚吧。想到這他捏緊了拳頭,重重捶在自己胸口,下午怎麼會開迷路了呢?這是旅行社司機最忌諱的事情,就算明天能夠逃出去,公司也會把他開除的吧?

    天哪,佛祖保佑自己不要被開除!1997年泰國金融危機,他原來所在的旅遊公司倒閉了,他曾失業長達整整一年。那是噩夢般的一年,只能四處打零工開黑車為生,就連妻子也一度去街頭拉客。最可憐的是剛滿一歲的兒子,生了場大病卻沒錢送醫院,很快就夭折了。他把死去的孩子送進寺廟,浸泡在藥水裏成了一名“鬼童”——靈魂永遠不會轉世投胎,孤獨地飄蕩在塵世間。後來泰國經濟好轉,他才又找到了這家旅行社工作,妻子又給他生了一個兒子。他發誓不能再讓妻子受累,讓孩子受苦了。

    但是,噩夢好像真的來了——在接到這個中國旅行團的晚上,泰國就發生了政變。然後,他開始夢到了魔鬼,騎着白馬長着翅膀的魔鬼,那種在大王宮裏常見的雕像。在他帶旅行團離開曼谷的前夜,他去寺廟看夭折的第一個兒子。“鬼童”仍然浸泡在藥水裏,就像剛從家裏抱出來那樣。忽然,他看到死去的兒子睜開來了眼睛!那雙驚異的瞳孔竟與成年人一樣,裏面裝着一座沉睡的城市。他跪倒在死去的兒子跟前,他知道孩子的靈魂正看着他,也是對父親的某種警告?

    那晚他很猶豫要不要出車,但旅行社已無法調派其他司機了,如果不開車的話一定會被老闆解僱,他只能硬着頭皮上了大巴,帶着旅行團前往了大城府。

    昨天晚上,旅行團來到了清邁。那個噩夢再度降臨,雙翼魔鬼騎着白馬來到,還馱着一個渾身黑色的小男孩——“鬼童”,那是司機的兒子,不斷悲慘地呼號着,直到他從噩夢中醒來。

    他整晚都沒有睡好,早上起來開車就無精打彩,在車子駛上危險的山路時,只能唱着小曲來排解恐懼。可是他還是開錯了路,帶着旅行團進入了迷宮般的峽谷,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難道那魔鬼已糾纏上他了,抑或就站在自己的身後?

    司機恐懼地回過頭去,看到那個魔鬼露出獠牙,對他邪惡地微微一笑,然後消失在了空氣之中。

    “你是誰?”

    他狂怒地大喝了一聲,然後拿起一根棍子,拼盡全力向空氣中砸去彷彿這輩子所有的厄運,都拜這位魔鬼所賜。

    隨後司機無力地坐倒在地,只想等待天明快些到來,他可以開着大巴去加油站,帶着旅行團儘早離開這鬼地方。

    突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司機感到有些奇怪,現在天還沒有亮,會是誰來敲他的門呢?會不會是這房子的主人回來了?

    他急忙小心地走到門後,貼着門縫用泰語往外喊:“誰?”

    門外卻響起了中國話:“是我,孫子楚!”

    他當然記得這位博學多才又似是個話澇的中國大學老師,司機趕緊為他打開房門,並用手電照着孫子楚的臉。

    這傢伙聳拉着一張還沒有睡醒的臉,卻硬是要把眼睛睜大,驚惶失措地喊道:“小方……小方……他不見了!”

    “不見了?”

    司機也感到莫明其妙,並換用漢語問道。

    這時,同屋的屠男也被他們吵醒了,揉着眼睛跑到門口:“吵什麼啊?不讓人睡覺了啊?”

    孫子楚趕緊解釋了原因:他和導遊小方暫住在一套單元房裏,但凌晨時孫子楚爬起來上廁所,卻發現小方的牀上空空如也。再打着手電找遍屋裏每個角落,也不見小方的蹤影,而他的行李和各種隨身物品,都還好好地留在房間裏。

    “他有沒有到你這裏來?”

    原來,孫子楚懷疑導遊小方來找司機商量事情了。

    “沒,沒有啊!”

    司機連忙搖頭,一晚上都沒人敲過他的門。

    “奇怪了,那他到哪裏去了?”

    “會不會有遊客找他?”司機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完整的漢語,“把他拉到其他房間裏去呢?”

    “好!我去每個房間都問一下!”

    孫子楚風風火火地就要去敲隔壁房門,屠男卻拉住了他説:“你看看現在才幾點啊,人家肯定在呼呼大睡流口水呢,你缺德不缺德啊!”

    “去你媽的!”

    孫子楚絲毫都不顧忌別人的面子,舉起拳頭便敲響了隔壁的房門。

    司機和屠男都只能搖頭,他們足足等待了兩分鐘,房門才被小心地打開,楊謀端着手電照着他們説:“你們幹嘛啊?現在是幾點啊?”

    “導遊小方有沒有來過?”

    “神經病!”

    隨後楊謀憤憤地關上了房門,碰了一鼻子灰的孫子楚繼續敲着門,直到楊謀再度開門大聲地説:“他沒有來過!求求你們不要再折騰了好嗎?”

    孫子楚沉默了幾秒鐘,自言自語地説:“好吧,二樓排除了,我們去三樓!”

    其他兩人也只能跟着他,來到三樓敲響一間房門,又是等待了許久之後,門裏響起一個柔和的女聲:“誰啊?”

    “我是孫子楚,請問導遊小方有沒有來過?”

    “沒有!”

    説話的聲音是玉靈,顯然受到了剛才那句話的刺激——若是半夜裏導遊小方來過,豈非是壞了自己的清譽?自然是打死都不會承認的!

    孫子楚又敲響了另一間房門,照例是等了兩分鐘,然後吃了一個閉門羹,還被門裏的台灣女生痛罵了一頓。

    無奈之下,他們又硬着頭皮上了四樓,敲響了最大的那套單元房門。

    一分鐘後,房門打開了,裏面閃爍着手電光,四十多歲的成立拿着根棍子,氣勢洶洶地站在門口。

    孫子楚也只能客氣地提出了問題,但得到的回答卻是:“沒有,請你們滾吧!別吵醒我女兒。”

    大門重重地關上以後,屠男拉了拉孫子楚的衣角,輕聲道:“算了吧,我們還是回去睡覺吧,説不定小方很快會自己回來的。”

    但孫子楚猛搖了搖頭:“再去五樓!”

    屠男和司機都輸給他了,只能痛苦地走上了最高一層。

    五樓——正當孫子楚要敲葉蕭的房門時,黑暗中響起一聲慘叫!

    那是個年輕女人的聲音,聽不清在喊什麼,似乎就在樓道外面。他的心幾乎被震碎了,立即用手電照射樓道,果然看到一個晃動的影子。

    屠男快步衝了上去,一把抓住那個人的手,卻聽到了一句極熟悉的英語:“Shit!”

    他立刻也回敬了一句:“我靠!”

    這時手電才照亮了對方的臉,原來是那二十多歲的美國女孩。

    她慌亂地披散着頭髮,面色蒼白地對着他們,嘴裏已經語無倫次了。

    屠男又用蹩腳的英語問了幾遍,美國女孩才開始用中文回答:“樓上……樓上……”

    樓上?這已是住宅樓的最高一層了,哪裏有什麼樓上呢?

    除非——是頂樓的天台。

    她卻向走廊的盡頭跑過去,原來還有一個小樓梯,看樣子是通往樓頂天台的。

    美國女孩輕輕指了指上面,司機第一個走上天台,屠男緊緊跟在後面。

    雨已經停了,天色微微放明。

    天台上仍積了一些水,凌晨陰冷的風從四周吹來,空氣濕得要把人溶化。

    三人來到空曠的天台,屠男小心翼翼地向四周張望,周圍的樓房大多比這個還要矮,登高遠眺可以見到城市的大半,但許多街區都被茂密的大樹覆蓋了,只能看到一簇簇綠葉和屋頂。他回頭看着美國女孩問:“What?”

    “在你後面——”

    屠男和司機轉過頭來,才發現在身後的天台欄杆邊,躺着一個男人的身體。

    他們撲到了那個人身邊,看到了一張恐怖到極點的臉——整個臉都潰爛了,簡直是慘不忍睹。死者的手指深深抓着地面,幾乎把水泥抓出了白點子。

    唯一可以看清楚的是他的眼睛。

    不!只是一對眼珠子,因為眼球幾乎已彈出了眼眶,空洞地注視着陰沉的天空。

    他看到了什麼?

    究竟有什麼可怕的東西,才能讓一個人的眼睛如此恐懼?

    屠男倒吸了一口冷氣,差點腿一軟就摔倒在地。就連見多識廣的司機,也趕緊閉上眼睛,雙手合十默唸往生超度經。而美國女孩就躲在他們身後,不敢再看那屍體第二眼了。

    “可憐的小方!”

    五

    凌晨五點五十分。

    葉蕭、孫子楚、厲書、屠男、司機、錢莫爭、童建國,還有最早發現屍體的美國女孩,全都聚集在五樓的天台上。

    屍體依然躺在欄杆邊——正是他們的導遊小方。

    他是第一個!

    十分鐘前,美國女孩帶着屠男等人來到天台,發現了這具可怕的屍體。

    司機認出了小方的眼睛,還有他的衣服也沒有換過。在小方的褲子口袋裏,是他的護照和各種證件。司機還記得小方手上的疤,果然與記憶中分毫不差。雖然整個臉都不成人形了,大家還是看出了他的樣子,毫無疑問他就是導遊小方,不幸慘死在了天台上。

    隨後,孫子楚狂奔到樓下,將五樓另外兩間房門敲開,帶着葉蕭、錢莫爭等人跑上天台。

    此刻,人們圍成一圈看着小方。每個人都不敢開口説話,沉默像天上的烏雲般,籠罩着這座城市和這些人。

    終於,有人蹲下來嘔吐了。

    厲書再也支撐不住了,把昨天的晚飯全吐了出來。而美國女孩已經吐了兩回,胃裏再也吐不出東西了。

    葉蕭抬頭看看天空,長嘆了一聲:“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你是警官。”孫子楚抓了抓他的衣服説,“這裏由你説了算!”

    “不,我沒有帶任何工具,現在沒法判斷小方的死因。而且他的臉都爛成這樣了,肯定有很特殊的緣故。大家請各自後退幾步,離屍體遠一點,以免破壞案發現場。”

    他又開始了現場指揮,好像周圍都是他手下的探員。當大家都退到很遠時,葉蕭回頭叫住了那美國女孩:“你叫什麼名字?”

    “伊……伊蓮娜。”

    “你中文説得很好,在哪兒學的?”

    “我在美國讀高中時就開始學了,後來在北京和上海都學過中文。”

    葉蕭突然把臉沉下來:“你是怎麼發現導遊屍體的?”

    “我?”伊蓮娜不敢看他的臉,扭過頭説,“我一夜都沒有睡着,到凌晨五點實在忍不住了,就悄悄出門轉了轉。”

    “到哪兒去轉了?”

    “不,我沒有去哪兒,就是在這棟樓裏面,從三樓走到五樓,再想到天台上看看——於是,就發現了這具屍體。”

    伊蓮娜緊張地回答,許多漢字聲調都錯得離譜,與她昨天的流利完全不同。葉蕭搖了搖頭:“好吧,你回房間休息一下吧。”

    然後他又對厲書説:“你送她下去吧。”

    厲書擦乾淨剛嘔吐過的嘴巴,便帶着伊蓮娜下樓去了。

    “你懷疑這美國女孩?”

    孫子楚輕聲在葉蕭耳邊問。

    “不知道。”

    葉蕭的沉默像這座城市一樣令人捉摸不透。

    這時屠男嚷嚷起來了:“我看她八成有問題嘛!一個女孩子,怎麼會凌晨五點出來轉悠?還偏偏跑到了這個天台上?不是説好了晚上不要出來的嗎?”

    倒是錢莫爭為伊蓮娜説話了:“美國人嘛,可能想法就和我們不一樣。”

    “小方到底是怎麼死的?是謀殺還是意外?還是其他什麼原因?”

    “我説過我不知道!”葉蕭捏緊了拳頭,他知道自己並不是福爾摩斯,連半個華生都及不上,他只有心底的憤怒和火焰,“我只是不明白,小方為什麼會到天台上來?從周圍的痕跡來看,他不可能是在其他地方遇害以後,又被拖到天台上來的”

    “屍體在天台的欄杆邊上,會不會是想要跳樓自殺呢?”

    “不排除他有自殺的可能,但最終傷害他的肯定是其他原因。”

    “是惡魔鬼,是惡魔乾的!”

    我們的司機忽然狂叫起來,接着飛快地跑下了天台。

    葉蕭搖搖頭説:“我們也快點下去吧。”

    “那小方怎麼辦?”

    “就讓他躺在這裏吧,我們不能破壞現場,更不能移動屍體,否則會破壞更多的線索。等我們逃到清萊或清邁以後,再帶泰國警方回來處理屍體吧。”

    錢莫爭卻皺着眉頭説:“這裏有很多鳥,還有老鼠,這些小動物都會破壞屍體的!”

    “那我們只有祈求老天保佑小方了。”

    説着,葉蕭第一個走下了天台,其餘人也只能跟着他下來。

    在他下樓梯的時候,走到童建國身邊問:“昨晚,我似乎聽到門外有人在説話。”

    “哦,真的嗎?”五十多歲的童建國一臉平靜,“我整晚上都在睡覺,除了那聲巨響之外,沒有其他的動靜。”

    葉蕭沒有再説下去,只是看着童建國回到五樓的房間。

    他一個人站在冷冷的樓道里,抬頭看着天花板。僅僅隔着一層水泥,正躺着一具可憐的屍體。

    “也許,真是惡魔乾的?”

    六

    晨曦。

    如水珠從窗户灑進來,滲透入玉靈的眼皮,逐漸刺激着瞳孔收縮,越來越小越來越小——變成一個細微的針眼,突然出現了導遊小方的臉,就在針眼裏緩緩破碎,擠出渾濁的綠色屍液,整張臉全部腐爛剝落下來,變成一具白色的骷髏頭。

    骷髏頭穿過瞳孔的針眼,進入玉靈的大腦深處。

    “啊!”

    她猛然睜開眼睛,從牀上直起了身子,天光刺激雙眼很難睜開,窗外寂靜無聲連鳥鳴都沒有。

    後背滿是冷汗,她解開胸圍坐在窗台,胸口這才舒服了一些。真想現在就脱了衣服跳進河裏,泰家鄉村女孩幾乎每天下水洗澡,並不避諱什麼授受不親。或許每天接觸大自然的水分,才能讓年輕的女子美麗動人吧。

    現在剛過清晨六點,她居然又睡着做了個夢。十幾分鍾前,敲門聲把她從沉睡中叫醒,孫子楚在門外詢問是否見到小方。真是活見鬼了,她和小方是第一次認識,即便是導遊同事的關係,有什麼事不能天亮説嗎?

    等她把孫子楚等人罵走後,卻發現同屋的美國女孩不見了。玉靈又在房間裏找了找,發現伊蓮娜所有的東西都在,只是人不知道跑哪去了。她也接待過美國的遊客,知道美國人喜歡夜生活,不過這裏到哪裏去HAPPY呢?

    伊蓮娜是個典型的美國女孩,説話做事都雷厲風行,總是一身運動探險的裝束。白天好像不把自己當個女人,只有晚上睡覺之前,才換身睡袍放下頭髮,做個面膜保養一下。她的中文説得真好,從十四歲就開始學了,和玉靈説起話來像漢語考級比賽。她們的母語都不是中文,卻必須得在這一羣中國人裏,來到這曾經居住華人的城市,睡在一對年輕華人夫婦的牀上。

    兩人聊到之夜過後,其實主要是伊蓮娜在説話,偶爾夾雜幾句英文,簡直把中美兩國的貧嘴饒舌合二為一。聊到後來玉靈困得支撐不住了,伊蓮娜還在對面滔滔不絕,幾乎要唱出順口溜了。

    直到那地震般的巨響,才封住了伊蓮娜的嘴巴。玉靈從小在泰北長大,也從沒遇到過這樣的地震。她們趕緊縮到牀上,抱着腦袋祈禱房子不要塌下來,就在恐懼中漸漸睡着了……

    剛才怎麼會夢到導遊小方的?不過是第一次見面,就遇上這麼倒黴的事。對,孫子楚不是説他不見了嗎?大概就是受到這個影響吧,可小方會去哪裏呢?從第一次見到他起,就感覺他的眼睛裏藏着什麼。那時大家還沒開始拉肚子,山魈也沒跳到車頂上。而小方依舊是憂愁的面容,就連看她的表情也如此古怪——雖然通常男人都會多看她幾眼,但絕不是小方的那種眼神,似乎帶着幾分懷疑與不信任。既然如此,他為何當場不説出來?卻還裝作完全信任她的樣子,繼續旅行團的行程,很快就暴出了“黃金肉”的秘密,接着便是“山魈來襲”。

    小方?

    他究竟怎麼了?夢代表了什麼?是真實發生的事情,還是某種奇特的預兆?玉靈不願再想下去了。

    她緩緩穿戴好筒裙,摸了摸自己吹彈可破的肌膚,這二十歲的身體還未曾獻給過別人。

    窗外,又一片白色的霧氣飄過,繚繞在青翠的樹葉之間,視線像被蒙上了一層輕紗。

    眼睛又似乎被微微刺痛了一下,這片白霧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就像十六歲那年的清晨——少女玉靈從噩夢中驚醒,光着腳丫走出寂靜的村子,她穿過碧綠的稻田,進入那片黑色的森林。傳説這裏被惡魔和亡魂統治着,還有老虎、野牛、黑熊等猛獸出沒,村裏的墳場就在森林深處。

    是的,就和眼前的白霧一樣,十六歲的玉靈投入禁忌的森林,被神秘的白霧包裹起來。腳底是泥土、落葉和小動物的骸骨,沾滿了冰冷的露水,濕滑地浸入皮膚和血管。耳邊似乎響起某種聲音,輕輕呼喚她的名字——

    她在露水與白霧中走啊走啊,離身後的村子越來越遠,直到完全被黑色的森林覆蓋。那裏如同永恆的地獄,正午都似傍晚般昏暗,光線被高達茂密的樹冠阻擋,到處垂掛着藤蔓等植物。常有不知名的動物在樹上叫喊,發出巨大而恐怖至極的聲音,傳説只要走到這種地方,便會永久地迷失方向,靈魂也將被惡魔們取走。

    但玉靈似乎忘記了一切,只顧着穿破霧氣去尋找那個聲音。當她轉過一顆大榕樹時,忽然撞到了一個人。

    一個僧人。

    一個年輕的僧人。

    一個年輕而英俊的僧人。

    可惜是個僧人。

    玉靈直視他的眼睛,他也直視玉靈的眼睛,他們都因在這個地方看到對方而驚訝。他大概只有十八歲,還沒有完全長成男人的身體,一副瘦弱不堪的樣子,或許好幾天都沒有吃東西了。他的頭髮剃得很乾淨,一身僧袍卻異常地破爛,腳邊放着個缺口的陶缽。嘴唇上只有些絨毛,大眼睛裏閃爍着某種東西——多情又抑鬱的目光,如此殘忍又有些無奈。

    白霧依然纏繞着他們之間,玉靈好奇地打量着他,柔聲問道:“你是誰?”

    “誰是你?”

    “我就是玉靈,剛才是你在叫我的名字嗎?”

    “不,是另一個人,另一個靈魂在呼喚你。”

    “你從哪裏來?”

    “另一個世界。”

    另一個世界——玉靈再度睜開眼睛,驟然回到二十歲的現在。那個記憶中的可怕清晨,已隨着森林的白霧而不再清晰。

    她抹去額頭的冷汗,心裏空虛的感覺,彷彿還停留在森林的深處。面對三樓窗外的白霧,她閉上眼睛要忘掉那張臉,那張年輕的臉,年輕又英俊的十八歲的臉。

    可惜,他是個僧人。

    當玉靈難以從回憶中自拔時,外面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她像被針刺了一下跳起來,衝出去打開房門。

    門外是美國女孩伊蓮娜,旁邊有厲書攙扶着她的身體。她變成了美版林妹妹,面色蒼白失魂落魄,嘴裏嘟囔着幾句聽不清的英文。

    厲書面色也不太對,他將伊蓮娜送到玉靈房裏,説了句“照顧好她”,便匆匆轉身離去。

    “到底發生什麼了?”玉靈抓住伊蓮娜的手,而她緊咬牙關不肯回答,“他欺負你了?”

    伊蓮娜立刻搖了搖頭,虛脱似的坐倒在沙發,閉上眼睛再也不説話了。

    玉靈盯着恐懼中的她,漸漸浮起那個針眼裏的噩夢,漸漸剝落腐爛的小方的臉……

    難道真的是他?

    七

    清晨七點,樓裏的所有居民——旅行團成員都被叫醒了。

    有的人還沒睡夠,臉上盡是眼屎罵罵咧咧。但更多的人是徹夜難眠,黑着眼圈變成了熊貓。葉蕭讓大家在屋裏解決早餐,但不要動人家留下來的食物。他和孫子楚、厲書去了附近的小超市,“借”了很多保質期內的快速食品回來。至於飲水問題,有人自帶着小鍋子,就把自來水燒開了飲用。

    這頓特殊的早餐,足以讓旅行團員們終生難忘——假定他們的終生不是很短的話。

    然後,大家都被招呼出了房間,帶着各自的行李物品。葉蕭打開手機看了下,依然收不到任何信號,看來這裏不會有手機店鋪和移動業務了。隨後他關掉手機,和大家商量着做出了決定——趁着早上沒有下雨,由司機開車去加油站,加完油旅行團便離開這裏。

    各人拖着沉重的行李,十幾號人艱難地走下樓梯,來到住宅樓外的巷道上。受傷的法國人亨利恢復很快,已能在別人攙扶下走路了。雨後的清晨異常濕潤,每次呼吸都怕濕氣把鼻孔堵住,很有中國西南的重慶或貴陽的感覺。

    大家先是談論昨晚那聲巨響,所有人都被這聲音嚇到了,但誰都説不清那是什麼,儘管來自台灣的林君如咬定是地震。

    接着又有人發現導遊小方不見了,再加上一個多鐘頭前,孫子楚等人打擾了很多人的好夢,便有人開始疑神疑鬼起來。

    而屠男這傢伙是個大嘴巴,竟把天台上發生的悲慘事件説了出來——葉蕭氣得差點扇他耳光,早上還關照過這件事要絕對保密,不能讓大家陷入恐慌之中。他甚至已編好了一個理由:昨晚小方已出去尋找救援了,正帶領援助人員向這裏趕來。

    但已經太遲了,小方的死訊傳遍了整個旅行團。

    女人們都恐懼地竊竊私語起來,就連黃宛然的老公成立都搓着手説:“糟糕了!難道法國人説的是真的?所有人都被那個老太婆詛咒了?”

    林君如也緊張地問:“連導遊都死掉了,那我們該怎麼辦呢?”

    楊謀的小嬌妻恐懼地偎在新郎懷中——他們多半是來泰國度蜜月的新人,她有些神經質地説:“已經死了第一個——還會有第二個嗎?”

    然而,玉靈的表情卻沒有變化。

    雖然伊蓮娜守口如瓶不説,玉靈仍隱隱猜到噩夢成真。只是這可怕的消息來得太快,亦證實得太快了,就連她自己也説不清楚,究竟是如何猜出來的呢?

    在玉靈如水的表面底下,卻是一顆砰砰亂跳的心,她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我要到天台上去看一看!”

    説完她就要往樓道里衝,但葉蕭一把抓住了她,在她耳邊冷靜地説:“請相信我,小方已經死了,我不希望再有人看到他的樣子。”

    “真的嗎?他死得很慘嗎?”

    葉蕭默默地點頭,目光沉着地對着玉靈。

    兩個人對峙了一分鐘,最後還是玉靈認輸了,緩緩退回到大夥中間。

    又是令人窒息的沉默,死亡最大的恐懼,是能像瘟疫般傳染給每一個人,誰都不知道下一個是誰?

    突然,伊蓮娜低聲抽泣起來。厲書摟着她的肩膀,用英文輕聲安慰了她幾句。

    玉靈已迅速恢復了鎮定:“大家不要驚慌,雖然小方發生了意外,但我會擔負起他的責任,作為導遊把大家安全帶出去的!”

    但是,現在誰會相信一個二十歲的泰國小姑娘的話呢?

    葉蕭讓玉靈先留在這裏,保持大家的穩定。

    他和司機去開車加油,孫子楚和錢莫爭也緊跟着他們。

    四個人走出小巷,又注意了一下那輛無主的豐田車。清晨無人的街道上,瀰漫着一股特別的白霧,地上積着許多昨晚的雨水。

    錢莫爭和司機快步走在前面,葉蕭和孫子楚卻落後了許多。孫子楚焦慮地説:“我們快點趕上去吧。”

    “等一等,我想單獨問你一下。”

    葉蕭繼續放慢腳步,在確信前面兩人聽不見他們的談話後,便輕聲問孫子楚:“你和導遊小方是一個房間的,也是你最早發現他不見了蹤影。”

    “是啊,有什麼不對嗎?”

    “晚上小方有何異常?”

    孫子楚想了想説:“沒什麼啊!只是隨便聊了聊天,就在那聲地震般的巨響之後,我們各自睡覺了。”

    “他説到了什麼?”

    “沒什麼特別的,到了這種地方,又遇到這種事情,大家的心情都不太好,連我的話也少了很多呢。”

    就這也算“話少了很多”?葉蕭苦笑道:“算了吧!你也不知道他何時出門的?”

    “我不是説過了嗎?凌晨五點多鐘,我起來上廁所,才發現小方不見了。”

    葉蕭看着前面的司機和錢莫爭越走越遠,轉頭盯着孫子楚的眼睛:“我問你,整個晚上,你都沒有出過房門嗎?”

    “當然!問這個幹嘛?你以為我是寧採臣啊,半夜裏跑出去和聶小倩幽會?”

    葉蕭卻不再説話了,將臉沉下來看看前頭:“快點跟上去吧!”

    説罷他們兩人快跑前進,很快追上了錢莫爭和司機。

    “你們兩個在説什麼悄悄話啊?錢莫爭回頭調侃着説,“兩個男人總黏在一塊兒,不正常哦!”

    “胡説八道!”

    孫子楚立即頂了一句,這時已轉過十字路口,四人沿着進城大道向外走去。

    巨大的劉德華廣告牌下,就是旅行團的大巴——他們的諾亞方舟。

    司機仔細檢查了大巴,一夜的大雨沖刷掉了許多污垢,也沒有其他人動過的痕跡。接着四個人都上了大巴,司機坐上駕駛座發動車子,發動機轟鳴着踩下了油門。

    車子緩緩駛離廣告牌,在葉蕭的指示下開往加油站。

    八

    車子經過進城的大道,筆直開過了十字路口,很快來到加油站前。

    這裏的規模不小,設施也頗為現代化,和上海等地的加油站差不多,就連文字也都是繁體中文,當是所有進出城車輛的必經之地。

    他們四個都走下車子,仔細查看空無一人的加油站。錢莫爭大叫幾聲也沒反應,葉蕭走進加油站辦公室,發現收銀台裏還有很多錢,大部分是泰國銖,也有美元和人民幣。司機則一直在擺弄加油的機器,他確定這裏有汽油,在看怎麼才能把開關打開。

    這時,葉蕭看到加油站對面站着兩個人,他立即飛快地衝了出去——原來還是旅行團裏的人,楊謀正端着DV拍着他們,身邊依偎着他的新娘子。

    葉蕭走到他們跟前,嚴肅地問:“幹嗎自己出來?不是説好等車子開過來的嗎?”

    “我是電視台的紀錄片編導,拍攝DV是我的工作也是最大愛好。”楊謀尷尬地笑了笑説,“這次旅行所發生的神秘事件,我一定要用攝像機全程記錄下來,這將是本年度最精彩的紀錄片!”

    葉蕭搖搖頭説:“對不起,我可不想做你的演員。”

    忽然,楊謀身邊的新娘臉色大變,驚恐萬分地尖叫了起來。

    “你怎麼了?小甜!”

    楊謀立即放下DV,緊張地抓住新娘的肩膀。

    “瞧!那裏有個人!”

    新娘小甜抬起顫抖着的手,指向右側的一條小巷子。

    葉蕭和楊謀都轉頭看着右邊,巷口只有一棵茂盛的木棉樹,並沒有半個人影。她的尖叫聲也吸引了對面的人,孫子楚和錢莫爭都從加油站跑過來了。

    錢莫爭過來大聲地問:“你真的看到有個人嗎?”

    “是的,我真的看到了,但一眨眼就消失了。”

    “是我們旅行團裏的人嗎?”

    小嬌妻斬釘截鐵地回答:“不!是一個年輕的女人,我從來都沒有見過!”

    葉蕭迅速衝進巷子,孫子楚和錢莫爭也緊隨其後。這條巷子非常深,兩邊是些破舊的老樓,還堆放着亂七八糟的雜物,地面坑坑窪窪有許多積水。

    那個影子,在小巷迷宮般的盡頭,他似乎看到那個影子了!

    然而,就在同一秒鐘,他們聽到身後傳來某種奇異的聲響……

    驚天動地!

    震耳欲聾!

    加油站爆炸了!

    在二又四分之一秒的瞬間,巨大的衝擊波如狂風般捲過。葉蕭只感到身後有一隻大手,將他強行摁倒在了地面上。而周圍的孫子楚、錢莫爭、楊謀和他的新娘子,全都被衝擊波重重地打倒了。

    爆炸持續了二十秒鐘。

    時間停滯,世界噤聲,萬物輪迴。

    沖天而起的火焰,還有濃重的汽油味道,讓所有人都感到一陣灼熱。等到他們重新睜開眼睛時,四周全都是灰塵和碎屑——破碎的塑料招牌、玻璃渣子、扭曲的鋼筋……

    這就是傳説中的人間地獄?

    小甜的後背蓋滿了塵屑,幸好穿了一件長袖的厚衣服,否則非搞慘了不可。忽然,有什麼東西掉到了她頭上,她抓起那東西一看,才發現是一隻燒焦了的斷手!

    這是我們旅行團司機的手。

    她尖叫着把斷手甩出去,正好扔到自己老公的頭上。楊謀揉着眼睛一看,又大叫着扔到孫子楚手中。孫子楚像接到個手榴彈,又趕緊塞進錢莫爭懷裏。錢莫爭乾脆往天上一扔。

    最後,接住這隻斷手的人是葉蕭。

    他已經筆直地站了起來,頭髮給衝擊波弄得鳥巢似的,衣服沾滿了泥水。他仔細看着這隻斷手——只剩下手掌和半個手腕了,還缺了兩根手指——小指和無名指。

    這隻可憐的手完全被燒焦了,大概在爆炸的一剎那,就從司機的手上炸斷了出去,又高高地飛上天空,最後落在了他們頭上。

    葉蕭再回頭看看加油站,烈火仍在燃燒,四周的空氣彷彿被蒸發了。而旅行團的豪華大巴,則已被炸得無影無蹤。車上所有的鋼架和鐵板,都炸成了金屬碎片,就連輪胎鋼條也成了鋸齒形!

    而加油站則被炸成了平地,只剩下幾塊斷垣殘壁,還在被油庫的大火灼燒着。濃烈的黑煙升上天空,幾乎把半個城市都覆蓋了。

    唐小甜痛哭着躲進楊謀懷裏,孫子楚和錢莫爭也互相支撐着,他們臉上都滿是泥濘和煙塵。還算是這五個人命大,沒被炸出來的金屬碎片擊中,否則很可能被切斷腦袋或手腳。

    而葉蕭依舊抓着司機的斷手,似乎那剩下的三根手指還在抽搐!

    孫子楚倒吸了一口冷氣,拍着他的肩膀説:“把這個東西放下吧,我們的司機死了!”

    我們的司機死了。

    他是第二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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