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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4月2日。星期一。凌晨,1點19分19秒。

    自殺失敗轉為逃生後,周旋在暗無天日的地底度過了三個小時,走遍了未來夢大廈——十樓以下的殘存部分,包括一條隱蔽的通道,通往未來夢大酒店。酒店大門被堵死了,被震碎的窗戶鋪在大理石地板上。為節約燃料,羅浩然中斷了酒店供電。周旋舉著應急照明燈,獨自搜索可能的倖存者。除了前臺有一具被吊燈砸死的屍體,大堂空無一人。周旋手中的強光照亮死者的臉,儘管血肉模糊,卻能分辨出一張還算標緻的臉。他記得這張臉——給他辦理入住的前臺小姐。周旋沒忘記自己給過她一個微笑,因為他最喜歡“19”這個數字,為得到1919房間作為自殺之地而深感欣慰。

    未來夢大廈底樓分為兩部分,三分之二是商場中庭,其餘三分之一給了未來夢大酒店,專用電梯跳過商場與寫字樓,直達十五樓以上的酒店客房。寫字樓進出口在商場與酒店之間,總共只有幾層樓,也沒必要單獨再設大堂。可以想象,地震發生時,任何人都沒可能乘電梯逃到底樓,而正在酒店大堂的人們,除了這個不幸的遇難者,都逃到了商場中庭——怪不得那一大堆踩踏而亡的屍體中,還有幾個穿著酒店制服。

    周旋離開這鬼地方,用尼龍繩拖著那具屍體,像恐怖片裡的變態殺手,冷酷無情地處理被自己殺死的人。他感覺自己更像一個熟練的屠夫,在屠宰場裡拖著死去的牲畜前往冷庫。

    他對死人麻木了,親手搬運了十幾具屍體,身首異處支離破碎白骨森森血流遍地慘不忍睹……直接用手搬用肩扛用鏟子鏟綁繩子拖裝麻袋拉(比如那個上半身在五樓,下半身在底樓觀光電梯裡的女子)……開始戴著一副口罩,但悶得喘不過氣來,在看多了內臟、骨頭和體液以後,索性把口罩摘了,直麵人生的各種慘淡結局。他時常撿到死者的手機、錢包、項鍊、銀行卡,以及斷指上的戒指……若在以往遇到地震災難,遇難者遺物都得妥善保管,但現在誰要這些東西都沒用了,就直接拋回死人堆中。

    差不多搞清了倖存者的姓名:超市員工陶冶、大廈保安楊兵,還有這座樓的主人羅浩然——他打開電梯電源開關,規定只准死人乘坐,以免再次餘震而產生危險。周旋跟著這些還沒死的男人,一起揮汗如雨地將屍體搬進電梯。不過,沒人讓吳寒雷教授去搬屍體,還有那個叫郭小軍的富二代,打死他都不願碰死人,早就逃到樓上沒了蹤影。

    周旋獨自來到八樓搜索屍體。這裡有一些奢侈品牌,混雜著幾家中檔的餐廳,還有一家大型健身中心。迴廊盡頭是“巴黎形象公社”高級美髮店,數張髮型奇特酷潮的燈箱照片,還在店門口的櫥窗上亮著。

    不可能再有人了吧?不過,就算是為了找死人,他也得入內檢查一下,免得將來屍體發臭,令活人難受。周旋小心地跨進美髮店大門,這裡受破壞比較嚴重,椅子倒了一地,鏡子大多破碎,髮型師拼命向顧客推銷的洗髮水護髮素滿地都是。就在他要往美髮店的陰影深處走去時,旁邊傳來一陣細微的哭泣聲。

    是女孩子嚶嚶的哭聲,又像某種小動物的哀嚎。

    周旋開燈照出一張小小的驚恐的臉。

    這張臉看起來還像個小孩,卻塗著淡淡的口紅,又沾染不少灰塵和汙跡,讓人難以分辨年齡。她的眼睛瞪得極大,與女童般的臉盤極不相稱,倒是很像日本漫畫裡的少女形象。

    不過,最讓周旋鑽心的,是她那恐懼到極點的眼神,似乎只要動一動手指,整座大樓就會崩塌化為烏有。她往裡縮了縮,身體蜷成一團,雙手抱著膝蓋,小得就像一隻被撐大了的籃球,輕輕一託就可以扔進籃筐。她的頭低著,只有眼睛往上盯著他。

    死死地盯著他。

    周旋不知所措地沉默著,直到她對他眨了眨眼睛。

    隨著她的上眼皮觸碰到下眼皮,兩滴淚水滑落下來。他向她伸出了手。

    足足半分鐘,她才抓住他的手。女孩好輕,還是周旋搬屍體鍛鍊了臂力?他輕而易舉地把她拉起來,一隻手繞過她的肩膀,走出店門。

    回到商場迴廊,他輕聲問道:“你是誰?”

    對方用蚊子般的聲音回答:“阿香。”

    “你是這家店裡的人?”周旋看她穿著一件黑色制服,頭髮染成紅色,看起來不像顧客,更像店裡的洗頭妹。

    “我是學徒。”

    沒錯,這就是洗頭妹的代名詞。

    阿香說話時不住顫抖,也不敢抬頭看他。

    周旋回頭看了看美髮店,隨口問了一句:“這裡還有沒有其他人?”

    “沒有,老闆早就結賬回家了,我是店裡最後一個下班的。”

    晚下班的傷不起。

    她的聲音還是很輕,帶著微微的顫音,周旋幾乎要耳朵貼過去才能聽到。她還帶有明顯的鄉下口音,似乎剛在哪裡聽到過。

    走過漫長的走廊,空曠死寂的商場六樓只有他們的腳步聲。為了節約電源,大多數店鋪都在黑暗中,只亮著一列稀疏的廊燈,照出周旋高高的人影,以及小學六年級女生般的阿香。

    往下走了幾層樓梯,在三樓聽到一個低沉渾厚的男聲——“丘吉爾……丘吉爾……”

    第一聲帶有君臨天下的威嚴,第二聲卻藏了些許焦灼。

    通道門口的燈光下,周旋看到了羅浩然的臉,照舊陰沉肅穆不露聲色——很容易讓人聯想起八十年代銀幕上常見的高倉健。

    未來夢大廈的主人已換上一身阿瑪尼西服,與他的體形氣質特別相配。

    “丘吉爾又跑去哪裡了?”周旋知道那條拉布拉多犬,雖然忠誠卻也很活絡,經常眼睛一眨就沒影了。

    “不知道,我已經找很久了。”羅浩然冷靜地說。絕不多說一個字。

    “我剛從樓上下來,它應該不會在上面。”

    “她是誰?”大樓的主人冷冷地盯著阿香,她仍低頭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在八樓‘巴黎形象公社’發現的又一個倖存者,她叫阿香,是——”本來想直截了當說洗頭妹的,但為了給她點面子,周旋還是頓了頓又道,“店裡的學徒。樓上都仔細搜查過了,無論死人還是活人,她是唯一一個。”

    羅浩然並沒有多看她第二眼,已從逃生通道下至二樓。

    周旋帶著阿香跟在後頭,卻在走廊裡撞見了好幾個人。打頭的是超市員工陶冶,接著是大樓保安楊兵,裹著羊毛披風的莫星兒,還有那個日本女人——她叫什麼來著?周旋拍著腦袋想了幾秒鐘,才浮起“玉田洋子”四個字。這個年輕的媽媽,臉色比死人更白,顫抖著四處張望,對著中庭用日語大喊一個詞。聽她反覆叫了幾聲,周旋大致已經猜出——那個小男孩的名字。

    羅浩然在找狗,她在找兒子,還有誰在找誰?

    陶冶簡單地說了情況。除了搬運屍體和搜索倖存者的男人以外,其餘的女人加老弱病殘,大多分散在二樓各個店鋪裡休息。另有五個重傷員不能走樓梯,被大家用門板當擔架,抬到底樓的哈根達斯店休息。陪伴他們的是手臂輕傷的白領許鵬飛,還有行走不便的女清潔工於萍鄉。

    陶冶、保安楊兵,還有玉田洋子,他們往樓上去尋找正太——不排除男孩從其他的通道跑上去了;周旋與羅浩然則往樓下去尋找;阿香留在二樓交給莫星兒照顧。

    周旋與羅浩然快步來到底樓,迎面碰到了三個少男少女。他知道那兩個女生分別叫丁紫與海美,至於那個高高帥帥的美少年,卻死活不肯說出全名,只拋出“小光”兩個字,天知道是真名還是假名是大名還是小名是QQ名還是微博名。幾十分鐘前,周旋等人在地下二層超市搬運屍體,恰好遭遇這三人,卻被當成了喪屍。

    “有沒有看到過一個小男孩?”

    “幾分鐘前,剛剛跑沒影了。”說話的是兩個少女中更漂亮的那個,“還有,樓下有狗叫!”

    羅浩然立即往地下的卡爾福超市跑去,周旋也緊跟在後頭,他們都沒聽到丁紫又補充了一句:“其實,這棟大樓裡不止一條狗……”

    “還有貓……還有老鼠……還有……”

    兩個大男人已衝到地下一層,在超市外面的寵物店裡,他們確實看到了一條狗,也是拉布拉多犬,卻早被壓死了——周旋也看到過的,確認它不是丘吉爾。先處理人的屍體,動物屍體下一步再說吧。

    又一陣劇烈的犬吠自地穴核心處傳來。幾乎,可以肯定,丘吉爾的聲音!

    他們即刻衝下樓梯,來到地下四層,未來夢大廈最底部。

    他們,也看到了地獄。

    在充滿柴油氣味的發電室左側,一處沒有任何車輛的空地上,堆積著密密麻麻的屍體。

    死者的地獄。

    周旋對這個地獄並不陌生,其中許多個死人,是他最近一小時內親手從樓上搬進電梯再送到此處的。其他幾個男人也都參與了清理屍體,包括大廈的主人羅浩然。

    這主意是吳寒雷教授提出的——各個樓層,尤其是底樓中庭,躺著那麼多死屍,極易腐爛,滋生蠅蛆與細菌,汙染倖存者們的生存環境。教授研究過世界各國對於重大地震等災難的應對方式,若沒條件將屍體火化,就應當迅速集體深埋。但是,未來夢大廈已成為巨大的墳墓,如再往地下挖,可能導致建築整體坍塌。焚燒屍體更加危險,在封閉空間內煙霧會令人窒息,稍有不慎還會引起火災,到時候就從地獄升級為煉獄了。

    羅浩然建議把屍體集中在地下四層,這裡與樓上相對隔絕,空氣也不太流通,再加上有柴油發電機工作,除了必要的設備維護以外,一般人也不會靠近。集中到大廈的最深處,也差不多接近於深埋,人倫上也算對得起死者,總比暴屍於大庭廣眾之下好吧。

    周旋統計過屍體,總共七十二名死者,女性略多於男性,年齡最大的五十多歲,年紀最小的像是打工的大學生——基本符合晚上十點鐘還在未來夢大廈的人群結構。

    又一次面對地下四層的地獄,周旋微微顫抖了一下,羅浩然卻紋絲不動。

    同樣面對地獄的,還有七歲的日本男孩與拉布拉多犬丘吉爾。

    丘吉爾一看到主人,馬上停止嚎叫,夾緊的尾巴搖晃起來,飛奔到主人身邊。主人重重地打了它的腦袋,警告它不要再到處亂跑。

    穿短褲的小男孩痴痴地停在原地,看著死者的地獄。

    突然,男孩被一隻大手矇住了眼睛。

    周旋的手。

    他將正太抱在懷中,不讓這孩子看到死人,跟著羅浩然與丘吉爾離開地下四層。

    回到地下三層的車庫,周旋終於可以大口呼吸了。剛才的柴油氣味和屍體的怪味一下子淡了許多。他放開蒙住男孩眼睛的手。這個七歲的日本男孩,臉色像剛才那些死人般蒼白,沒有半絲血色,看著讓人倒吸一口涼氣。其實,只要稍微多些血色,正太是一個眉清目秀惹人喜愛的孩子。男孩的神色不怎麼驚恐,一雙酷似他媽媽的眼睛放射出成年人似的目光,指向周旋身後的某個地方。

    周旋轉過頭來,同時丘吉爾發出又一串吼叫聲,他們都看到了——

    一個男人,上身穿著件破爛不堪的厚外套,下身是打著補丁的牛仔褲(不是裝飾用的補丁,那一看就是真補丁,帶著油膩的汙黑骯髒)。蓬頭垢面,留著濃密的鬍鬚,黑黑的臉上只有眼睛是亮的,粗看倒有幾分神似犀利哥。

    男人蜷縮在兩輛汽車間的空隙裡,啃著一隻大大的煙燻火腿,想必是從樓上卡爾福超市的熟食櫃檯拿的。他沒想到自己會被人發現,滿臉錯愕地看著突然出現的兩個男人加一個男孩及一條狗。

    周旋小心地問了一句:“你是誰?”

    看起來像流浪漢的男人抓著煙燻火腿閃到汽車之後,一眨眼就消失無蹤了。

    至少,在倖存者統計名單上,又加上了一個流浪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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