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日。星期日。夜,23點25分。
“嘭——嘭——嘭——”周旋聽到一陣駭人的聲音,原本地宮般黑暗的頭頂,突然射出幾道耀眼的光芒,幾乎刺傷早已適應晦暗光線的瞳孔,讓他恨不得鑽入水泥地下,埋葬於更深一層的暗與黑的地底。
未來夢大廈,地下四層,柴油發電機室。
周旋擋著眼睛,困難地調整視線焦距,確認頭頂的四盞大燈全亮了。耳邊響起興奮的歡呼聲和擊掌祝賀聲,還有大樓主人的喝止聲:“鎮定!”
這個叫羅浩然的男人一言九鼎,幾乎要開派對的人們立時鴉雀無聲。只有拉布拉多犬丘吉爾,被這突如其來的光明嚇得發出“嗚嗚”哀嚎,躲在主人背後夾緊尾巴。
白色燈光不再閃爍,織成一張透明的網,照亮他的臉龐,並將他高大的影子投射在背後的牆上。他的鬍子颳得很乾淨,鼻尖幾乎看不到油膩,目光寒冷,不怒自威:“第一,我們還沒有逃出去!第二,我們還在地下最深處。”
“羅先生,那我們快點上去吧!”組長代所有工作人員說出了心裡話。
“等一等,整個大樓的電力都恢復了嗎?”
“沒有,柴油機發出的電力有限,只能供應一部分電源,但能保證所有樓層與通道照明。”
他們的主人微微點頭:“這棟樓設計得很好。”他又轉到柴油發電機另一邊,臉也隨之隱入陰影。
數十分鐘前,聽到“羅浩然”這三個字,周旋便開始努力在記憶中搜索,包括網絡、電視、報紙、納斯達克、富豪榜、紅十字會……甚至財經圖書,關於這個本該如雷貫耳的名字、未來夢大廈的主人,卻一無所獲。周旋已絞盡腦汁,無論是這個並不普通的名字,還是這張令人印象深刻的臉,均令他確信無疑——自己從沒聽說過羅浩然這個人。
“走。”大廈主人終於發出指示,包括忠誠的拉布拉多犬,大家走出柴油發電機室。他們沒有前往電梯口,因為羅浩然命令關閉所有電梯電源。周旋跟著這群人走上樓梯,每個人都揹著工作包,並從樓道邊的應急工具箱裡取出各種逃生用具,甚至有電動衝擊鑽,看到這嚇人的玩意兒,心想還有木有電鋸驚魂。
連走了幾層樓梯,進入商場三樓逃生通道,組長褲兜裡的對講機響了起來。他慌張地掏出來按下通話鍵,聽到一個顫抖的聲音:“組……組長……我……我……找到……逃出去的……路……了……”
周圍所有人一下子停住腳步,安靜地圍攏在組長周圍,這個看起來淳樸老實的男人,戰慄著緊握住對講機——在電話中斷手機信號消失的情況下,已成為未來夢大廈僅有的通信工具——卻一句話都不敢說,直勾勾地盯著羅浩然。
終於,主人點頭輕聲說:“問他在哪裡。”
組長這才按下通話鍵說:“兄弟,你在哪裡?”
“我……我在……在頂樓……十九層……這裡……能夠……逃出去……”
他在十九層!
組長激動地點頭,對羅浩然說:“羅先生,我聽得出他的聲音,是我們組的同事!”
對講機那頭又傳來聲音:“羅……羅先生……跟你在一起嗎?”
其實,那邊應該聽不到剛才組長對羅浩然說的話,卻感覺到了他的存在,也可能是因為丘吉爾叫了幾聲。
羅浩然點頭示意,組長才敢回答:“對!羅先生在我們身邊,還有好多人都在!”
“快點上來……我們……有救了……”
對講機那頭沒有聲音了,但所有人的表情都很興奮。羅浩然依然毫無表情,只是輕聲說出兩個字:“上去。”
除了丘吉爾,沒有誰敢走到羅浩然前面,基本保持原有隊形。最後一個人沒忘記衝到三樓中庭邊,往下大喊一聲:“喂!有人在頂樓找到逃出去的路了!”
數分鐘後,每個人都已大汗淋漓氣喘吁吁,尤其扛著電鑽與鐵鏟的幾個,連拉布拉多犬也伸出了舌頭。唯獨羅浩然幾乎面不改色,只有額頭微微沁出汗珠,好像衣服裡藏著一具鋼鐵之軀。周旋抬起頭來,看到牆上標的樓層數——18。
4月1日。星期日。夜,23點40分。
一個多小時前,他剛從未來夢大廈的頂樓十九層,一路逃難到最深的地下四層。如今卻用了更短的時間,再度跨越二十多層樓,幾乎回到出發的原點——人生不就是如此?從起點出發,又回到起點,一如剛想從十九層跳樓自殺,卻被殺人無數的災難救了回來。
突然,丘吉爾發出狂暴的吠叫。或許因為這條狗一貫神經質,大家都沒理睬它,繼續往酒店頂層衝去。只有羅浩然停下了腳步。他低頭看著自己的狗,丘吉爾已從狂吠變成了哀嚎,圍繞著主人的雙腿亂轉。他用力拍了拍狗脖子,厲聲叫罵道:“畜生!”然而,無論主人怎麼拖拽,拉布拉多犬倔強地留在原地不動,四隻爪子像在地上生根。
其他所有人都已衝上十九層樓,樓頂傳來匯合的歡呼聲,接著響起電鑽鑽破牆壁的噪音——《德州電鋸殺人狂》第N部?
周旋沒有跑上去,始終跟著羅浩然和丘吉爾,相信這樣最安全。當羅浩然就要放棄他的狗,準備趕上手下,指揮大家從頂樓逃出去時,拉布拉多犬掉頭往樓下跑了。
“丘吉爾!”這回叫它名字的是周旋,他緊擰眉毛看著羅浩然,等待這座大樓的主人作出抉擇。
羅浩然猶豫了片刻。他的目光照例那樣寒冷,讓人絕無可能猜出隱藏的秘密。他看著已跑下半層樓的丘吉爾,看著它恐懼地將尾巴夾在股間,發出陣陣哀嚎,彷彿在主人葬禮上哀悼。
頭頂的燈光閃了一下。
羅浩然作出了抉擇——沒有往逃生的十九層頂樓衝去,而是朝相反方向,跟著他的拉布拉多犬,向樓下狂奔而去。至於周旋,連想都沒有想,毫不猶豫地跟在羅浩然後頭,飛快地往十七樓跑去。
丘吉爾並未跑遠,有意等待著主人,看到他來到自己跟前,才繼續夾著尾巴跑向十六樓。周旋緊跟在羅浩然身後,重新衝向黑暗的地底,似乎頭頂才是地獄。
樓下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衝出許多從底樓來的倖存者。這些人一個個充滿逃生希望,雖然渾身都是塵土汙垢與血跡,仍能大致分辨出,哪些是今晚來不及離去的顧客,哪些是倒黴的晚下班的工作人員。
周旋和羅浩然識相地各自退到一邊,身體緊貼著牆壁,中間讓出一條通道。丘吉爾也蜷縮在角落中,以免被狂躁的人們踩到。
人們對周旋和羅浩然視而不見,爭先恐後地從他們之間穿過,繼續往頂樓衝去。周旋在心底默默數了一下,大約十二個人。周旋與羅浩然對視了一眼。樓道中充滿那些人的腳步聲,宛如影子緊隨著他們的耳朵。
周旋真想把耳朵蒙起來。是怕聽到他們順利逃出絕境的歡呼聲?還是怕聽到外面救援人員的廣播聲?他滿臉疑惑地看著對面的中年男人。這樣背道而馳南轅北轍,是逃生還是自殺?
羅浩然的臉依然如同一片沙漠,沒有任何變化。
丘吉爾堅定不移地往下跑去,羅浩然跟著他的狗,周旋也只得被那條狗牽著鼻子走。他們一路穿過酒店與寫字樓,逃到九樓的電影院。周旋忍不住又想:頂樓那些人大概已逃出去了吧?他強迫自己停下來,再也不願相信一條狗的判斷了。
就在這一瞬間,頭頂傳來震耳欲聾的轟鳴聲,腳下劇烈顫抖,整棟大樓就像被送上了按摩椅,並且調到最強的震動檔!
周旋下意識地趴倒在地,在天旋地轉的剎那,奮力向牆根滾了兩滾,確保自己遠離中庭。耳邊的影子變成拳頭,重重捶擊他的顱腔,以至於大腦裡開了一場交響音樂會:大提琴、中提琴、小提琴、低音提琴、單簧管、雙簧管、長笛、短笛等一齊奏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