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午十點,丁薩還躺在床上,雖然已經醒了,但他就是不想起床。 漸漸有了一點尿意,丁薩開始掙扎,究竟是在溫暖的被窩裡再躺上一會兒,還是去衛生間輕鬆一下?這個兩難的問題讓他考慮了接近十分鐘,還沒等他做出最後的決定,放在枕邊的手機突然鈴聲大作。 丁薩拋開了二選一的選擇題,下意識地伸出手臂,赤裸的手臂頓時在寒冷的室溫中泛起一層細細密密的雞皮疙瘩。摸索到手機後,丁薩立刻接通了電話,但聽筒裡卻只傳來沉重的呼吸聲,彷彿關在籠中的野獸正在喘息,偏偏就是沒人說話。丁薩大聲“喂”了幾下,對方“砰”的一聲掛斷了電話。 是惡作劇嗎?丁薩鬱悶地看了一眼通話記錄,是個極陌生的號碼。大概是騷擾電話吧,自從上個月他在畫廊裡展出作品,並在標題下留了電話號碼後,便不斷有人撥打類似的無聲騷擾電話。據丁薩分析,其中多半電話都是嫉妒他的同行打來的,畢竟他的油畫作品賣得很好,搶走了不少同行的生意。 也正因為最近接到許多騷擾電話,他乾脆把原來的手機號轉移到自動答錄機上,改用另一個號碼。現在這個號碼,也並非重新申請的,而是丁薩以前用作家人聯繫專用的號碼。沒想到才用兩天,就又有人打來了騷擾電話,看來嫉妒心真的可以讓人無所不為。即便是這個新電話號碼,短短幾天他也已經收到過好幾十次無聲騷擾電話了。 有了這段插曲,丁薩也沒什麼心情繼續躺在床上了。下了床,泡了一包方便麵吃完後,他便打開了電話自動答錄機。他聽到的第一條新留言,恰好是他吃方便麵時接收到的,內容只有幾句話: 丁薩,我知道一處不錯的農莊,坐落在一望無垠的麥田中央,麥田中還有許多形狀古怪的榕樹。現在麥田枯了,榕樹還綠著,景色很有震撼力。 如果你有興趣,和我聯繫。我是鄒爽。 聽完這段留言後,丁薩心裡不禁“咯噔”一下。 鄒爽是丁薩的畫商,丁薩創作出的每幅畫,送到鄒爽的畫廊都能賣出好價錢。最近鄒爽那邊傳來了好消息,說丁薩才送去的幾張油畫被訂購一空了,請丁薩儘快送去新作。不過,丁薩已經有十多天沒畫油畫了,原因很簡單,他暫時缺乏靈感。 丁薩的油畫,以細膩的寫實風格而受到收藏者的追捧。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巨幅風景畫,比如暴風來臨前的海濱浴場,比如雨過天晴的草原牧場。他的油畫通常懸掛在高檔會所的牆上、超級富豪的客廳、政府機構的會客室中,許多人都評價他的作品真實得彷彿能夠令人親臨其境。 不過,也有同行以酸溜溜的口氣評論,丁薩的油畫真實得有點過頭了,就像是對著照片臨摹出來的,技巧有餘,卻缺乏創作力,只能做一個畫匠,卻永遠成不了畫家。 對於此種評論,丁薩只是大度地聳聳肩膀,不予回應。他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那些同行說對了,自己的作品確實是對著風景照片臨摹而作的。大自然的驚人風景,乃鬼斧神工,並非一成不變,美景往往一瞬即逝,可遇而不可求。點與線、光與影,隨時隨地都發生著變化,豈能一直對著風景作畫? 但丁薩對作品的要求無疑是極嚴格的,他所臨摹的每張風景照片,都是自己親手拍攝的。如果臨摹別人的作品,就成了抄襲,那是他絕對不願意做的事。準確地說,他不僅僅是個技藝高超的油畫師,更是有著美學思考的優秀攝影師。 不過,正因為他一直不予回應旁人的非議,所以也從未承認自己是臨摹作畫,畢竟他還是想在同行面前扮作一副真正畫家的姿態,而不是畫匠。 而最近他在創作上遭遇瓶頸,最大的原因就是他不知道在哪裡能拍到足以讓人感覺震撼的風景照。 【2】 兩天之後,丁薩按照與鄒爽約定的時間,根據車載導航儀的指示,駕車來到了那座名為枯葉莊的小鎮。 正如鄒爽在電話裡說的那樣,在來枯葉莊的途中,處處可見乾枯的麥田,灌溉麥田的水渠已經斷流了,蒼茫一片不見人影,就連稻草人也毫無生氣。偶爾能見到幾株常綠的榕樹,但也長得歪歪曲曲,並不像鄒爽介紹的那樣,充滿著蓬勃的生機。 丁薩和鄒爽並沒同車前往,是因為鄒爽要帶著他的妻子許小曼一起到枯葉莊來。許小曼是個相當麻煩的女人,用一句直截了當的話來說,她有點太過神經質了。雖說她長得很漂亮,很有女人味,但有時卻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作出許多令人費解的舉動。 比如有一次,許小曼盯著路邊盤成一團的蛇蛻,盯了好幾個小時後,忽然冒出一句幽怨的話語:“蛇每年都蛻皮,是因為他們想重生後,長出四隻腳來。”用鄒爽的話來說,許小曼一直活在一個充滿了詩情與畫意的世界裡,她身邊環繞著一堵自己建造的透明牆,她不允許任何人破牆而入。 和這樣的女人同車,丁薩會感覺周身不適,更會影響他的創作靈感,所以他寧肯自己開車前往枯葉莊。另外,鄒爽在開畫廊前,是個飆車族,直到現在也是以摩托車代步。摩托車只能搭載兩人,哪裡還有他丁薩的座位? 在來之前,丁薩也曾略帶戲謔地問鄒爽,許小曼最近又在為自己構建什麼樣的透明牆?鄒爽嘆了口氣後,答道:“她這段時間一直說,其實她會飛 她想去哪裡,就可以飛到哪裡 ” 聽到這句話後,丁薩不禁哈哈大笑了起來,因為他忽然想起,過去也曾經聽到兩個女人對他說過同樣的話。一個女人是在與他一起在KTV包房玩,進入狀態時的不知所云。另一個女人則是與他在床上共赴巫山,高潮來臨時尖叫出來的胡言亂語。不過,那是丁薩大學時代玩一夜情時發生的事了,那時他放浪形骸,夜夜換嬌娘,現在連當時身邊躺著的人是誰,都沒有半點印象了。 對了,鄒爽還說,他之所以能找到枯葉莊這麼一個偏僻的小鎮,正是他在為妻子許小曼尋找一處療養地而無意中發現的。那裡有座改建成鄉間旅社的農莊,非常靜謐,正是療養的好地方。 這實在讓丁薩感覺有些晦氣。 中午11點半的時候,丁薩終於抵達了枯葉莊中的那座農莊。 有如巨大水泥蒙古包的農莊,果然坐落在一大片平整的麥田之中,四面一望無際,唯有低矮得接近地面的乾枯麥秸,展示著無可遏止的悲涼。 將車停在農莊外的空地上,丁薩下了車,走入了農莊的圓拱門中。在兩小時前,他曾接到鄒爽的電話,說他和許小曼先到一步了,已經住下了。 在農莊旅社的前臺,一位即使穿著漂亮筆挺制服也掩蓋不住鄉村氣息的小夥子,為丁薩安排好房間後,對他說:“您的房費已經由那位鄒先生付清了,不過現在鄒先生夫婦正在休息,他留了話,讓您下午再去找他。” “哦?”丁薩揚了揚眉毛,饒有興趣地問,“你們見到鄒先生的太太了?她給你們帶來什麼困擾了嗎?” 前臺店員尷尬地笑了笑,說:“鄒先生準備讓他太太在我們這裡長住的,他太太的狀況,我們也略知一二。” 丁薩旁若無人地放聲大笑,然後接過鑰匙,串在手指上一邊搖晃著,一邊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3】 冬季是旅遊淡季,既然麥田全都枯萎了,哪還有賞麥浪的城裡人光顧?難怪整個農莊旅社裡只有鄒爽夫婦和丁薩租住了兩間客房。 前臺服務員叫小五,他幫著丁薩把行李搬進客房中,順便還以興奮的口吻說道:“上午鄒先生來辦理入住手續時,他太太可真不得了呀,居然在大堂裡就脫掉大半的衣物,手裡抓著一條紗巾,一邊輕盈地奔跑,一邊狂呼著 我要飛,我可以飛 ,哈哈!” 丁薩也笑了。丁薩知道,鄒爽雖然現在生意做得順風順水,但畫廊剛開業的時候卻極慘淡,多虧許小曼孃家的資金支持,才讓他渡過了難關。所以畫廊持證人寫的是許小曼的名字,資金調動也需要獲得許小曼的印章才能運作。好幾次與丁薩結款的時候,恰遇許小曼病情發作,延誤了時間,這也讓丁薩很是不爽。 不過最近這段時間倒是沒拖延結款時間,丁薩也聽到一點風聲,似乎是鄒爽另外刻了一塊許小曼的私章,把真正的印章掉了個包。當然,這是別人的私事,丁薩才懶得管呢。 午餐時間,小五送來了農莊旅社最出名的麥田套餐,其實就是粗糧炒飯,外加一根雞腿、一碗青菜湯。吃完之後,丁薩在床上躺了一會兒,便睡著了。起床的時候,恰是下午兩點,該去找鄒爽了。 丁薩下了床,剛拉開門,就赫然看到鄒爽站在門外。 鄒爽是個身材瘦高的中年男人,戴著一副金絲眼鏡,溫文爾雅。不過此時的他,卻眉頭緊鎖,臉色有些焦躁不安。 “老鄒,怎麼了?”丁薩關切地詢問。 鄒爽立刻高聲問道:“你見到許小曼了嗎?” 丁薩有些詫異,他也剛起床,哪能見到許小曼? 鄒爽連聲解釋,說自己11點的時候就與許小曼吃過了午餐。因為今天許小曼有點發病的跡象,所以吃完飯後,鄒爽給妻子喝了一杯摻了安眠藥粉的橘子汁,並陪著妻子午休。可奇怪的是,鄒爽一躺上床,就感覺頭昏腦脹,沒一會兒便睡著了。等他再醒過來,已是下午兩點,身邊卻空無一人,天知道許小曼去了哪裡。 “我從來沒睡得這麼死過,平時午休最多一小時就足矣了。”鄒爽拍著腦袋懊惱地說,“後來我仔細看了看給許小曼喝的橘子汁,發現殘留的果汁里根本嗅不到安眠藥粉的氣味。我這才恍然大悟過來,原來是許小曼掉換了果汁,把摻了安眠藥粉的橘子汁給我喝了,難怪讓我睡了這麼久!” 丁薩也知道,許小曼一直不肯承認自己精神失常,所以向來抗拒服藥,鄒爽每次讓她吃鎮靜劑,都是偷偷摻在果汁裡讓她喝下的。 今天許小曼為什麼會偷偷掉換盛滿果汁的杯子呢?難道她是在假裝癲狂? 還好許小曼趁著鄒爽睡著之後跑出去了,要是她真癲狂大作,跑到農莊廚房拾一把菜刀,再回房把鄒爽脖子砍下來,那就糟糕了。 丁薩趕緊勸了鄒爽幾句,又陪鄒爽在旅社裡找了一番,沒找到許小曼的蹤影。最後他們一起去了一樓大堂,詢問前臺服務生小五。小五說,除了午餐時去給丁薩送過麥田套餐之外,他一直待在大堂裡,根本沒見到許小曼外出。 也就是說,如果許小曼真的外出了,那肯定就是趁著小五送餐的間隙跑出去的。 “看來,我得到外面去找找她了。”鄒爽沮喪地說道,隨即他又問丁薩,“你陪我一起去找嗎?” 丁薩卻搖了搖頭,他可不想摻和別人的家務事,要是遇到鄒爽兩口子大吵大鬧,甚至大打出手,影響了他的創作狀態就糟了。於是他對鄒爽說:“你在電話裡給我說過,這裡有一處散發著獨特魅力的風景,你把地址給我吧,我想先去看看。” 鄒爽皺著眉頭,似乎有點不滿,但他還是拿出一張白紙,為丁薩畫好了風景地的行進路線圖。 那處風景在相當遠的地方,僅從地形圖來看,只有一條簡易公路可以抵達那裡,大約有40分鐘的車程。 “遠是遠點,但那裡絕對值得你一去。”鄒爽斬釘截鐵地介紹道。 【4】 丁薩回房取了高精度專業相機,便出了旅社,驅車向目的地行進。 這條簡易公路確實夠爛,隨處都能見到凸出於水泥地面的尖利石塊,好幾次丁薩都痛心地聽到底盤傳來“咔咔嚓嚓”的擦刮聲。丁薩不得不放慢車速,原本40分鐘的車程,足足花了一個小時才抵達。 路上,丁薩通過後視鏡,看到有一輛摩托車一直跟在他的車後,時遠時近,卻始終沒有跟丟。一開始丁薩以為是鄒爽跟在後面,但仔細看看,發現那只是一輛很普通的雜牌摩托車,而鄒爽玩的卻是價格能夠比肩豪華轎車的進口摩托。 再說後面駕駛摩托車的人,那傢伙一直戴著護目鏡,還穿著連帽衫,根本看不清楚模樣。不過,丁薩絲毫不擔心那會是劫道的匪徒,畢竟讀書時他曾練過空手道與跆拳道,三五人合攻都不一定是他的對手。 丁薩將轎車停在了一處半山腰上,據鄒爽說,這裡就是觀察那處風景的最佳位置。 鄒爽在電話裡介紹的絕佳景緻,就在山腰下的一片平緩地帶。那裡是一望無垠的麥田,現在已經盡數枯萎,只剩有氣無力趴在黃土上的秸稈。其中每間隔幾十米,就有一個由秸稈堆成的堆垛,足有三四米高。而在麥田中央,則有一棵生機勃勃的巨大榕樹,冠蓋遮天蔽日,樹幹即使數人也難以合抱。 那棵大榕樹很高,遍佈紅色的鬚根。有的枝條從樹冠垂落而下,直抵地面,甚至插入土中。蒼涼的天地中能見到這麼一棵綠色巨樹,真是讓人眼前一亮。 丁薩趕緊拿出專業相機,支好三腳架,蓋上取景鏡頭,不停地從山腰處以鳥瞰的角度進行拍攝。但隨即他便發現了一個問題,從這個角度取景,哪有走到山腳,再以平視甚至仰視的角度取景好呢? 從這裡走到山腳,只有一條石板路可以抵達。因為山勢險峻,山路以迂迴的“之”字形盤山向下延伸,山路的入口恰在丁薩的身後。丁薩裝好攝影器材,裹在大攝影包裡,拎著三腳架轉過身,準備下山。 就在他轉身的一剎那,忽然看到一個人影躲進了不遠處的一棵榕樹的樹幹之後。丁薩還看到一輛破舊不堪的雜牌摩托就停在一旁。 是那個一路跟蹤著自己的傢伙。 丁薩頓時心生好奇,他想看看那傢伙究竟是何許人也。於是他放下器材包,徑直向那棵小榕樹走了過去。 那個跟蹤者避無可避,只好滿臉尷尬地站了出來。 讓丁薩詫異的是,那個跟蹤者竟然是農莊旅社裡的服務生,小五。在小五的手裡,還拎著一臺數碼DV機。 剎那間,丁薩明白小五是來幹什麼的了。 在同行之中,一直有人攻擊丁薩的油畫是依著照片臨摹而成的,買他的油畫還不如直接買照片。儘管丁薩對此既不否認也不承認,但始終有同行想找到他臨摹照片的證據,好對他進行進一步的攻擊。唉,紅眼病害死人啊! 這個小五一定是同行花錢僱傭的吧?他拿著DV把丁薩拍攝風景的影像記錄下來,等以後一旦丁薩畫好了那幅作品,再拋出這段DV,搞臭丁薩的名聲。 過去丁薩也遇到過這樣的狗仔隊,按照平時的性情,他會直接一腳踹過去,把狗仔隊蹬倒在地,然後取出DV機裡的存儲卡後折斷。不過,今天丁薩卻沒有這麼做,因為他忽然想起,自己到枯葉莊這邊來尋找風景的事,只有鄒爽一個人知道。 難道是鄒爽找來小五偷拍自己的嗎?他為什麼要這麼做?莫非是為了進行一次話題炒作?如果真是這樣,就沒必要毆打小五了,畢竟鄒爽是自己的畫廊老闆,他不會害自己的。就算要進行話題炒作,最終得到好處的也是丁薩自己嘛。 於是丁薩微微一笑,轉過身拾起器材包,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路,向山下那片枯萎的麥田走去。 【5】 沿著石階來到麥田邊緣,再逐漸靠近那棵巨樹,沿著榕樹繞了幾圈後,最後丁薩選定距離那棵樹尚有50米遠的地方,支好了三腳架。通過鏡頭取了幾個景,效果很滿意,但丁薩是個精益求精的人,他總覺得要是天色再暗一點,夕陽西下的時候,拍下的照片更能體現出蒼涼與生機的強烈對比。 於是丁薩蹲在三腳架邊點了一根菸,慢慢等待著天色漸漸暗下去。 丁薩也朝石階的方向瞄了一眼,見到那個狗仔隊一般的小五依然躲在一塊大石頭的後面,偷偷拿DV機記錄著他攝影的過程。丁薩不禁笑了一聲,大聲對小五說:“兄弟,過來抽根菸吧。我要到天黑的時候才會回去,還早著呢!” 片刻之後,小五滿臉愧疚地從巨石後露出了身子,然後扭扭捏捏走到丁薩身邊,接過了一根香菸。 “呵呵,是鄒爽僱你來拍我攝像的影像吧?”丁薩不無嘲諷地問道。 小五撇撇嘴,一臉正氣地答道:“對不起,就算我知道,也不能給你說,我是個有職業道德的調查員。” 丁薩聞言有些詫異:“調查員?類似私家偵探一類的職業?” 小五點點頭,說:“是的,不過我現在還是見習生 ” 丁薩不禁暗笑,難怪這麼容易就發現了小五對自己的跟蹤,原來對方只是個見習的私家偵探。 於是丁薩好奇地問:“你的僱主就是讓你來拍攝我拍照片的影像嗎?” 小五搖頭道:“僱主不僅僅讓我們跟蹤你拍照片的影像,還要全程監視你到枯葉莊後的所有行動。你待多久,我也會在這裡待多久的。調查所為了讓我替代以前農莊旅社裡的服務生,還花了不少錢呢。” 丁薩吃了一驚,他開始懷疑眼前這個小五真是鄒爽僱傭的嗎?鄒爽真會為了炒作旗下畫家,花一大筆錢僱請私家偵探嗎? 而這時,天邊飄過一朵雲彩,正漸漸下墜的太陽立刻將那朵雲彩漂染得五顏六色,光與影都開始產生奇妙的變化。 丁薩見狀,立刻轉身湊到取景器前,按下了快門。鏡頭早已調好焦距,正對著那棵長在麥田中央的巨樹。可就在他按下快門的一剎那,丁薩突然發出了一聲尖叫:“啊 ” 在取景器的小型液晶屏幕上,那棵樹在麥田中的形態還是那麼銷魂,但在被樹葉壓彎的一側枝條下,卻赫然多出了一樣東西。那是一具懸吊在樹枝上的屍體,一根結實繩索沿著屍體頸項而過,屍體隨風搖擺,晃晃悠悠的,在夕陽的餘暉之下形成一道素色的剪影。 即使相距50米,丁薩也能看出那具屍體屬於一個女人。而取景器的焦距已經調到了最佳,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個女人僅著內衣褲,兩手卻握著一條薄如蟬翼的白色紗巾。紗巾隨著微風飄揚著,恍如墳頭的招魂幡。 那個吊死在榕樹上的女人,是許小曼。 【6】 丁薩敢肯定,在幾分鐘前,他絕對沒有看到那具懸吊在樹上的女屍。但只是轉瞬之間,麥田中央便多出了一具憑空而至的屍體。 見習私家偵探小五也發出了一聲驚呼:“天哪,鄒太太說過,她會飛,她真的會飛 難道這具屍體是飛過來的嗎?” 屍體當然是不會飛的,可在這段時間裡,丁薩和小五一直待在三腳架前抽菸,根本沒看到許小曼是如何來到麥田中,又是如何懸樹自盡的。 “有鬼 ”小五恐懼地自言自語道。 丁薩厲聲喝道:“這世上哪來的鬼?別胡亂說!” “可怎麼解釋鄒太太憑空出現在這裡?” 丁薩想了想,答道:“我猜,應該是她在我們到來之前,就已經來到了麥田中,然後爬上樹,將繩索套在了頸子上。不過,直到我們到來之後,她才從樹枝跳了下來。” “有道理!”小五讚道,“丁老師,你比我這個私家偵探的推理能力還厲害呀!” “哼,你是見習私家偵探!”丁薩強調道。 兩人壯著膽子,走近那棵巨大的榕樹。一股死亡的氣息,在他們身邊環繞著。 在榕樹附近,因為到處都是乾枯的秸稈,所以連許小曼的足跡都未能留下。遠處只有幾個三四米高的秸稈堆孤獨地聳立著,找不到任何外人闖入的影蹤。 “丁老師,我們報警嗎?”小五羞怯地詢問。 丁薩搖了搖頭,說:“算了,反正是自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啦。”好不容易找到一處能令他震驚的畫面,拍下幾張滿意的照片,要是被警察一攪和,只怕又會讓靈感散亂。 於是丁薩決定給鄒爽打個電話,讓他來收屍。他走到了三腳架邊,從器材包裡取出手機,撥出了鄒爽的手機號碼。但電話接通後,卻並沒有人接聽。 丁薩拽著小五,沿著石階攀上了半山腰,然後各自駕車向農莊旅社駛去。 【7】 在回旅社的途中,丁薩接到鄒爽回撥的電話。當鄒爽聽說妻子的屍體懸吊在麥田中的巨榕下,立刻騎著他的進口摩托車向那片有著榕樹的麥田趕去。不過,直到丁薩回到旅社,都沒在路上遇到迎面而來的鄒爽。 再撥打鄒爽的電話,丁薩卻詫異地得知鄒爽已經趕到了巨榕那裡,從榕樹上卸下了妻子許小曼的屍體,此刻正在號啕大哭。 從鄒爽的口中,丁薩才知道在通往半山腰的半路上,有一條羊腸小道可直通麥田,可以節省很多時間。不過,丁薩駕駛的轎車可沒法從那條道路通過,所以事先鄒爽並沒在路線圖中畫出那條僅供摩托車行駛的小道。 接下來的事,就沒什麼值得記述的了。農莊旅社附近去了個鄉下醫生,為許小曼開了死亡證明,鄒爽連夜將屍體送到了最近的殯儀館中停放。因為在許小曼身上找到了遺書,所以警方也只是過來看了一眼,便下令收隊。 忙碌了一夜之後,鄒爽回到旅社,已經是第二天清晨了。 一大早,丁薩剛起床,就聽到有人敲門。打開門後,他看到了雙眼佈滿血絲的鄒爽。 鄒爽從衣兜裡摸出了一張紙,默默地遞給了丁薩。 紙上寫著的是一行潦草的字跡: 我錯了,我有外遇了,我對不起自己的愛人,我決定離開這個世界。 沒有簽名,但丁薩也能認出,這是許小曼的親筆字跡,畢竟以前與畫廊結算款項,丁薩曾多次看過許小曼的簽名與批覆時留下的字跡。 “許小曼有外遇?誰那麼不長眼?”丁薩玩世不恭不知輕重地調侃說道。 鄒爽臉上頓時變了顏色,反問:“你是指我也屬於不長眼的人?” “哦哦,我不是這個意思!”丁薩趕緊道歉,然後問,“許小曼的外遇對象是誰?查清後我們去找那傢伙出出氣怎麼樣?我練過跆拳道與空手道,只要你一句話,我丁薩絕對赴湯蹈火!” 鄒爽冷笑了一聲後,答道:“至於誰是許小曼的外遇對象,我也有一點線索。” “什麼線索?” “我在許小曼的手機裡,找到了一個撥出電話號碼,在來農莊前的幾天內,撥打過數十次。我懷疑這個電話就是她打給外遇對象的。” “號碼是多少?你試著撥過沒有?” 鄒爽點點頭,答道:“我看到那個號碼後,立刻就撥打了一次,聽筒裡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聲音,但隨即我便掛斷了電話。然後,我又給那個人家裡的電話答錄機打了個電話,邀請他到農莊來。” 丁薩吃了一驚,他立刻想起接到鄒爽的邀請電話之前,曾經接到過一個無聲騷擾電話。難道那個騷擾電話是鄒爽打來的?而且這個號碼一直存在於許小曼的手機通訊簿裡,而且以前接到的無聲騷擾電話都是許小曼打來的? 丁薩連聲解釋,說自己根本沒有與許小曼交往過,更不可能有何私情。許小曼打騷擾電話來,或許是她一直暗戀自己。 鄒爽卻根本不理會丁薩的解釋,他一把將丁薩推倒在地,然後從腰後抽出了一把鐵錘,向丁薩砸了過來。不過,他的力度並不大,似乎只是想表達一下一個失落丈夫的怒意而已,並未真正落下。將鐵錘砸到丁薩身旁的地毯上之後,鄒爽完完全全地崩潰了,癱倒在地上號啕大哭了起來。 丁薩嚇了一跳,趕緊閃到一邊,把前臺的小五叫了過來,一起安慰起鄒爽。 【8】 這事情暫時就這麼結束了。 回到城裡後,生活還得繼續。許小曼的喪事辦完之後,鄒爽繼續忙碌著畫廊裡的事物。因為許小曼是自殺的,而且還有那張遺書,所以孃家人並沒找鄒爽的麻煩,畫廊的持證人自然變作鄒爽,資金也歸鄒爽所有。 丁薩則在家中作畫,畫的是那幅夕陽下的麥田巨榕。他一直在猶豫,是不是要讓許小曼的屍體在油畫構圖中佔據一個重要的位置。他一直覺得,如果在作品裡加入一具屍體的話,一定會讓作品增加一絲哥特式的意味。而更重要的原因則是,他所拍的照片中,只有最後拍的那張有著屍體的圖片,最適合進行臨摹。 詢問鄒爽後,鄒爽同意了丁薩的請求。當然,他這麼做也是有原因的。 因為小五所拍的DV已經在某家電視臺的八卦節目裡曝了光,許多人都知道了那具憑空而來出現在榕樹上的女屍,所以大家都期待著丁薩的作品究竟會是什麼樣,甚至還有人向鄒爽的畫廊預付了定金。不過,鄒爽沒收定金,因為他想把這幅作品拿去拍賣,競價高者得之。 至於丁薩究竟是不是臨摹照片繪畫,反倒沒有幾個人關心了。 從某個角度來說,如果這次曝光的DV真是鄒爽操作炒作計劃的,那可謂十分成功。而為這次炒作加入最大砝碼的,正是許小曼的死。 這件事在業界炒得沸沸揚揚,即使同期有另外一個畫廊老闆突然離奇暴死,也無人問津相關新聞。 一個月之後,丁薩終於完成了這幅名為《麥田中的絕望女人》的油畫作品。 當他在畫廊揭開蒙在油畫上的白布,露出那張充滿了哥特意味與絕望主題的畫作後,鄒爽立刻發出了一聲驚呼:“傑作!傑作誕生了!” 簽寫好收條後,鄒爽便微笑著送客,但丁薩卻有點不樂意了。丁薩是鄒爽的簽約畫家,必須把所有作品的出售權交給鄒爽,但以前每次交貨,鄒爽都會給足預付金。但這次,鄒爽似乎忘記了籤支票。 當丁薩提及此事時,鄒爽微微一笑後,說:“你還真想拿錢呀?哼,許小曼是因為你而死的。就算你解釋那屬於許小曼對你的暗戀,只要我公佈她的遺書,以及以前的通話記錄,只怕所有人都會認為你是許小曼的情夫,讓你身敗名裂。哼,以後每幅畫我給你售價的百分之十,直到合約到期為止。” 丁薩和鄒爽畫廊的合約,還有三年才滿期。 【9】 “圈套!這是個圈套!”丁薩跳著腳衝出了畫廊辦公室。 但只過了幾分鐘,丁薩便再次回到了鄒爽的辦公室裡,而這一次,他臉上變得平和了許多。 “你來幹什麼?”鄒爽不屑地問。 丁薩答道:“我剛才在想,如果這是個圈套,那麼你是怎麼做到的?” “我是怎麼做的?”鄒爽饒有興趣地問。 “我猜,或許許小曼真出軌了,或許沒出軌,不過,一直用她的手機撥打我的電話號碼的人,應該是你。你一直用許小曼的手機給我撥打無聲騷擾電話,然後邀請我到農莊旅社去。那天在旅社裡,你給許小曼服用了安眠藥,然後趁著小五給我送餐,你扛著許小曼出了旅社,藏在停車場某輛車的後備箱裡。整個旅社裡就小五一個服務員,你僱傭了他跟蹤我拍DV,等我們一離開,你就把許小曼固定在你那輛進口摩托車的後座上,然後駕駛摩托沿著僅供摩托車行駛的羊腸小道,提前一步來到麥田中的那棵榕樹下。你揹著她爬上榕樹,把繩索繞在許小曼的頸子上,並讓她平躺在一根橫生的枝條上。她只要一醒過來,就會在半昏迷的狀態下側身,從枝條摔下來,然後變作懸垂在枝條上的上吊女屍!這樣就能合理解釋 飛來的女屍 了。” 丁薩一口氣說完之後,鄒爽不禁鼓起了掌,讚道:“真是個不錯的推理,可是證據呢?當時你見到我那輛進口摩托車了嗎?我是怎麼不露痕跡地把許小曼帶到榕樹那邊,卻沒被你和小五發現?” 丁薩微微一笑,指著辦公室裡那幅《麥田中的絕望女人》,說:“為了繪製這幅畫,我曾多次研究拍下的照片。你看,我把當時麥田裡那些秸稈堆都拍了下來,也繪製在作品中了。” “那又怎麼樣?” “我研究了一下這些堆垛的高度以及角度問題,發現其中有處堆垛,無論從半山腰還是下山的山路沿途,都只能看到堆垛的正面,無法看到背面。當時你一定是把摩托車藏在了堆垛後,那裡恰是一處視覺的盲點。” “證據呢?” “你把車藏在堆垛後,車架上應該難免會黏附不少秸稈吧?為了不讓人知道你曾提前去過那裡,你離開麥田後應該會去找一家洗車場清洗摩托車。只要調查一下附近的洗車場,就可以知道當時是不是從車上洗掉了秸稈。” “哼,我接到你的電話後,就駕摩托車去麥田查看許小曼的屍體,車架上黏附秸稈是件很正常的事。” “不對,你應該去過兩次麥田。第一次是帶著昏迷的許小曼去麥田設計 飛來的屍體 的陰謀,第二次才是去查看她的屍體。你洗車的時間,應該是這兩次麥田之行的中間時間段。” 聽到丁薩的解說後,鄒爽的臉上變了顏色。沉吟片刻後,他拋出了最後一個問題:“你一直說我是馱著昏迷的許小曼駕駛摩托車去麥田的,那麼什麼安眠藥才能從上午11點一直持續到晚上呢?難道她就沒可能半途驚醒嗎?我又如何能保證她恰好是在你拍照時醒來,然後從榕樹上墜落呢?” 丁薩思索了幾秒後,臉上也變了顏色,恍然大悟般厲聲叫道:“我明白了,其實許小曼根本沒服用安眠藥,她服用的是毒藥!從上午11點的時候,她就是一具屍體了。你是把一具屍體馱到了麥田裡,並安放在榕樹上 嗯,不對,如果是這樣,那麼屍體不會平白無故從樹上墜落下來,變作 飛來的屍體 除非,當時你也在樹上,是你趁著我和小五抽菸的時候,把許小曼從樹上拋了下來!” 丁薩為自己的推理感到了震驚,一定是這樣,難怪當時他在三腳架邊給鄒爽打電話,鄒爽沒有接聽。他一旦接聽,就會讓丁薩和小五聽到他的聲音。同理,為了避免讓別人發現藏身樹冠中的他,鄒爽把手機調成了無聲狀態。 “好了,如果許小曼是服用毒藥而死,就算她已經被火化,從骨灰裡也能查驗出毒藥的成分。我現在就去找警察,讓他們開棺驗骨灰!”說完後,丁薩徑直衝出了鄒爽的畫廊。 【10】 鄒爽在辦公室裡不停苦笑。他知道,過不了幾天,只要等警方驗明瞭許小曼骨灰中的毒藥成分,他就會被帶到警局,雙手之間多出一副手銬。 丁薩推理得不錯,許小曼確實是毒死後,被鄒爽馱到麥田裡。但是,毒死妻子卻並非鄒爽的原意,他另有想法。 按照鄒爽的想法,他準備在那天中午吃過飯後,在許小曼的果汁里加入安眠藥,然後趁著小五送餐的時候,把妻子藏到停車場某輛車的後備箱裡。等小五和丁薩離開旅社後,他便用摩托車馱著昏睡的許小曼來到麥田。在路上,他會不停給妻子注射安眠藥,讓她無法醒來。後面的詭計設計,與丁薩推理的完全一致。 不過,在實施的時候卻出了一點意外。 那天中午,鄒爽剛兌好摻入了安眠藥的果汁,便發現妻子正以溫柔的眼神注視著他,還主動示愛,想與他喝過果汁後溫存一番。突然之間,鄒爽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錯怪了妻子。 在那之前,鄒爽確實在妻子許小曼的手機裡發現了一個值得懷疑的電話號碼。那個號碼並不屬於丁薩,而是另一個畫廊老闆。鄒爽用妻子的手機撥打丁薩的電話號碼,只是為了日後藉機炒作丁薩的畫作價格罷了。至於那個畫廊老闆,後來也被鄒爽藉機殺死,鄒爽做得很乾淨,沒給警方留下任何線索。不過那條畫廊老闆遇害的新聞恰好遇到業界關注丁薩的畫作風波,並沒引起轟動。 再回到農莊旅社的客房裡。 鄒爽懷疑自己或許錯怪了妻子,於是想暫停自己的殺人計劃。他看著桌上的兩杯果汁,又看著妻子的笑臉,立刻上前吻了一下妻子的臉。藉著這個機會擋住妻子的視線,他把桌上的兩杯果汁掉換了一個位置。 鄒爽想讓妻子喝下沒有安眠藥的那杯,而自己再找個理由,把摻有安眠藥的那杯倒掉。 但是讓他沒想到的是,當許小曼喝下那杯沒有安眠藥的果汁後,立刻倒在地上,身體不住抽搐著,片刻便停止了掙扎。 剎那間,鄒爽終於明白了,在他準備殺妻的同時,妻子也想殺死自己,在他那杯果汁裡摻入了毒藥。如果不是自己良心發現掉換了杯子,只怕自己已經躺在地上變作一具冰涼的屍體。 在妻子的旅行包裡,鄒爽還找到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 我錯了,我有外遇了,我對不起自己的愛人,我決定離開這個世界。 不過,紙條上寫著的是鄒爽的筆跡 是許小曼模仿他的筆跡所寫的。在許小曼的殺人計劃裡,一定是想把這張紙條作為鄒爽的遺書,塞進他的衣兜裡吧。 既然許小曼能模仿鄒爽的筆跡,鄒爽自然也能模仿她的筆跡。 畢竟兩人是夫妻,彼此之間最為熟悉。 鄒爽把偽造好的遺書塞進許小曼的衣兜後,接下來要做的,便是實施稍稍做了修改的“飛來的屍體”的殺人計劃。 【11】 在空無一人的畫廊辦公室裡,鄒爽從辦公桌裡翻出了一個小紙包。打開後,裡面是一種白色的粉末。 這個紙包是鄒爽回到家裡後,從許小曼的化妝包裡找到的。他曾挑出一點溶在魚缸中,不到兩秒,魚缸裡的熱帶魚便紛紛翻著肚子浮上了水面。鄒爽知道,這些白色的粉末是妻子許小曼沒用完的毒藥。 而現在鄒爽要做的,就是趁著警察還沒到來的時候,先把這些毒藥溶在水中,然後一口吞下。 出來混的,遲早都要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