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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大勇笑著說:“是啊,上次我見你家老二時也問過他,他好像老大不高興呢。”林伯森坦然地說:“違反政策的事情,說起來總有點兒不好意思吧。”
彭大勇這會兒已經意識到普克的用意,也在旁邊湊趣似地說:“你看你家兩個兒子,一個上名牌大學,一個上名牌中學,都夠出息的,算是賺啦。”
林伯森對彭大勇的恭維保持冷靜,只是微微一笑,說:“過去好多年的事情了,多少有點兒不光彩,而且又純屬家庭私事,就不必提了吧。”
路上,彭大勇問普克:“哎,你盯著問他兩個孩子的事兒,是不是心裡又有什麼念頭?”
普克搖搖頭說:“也沒什麼明確的想法,只是覺得有點兒好奇罷了。不過後來他堅持不說,倒真讓人產生興趣了。”
彭大勇琢磨了一下,說:“你別說,這事兒好像還真有點兒名堂。你記得吧,上次我們在小區門口,正好碰到他家老二跟方英說話,我隨口問到這個事兒,小夥子警惕性特高,語氣衝得差點兒嗆我一跟頭。”普克說:“明天咱們把這事兒順便查一下,反正得到派出所查摩托車的事兒。”
最後一家調查對象基本查完了,仍是一無所獲。只有林伯森家的大兒子林志飛,在普克他們這次的調查中,來了幾次都沒見到。而前兩次調查中,那個看起來寡言少語的英俊小夥子,言談舉止都算正常,沒有什麼引人注意的地方,希望似乎也不能放到他的身上……
“林志飛,你好狠……林志飛,我恨你!”不知怎麼,普克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個悽婉的聲音,那是前幾天晚上,梅佳在淺草湖邊醉後的哭泣。當時聽到梅佳叫出這個名字,普克吃了一驚。不過,也許只是同名同姓罷了。
普克隨即提醒自己,不要試圖把希望寄託在一個巧合之上。在梅佳的敘述裡,那個普克未曾謀面的林志飛冷酷、無情甚至有些變態,雖然不能把梅佳所受的痛苦,全部歸結為他的責任,但那些舉動也足以令普克感到幾人厭憎。
普克腦子裡亂亂地想著,梅佳的形象忽然冒了出來。這個形象是複雜的,時而任性不講理,時而青春活潑,時而俏皮可愛,而出現最多的,是那晚淺草湖邊半醉半醒後的哀慟。從那天以後,普克沒有見過梅佳,打過一次電話,梅佳的母親說她外出了,要過幾天才能回來。
想到這裡,普剋意識到,其實在他內心深處仍然悄悄掛念著這個年輕的女孩子。這種掛念,不屬於那種異性之間的愛慕,而像是一個被賦予了監護責任的成人,在無奈地保護著一個弱者。
應該去看看梅佳了。普克暗暗對自己說。
普克想到梅佳的時候,梅佳正在淺草湖邊和一個人談話,那人就是令梅佳又愛又恨又痛的林志飛。
梅佳找到林志飛的時候,他剛從圖書館出來。
在圖書館門口的臺階上,梅佳站在林志飛下面一級的臺階上,抬頭望著他。林志飛看到下面的梅佳,眼神就像一個純粹的陌路人,身體一閃,想要繞開梅佳走下去。梅佳也隨著挪動位置,明白地表示了自己想讓林志飛停下來的意願。
“你犯什麼病啊?”他壓低了聲音,一點兒不掩飾自己的厭惡,話說的很難聽。
梅佳咬咬嘴唇,一字一字地說:“咱倆必須得談談。”
“早跟你說過了,沒什麼好談的。你少在人面前給我裝瘋賣傻,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林志飛低聲喝了一句:“閃開點兒。”
梅佳出奇地平靜,聲音比林志飛的高出幾度,似乎並不在乎經過的人聽到他們的談話:“今天隨你怎麼說,這次話非談不可。咱倆認識那麼長時間,我的性格怎麼樣,用不著我提醒你吧。”
在梅佳這句話之前,林志飛沒有正眼瞧過她一下。只是在聽到這句話之後,林志飛的視線才真正落在梅佳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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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你記著,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受你威脅。談過這次,你最好從我眼前徹底消失,否則……”林志飛沒把話說完,因為身邊又有學生經過。
梅佳神態自若地說:“現在就走,我們倆都騎車,到淺草湖去。”林志飛聽到梅佳說去淺草湖,停住了:“不去淺草湖,要談就在學校談。淺草湖我不去。”
梅佳嘴角掛著輕蔑的笑,問:“你怕啦?”林志飛盯著梅佳看了幾秒鐘,梅佳坦然地凝視著他。“告訴你,我去淺草湖,不是因為你的激將法。”林志飛咬著牙說:“好歹最後一次,好人我就做到底了。”
兩人一前一後下了臺階,到車棚取了各自的單車,林志飛目不斜視,騎上車就走。梅佳鎮靜自若地跟在林志飛後面。
林志飛倒是很自覺,不用梅佳指點,就騎到兩人從前常來的一個地點。這也是前幾天晚上,梅佳喝醉以後到的地方。
“哎,下來坐坐,風吹得特舒服!”梅佳的態度,彷彿她和林志飛仍然是親密無間的情侶,自然親暱地回頭對林志飛高聲說。
林志飛慢慢走下臺階,在梅佳身邊半米處蹲下。傍晚的湖面上,若有若無地飄動著一層霧氣,遠處岸邊的樹影,已經變成深黛色,顯出分蒼茫。
“志飛。”梅佳輕輕地呼喚林志飛的名字,眼神恍惚,似乎沉入了舊日情境。
林志飛似乎也對梅佳此時的態度感到意外,轉回頭看著梅佳。此時,林志飛臉上的表情也比剛才有了軟化,看著梅佳的眼睛裡,有淡淡的憂鬱。
梅佳被林志飛的表情蠱惑了,她輕聲問:“志飛,其實你並不是真的恨我,對嗎?”林志飛沒有馬上回答,他在臺階上坐下來,又轉臉去看蒼茫的水面。
梅佳向林志飛身邊坐近了一點兒,林志飛感覺到了,身體微微動了動,想要挪開,被梅佳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
“求求你,”梅佳像個柔弱無依的孩子,低聲說:“我答應你,就今天晚上,讓我像從前一樣和你坐坐,安安靜靜地說說話,回想一些事情……然後我就徹底從你面前消失,不再去煩你。志飛,就算是個條件,也是最後一次,看在我們相處那些日子的份上,別對我太絕情,好嗎?”
林志飛似乎聽出了梅佳話中隱藏的意思,嘆了口氣,悶悶地說:“何苦呢?現在有什麼男人值得你為他殉情?更別說像我這樣的人了。”梅佳慢慢靠到林志飛的身上,這次林志飛沒有躲開。
梅佳微笑起來,閉著眼睛,溫情地、語速很慢地說:“志飛,你真聰明,不用我把話說透,你就明白我的心思。”
林志飛默默地聽著,沒有插話。湖岸有風掠過,帶來一絲寒意。梅佳輕輕打了個冷戰,伸手抱住林志飛的手臂,把自己的臉貼上去。林志飛微微閉了一下眼睛,動作輕微地側過臉,看著緊挨自己的梅佳,臉上流露出落寞和惆悵的神情。
“從小到大,我都沒有遇到過什麼麻煩。要說生活中最大的一次打擊,大概就是父母離婚的事兒了。”梅佳回憶著,輕輕嘆了口氣,慢慢說下去:“唉,回想起來那段日子,覺得自己真是傻得可笑,自以為聰明地設計出小花招,好讓你能注意到我的存在,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三次……其實現在想想,可能你心裡多少有點兒數,能猜出是怎麼回事兒來———不過你從來沒說破過,我想你不說破,是因為你心裡並沒覺得我討厭,你說是嗎?”
說到這兒,梅佳睜開眼睛,仰起臉看著林志飛。林志飛嘆了口氣,那條被梅佳抱住的手臂抬起來,捋了一下梅佳的頭髮,沒有吭聲。而梅佳已經為了這個親暱的動作,眼中湧起了淚光。不過,她並沒有進一步的舉動,而是繼續慢慢說下去。
“後來我慢慢明白了,志飛,雖然你答應跟我在一起,可實際上,並不是因為愛我。你從來沒愛過我,也不會愛我。也許因為我不可愛,或者不是你愛的那種類型。稀奇的是,我想得腦袋快炸了才發現,你,林志飛,可能這輩子永遠不會真正愛上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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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志飛身體一抖,低頭看著梅佳。梅佳卻仍然安穩地靠著他的身體,嘴角微微往上翹著。林志飛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有點兒啞,淡淡地說:“隨你怎麼說吧,總之是最後一次了。”
梅佳微微一笑,說:“是啊,最後一次了,我就把話說完吧。以前我們在一起有親熱舉動時,我能感覺到你身體的衝動。可我也能感覺出你渾身上下的不自在,雖然也抱著我,讓我撫摸,讓我親,但那種態度,好像你是被迫的,本來不願意那麼做,可又有誰在逼著你,你不得不這麼做。那時候我還沒想這麼多,甚至還以為是因為你純潔,沒跟女孩子接觸過,感到難為情。你不知道我多傻。現在我回想起來,知道其實那時候我就隱約有感覺了。再往後,就是那天的事兒了……”
說到這兒,梅佳的微笑消失了,幽幽地說:“那大概是我這輩子經歷的最可怕的事兒。想到你當時那個瘋狂的樣子,還會嚇得發抖。志飛,你明明知道我和你是第一次,願意證明給你看的,你怎麼會對我嚷出那些話來?我哭了好久,想不明白你中了什麼邪,簡直象故意用那些話來傷我似的。其實志飛,你不知道對於性的本身,我並沒有那麼在乎,那麼一次失敗……”
“夠了!”林志飛忽然大聲打斷了梅佳的話,猛地站起身來,差點兒把梅佳掀倒。也許這種衝動的態度並不是林志飛有意,他隨即又放緩了語氣,對梅佳說:“我不愛聽這些,別再說了。說也沒用。”說完,林志飛彎下腰,伸手去拉梅佳,說:“起來吧,天涼了,該回去了。今天我家還有事兒呢。”
梅佳搖搖頭,說:“好了,林志飛,今天我總算解開了一個謎。我死皮賴臉纏著你,把你拖到這兒來說話,就是一個目的,想把這個害得我破罐子破摔的謎解開。你知道嗎,林志飛,因為你說的那些話,我已經沒自尊了,沒自信了。一個年輕女孩子兒沒自尊沒自信了,她會做出什麼事兒,你能想象得出嗎?”
林志飛皺起眉頭,低頭看著梅佳,沉默半晌,說:“梅佳,今天我也說實話,我那麼罵你,並不是存心的。我也不想解釋太多,總之,我對不起你,你是個很純潔的女孩子,聰明,開朗,可愛,很多男生追你,你該選擇一個真正好的、合適你的,嫁給他,過幸福日子。至於我,只能說沒福消受你,其實我也沒福……算了,不多說了,別幹傻事兒,你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梅佳笑了,用一種新奇的眼光打量林志飛,說:“真的,從來沒聽你說過這麼多話。沒想到你說得這麼好,這麼動人。要不是我想明白了,還以為你其實是愛我的呢。”林志飛苦笑一下,說:“得了梅佳,到此為止吧。以後我會讓大家知道,是你梅佳看不上我,把我甩了。你用不著擔心面子問題。”林志飛說著,主動拉了梅佳一把,想讓她一起離開。此時的湖邊,風越來越冷了。
梅佳不走,固執地說:“再跟你說一個秘密。”林志飛無奈,停下來看著梅佳,說:“說吧。”
梅佳狡黠地笑著,踮起腳,把嘴湊到林志飛耳邊,輕聲說:“你肯定想不到發生了什麼事兒。前幾天,我出來喝酒。在酒吧碰到一個不認識的男人,他挑逗我。後來我跟他走了,去賓館開了房間,我把自己給了一個陌生的男人,連他叫什麼名字都沒問。從賓館出來,我又接著喝酒,一直喝到半夜……”林志飛聽到這兒,想也沒想,抬手狠狠給了梅佳一個耳光,喝道:“弄了半天,到頭來你還是個賤貨!”
梅佳一個趔趄,站住了。她甚至沒抬手去擦嘴角流下來的血,含笑看著林志飛,說:“謝謝你給我的這個耳光,算我沒白認識你一場。好了,你走吧。”
林志飛怒氣衝衝,大口喘氣,瞪著梅佳,想說什麼又說不出口,最後一轉身,快步走到樹下,推起自己的車子騎上走了。走了幾步,忽然覺得不對,又掉轉頭往回騎,剛回到那棵樹下,聽到“撲嗵”一聲,林志飛扔下車子就往岸邊衝,岸邊已經沒有梅佳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