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被驚醒的普克,及時地伸出援助,在單車倒地前扶了一把,單車慢慢倒地,單車上那個年輕女孩子卻沒有摔倒。她在普克的攙扶下,離開單車,站穩身子,隨即笑盈盈地看着普克,大方地説:“謝謝。”普克微笑一下,説:“不客氣。”説完,對女孩子點點頭,就準備離開。
“哎———”女孩子清脆地叫了一聲,伸手攔住普克:“這就走啦?”普克不解地看着她,她微微抬起下巴,笑容顯得很燦爛。“還不知道我有沒有受傷呢。”她一本正經地説,一雙眼睛又圓又黑,裏面透出點兒狡黠的笑意。“還有車子,我剛買的捷安特哦。”
普克迅速地打量了一下女孩子和倒在地上的單車,雖然這一眼其實很多餘,不過普克還是温和地問:“哦,那你覺得傷着哪兒了嗎?”
女孩子隨意地甩了一下披肩長髮,看得出那頭髮底色烏黑髮亮,髮質健康光滑得可以和洗髮露廣告中的相媲美。
“這會兒還沒有,不過不知道會不會有內傷。”這句話説得簡直有點兒蠻橫無賴了。可是她的表情卻那麼明朗,眼神和笑容乾淨得讓普克不可能真的生氣。
普克乾脆攤牌:“你就直説吧。”剛才還理直氣壯的女孩子,忽然顯出一絲羞澀,“你得給我留個電話,萬一明天內傷發作,總得找個付醫藥費的吧。”
普克有點兒哭笑不得,他已經隱約明白了女孩子的用意。
正琢磨着怎麼把話説的婉轉些,女孩子的笑容消失了,臉雖然側向一邊,普克卻看到她的耳根開始一點點漲紅。普克不禁苦笑,看情形,再接下去,女孩子可能會站在校園大門口,當着三三兩兩行人的面哭起來。“這是我的名片。”普克掏出一張名片———其實也就是他們的警民聯繫卡———遞過去,説:“有什麼情況可以給我打電話。”
女孩子回頭接過名片,並沒有看,而是抬頭看着普克,明亮的眼睛裏流露出一絲感激。“我叫梅佳。”她的聲音清脆圓潤,比剛才多了幾分安靜。“謝謝你。”
説完,她彎腰扶起倒在地上的車子,對普克説:“別把我的名字忘了。再見。”普克對她笑笑,看着她騎車離開。直到此時,普克才以一個男人的視角注意到,這個把襯衣下襬紮在牛仔褲裏的女孩子,身材真的很好,腰身纖細,雙腿修長。
忽然間,一個遺忘了多年的身影出現在普克腦海中,那是普克生命中初次愛戀的對象。普克怔怔立在原地,記憶和現實似乎重合了,直到視野中,那個年輕優美的身影消失在校園深處。
米朵回到外科辦公室時,顯得有些疲倦。已經到下班時間,辦公室中只有周潔還在桌前低頭看病歷。
米朵細心地問:“周姐,最近我看你好象精神不太好,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周潔先是搖頭否認,停了片刻,嘆了口氣,説:“唉,米朵,這事兒我還真想找個人問問。這些天我都煩死了。”
“怎麼回事兒?”米朵關切地問。周潔又嘆了口氣,説:“還不是為了女兒的事兒。”
“是英子?”米朵曾見過周潔的女兒方英兩次,對那個文靜秀麗的小女孩兒很有好感。“她現在好象在一中上學吧?”
周潔點點頭,説:“在上高一。”她似乎又想傾吐心事,又有些遲疑,“你們都知道的,英子從小到大沒讓我們操過什麼心。成績一直在學校拔尖,要説身體吧,體質好,從小就不大生病。”
米朵擔心地問:“怎麼,英子生病了?”周潔皺緊雙眉,憂慮地説:“我都不知道這算不算病。上個月,我發現孩子瘦了不少,飯量特別小,人瘦了,氣色不好,精神也差。開始我們想她是不是生病了,我還帶她來醫院做過一次全面檢查,結果就是説血色素低,其它沒什麼毛病。”
米朵聽了,想了想,問:“現在的年輕女孩子,好多都怕長胖,有意識地控制飲食要減肥,其實本身一點兒都不胖的。英子會不會是……”
8
周潔搖搖頭,説:“我看不像。我們也這麼想過,再三問她,她都給我們問哭了,她其實也挺想多吃一點兒的,可到後來,如果硬吃多一點兒,就會吐出來。”米朵擔憂地説:“別是得了厭食症了吧?”
周潔長嘆一聲,説:“還有,我們看孩子臉色很差,每天早上起來,眼圈都是黑黑的,好象睡眠不好的樣子。問她是不是學習得太晚了,她開始説不是。後來我想到她是個女孩子,就悄悄問她,是不是有什麼麻煩事兒,不敢告訴父母的。最後她哭了,跟我承認説,她現在睡眠特別差,晚上老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接連不斷做惡夢,那些惡夢可怕極了。所以,她常常嚇得都不敢睡覺了,半夜了還坐在牀上捧着本書看,好幾次都是這麼熬到天亮的。”“唉呀,這怎麼行?”米朵輕聲叫起來:“這樣身體很快就垮了。”
“是啊,現在她已經覺得精力不行了。”周潔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説:“孩子成績一直那麼拔尖,可昨天我們才知道,這學期開學以後,班上的兩次測驗,她都不及格。”
説出這句話,似乎讓周潔感到有些羞恥。一直引以為豪的女兒,從來是老師誇讚的對象,可昨晚班主任的家訪,卻讓周潔夫婦一直抬不起頭。
米朵想了一會兒,若有所思地問:“周姐,你剛才説孩子老做惡夢,她有沒有跟你講過那些夢的內容?”“這個我倒沒問。”周潔説:“惡夢再可怕,也不過是些虛無飄渺的東西,要是因為做了惡夢害怕,就不敢睡覺了,那還了得?這世界不得亂套了。”
米朵沒有贊同周潔的説法,只是語氣委婉地説:“如果身體上真的檢查不出什麼毛病,換一個角度考慮問題,説不定也是個辦法。”米朵笑笑,説:“我有一個很匆忙的想法,不知道合不合適。”
“唉,現在我們都急死了,不知道怎麼辦好。不管什麼想法,只要有一點兒可能性,都得試試啊。”周潔顯得有點急切。米朵認真地説:“那好,我是這樣想的……”
吃過晚飯,已經快九點了。米朵在廚房裏洗碗,普克則幫着她收好了飯桌。家裏的高保真先鋒音響開着。
兩人在悠揚的音樂聲中,都不太説話,只是安靜地做着各自的事情。一曲終了,米朵才想起什麼似的,笑着對普克説:“對了,剛才吃飯的時候,光聽你講你跟年輕女孩子的奇遇了,自己的事兒忘了跟你説。”
米朵便把下班前周潔和自己的談話告訴了普克。
“就是因為跟她談了半天,才回來這麼晚的。”米朵説:“回家後我仔細想想,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好象有點兒……有點兒幼稚了。”
普克説:“先説説你的想法吧。”米朵猶豫了一下,看着普克説:“你知道,我以前也曾有過被惡夢困擾的經歷。今天我聽了周潔説英子的情況,覺得可能真是因為英子心裏有什麼秘密,這個秘密是她絕不敢對父母親坦露的。”
普克抬手撫摸一下米朵的頭髮,微笑地説:“這個可能性很大。然後呢?你還是沒説你到底想怎麼做。”米朵仰頭看着普克,顯得十分認真:“我想跟英子交個朋友,贏得她的信賴。”
“為什麼不可行?”普克反問一句,接着用鼓勵的語氣説:“最消極地説,既然現在英子的父母都沒什麼辦法,醫院又檢查不出什麼問題,當然可以試試。”
米朵得到普克的鼓勵,高興地説:“你這麼一説,我好象比較有信心了。其實我想,就算我的想法壓根是錯的,如果能跟英子做朋友,對誰來説都不是件壞事兒。你説呢?”
普克點頭稱讚:“是啊,我想如果英子能有這麼個善良聰明的大姐姐做朋友,她一定會很高興的。”米朵有點兒難為情:“瞧你,人家跟你説正經兒事,你又拿我開心。”
9
下午,市一中的操場上,幾個班級正在上體育課,操場西北角上,是方英所在的高一(3)班。
體育老師帶着全班做過一套預備練習後,將男女生分開活動。身材瘦高的方英站在隊伍的後面,看着前面的同學一個個上了雙槓,完成了規定的項目,她的表情顯得有點兒不安,臉色十分蒼白。
輪到方英時,她低頭慢慢走到雙槓前,站了一會兒,並沒有上槓的表示。“別緊張,有保護呢,保證沒事兒。”體育老師以為方英害怕,安慰地説。
和體育老師一起做保護的王玲走近方英,小聲問:“方英,你怎麼啦?”
大家都在看着方英,有人在笑,有人在悄悄嘀咕什麼。方英愈發緊張,連連往後退了幾步,説:“我不行。”
方英抬手扶住槓子,用力想撐起身體。試了幾次,都上不去。體育老師上前扶了她一把,她目不斜視,臉漲得通紅,緊咬着牙齒。
好容易上去了,兩手撐在兩根槓子上,方英細細的胳膊開始發抖,臉色由紅變白,眼看着就要撐不住了。體育老師和王玲剛要上前扶她,她胳膊一軟,身體一歪,已經從雙槓上掉下來。周圍的女生們都不由一陣驚呼,紛紛上前,七嘴八舌地表達關心。
還好下面都是厚厚的沙坑,方英並沒有摔傷,但她坐在沙灘上,頭埋在膝蓋裏,身體一抖一抖地哭起來。
事後,方英由王玲扶着到操場邊兒休息。雖然摔得不太厲害,腿還是擦破了點兒皮,腳也微微扭了一下。從同學們面前走過時,方英聽見有兩個女生在小聲咬耳朵,語氣似乎不怎麼友好。
“……弱不禁風啊。”“最近瘦了好多,肯定是在節食。那可沒辦法,哪能光要身段不要命呢。”
另一個女生插進來,替方英辯解:“別瞎説,好象是‘老朋友’來了……”“不可能,真要是‘老朋友’來了,人家王玲讓她別做,她還拼命要做?”
方英獨自坐在操場邊兒的草地上,神情恍惚地發呆。只有方英自己知道,她剛才的表現,一方面是因為近來睡眠極差,飲食不足,造成體力上的衰弱。另一方面的原因,則是方英內心那種始終存在的羞恥、懊悔、痛楚和絕望。
儘管百般剋制,方英還是沒能戒除偷窺的行為。前一個夜裏,她和往常一樣,仍然在同一時間,用望遠鏡觀察着對面林志遠的舉動。之後,又是無法自拔的自慰行為。
每一次都是在精疲力竭中結束的。在這種反反覆覆的行為後,方英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滑了絲的水籠頭,原來十分旺盛的體力和精神,源源不斷地從體內流走。
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坐在秋日的陽光裏,方英痛苦不堪地問着自己。方英幾乎每晚都無法入睡,失眠的痛楚折磨着她的身體,對自己無法戒除的惡習產生的羞恥,則更為嚴重地折磨着她的意志。
大部分夜晚都是在失眠中過去的。
而到了身體極度疲倦,昏昏沉沉入睡時,那個可怕的惡夢又總像魔鬼一般跳出來,令她驚恐萬分,拼命掙扎,她像是被魔鬼牢牢抓住,難以從中逃出來。
然而到了白天,尤其是到了現在這樣的陽光下,呼吸着秋天清新的空氣,看到操場上剛剛開始變黃的草地,樹葉偶爾從眼前飄落……這些從前平淡無奇的景物,此時又像珍寶般吸引着方英,使得她無法割捨。
更何況,方英還有視她為所有希望的父母。如果方英選擇死亡,對他們來説,會是一個多麼沉重的打擊啊。
方英抬起頭來,看見林志遠從操場中的足球場上跑過來,以為自己沉在一個白日夢中。然而這卻不是夢,穿着運動短褲和白色球鞋的林志遠,已經跑到她面前幾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對着方英做了個手勢,示意她幫忙將球扔過去。
“嗨,幫幫忙!謝謝!”林志遠大聲説,他的聲音已經脱了稚氣,透出成熟的味道了。方英忘了自己的腿傷,撿起足球,從地上站起來,將球用力扔向林志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