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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1

    “看來你的假設差不多已經成立了。”彭大勇的情緒好轉起來,對接下來的計劃有點兒躍躍欲試的味道,“沒想到陸天誠這傢伙,人人都說他忠厚老實,卻跟咱們玩了這麼大一個花招,人都死了,還把大家都支使得團團轉……”

    普克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聽了彭大勇的感慨,說:“這也就是所謂的‘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罷。”

    彭大勇想起一個問題,問道:“哎,普克,以你的判斷,陸天誠這個計劃,他老婆到底知不知道?”

    普克沒有馬上回答,凝神沉思片刻,說:“我覺得,陸天誠事先很可能沒有告訴陳虹自己的計劃,或者至少沒有全部告訴她。”

    “我看陳虹可能也不是全知道。”彭大勇回憶著說,“要不然咱們第一次找她的時候,她就沒必要裝模作樣地說陸天誠肯定是自殺了。”

    “對,那時候陳虹肯定還不知道保險公司的事兒。”普克推測著,“如果陸天誠事先把所有的情況都告訴了陳虹,陳虹肯定會知道,如果陸天誠死於自殺的話,是沒辦法從保險公司領到賠付金的。”

    彭大勇認真想了想,有些疑惑地問:“你說這個陸天誠,為什麼開始不把他的計劃都告訴陳虹呢?要是讓陳虹瞭解了詳細情況,警方調查的時候,也不必出爾反爾地撒謊、引起咱們懷疑了。索性一開始就做得天衣無縫兒,豈不是更穩妥一點兒?”

    普克想了想,說:“說實話,我也在想這個問題。憑我這些天來對陳虹的瞭解,我認為陳虹雖然絕不是個誠實的女人,但也絕不算是個好演員。她說謊、演戲的水平一般,這一點,陸天誠與她夫妻多年,想來心裡會很有數。如果陸天誠事先把自己的計劃告訴了陳虹,說不定在後事的處理中,陳虹反而表現不自然,會露出馬腳來。所以倒不如把陳虹矇在鼓裡,最多就是在適當的時候給她一點兒指引,這樣的話,陳虹就用不著演太多戲了。”

    彭大勇點點頭:“嗯,有點兒道理。陳虹那個女人,我看如果想當演員的話,倒是可以當個悲劇演員,什麼事兒也甭幹,就坐在那兒淌眼淚就夠了。真讓她演個高難度的角色,估計是不行。”

    普克知道,彭大勇對陳虹每次見面都哭個不停這一點,確實感到十分惱火。彭大勇寧願和那些粗魯蠻橫、窮兇極惡的人渣打交道,也不願老是面對一個哀婉美麗、淚如泉湧的弱女子。因為在前者面前,他可以調動體內所有男性的強悍,站在正義的立場上去與犯罪行為較量,但在後者面前,那種男性的強悍失去了攻擊目標,而深藏於本能中的那種憐憫和同情卻顯露出來,影響他客觀的判斷。

    事實上,普克又未嘗不是如此呢?雖然他常常提醒自己要保持客觀冷靜的立場,不帶任何主觀感情去聽、去看、去調查,但在某些時候,難免會受到眼前那些真實事物的影響,將主觀的情緒摻雜進工作中。在對待陳虹的問題上,不就出現過類似的現象麼?

    普克把自己的思緒拉回來,說:“老彭,現在有一個環節我覺得很疑惑。如果咱們的假設成立的話,有一個關鍵問題還不能得到合理解釋。”

    “什麼問題?”

    “陸天誠究竟為什麼會安排這麼一個計劃呢?”普克思索著說,“自從我做出這個假設以後,心裡就一直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總體說來,陸天誠這人的性格,基本和他家人的描述相近,老實本分,對生活要求不太高,也比較容易滿足現狀。現在他四十歲了,事業雖說不算太成功吧,也捧著國家公務員的金飯碗,還當著一個小科長。家庭方面雖然存在一些問題,不過妻子年輕漂亮,孩子也健康可愛,這種狀況對大部分人來說,都可以成為平平安安生活下去的理由,更別說陸天誠那種性格了。那麼你想過沒有,究竟是什麼原因促使陸天誠做出放棄這一切的決定呢?”

    彭大勇心直口快地說:“哎,你怎麼自己倒忘記了?咱們一起分析過,陸天誠應該是想以自己的一死,來換取他老婆下半生的幸福的呀。現在保險單都找出來了,你怎麼反倒有什麼疑問了?”

    普克搖搖頭:“聯想到《敦厚的詐騙犯》之後,我的確一直是這麼想的。可到了現在,我又有疑問了,陸天誠想給老婆幸福這好理解,可他為什麼那麼決絕,放著漂亮的老婆、可愛的兒子,就不想活了?”

    “呵呵,這我看倒好解釋。老婆雖然年輕漂亮,可戴綠帽子的滋味,哪個男人也不願意受啊。陸天誠越是愛老婆,越是受不了這種滋味。”

    普克還是搖著頭,不同意彭大勇的說法:“我覺得這雖然是個讓陸天誠痛苦的事情,但不應該達到使他做出那種決定的程度。那天去陸天誠家,看見衣櫃裡陳虹那麼多衣物時,我們就有些明白陸天誠對陳虹的寵愛了。陸天誠是個非常有責任心的男人,就算陳虹背叛了他,令他感到羞恥痛苦,他也不會完全拋開他對陳虹的責任。更何況你也聽大家說過,陸天誠對他那個五歲的兒子,也是充滿了愛和責任的。就為了陳虹做了一件錯事,陸天誠就把自己的生命摧毀,我覺得解釋不通。”

    “那你的想法是……”彭大勇問。

    “本來我有過一個猜測,”普克說,“也許陸天誠遭遇了某種不可逆轉的事件,他自己知道,再也無力改變自己的狀況了,所以索性提前做好準備,把一切後事都安排妥當。”

    彭大勇隱隱明白了普克的意思:“噢,你是不是認為陸天誠的身體方面出了問題?”

    普克點點頭,說:“原來我的確是這樣想的。如果陸天誠知道自己得了某種……難以治癒的病症,所剩時間無幾,那麼他倒的確可能做出我們所假設的那種決定。這種情況,就能幫我們解釋很多問題。比如說,我們瞭解過,陸天誠家的經濟狀況不僅不好,而且幾乎是很差了。如果陸天誠知道自己會病死,依他的性格,必然會為妻子、兒子未來的生活擔心……”

    彭大勇挺高興地說:“這不是就能說得通了嗎?不過……”他想了想,臉上又露出苦惱的表情,“好像沒什麼線索說明陸天誠有病啊?”

    普克嘆了口氣:“是啊,所以我剛才我說本來有過這種猜測,但從保險公司出來,我又有點兒沒把握了。我也問過那個業務員陸天誠的身體狀況,他說他們為陸天誠安排過體檢,檢查結果說明陸天誠的身體狀況是良好的。所以,我的猜測被否決了。”

    彭大勇認真思考了一會兒,說:“那也未必。那個業務員不是也說過那種體檢不一定能查出被保險人身上所有的毛病嗎?也許陸天誠得的那種病,普通的檢查根本就查不出來呢?你想想看,陸天誠是去年年底投保的,到今年四月份才墜橋死亡,這說明至少在五個月的時間裡他都沒事兒,可能去投保的時候,他的病還在早期呢?”

    普克經彭大勇提醒,忽然也有了信心:“是啊,這條路不一定被堵死了。咱們還是順著這個思路查查看吧。”說到這兒,普克又想起來一件事,“對了,陸天誠的屍體不是還在法醫中心嗎?可以請老黃做個詳細的病理解剖啊。”

    彭大勇笑著說:“就是嘛,所以革命前輩們早就說過了,‘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怎麼樣,繼續?”

    普克振作起精神:“繼續!”

    2

    為提高工作效率,接下來的調查,普克和彭大勇進行了分工。彭大勇帶人去查全市所有的醫院,普克則負責對陸天誠生前親友同事進行走訪。另外,普克也與法醫中心的黃山松協調過了,黃法醫答應和中心的同事們一起,對陸天誠的屍體做一次詳細的病理解剖。

    在陸天誠的工作單位,普克和幾位陸天誠生前的同事談了話,主要了解陸天誠生前的身體狀況,自然,一些調查中的例行問題也不會漏過。一圈下來,大家對陸天誠的評價基本是相近的,對他的突然死亡都感到惋惜和難過。

    “他身體挺好啊,雖然瘦點兒,沒聽說有什麼毛病。”

    “就是就是。老陸差不多從來沒請過病假吧?一年到頭都是全勤。”

    “老陸是個老實人啊,怎麼好好的會……唉,真是讓人想不到。”

    “天誠這個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待人忠厚、老實本分,工作上勤勤懇懇,從來不計較個人得失,更不會溜鬚拍馬那一套,所以當到科長,也就到頭了……生活上很簡樸,這兩年通訊工具那麼普遍了,他連個最普通的尋呼機都沒用過,更別說手機了……”

    “還手機呢。你們又不是不知道,老陸身上的衣服全是去大市場買!最多就一兩套稍微像樣點兒的衣服,專門留著正式場合穿。連我們這些勤儉慣了的人都看不過去!”

    “還不是為了家裡那對寶貝!聽說陸天誠對他老婆兒子那叫沒話說,捧在手裡怕掉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唉,想想他這一走,不知道家裡那兩個……”

    ……

    普克聽了這些人的談話,心裡不知不覺又增添了幾分惆悵,為陸天誠的命運感到說不出的淒涼。普克暗想,如果自己的那個假設成立,那麼在現實中,當滿心盼望著能夠平平安安過一生的陸天誠忽然得知自己所剩時間無幾時,心裡牽掛最多的,會是他自己的生機呢,還是他所愛的那些人的未來?

    陸天誠從少年時期開始,便沿著生活的正軌循規蹈矩向前走著。在父母、學校和社會的重重“教誨”下,他埋葬了天性中的頑皮,收斂起自己的個性,按照外界的要求去做一個忠厚老實的人,並且在生命的大部分時間裡,都“成功”地給身邊幾乎所有人留下了規矩本分的印象。他用心地、努力地、一絲不苟地對待生活,只渴望生活能夠給他以並不豐厚的回報,使他能夠與所愛的人一起平平安安地度過一生。然而,即使是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渴望,也被殘酷的現實剝奪了。

    普克想到,自己現在正在進行的工作,很可能是一件比剝奪陸天誠生命更殘酷的事情。因為如果普克最終揭開事情的真相,那麼暴露在眾人面前的,將會是陸天誠的那個臨終計劃。而這種暴露,必然會抹殺陸天誠辛苦經營了一生的人生哲學。所有的評價將在一夕間改變,那些充滿惋惜和難過的追憶裡,會融入什麼樣的鄙薄和蔑視呢……

    當普克懷著複雜的心情準備離開時,一位姓何的年輕女孩兒忽然叫住普克,表示自己有些話想和普克單獨說。普克尊重了她的意見,兩人來到辦公樓外一片小草坪前站定。陸天誠生前工作的辦公室,就在目光可及的一棟磚紅色老樓裡。春天的陽光有些嫵媚,輕輕柔柔地撲了一地,讓人心裡有種隱隱的、不知如何是好的疼痛。

    “我叫何真。”女孩兒開口說,目光從眼前那片灑滿陽光的綠地上收回來,年輕的臉上有淡淡的悵然,“陸天誠……很喜歡這片草地。”

    普克凝視著何真,從她臉上隱隱看出一點兒陳虹的影子,忽然有些明白了,溫和地問:“你很瞭解他?”

    何真垂下眼睛,有點兒淒涼地笑了笑,說:“不,其實現在我發現,我根本不瞭解他。他……他的感情是非常純潔的。”

    普克看何真沉默下來,並不催促她,只是安靜地等著。

    過了一會兒,何真抬眼看著普克,說:“你一定見過陸天誠的妻子吧?”

    普克點點頭:“見過。”

    “我沒見過。”何真悵然地說,“陸天誠偶爾說過,我很像他妻子以前的模樣,特別是眼睛。”

    普克證實了陸天誠的話:“對,我剛才已經發現了。真的有些像,只是眼神有差別,你的更明朗。”

    何真臉上流露出微微的驚訝,輕聲說:“是嗎?這個陸天誠倒沒說。”她稍一遲疑,坦白地問,“我跟你說這些,你肯定會認為我和陸天誠之間有些什麼吧?”

    普克猶豫了一下,說:“老實說,我沒有把握。我想陸天誠是個……就像你剛才所說的,他的感情是很純潔的。”

    何真淡淡地笑了:“其實我們之間,真的沒有什麼。或者說,還沒有開始發生什麼。要是他還活著,我也不知道以後會不會……現在說這種話,聽起來很……很淒涼吧?”

    普克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何真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我們單位沒人知道我和陸天誠是好朋友……真的,起碼在他活著的時候,我們還只是好朋友……我想要是大家知道了,可能都會覺得不可思議,因為陸天誠在大家眼裡,實在是太……太沒創造力了,太普通了……可那是因為他們沒看到他的內心,那裡其實是非常豐富、非常……我不知該怎麼形容,就像一個荒蕪的花園,外面被雜草掩蓋住了,而裡面卻開著茂盛的鮮花……”

    普克輕聲問:“他臨……走前,跟你說過什麼特別的話嗎?”

    何真注視著普克的眼睛,用央求的語調說:“我能感覺出你的……同情,你能夠讓他安靜地走嗎?”

    普克想了想,誠實地回答:“我不能保證。對不起,雖然我很想保證。”

    何真看了普克一會兒,嘴角掛上一個淒涼的笑,說:“其實我也知道,他好像已經註定會是一個悲劇,不管多麼努力,也很難改變了。”

    普克溫和地請求道:“請你告訴我,他對你說過什麼?”

    何真沉默良久,終於說:“他曾經向我道過別。他說是永別。”

    “還有呢?”普克不禁追問。

    何真搖搖頭,低聲說:“其他沒有了。”

    普克有些不甘心,追問道:“可他沒解釋為什麼會這樣?”

    “沒有。”何真坦白地說,“你可能會不相信,他對我說這句話時,很認真,很悲傷。但我聽了,卻沒有問他為什麼。”

    普克忍不住問:“為什麼?你當時不覺得奇怪麼?”

    “當時我以為他是指另一種意義的永別。”何真臉上浮現出回憶的表情,輕輕地說,“而這種永別,我心裡早就知道,那是遲早的事情。所以我很自然地接受了。我知道,他很愛他的妻子孩子,無論發生什麼,他的心都不會離棄他們。”

    普克沉默了一會兒,問:“那你現在怎麼會認為……”

    何真打斷了普克的話:“一聽說他的死訊,我心裡就明白了。”她的眼睛忽然微微紅了起來,聲音有些哽咽,“以前我一直認為自己瞭解他,看來我的瞭解也只是一部分……只有一點,從開始認識他,就不由自主覺得,他是一個註定的悲劇。現在,這個悲劇終於來臨了。”

    普克無法贊同何真如此宿命的論調,只是溫和地說:“你覺得陸天誠究竟是因為什麼才……才向你告別的呢?”

    何真的思緒回到現實中,想了一會兒,說:“我也說不準。不過,他的身體可能不像大家看到的那麼好,因為有一兩次,我們單獨聊天的時候,他的表情忽然顯得很痛苦。我問他,他卻說沒什麼,只是有點兒頭疼……他是個很堅忍的男人,我想,如果那種疼痛不是非常厲害,他不會表現出來。”

    普克深思片刻,忽然問:“去年下半年以後,他有沒有請過病假?也許並不是病假,總之是離開辦公室一段時間。”

    何真回憶了一下,說:“好像是有一次……對了,就是那次我看見他頭疼之後幾天的事情。我記得自己還問過他,有沒有檢查出什麼結果,他輕描淡寫地說什麼都沒有,以後就沒再提過這件事了。時間……大概是十一月下旬。”

    “你們單位的人看病,一般去什麼醫院?”普克急切地問。

    何真告訴了普克他們常去看病的幾家醫院,普克向她道過謝離開後,立刻打電話,將這個線索通知了彭大勇。

    3

    按照普克從何真那裡得來的線索,彭大勇很快從一所醫院中查到了所需的資料。

    去年十一月下旬,一位名叫陸天誠的患者曾去該醫院為頭痛症就診。在經過繁瑣的各項檢查後,院方初步診斷該患者腦部長有一個惡性腫瘤,並且已經發展到中晚期。院方建議該患者抓緊最後機會接受治療,但不知何因,該患者向醫院表明要回家徵求家人意見後,便再也沒有來過醫院。

    為陸天誠做診斷的是醫院腦外科專家李主任。他告訴普克、彭大勇,當時陸天誠的病情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如果再拖一兩個月,就會錯過最後的治療時機。一旦進入晚期,病人就會隨時出現生命危險,並且除了等死,再也沒有辦法挽回了。

    “後來我偶爾想起那個病人,還會暗自納悶,”李主任說,“為什麼明知自己的病情那麼嚴重,卻再也不來醫院治療了?是不信任我們這裡的醫療水平,轉到其他醫院去了?還是對病情悲觀失望,沒有治療的信心?當然也有可能是經濟方面的原因。”

    普克問:“像他這種病情,如果在你們醫院治療的話,大概要花多少錢?”

    李主任大概見慣不怪,語氣輕鬆地說:“他們是公費醫療,大部分費用都可以報銷。個人需要承擔的,也就是兩三萬吧。當然,這只是初期的費用,以後要維持治療,當然數目會更大。”

    普克心裡嘆了口氣,他早就為陸天誠家算過賬,知道以陸天誠的收入、開支情況,家中的積蓄實在不容樂觀。普克不禁想,當一向對自己十分苛刻的陸天誠,聽到面前這位主任輕描淡寫說出這個數目時,不知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普克說:“李主任,您說這只是初期的費用,那就是說這麼一次治療,並不能將陸天誠的病徹底治好?”

    李主任笑了笑,臉上流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說:“你們可能不瞭解情況,他患的是惡性腫瘤,也就是癌症,而且是在腦部,已經發展到中晚期,這是什麼概念?如果不治療,他最多也就是半年。治療成功,半年基本不成問題,但究竟能延長多久,誰也不能保證。現在醫學技術雖然進步了,癌症也能夠治療,但卻不是能夠治癒。這個意思,你們明白嗎?”

    普克並不介意李主任的態度,又問:“這些情況,當時您都告訴陸天誠了?”

    李主任點點頭,說:“他再三要求我告訴他實情,說不管什麼情況他都能承受。我看他挺冷靜,而且老實說,現在很多病人的醫學常識都比以前豐富了,你就是瞞他,他自己也能感覺到。所以我就如實告訴他了,當然還是鼓勵他要樂觀,如果積極配合醫院治療,說不定延長個十來年也是有可能的。”

    “當時他很冷靜?”彭大勇問。

    “開始的時候嘛,每個病人都差不多,會表現得很震驚,他也一樣。”李主任不帶什麼感情色彩地說,“不過很快他就平靜下來了,還說其實他早就有預感,因為頭部疼痛得不正常。現在得癌症的人很多,像他這種表現的,也不算特別。對我們來說,這才是正確的態度,怕是沒有用的,就是要冷靜下來,樂觀地接受治療,才能多一分生的希望。”

    普克想了想,問:“他最後確定自己的病情,是在什麼時候?”

    李主任翻了翻記錄,說:“是12月5號,我把會診結果通知了他。”

    普克遲疑了一下,還是問:“李主任,您說如果陸天誠不採取任何治療的話,最長能夠活多久?”

    李主任看了普克一眼,垂眼看著桌上的記錄,說:“根據他的病情,我們預計不超過半年。當然,特殊情況也是有的。他現在……怎麼樣了?”

    普克沉重地回答:“他已經……死了。”

    4

    普克又一次找到陸天晴。他的心情有些沉重,而陸天晴十分敏感,從普克欲言又止的表現,隱隱猜到了什麼。

    “有結果了?”陸天晴搶先問道。

    “如果沒什麼意外,”普克有些艱難地說,“應該算是有結果了。不過我們還在尋找最後的證據。”

    陸天晴目不轉睛地看著普克,問:“結果……是什麼?”

    普克搖搖頭,說:“對不起,現在還不能說。”

    “就是說,”陸天晴猜測著,“結果出人意料?”

    普克笑笑,用沉默表達了他迴避的態度。不知為什麼,面對陸天誠的妹妹,普克他們所推測的真相,似乎顯得格外殘酷。

    陸天晴默默地看了普克幾秒鐘,顯然明白普克沉默的意思。她並沒再追問,而是當著普克的麵點燃一支菸,深深地吸了兩口。噴吐出來的煙霧氤氳了她的臉,也遮擋了她的目光,令普克無法捉摸她此時的心情。

    “那麼請問,”陸天晴語氣平淡地問,“你來找我,有何指教?”

    普克用盡可能友好的語氣說:“我想再問一些你哥的情況。”

    陸天晴一笑,提高聲音:“我記得你們已經盤問過我了!”

    “事情有新的發展,”普克完全能理解陸天晴的牴觸,保持平和的態度,解釋,“你是你哥關係最近的親人,我們想再瞭解一些情況。”

    陸天晴沒有馬上回答,又深吸一口煙。普克耐心地看著。他注意到,陸天晴與別的女人抽菸有所不同。普克所見過的抽菸女人通常有兩種,一種混跡於市井,舉止粗俗,抽起煙來和男人無異,大大咧咧,完全不顧儀態。還有一種則相反。她們往往是些職業女性,崇尚“小資”,抽菸對她們來說,並不一定是生理需要,而是一種優雅的符號。

    而陸天晴抽菸,卻給了普克另一種感覺。她每吸一口,都是深深地吸、深深地咽,動作緩慢徹底,彷彿一個瀕臨窒息的人,需要得到空氣的解救。每一口煙下去,香菸就燃掉一大截,可見吸力之猛。

    然後,她會再像呼吸一樣,把那些煙全部噴出來。這時的煙霧,似乎成為她氣息的一部分。她任憑它們圍繞著她的臉,遮掩著她的眼神,直到煙霧漸漸散去。

    令普克微微奇怪的是,這樣一種近乎歇斯底里的抽菸方式,給他的感覺並不是這個女人對香菸的飢渴,卻像是一種對自己的憂愁,甚至是……絕望。普克默默看著陸天晴的一舉一動,無法解釋內心的好奇。他忽然發現,此時的陸天晴似乎與他之前印象中的有些差別,可一時間又無法辨別,這差別究竟是什麼。

    陸天晴已經抽了半支菸,但她似乎不再打算抽完,將剩下的半支掐滅。她瞥一眼一直等著的普克,表情有些複雜。

    “我能說的確實都說了。”終於她淡淡地說。“不管你們需要的是什麼。”

    普克說:“別的都沒什麼了,我只想問問,關於你哥身體的情況。”

    “身體?”陸天晴揚起眉毛,很快回答,“我哥身體一向很好。”

    “大部分人對他都是這種印象。”普克說,“不過我想問的是,最近……尤其是這大半年以來,據你所知,他的身體狀況怎麼樣?”

    陸天晴語氣肯定地說:“就算前陣子流感橫行,他都沒染上。”

    “我指的不是感冒,”普克婉轉地說,“可能是別的更嚴重的病症。”

    陸天晴看著普克,皺起眉頭,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說我哥的死跟他的身體狀況有關?”她有些氣憤,冷笑道,“難道我哥腦漿崩裂死在清江舊大橋底下,不是因為別的而只是因為他病了?”

    普克心平氣和地說:“我說了,新情況比較複雜。你只要把你知道的情況告訴我就可以了。”

    陸天晴沉默著,努力剋制自己的情緒。一會兒,她恢復了平靜,說:“對不起,我只是覺得有些荒謬。但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直到我哥死前,他給我們的印象都是身體很好,一切正常。唯一的小毛病就是偶爾會頭痛,但那也只是因為他有失眠的毛病。據說那是現代人亞健康的基本症狀。”

    普克聽陸天晴一口氣說完,點點頭,問:“你哥買過保險,這事兒他有沒有告訴過你?”

    陸天晴一愣,停了停,有些驚訝地問:“我哥……買過保險?”

    “根據我們的調查,不僅買了,而且買了不少。”

    “什麼險種?”

    “人壽保險。”普克說,“也就是說,如果你哥出現人身意外,有可能從保險公司獲得賠償。”

    陸天晴深吸一口氣,說:“我明白了。你們懷疑我哥是蓄意騙保。”

    “這並不是結論。”普克說,“我說了,我們正在尋找證據。”

    陸天晴沉默了一會兒。她的眼裡有著顯而易見的痛苦和黯然。

    “我哥……”她困難地說,“不會那麼做的。”

    普克不說話。

    “就算他得了病,”陸天晴抬起頭,幾乎是哀求地說,“可他那麼愛陳虹和凡凡,他怎麼捨得去死呢?就算還能活一天,他也會和他們一起度過……你們肯定弄錯了!”

    普克嘆口氣,說:“也許正因為愛他們,他才想給他們安排一個好的未來。”

    陸天晴眼圈一紅,但她立刻轉過身,抬手擦掉眼淚,不讓普克看到。

    “我什麼也不知道。”陸天晴背對著普克,用隱忍的聲音說,“我也不想再知道什麼了。要是沒什麼事兒,我就走了。”

    普克只能說:“如果想起什麼,隨時和我聯繫。”

    陸天晴沒說話,也沒轉過身來,默默站了一會兒,快步離開了。

    5

    來自於法醫中心的消息,再次證實了普克的猜想。

    通過對陸天誠屍體的病理解剖,在陸天誠腦部發現了體積驚人的腫瘤。從腫瘤所處位置及體積來看,陸天誠即使不因外傷致死,不久也將死於腦部病變。

    普克拿著陸天誠的屍檢報告。說不出為什麼,他感到悵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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