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範麗華告訴季宛寧,她之所以在認識高山之後不到一個月,就和高山悄悄在外租了房子用來約會,是因為她被高山的幽默、熱情和體貼所吸引。其實,即使範麗華已經答應季宛寧,要對季宛寧做到毫無隱瞞,實際上她還是沒有勇氣說出最真實的原因。
範麗華怎麼有勇氣對季宛寧說“我沒辦法抗拒從高山那裡獲得的性的快感”呢?不,四十二歲的範麗華,國有大型企業的副總範麗華,與丈夫維持了近二十年平靜婚姻的範麗華,有一個十七歲女兒的範麗華,無論如何沒有勇氣對年輕的季宛寧說出這句話。
然而,範麗華心裡對此非常清楚。如果不是因為和高山在一起時,能夠從中體驗到無窮無盡的性高潮,向來具備保守家庭觀念、凡事謹慎小心的她,又怎麼可能冒著那麼大的風險,和一個比她年輕七歲的男人租下一套房子,固定地、長期地避開所有人的耳目,保持著隱秘的情人關係呢?
當範麗華在公司裡難得閒下來時,當她回到家中,面對著再熟悉不過的丈夫、女兒時,她的心裡曾無數次地湧起恐懼和悔意。真的,範麗華曾無數次地警告自己,這樣的行為是對家庭最殘酷的背叛,是對自己事業最可怕的威脅,是對過去數十年付出的所有努力的玷汙。她命令自己,立即停止這可怕的行為吧,立即中止與高山之間這種令人羞恥的關係吧,立即忘卻那些難以言述的快樂,回到丈夫和女兒身邊、回到生活的正軌上吧!
範麗華甚至也確實開始把這些決心付諸於實踐了。她將高山約到他們租住的房子裡,嚴肅地、毫不含糊地告訴高山,他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不能再做對不起雙方家庭的事,不能再把兩人的事業都懸繫於這種危險的關係之上了。甚至高山也和她有著相似的想法,同意她的建議,答應這是兩人最後一次私下見面,從此不再有任何個人來往……
可是,接下來,當他們發誓的話音還沒落時,他們互相凝視對方的眼睛裡,便又燃燒起了熊熊火焰,慾望頃刻間便控制住他們所有的神經,使得他們像是飢渴了很久的情侶一樣,猛地撲上前,緊緊地擁抱對方,緊得他們都透不過氣來。剛才還信誓旦旦的決心,在這擁抱的瞬間,一下子飛得不知蹤影。
然後,他們又陷入到彼此的身體中去了。如同初次從性愛中獲得快感的青年男女,他們對彼此的渴求似乎永遠是新鮮的、狂熱的、無法克服也無法解釋的。他們拼命地佔有著對方的身體,也拼命給予著對方自己的身體,在肉體與肉體的廝磨中,所有的理性都灰飛煙滅,只剩下那些脆弱的敏感的神經,在盡情地體驗著每一個動作所帶來的快感……
範麗華真的想不通,為什麼她和高山的感覺神經會如此特別呢?為什麼他們會對彼此的身體如此需要如此渴求,以至於他們可以拋卻他們一向並不缺乏的理性呢?為什麼他們可以與各自的配偶相安無事、偶爾有一次乏味的性愛,而在他們兩人做愛時,卻有那樣強烈的不可捨棄的感覺呢?
這是多麼難以解釋的世界啊……
範麗華一次次的努力,都在和高山新的一次次性愛中失敗了。直至後來,她已經喪失了這種努力的信心,轉而開始寄希望於他們行為的謹慎,不讓這種關係在彼此的日常生活中留下任何蛛絲馬跡。雖然兩人見面時總是處於極度的非理性狀態,但當他們一先一後離開那套房子時,他們已經恢復了平日人前的冷靜和理智,變得鎮定自若,不動聲色,僅僅在內心深處還回味著剛才體驗過的美妙感覺。日子一天天過去,範麗華的生活看起來和從前一樣,去公司,回家,處理工作,應付家務,平靜而忙碌,優越而充實,漸漸的,僥倖心理日益壯大,最終不可避免地取代了內心的警惕,直到兩星期前的那個上午。
當時,範麗華正在和公司幾位下屬討論某項工程計劃,她像平時一樣穩重、端莊,臉上化著恰到好處的妝,身上是得體的著裝,巧妙地遮掩了她的真實年齡,使她在身為公司領導的同時,並沒有失去成熟女人的魅力。下屬們很尊重地向她陳述了自己的建議,然後等待著她從容自如地發表她的意見……就是在那時,她的助理小趙給她送來了那封信。那封信夾在很多日常信件中,被小趙細緻地放在了最上面。
“範總,有您一封特快專遞。”
小趙把所有信件輕輕擺放在範麗華桌上,便退出了辦公室。那封特快專遞是鮮豔的藍色封皮,安靜地、不引人注目地躺在所有信件的最上端。範麗華嘴裡繼續和下屬們說著話,眼睛隨意地在特快專遞的信封上掃了一眼。寄信地址是本市一個陌生的地址,寄信人是一個陌生人的名字。範麗華的目光滑了過去,準備等工作忙完再拆看那些信件。
可是忽然間,說不清為什麼,範麗華的心怦怦緊跳了兩下。她的目光再次掃向那封鮮藍色信封的特快專遞。陌生的本市地址和陌生的姓名。範麗華對自己的業務範圍很熟悉,只是一眼便可確定,這不是與自己有公務關係的信件。
那麼會是誰呢?範麗華莫明其妙地走了神,把話停下來,扭頭看那封信。
下屬們都安靜地看著範麗華,範麗華心裡隱隱出現了一種不安的感覺。她轉回頭,想繼續和下屬們的討論,但有一位下屬十分善解人意,笑著請範總先看看她的特快專遞。範麗華猶豫了一下,努力剋制住內心那種無名的不安情緒,堅決地把頭轉回來,接著對下屬們談起自己的想法。
直到大家都離開辦公室,範麗華才拆開那封信。在拆信過程中,她的呼吸難以解釋地急促起來。大信封貼得很結實,撕來撕去撕不開,最後範麗華用剪刀將它剪開,倒過來在桌子上磕了幾下,兩張薄薄的紙片從裡面飄出來,落到桌上。有一張上只有一行電腦打印出來的字:請於一天內把五萬元人民幣存進這個賬戶。後面是一串數字。範麗華心裡那種不安更強烈了,她伸手拿起另一張背面向上的紙,翻過來一看,立刻呆住了。
這是一張電腦打印出來的照片。畫面不是很清晰,但範麗華還是一眼就能看出,這竟是一張自己正在和高山做愛的裸照!
範麗華猛地將照片翻過來扣在桌面上,“砰”地站起身,並下意識地抬頭張望了一下。辦公室裡只有她自己一個。她像是突然進行了一次百米衝刺似的,呼吸控制不住地急促起來,心臟跳得很慌亂,大腦也有短暫的混亂。過了兩分鐘,她才拼命使自己鎮定下來,坐回椅子,將那張照片再次翻過來細看。
沒錯。這並非範麗華的幻覺。的確是一張範麗華和高山做愛的裸照。
照片裡是範麗華和高山的上半部身體。範麗華在前,高山在後,他們的臉都朝向鏡頭方向,他們的身份因此而暴露無遺。兩人的臉上都泛著光,那是因為他們在大量出汗。範麗華微微閉著眼睛,高山則像在凝視著前方。他們臉上的表情都很複雜,像是既痛苦,又快樂。範麗華離鏡頭更近,赤裸的胸部格外顯眼,飽滿的乳房略有些下垂,高山的手從後面伸過來,緊緊捏著這兩隻乳房,手指的深陷顯示出乳房柔軟的質地,有種驚心動魄的刺激。他們的身體貼得很緊,無須任何說明,就能看出他們正在進行什麼樣的行為。
範麗華像是跌入了深深的水底。她閉上眼睛,必須很用力才能保持自己的呼吸。在看到這張照片之前,在那些一邊享受著性愛一邊提心吊膽惟恐洩密的日子裡,範麗華也曾有過無數的擔心,但即使最可怕的假想,也沒有眼前的照片這麼具體,這麼真實,這麼無可抵賴,這麼令人恐懼。
天哪!
範麗華只恨自己不是在一場噩夢裡。她無論如何沒有想到,事情竟然會以這樣一種殘酷的形式衝向自己,毫無預兆,卻是如此強大的殺傷力。在短暫的幾分鐘裡,她真希望世界就在這一刻爆炸掉,讓自己和所有的人一起同歸於盡,以免日後遭受可以想像的羞辱和折磨。
然而範麗華畢竟是範麗華。很快的,她就從這種於事無益的空想中掙脫出來,再次拿起那張照片,帶著窒息般的痛苦仔細端詳。這一次,除了畫面上令人心驚的兩個裸體之外,範麗華很快辨認出了這張照片中的背景。她的心臟再一次狂跳起來。
這張照片,竟然是在範麗華和高山租住的房子裡拍的!
深藍的純色床單,因為高山說過喜歡,範麗華悄悄買來鋪在床上。在畫面中,這深藍的顏色將赤裸的身體襯得格外突出。對面的牆上,掛著一張莫奈油畫的複製品,雖然因為焦距的關係模糊不清,但大致的輪廓和色調還是能夠確定。雖然僅此兩樣可以作為參照物,但足以讓範麗華相信,這的的確確是他們那間臥室的環境。
對範麗華來說,這一點的認定,實在是件可怕的事情。
事實上,當範麗華和高山租下這套小居室之前,他們曾在數家飯店的客房中做過幾次愛。也正是因為那幾次做愛的極度誘惑,才使得他們最終下了決心,孤注一擲地快速租下那套房子。雖然在飯店開房間的過程中,兩人都非常小心謹慎,但那畢竟是他們不熟悉的外部環境,如果說在那些地方出現意外,並不是不可理解的事情。
而現在,竟然是在他們自以為最安全的地方,出現這樣的事情。在租房時,考慮到兩人的安全因素,他們小心周到,照顧了方方面面的細節,在地理位置較偏僻的地方找到這套房子。所有的聯繫都是高山單獨出面,自然他用的是假身份假姓名。房租一次性付了整整一年,這令房東頗感滿意的行為,其實是為了儘可能減少和房東的接觸。房子裡生活設備齊全,除了必須自備的床上用品之外,無需他們添置任何器具(事實上只有床才是他們必不可少的需要)。那條床單,還有枕頭、毛巾之類的小東西,都是範麗華自己悄悄買了,獨自開車送去的。
當他們安頓好一切,正式開始使用這套房子約會後,每一次的見面都非常謹慎。雖然他們總是不斷地渴望對方的身體,但他們卻一直努力將這種慾望剋制到最低限度,使得兩人的約會次數保持著每週兩次的頻率。每次見面時間大致是固定的,如有變化,事先會通過電話告知對方,再另行約定時間。他們都小心地前往那套秘密住所,注意觀察是否有人發現他們的行蹤。在那套房子附近,兩人絕不左顧右盼,對於偶爾擦身而過的鄰居熟視無睹,直接地、快速地開門進入。並且,無論是來還是離開,他們從未一起並肩走過,總是隔開一段時間,先後行動……
所有這些細節,他們都那麼謹慎,難道這還不足以保證他們的安全麼?
可是,事實就是這麼無情。儘管他們慎之又慎,這張以他們租住房子臥室為背景的可怕照片,還是突兀地出現在範麗華眼前,無可改變。對範麗華來說,這就意味著,不僅她和高山的關係已經被人發現,而且這個發現是如此深入,甚至徹底進入到他們最隱秘的空間,以他們全無覺察的形式對他們實施窺探,並且成功地掌握了證據——足以致使他們倆身敗名裂的證據。
天哪。那人是怎麼辦到的?
範麗華充滿恐懼地看著這張照片。她無法確定這張照片是什麼時候拍攝的。照片中她和高山的狀態,顯然是他們做愛時經常採取的體位之一,因此沒有任何特殊性可以幫她確定出做愛的時間。兩人都是赤身裸體,因此也無法以身上的衣物來確定這是哪一次的做愛。背景是臥室裡掛有裝飾畫的那面牆,他們的床正和那面牆相對……
想到這裡,範麗華打了個冷戰。她忽然從這個畫面中發現了一個現象,那就是她根本弄不明白這張照片是從哪兒拍攝的。因為如果想拍下照片中這個角度的畫面,必須從床頭的位置。而他們的床頭也是一面牆,這面牆嚴嚴實實的,沒有任何可以供外人窺視的窗戶!那麼,那個人是怎麼拍到這張照片的呢?
範麗華閉上眼睛,努力回憶那間臥室裡的每一個佈置和擺設。她算得上一個細心人,能夠清楚地記得,臥室裡只有一張大床,床頭的兩邊各有一個床頭櫃。其中一個床頭櫃上放著一盞式樣陳舊的檯燈,那是房東家原有的,他們沒有另外再買。另一個床頭櫃上則只擺著幾本範麗華拿去的雜誌,還有盒裝的具備特殊用途的溼紙巾。除此之後,帶窗戶的那面牆前,擺著一個帶穿衣鏡的大衣櫃。除此之外,這間臥室便沒有其他任何傢俱了。
如果偷拍照片的人是從窗戶那下手的,比如像電影裡所描述的那樣,從對面那棟樓的某個房間用長焦距相機拍攝,那麼畫面就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基本是正面的,而會有相當大的傾斜角度。這一點兒範麗華可以很確定,因為她對自己和高山做愛的體位相當熟悉。當他們以這種體位做愛時,面孔一定正對著床頭那面嚴嚴實實的牆,不可能被人用相機拍下卻一無所知!
可是再看一眼照片,裡面的一對男女,分明就是範麗華和高山的面孔,而且那種表情和體態,範麗華絕不可能弄錯的。並且當範麗華再次細看照片時,發現高山右肩稍下的地方,清清楚楚的長著那顆黑痣,她自己左乳上方的那顆小痣也同樣清晰可見。這使得範麗華期望這張照片純系偽造的念頭完全破滅了。
不可能有別的解釋了。不管那個人是怎麼辦到的,總之,他,或她,已經成功地拍下了範麗華和高山做愛的場面。顯然這並非一日之功,顯然這人對範麗華的情況掌握得很清楚,將一封特快專遞以準確的地址和郵編髮到了範麗華的單位來。
想到特快專遞,範麗華忽然意識到什麼,抓起那個豔藍色的大信封仔細研究,想從上面的寄件人姓名、地址或者字體中辨認出什麼跡象來。然而她失望了,所有的信息都是陌生的。那個寄件人的姓名居然是可笑的“王阿福”,範麗華即使再笨,也不會相信那個敲詐者會將自己的真實信息留在這個信封上。信封上的字跡歪歪扭扭,像是一個半文盲的傑作,稍一動腦筋,就能猜出不是正常的筆跡。對一個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偷拍下這種照片,並將之用於一場敲詐的人來說,以隱蔽的身份給範麗華髮一封特快專遞,實在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情。更何況,也許那人早就斷定了,範麗華絕無膽量報警。
是的,當範麗華從最初的震驚中清醒過來時,第一個念頭就是:絕不能報警!緊接著她就明白,這已是一個難以躲過的災禍,而且必須由她自己的力量來承擔了。
隨著那張照片同時寄來的另一張紙片上,只用電腦打印出一句簡單的話:請於一天內把五萬元人民幣存進這個賬戶。
話說的客客氣氣,清清爽爽,彷彿這是和範麗華之間一個確鑿無疑的約定,此刻在提醒她將其實現。一句囉嗦話都沒有,既不多餘地說明自己的目的,也不聲色俱厲地加以威脅,只以一句簡單的話和一串數字完成這封信的使命。而這對範麗華來說,已經足以說明這一切並非善意的玩笑,必須——別無選擇地——按照信上的要求去做。
範麗華明白,她非按照這封信上的要求去做不可。可是她也明白,如果只是單純地服從,她是不可能換來自己期待的平安結果的。信上沒有說如果範麗華不服從會發生什麼事,同樣,也沒有說明如果範麗華服從了,又會有一個什麼樣的結局。這就意味著,就算範麗華付出了這筆錢,這件事也不會就此結束。而以後會發展到什麼程度呢?這,範麗華無論如何不敢想像,也想像不出。
範麗華面臨著這個巨大的嚴峻的兩難問題,苦苦思慮了好久。最後她決定暫時剋制自己的情緒,按兵不動,先觀察一下事態的可能發展方向,然後再做決策。另外,雖然這是關係到她和高山兩個人的事情,但她還是決定先不告訴高山。也許這是因為範麗華內心存有僥倖心理,希望事情能夠在她個人的力量之下很快解決,從而避免給高山造成不必要的心理壓力。那張紙片上不是要求範麗華於一日內將五萬元人民幣存入提供的賬戶嗎?範麗華決心冒險瞭解一下,如果她沒有執行對方的命令,將面臨著什麼樣的結果。
這一天,範麗華仍然保持鎮靜的外表,像平時一樣處理公司事務。晚上她推掉了一個原定的約會,早早回到了家。像平時一樣,丈夫楊建國正在做晚飯,對她這麼早回來表現得有點兒意外,但在看到範麗華的臉色後,隨即又有了自己的理解。
“你不舒服?”楊建國隨口問道,並沒有特別在意的樣子,“臉色不好嘛。”
範麗華很慶幸自己不用編造理由了。她臉色灰暗,疲倦地回答:“是啊,有點兒不舒服。大概太累了。”
然後,範麗華就自然而然地告訴丈夫,自己不想吃晚飯,先回房間休息了。丈夫沒有追問她什麼,也沒有表現出過多的關心。這是中國中年夫妻的典型狀態,平淡的對話,輕飄飄的關心,似乎對彼此的一切都習以為常。晚上範麗華安靜地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想那些令人煩躁的心事。後來楊建國上了床,鑽進他自己的被窩,舒舒服服地躺下去。直到這時,他像是剛想起來妻子不舒服,隨口問了一句。
“好點兒了?”
範麗華躺在自己的被窩裡,語氣平淡地回答:“沒事兒,好點兒了。”
然後他們便關了燈,像往常一樣默默地,各睡各的了。當然,這個晚上,範麗華的輾轉反側、徹夜難眠,是很容易理解的事了。直到快天亮時,她才迷迷糊糊睡著,可很快被一個可怕的噩夢驚醒了。在那個夢裡,範麗華看見無數張裸體的照片在眼前飄,她跳起來去抓,卻無論如何抓不著……
這一天,範麗華黑著眼圈疲倦不堪地去公司上班。她硬熬著不去想那件事,讓繁忙的工作佔據自己全部的思維。看起來一切都還平靜,晚上她便撐著去參加了一個必要的應酬,喝了一點兒酒,昏昏沉沉地回家。到家時,女兒楊春正好從她自己的房間裡出來,看到範麗華的樣子,顯得有點兒不以為然。
“媽,你又喝多了吧?”
楊春已經十七歲了,在範麗華不知不覺的時候長成了大姑娘,母女之間的溝通僅限於生活細節,再沒有其他。有時候範麗華看見女兒青春煥發的身體,就會有種隱隱的說不清的惶惑,似乎自己的美好年華都轉移到女兒身上去了,這讓範麗華感到手足無措,不知該怎麼面對她。
好在有酒精做幌子,範麗華誇大了自己的醉態,含糊地說:“你……你怎麼還不睡?”
“你什麼時候見我晚上十點鐘就睡的?”楊春的語氣裡流露出不滿,低聲嘀咕了一句,“就顧你自己……”
範麗華覺得自己頭大如鬥,實在沒有力氣去揣摸女兒的心思,胡亂敷衍了兩句,便回到自己的臥室。丈夫躺在床上看書,見她這時回來,只是抬了抬眼皮,輕描淡寫地說了句“回來啦”,眼睛又回到自己的書上去了。範麗華覺得累極了,她甚至懶得去洗漱,脫了衣服就上床了。也許是因為酒精的作用,這一夜居然睡得很踏實。第二天一早,範麗華睜開眼,想到今天並沒有天崩地裂,她忽然又天真地對那件事抱以幻想,以為那也許真的只是個玩笑罷了。
可等範麗華上班之後,過不多久,她便收到了第二封特快專遞。這一次,信封裡又多了幾張照片,每張都那麼觸目驚心,每張都像一顆炸彈,簡直在瞬間就把範麗華的心理防線擊破了。除了照片,仍是一張紙片上電腦打印出的一句話:請於一天內把十萬元人民幣存入這個賬戶。接下來是一串冷酷的數字。這一回,範麗華連一分鐘都不敢多耽擱,迅速開車趕到銀行,從自己的私人賬戶裡取出整整十萬人民幣,立刻轉入那個賬戶之中。
十萬元哪!範麗華像是被挖去了身上的一塊肉似的,疼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她雖然稱得上位高權重,但向來謹慎守法,除了那些大多數領導都能心安理得享用的小外快之外,不敢額外佔有任何的國家財產。範麗華的大部分收入,在家裡都是透明的。雖然楊建國並不掌握家庭的財權,但每一筆存款他都知道。那些錢,範麗華怎麼能動?可是現在,一下子就從她身上挖去了十萬元,她已經沒有多少可動用的資財了,如果事情根本沒完,她該怎麼去應付呢?
範麗華不得不給高山打了個電話,要求和他見面。讓高山意外的是,範麗華提出的見面地點不是在他們那套房子裡,而是在外面的一個茶樓。當然高山很快便明白了範麗華的苦衷。見面後,範麗華像是和地下黨的同志接頭一樣,以極低的聲音儘可能簡潔地告訴了高山那個突發事件,然後目光便像釘子似地盯在高山臉上。
高山的表現和範麗華預想的差不多,雖然臉上強作鎮定,但那充滿恐慌的眼神說明,這件事對他而言,同樣是一個極其可怕的災禍。
“先別慌,先別慌……”高山努力剋制著,安慰範麗華。
他的這種態度雖然並沒有什麼實際效果,但卻令範麗華心頭一熱,給了她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儘管直到半個小時之後,高山也沒說出新的內容,但無論如何,他還是表現出了一個男人的強硬姿態。至少他沒有當場崩潰,也沒有不負責任地怪罪範麗華,甚至沒有表示出對他們這段關係的懊悔——這可是很多看似男人的男人們常有的反應啊。為此,範麗華感激高山,她鼓起勇氣告訴高山,這件事將由她來全力承擔。
“要是鬧開了,我就說是我勾引你的。”範麗華神情黯然地說。只是想像這個場面,她心裡便有種被扒光了衣服在眾人面前遊行的痛苦,但她仍是勇敢地這樣說了。“這樣你就不會太被動……”
高山眉頭緊鎖,一個勁兒搖頭:“別說傻話。要承擔責任,也是我們男人的事情。”
聽了高山這句話,範麗華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忽然之間,她覺得最初將自己引入迷途的那種對高山肉體的迷戀,一下子發生了改變,不再僅僅是淺薄的肉慾,而是變得純潔了,高尚了,上升到了情感的層次。這樣一來,範麗華身體裡某種力量被激發出來,她再次決心,為了高山,她可以犧牲自己。當然,為了保護高山,她更要竭盡自己的全力,支撐到最後一刻才會放棄努力。
和高山的會見毫無實質性的結果。他們當然不敢再去那套房子了。如果那個人能夠在他們毫無覺察的情況下,偷拍到那麼清晰的照片,當然也能窺探到他們其他的任何舉動。好在房子還有半年的期約,暫時不必去處理。一切等這件事解決之後再說。他們商定,近期以來,他們儘量不要聯繫了。因為很難設想那個人是否會無時無刻地跟蹤他們。如果有緊急情況,先用電話聯繫,然後再見機行事。
他們也談到了錢的問題。在茶樓略顯昏暗的光線裡,高山只說不能無限制的給錢,因為那完全可能是一個無底洞。
“以我們的能力,怎麼可能奢望填滿一個無底洞!?”高山臉上的表情像是在質問一個假想出來的敵人。
但如果不給錢,又該怎麼辦呢?高山沒有說,範麗華也沒有問,她知道問也是白問。高山的經濟狀況,以前曾對範麗華提過。他手頭只有少得可憐的私房錢,還必須用來支付一些必要的交際費用。甚至連他們租房的房租,都是範麗華從自己的賬戶裡取出錢交給高山,然後再由高山向房東支付的,她還能指望高山提供什麼支援呢?
接下來,就是茫然地等待。那個人像是滿足了,很多天沒有動靜。範麗華獨自支撐著應付工作生活中的種種局面,在十來天的時間裡迅速地削瘦了。後來,丈夫和女兒同時發現了她的異常,兩人都發表了各自的觀點。
楊建國打量了範麗華幾眼,看不出態度地評論:“最近好像瘦了嘛,皺紋全出來了。”
女兒關心的則是母親的身材,用挑剔的目光看了半天,有點兒羨慕地說:“媽,你是不是吃減肥藥啦?一下子變得這麼苗條。”
範麗華有苦難言,惟盼那個人真的得到了滿足,再也不要來騷擾她的生活,哪怕是眼下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她也情願默默忍受下去。
可是,正像回應範麗華的內心祈願,距第一封信寄來之後的兩個星期,第三封信又來了。又是另一張照片,一句話的紙片。這次連賬戶都沒有寫,想必對範麗華的記憶力頗為放心,相信她不會忘記那一串冰冷的數字。
範麗華只剩下最後的兩萬元私房錢。她全部存入那個賬戶,而這並沒有達到信上所提的“五萬元人民幣”的要求。範麗華清楚,自己的舉動其實沒什麼意義了,但她像是溺水者,狂亂地揮舞著手,試圖抓住任何可能夠著的東西,哪怕只是一根稻草。在臨近崩潰的邊緣,她決定做最後的努力,從外界尋找一些幫助,於身敗名裂之前,獲得一線生機。
於是,範麗華約見了她認為惟一可以信任的好友季宛寧。季宛寧雖然遠比她年輕,但在以前的交往中,表現出了相當成熟的頭腦。而且範麗華知道,季宛寧身為報社記者,曾跑過政法口子,可能會有些比較可靠的關係。雖然範麗華絕不想報警,但到了現在,除了這種變通的辦法之外,她又能有什麼更好的措施呢?
季宛寧在聽了範麗華簡單的陳述之後,果然基本保持了鎮定。而且看得出,她對範麗華的處境頗為同情。這對此時的範麗華來說,多少是一個安慰。後來季宛寧答應盡力幫助範麗華,但是要求範麗華給予她完全的信賴,範麗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當然,範麗華並沒有將所有的細節都告訴季宛寧。不過,她也只是隱瞞了自己最初與高山來往的真實原因,即她對他們從性愛中獲得的那種快感的迷戀與需求。範麗華相信,這部分細節和季宛寧的幫忙沒有太大關係。除此之外,範麗華的確對季宛寧無所隱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