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這麼多的血跡,那是因為劉檢察官總共劃了自己十一刀,左右手臂各兩刀,脖頸上四刀,你可以看到嚴重的地方甚至於把頸部切斷了一半,腹部兩刀,深可見內臟,潘建的驗屍報告上都有註明的。最致命的一刀是在左胸口,右心室三公分,直接導致機械性窒息死亡。”說到這兒,王亞楠重重地嘆了口氣,“我到現在都沒辦法弄明白為什麼劉檢察官要這麼結束自己的生命,甚至於到了自殘的地步。現場……太慘了!”
冰冷的太平間裡,沒有任何生命的氣息,因為在這裡見不到陽光,終年都是陰森森的,寒氣逼人。刺眼的白熾燈照得整個房間彷彿是另外一個世界。
“你真的確定你要見他?”王亞楠不放心地問道。
章桐無聲地點點頭,毅然推開了身邊的王亞楠,面無表情地徑直走向了太平間最裡端的停屍庫。這是一排上下兩層的冷凍庫,總共有二十八個小冷凍櫃。冷凍庫的門把手都是由統一的不鏽鋼製成的。
太平間和停屍房是章桐最熟悉的地方,可是,此刻,站在冷凍庫門前,她卻不知所措。這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沒有問王亞楠具體的櫃門號碼。
“二十二號。”王亞楠低聲說道。
章桐深吸一口氣,輕輕拉開了二十二號櫃門,一股冷氣撲面而來,章桐頓時渾身哆嗦了一下。她伸手拉出了拖床,冷氣散去的時候,她看到了劉春曉的臉。
原來人死後是這麼安靜,除了那令人心碎的慘白,劉春曉的神情是那麼平靜,就彷彿睡著了一樣,嘴角微微上揚,一絲笑意似乎還掛在嘴邊。但是章桐明白,這不是笑,這是人死後面部神經萎縮所引起的肌肉痙攣而已。可是她倒寧願相信這是劉春曉臨死時掛在嘴角的最後的笑容,因為這樣就意味著他的最後一刻至少是平靜和滿足的。
章桐半天都沒有說話,整個人就像傻了一樣,呆呆地看著拖床上躺著的劉春曉。
王亞楠有些擔心了,她伸手輕輕地摟住了章桐瘦弱的肩膀:“小桐,哭出來,哭出來會好一點兒。你這樣子我會害怕的!”
章桐就彷彿沒聽見王亞楠所說的話,只是呆呆地站著,像極了一尊石頭雕像。
“小桐,你倒是哭啊!你哭啊!”王亞楠急了,拼命地推搡起了章桐,“你哭出來會好一點兒,別憋著,我知道你心裡難受!”
章桐輕輕嘆了口氣,搖搖頭:“走吧!”說著,她輕輕地把拖床推了回去,然後用力關上了不鏽鋼門,隨後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太平間停屍房。
在回公安局的路上,章桐平靜得可怕,整個人就彷彿只留下了一個麻木的軀殼,靈魂卻早就不知道飄到了什麼地方。王亞楠偷眼看著章桐,心裡充滿了擔憂,卻又不敢開口安慰她。
直到車子開進了公安局地下停車庫,章桐才終於開口:“我跟你一起去你的辦公室,我想看看現場相片,屍體的相片。”
王亞楠知道往日的那個章法醫終於回來了,她忍不住哭出了聲,用力一把摟住了章桐:“我倒寧願你像電話中那樣對我發火。你別嚇我就行了。你要是出了什麼事,我……我……我不會原諒自己的。你一定要答應我不要做傻事啊!”
章桐微微一笑:“我沒事,你放心吧,我只是想看看。我不會做傻事的!我們都認識這麼久了,難道你還會懷疑我的承諾?”
一聽這話,王亞楠趕緊鬆開了章桐的肩膀,半信半疑地看著她:“你真的沒事了?”
章桐長嘆一聲,神色悲慼:“看來我真是瞞不過你的!我說沒事那是假的,但劉春曉既然選擇自殺,他是個成年人,我也沒有辦法阻止,我只是想看看現場相片,你應該能夠明白我的想法,對嗎?”
王亞楠趕緊一把抹去眼淚,點點頭,伸手拉開了車門:“那就好,快跟我來!”
章桐一走進刑警隊辦公室的時候,就聽見講話聲音立刻小了下來,現在局裡的每個人應該都已經知道劉春曉自殺的事情了。雖然沒有人跟她說話,但是她能夠聽到周圍同事的竊竊私語,能看到他們不安的眼神。她跟隨著王亞楠徑直走向了最裡間的辦公室隔間,這個小小的舉動頓時引來了許多人的關注。直到辦公室隔間的門在自己身後輕輕地被關上後,章桐這才悄悄地鬆了口氣。跨進這個普通的小隔間就意味著遠離身後每個人的視線,她感到很輕鬆。王亞楠走到隔間的窗前,伸手拉上了百葉窗簾,這是她上週才叫人給安上的,這樣一來至少能夠給自己留下那麼點兒隱私的空間。
“坐吧,他們也是關心你。”王亞楠顯然意識到了外面投來的目光和章桐的渾身不自在,“他們沒有惡意的。”
“我沒有怪他們的意思,你放心吧!”
王亞楠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然後伸手拉開了自己面前的抽屜,拿出一本黃色的文件夾:“資料都在裡面,我打算明天報上去給檢察院那邊。”
章桐一邊打開文件夾,一邊說:“和我講一講這件案子吧。”
“前段日子因為劉檢察官出差,所以,他位於三層東頭第一間辦公室的大門一直是鎖著的。今天上午,管理員接到二層東頭第一間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反映說天花板上好像漏水了,滿是半凝固狀態的棕色不明液體,懷疑是地暖漏水,他就趕去檢修。結果在打開頂上那間辦公室緊閉著的房門時,發現了劉檢察官的屍體。”王亞楠刻意沒有直接稱呼劉春曉的名字。
“檢察院當即就通知了我們。等我們趕到現場的時候,發現劉檢察官早就已經去世了,在辦公桌上發現了他的遺言,上面寫著——我受不了了,對不起!”
“這件案子是誰去的現場?”
“潘建。”
“自殺的結論也是他下的嗎?”
“起先我們也是有懷疑,因為劉檢察官坐在自己的辦公椅上,辦公椅離開桌面有大約十公分的距離,可是,辦公椅周圍都是血跡,甚至通過地板的縫隙滲漏到了下面一層辦公室的天花板上,而離他僅十公分遠的辦公桌上卻一滴血都沒有濺到。”
章桐一聲不吭地緊盯著自己面前的現場相片,正如王亞楠所說,劉春曉的身體斜斜地靠在了辦公椅上,腦袋向後耷拉著,雙手也無力地下垂在辦公椅的扶手兩側。因為身上有太多的刀傷,所以劉春曉身上的那件白色襯衣早就被自己的鮮血給徹底染紅了。辦公椅四周也全是血跡。
“現場這麼多的血跡,那是因為劉檢察官總共劃了自己十一刀,左右手臂各兩刀,脖頸上四刀,你可以看到嚴重的地方甚至於把頸部切斷了一半,腹部兩刀,深可見內臟,潘建的驗屍報告上都有註明的。最致命的一刀是在左胸口,右心室三公分,直接導致機械性窒息死亡。”說到這兒,王亞楠重重地嘆了口氣,“我到現在都沒辦法弄明白為什麼劉檢察官要這麼結束自己的生命,甚至於到了自殘的地步。”現場……太慘了!
“可是,現場的一切卻又都讓人無法得出他殺的結論。第一,現場唯一進出的門是從裡面鎖住的,除了清潔工那邊,沒有第三把鑰匙可以開他的門。而窗戶都是緊緊地鎖上的,插銷都是從裡面插上的,現場沒有第二個人存在過的痕跡。可是,這血跡?還有這傷口?小桐,你也看到了,手腕上的那幾道刀傷,還有脖頸上的傷口,人都那樣了,還會用那麼大的力氣捅上自己最後一刀嗎?潘法醫也有這樣的懷疑,可是,他沒有辦法推倒自殺的結論,而且現場的遺書筆跡經過鑑定比對,也是劉……檢察官留下的親筆。”
章桐點點頭,一臉的悲傷:“從法醫學的角度來講,這是完全有可能的。亞楠,你的結論我可以理解,我也不願意去相信劉春曉會選擇自殺這種方式離開這個世界。但是,我們要講客觀事實證據。”
“首先,你看這一張相片,是死者手腕上的傷口,排列很整齊,而且由淺至深,這屬於試探性傷口,我想這是最初造成的傷口。緊接著,死者把刀指向了自己的脖頸處,你看,同樣的情況,排列整齊,由淺至深。”
“但是,你看那一刀,都已經割斷了喉管,人不是會死了嗎?”
章桐搖搖頭,面露苦澀的笑容:“不會那麼快,血液還沒有全部進入人體的肺部,他最多隻會感覺呼吸困難,但是人還是清醒的。根據傷口的深淺,這腹部的傷口深度比較接近胸口的那一刀,所以,這是排列在第三組的。最後,我想,劉春曉最終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把刀插進了自己的心臟。死亡來得很快的。他最後應該感覺不到太多的痛苦了。”
王亞楠都快哭了:“他為什麼要選擇這麼痛苦的方式來結束自己的生命呢?他難道就沒有想過你的感受嗎?”
“十一刀,他肯定猶豫過,可是,最終還是選擇了自殺。”說到這兒,章桐幾乎泣不成聲了。
“那辦公桌上沒有血跡又該怎麼解釋呢?”王亞楠突然追問道。
“他割斷的應該是靜脈,而不是動脈血管。亞楠,你也知道,動脈的壓力比較大,一旦割破,會以噴濺的方式把血液壓出人體的血管,所以才會導致現場會有大量噴濺式血跡留下。但是靜脈就不一樣了,它屬於‘泉湧’式,因為它的壓力沒有那麼大,是‘汩汩’地流出,這樣你才不會在離劉春曉那麼近的辦公桌上看到一滴血跡。而他的辦公椅周圍,包括他的身上,全都流滿了血跡。我不在現場,沒有辦法作出更準確的判斷,但是目前看來,我對潘建的定論沒有異議。”
面對王亞楠難以置信的目光,章桐突然感覺到了一陣說不出的疲憊和頭暈目眩,她趕緊站起身來:“我該回去了,今天出差回來還沒有到過家。”
“我送你!”
“不用了,亞楠,你忙吧,我自己打車回去就可以了。”
說著,章桐強忍著胃部一陣陣的痙攣,轉身離開了王亞楠的辦公室。
直到跨進家門的那一刻,面對著饅頭那一如既往忠實的臉和上下翻飛的掃把式的大尾巴時,章桐再也忍不住了,她伸手摟著饅頭,“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拼命地號哭了起來。撕心裂肺的疼痛就像一陣般,瞬間佈滿了她的全身,她不停地痛哭著,全身發抖,身體縮成了一團,彷彿要把積蓄了整整一生的痛苦都在此時傾瀉出來。
懷裡的饅頭顯然是被嚇壞了,它耷拉著腦袋,滿臉的憂鬱,嗚嗚了幾聲後,隨即輕輕地在章桐身邊趴了下來,用它那大大的狗腦袋如同以往那樣靠近主人,眼神中充滿了同情和悲傷。
這一夜,章桐摟著饅頭的手一直都沒有鬆開過。
鄭俊雅接連兩天做了相同的噩夢,每次都是在尖叫聲中驚醒,渾身被汗水溼透了。母親嚇壞了,趕緊又把她送進了天長市醫院的重症監護室。護士們來回忙亂地替鄭俊雅做著各項檢查,因為還處在移植手術後的觀察期,要不是鄭女士再三堅持把女兒帶回家休養的話,鄭俊雅最起碼還得在醫院裡再觀察半年多的時間。現在,看著女兒沒有任何血色的面孔,鄭女士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恐慌。
由於是進了重症監護室,所以鄭女士不能夠陪伴在女兒的身邊,她焦急萬分地站在醫院的走廊裡,心神不定地看著自己身後那扇緊閉著的大門。
好不容易看見汪松濤推門走了出來,鄭女士趕緊迎了上去:“汪教授,我女兒怎麼樣了?情況嚴重嗎?我會不會失去我的女兒?”
汪松濤微微嘆了口氣:“供體是沒有問題的,很健康,我這一點兒是可以保證的。你女兒這段時間老做噩夢的原因,我想也是因為術後恢復中所服用的甲強龍、環孢黴素等抗排異和鎮痛藥物的反應而已。在術前,我就和你說過,凡是接受器官移植的病人,術後終生都要服用這些藥物,而只要是藥物就都會有副作用,所以,你女兒的大腦神經可能受到了藥物的影響,她當然會做噩夢。換上誰吃這麼大把藥,又是天天吃,也會這樣的,所以呢,鄭女士,你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噩夢總會過去的,休養幾天相信就會好的!你就放心吧。這裡是重症監護室,不允許家屬陪同,你過幾天再來接她出院吧。”
鄭女士只能無奈地點點頭,忐忑不安地離開了醫院。
鄭俊雅雖然不說話,但是她躺在重症監護室的病床上,眼淚卻一下子湧了出來。夢中的景象她記得清清楚楚,而且這個可怕的夢永遠都不會過去,它現在已經如幽靈般地成為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就像心臟成為她的一部分那樣。
輕輕地,她用手去觸摸胸口的繃帶,雖然手術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表皮傷口也已經漸漸癒合了,但是痛苦剛剛開始釋放,母親逃避的眼神讓她隱約感覺到了一種莫名的負疚感。自己病了那麼久,她都已經忘記了擁有強健心臟的感覺了,走路可以不喘,能感覺到溫暖而生機勃勃的血流注入自己的肌肉中去,低頭看自己的手指時,可以為那些粉紅的毛細血管感到驚歎不已。鄭俊雅已經用了太久的時間來等待死亡,接受死亡,她已經開始習慣死亡逐步接近的腳步聲,以至於生命本身對於她來說,已經變得非常陌生。可現在,她竟然能夠在自己的雙手上看到生命,能從十指的指尖上感覺到它的存在,當然了,還有那顆跳動的心臟。
不過,現在她還沒有辦法感覺到這顆心臟屬於自己,也或許,它永遠都不會屬於自己。
小時候,只要一有機會,鄭俊雅都會偷偷摸摸地穿起母親的漂亮衣服。母親忙於生意,總是無暇顧及自己衣櫃裡那些數都數不過來的上好的羊毛衫和綴著如星星般的美麗亮片的真絲外套,因為母親獨特的眼光使然,這些衣服永遠都不會過時。雖然如今這些衣服母親都送給了自己,或者確切點說是在自己考上大學的那一天,母親就非常隆重地把自己寶貝似的衣櫃打開,然後宣佈說,從今天開始起,鄭俊雅可以隨意穿著母親所有的衣服,包括使用母親那些進口的化妝品。但是對於鄭俊雅而言,她卻始終認為,自己只是暫時借用一下母親的衣服和化妝品而已,在她腦子裡,衣服永遠是母親的衣服,而化妝品也永遠都是母親的化妝品。
那麼,這究竟是誰的心臟?鄭俊雅一邊想,一邊用手輕輕地撫摸自己的胸口。
“你醒了?”
鄭俊雅抬起頭,一個胖胖的小護士正站在自己的床前,周圍此起彼伏的機器滴滴聲幾乎掩蓋了護士的腳步聲。
鄭俊雅記不清所有人的長相,而醫院裡每個護士幾乎都長得差不多。
“我做噩夢了,我不敢睡覺!”
“是類固醇的作用,這是你所服用的抗排異藥物的副作用引起的,沒事的,很快就會過去的。”
“我想沒那麼簡單,護士!”
小護士一邊檢查著儀器的讀數,一邊忙著做記錄:“為什麼你會這麼想?”
“你知道我的心臟是誰給我的嗎?我想知道他的名字。我在夢裡總是會夢見他,渾身是血地向我靠近……可怕極了。”
小護士皺了皺眉:“你不該這麼想的,這樣會讓你的精神狀況更加糟糕。你還處在移植手術後的恢復期,心態要平和。”
“可是……”鄭俊雅輕輕地說,“如果那人有家人的話,我是說如果有家人的話,我很想見見他們。”
“我肯定他們不會想見你的,他們剛剛失去親人,心理還沒有恢復過來。再說了,醫院裡有規定,這件事,也就是你的心臟供體來源者的姓名和所有身份信息都是嚴格保密的,你明白嗎?”
“有那麼糟糕嗎?我只是想對他們說一聲謝謝,謝謝他們,我可以不告訴他們我的名字,求你了!”
“不行,鄭小姐,我幫不了你。對不起!”說著,小護士同情地點點頭,轉身離開了病房。
鄭俊雅默默地把頭陷回枕頭裡。她感到很傷心,屋子裡突然變得很冷很冷,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的某個角落,打了個寒戰。
護士值班室裡,剛剛從心臟外科重症監護室查房回來的小護士正埋頭在病歷上查找著什麼。良久,她疑惑地抬起了頭,嘴裡嘟嘟囔囔:“不會呀,奇怪,這上面怎麼會沒有記錄?”自己已經找遍了所有可能記載有移植供體來源的記錄本,也沒有找到重症監護室三號床的那個年輕女孩接受供體來源的相關記錄,可憐的小護士都找暈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小護士神神秘秘壓低嗓門把自己的這個疑惑告訴了好友急診科的護士徐貝貝,臨了,忐忑不安地追問道:“貝貝,你說會不會出了什麼問題?我在心臟外科都幹了這麼久了,還從沒有看見過找不到來源的。”看著徐貝貝半信半疑的樣子,她又強調了一句,“會不會她的供體來源不合法啊?”
“這不可能吧,你是不是偵探小說看多了,唯恐天下不亂啊?”
“你胡說什麼!”小護士生氣了,“這種事情能隨便開玩笑的嗎?你也不想想!現在網絡上流傳說有人偷器官來賣,你知道這事兒嗎?”
“我不經常上網的。”徐貝貝老老實實地承認,“我的房東把網線掐了,很摳門的!我和男朋友現在暫時沒有多餘的錢去申請新的。”
“沒出息的男人!算了,那我告訴你吧。網上說有人參加別人的聚會,結果喝多了,醉了,等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浴缸裡,一浴缸的冰塊,而自己的腎臟沒了。”
“那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出了很多血!等120趕到的時候,失血過多死了唄!現在的人啊,一個器官能賣很多錢的,你不賣,就給你下藥偷,你死不死,和他沒關係!你說這還是人乾的事嗎?所以我懷疑,這三號床的器官就是這麼來的。我見過她母親一面,穿得很珠光寶氣的一個女人,也很驕橫。有錢人嘛,這麼做也是可以理解的!”
徐貝貝呆呆地看著好朋友那不停嘮叨的嘴巴,只覺得自己的後脊樑骨一直在不停地冒冷汗。天底下不會有這麼巧的事情的,可是,那一道道怪異的傷口,還有那死在手術檯上的急診病人,雖然說每一個人看上去都有一種非常合理的死因,但徐貝貝卻還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午上班的時間,徐貝貝趕緊向護士長託詞稱自己不舒服,想回家休息半天,然後不顧護士長一臉的惱火,手腳利索地換好了衣服,一溜小跑地離開了醫院。
局裡的會議室終於重新裝修好了,聽到這個消息後,沒有一個人的臉上不是輕輕鬆了一口氣的表情,除了章桐。
李局的秘書電話通知開會的時候,章桐半天才回過神來,讓身邊的潘建感到莫名的擔心。
現在局裡每一個人都已經知道了章桐的戀人劉春曉自殺身亡的消息,大家心裡都有很多疑問,但是卻沒有一個人會去開口問章桐。更何況自殺也已經成了定論。自殺,並不是一件非常光彩的事,尤其是發生在從事公檢法這些特殊崗位的人身上,所以,劉春曉生前的檢察院領導對外統一口徑宣佈劉春曉是意外心臟病發作所導致心源性心肌梗死死亡,簡單來說也就是突發心臟病病死的。但是,內部系統的人幾乎都知道自殺才是劉春曉真正的死因,而且死狀極慘,簡直就是活活把自己折磨死的。所以,人們就順理成章地都很同情章桐,不忍心去戳她心裡的那個深深的傷口。
裝修一新的會議室裡,警員們很快就陸續到齊了。因為章桐是負責劉建南和李曉楠死亡案件的法醫官,所以,她不能缺席這場特殊的案情分析會。
“都到齊了?好,請王亞楠先向大家介紹一下案情和目前的進展。”李局主持會議一向言辭簡練,開場直奔主題,這也是為什麼大家在他唱主角的會議上從來都不會有打瞌睡的念頭的原因。
王亞楠看了看自己面前攤開的筆記本,略微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後說道:“八月二日凌晨一點五十分左右,建材商人劉建南被小區巡夜保安發現躺在所居住的大樓下面的過道水泥地面上,已經被證實是高空墜落,當時還有生命跡象,120急救車趕到後,被送到最近的天使醫院進行搶救,凌晨兩點十七分,正式宣佈死亡,死因是高空墜落所導致的多臟器損傷和出血性休克。因為案發現場沒有搏鬥過的痕跡,死者為人和藹,並沒有與人結怨,生意場中口碑也不錯,而死因很明顯,據當時趕到現場的派出所同志的報告中所描述,死者是從衛生間窗口失足墜落的,沒有他殺的跡象,所以,我們當時就沒有立案,作為失足墜落致死處理,定為一起意外事故,有自殺的可能。
“但是死者的家屬顧曉娜,她當晚因為孃家有事就臨時回去了。當她得知丈夫墜樓身亡時,就一再堅稱自己的丈夫是被人害死的,並且主動要求章法醫進行屍檢,理由是自己的丈夫是老實人,平時從來都不會得罪身邊人,沒有一個仇人。最終證實,死者劉建南的死因並沒有疑問,但是死者身上的器官摘除手術傷口卻很讓人懷疑,大家可以看一下,這是當時屍檢的照片。”說著,王亞楠把早就準備好的幾張放大的屍檢照片遞給了身邊的人,“大家可以看,死者體內的腎臟和肝臟摘除手術非常草率,草草了事,一點兒都不顧及死者術後的恢復。我們也曾經考慮過是否因為死者後悔捐出自己的器官而想不開自殺了,於是想找到顧曉娜核實情況,但是顧曉娜卻突然消失了。不久就打來電話,態度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聲稱對丈夫的死因不再作任何堅持,只想早一點兒讓死者入土為安。因為沒有立案,所以遵照親屬的意願,我們讓她的家人接走了劉建南的遺體。可是,第二天凌晨,顧曉娜就給章法醫打去電話,又說自己的丈夫是被人害死的,並且懇求我們警方介入調查。”
“那後來呢?”李局問道。
王亞楠再一次看了看筆記本上的案發記錄:“就在那天掛完電話後半小時左右,顧曉娜就自己撥通了120急救電話,等醫生趕到時,她被宣佈死於心臟病突發。我們法醫檢驗後,證實是一種生物鹼毒素中毒所引起的全身麻痺導致呼吸衰竭死亡,死狀和心臟病發作非常相似。”
“她顯然是因為知道內情而被滅口了!”
“我們查過顧曉娜生前的所有資料,這是一個非常顧家的女人,和劉建南自由戀愛,打拼了好幾年,好不容易有了現在的安逸生活,正準備要孩子,就出了這個事情。出於一個女人的本能,顧曉娜不願意相信她丈夫是跳樓自殺的。”王亞楠補充說道,“我後來又帶人去了趟現場,結果在瓷磚底下發現了大量的血跡。經證實,正是死者劉建南的血跡,現場是被人清理過的。而死者劉建南跳樓的位置也很特殊,是從衛生間的窗戶跳出去的,但劉建南身材矮胖,想要在失血那麼嚴重的狀況下再爬上那麼高的窗臺,鑽過窗戶朝外跳的可能性就非常小了。因此我們推測,死者劉建南很有可能是被人從樓上衛生間窗口推出去墜樓導致死亡的。而顧曉娜則是因為在偶然的狀況下發現了劉建南的死因可疑,一再堅稱要屍檢,犯罪嫌疑人擔心暴露,就封住了她的嘴。
“在發生這兩起死亡案件的同時,還有一起案件非常可疑,也是被刻意掩飾成了意外所導致的死亡,那就是天使醫院急診科的醫生李曉楠。據她的護士反映,還有李曉楠的親筆日記所記載的詳細事件經過,李曉楠在注意到了近期醫院急診科病人意外死亡事件離奇增多後,曾經找院方領導反映過這件事。沒過多久,她就死於了一場很特殊的車禍,大家可以看一下車禍現場的監控錄像。錄像中穿淺色衣服摔倒在地的人就是死者李曉楠。”王亞楠示意身邊的王建在投影儀中播放那段短短的雨天錄像,雖然說錄像鏡頭畫面並不是很清晰,但是,已經足以清楚地看到當時的案發場面。
“大家注意看,李曉楠摔倒後,並沒有馬上爬起來。我們都知道,摔倒在車流密集的馬路中央是非常危險的,而像李曉楠這麼一個體質很好的年輕人肯定是會第一時間從地上爬起來,儘快站回到安全島去的。但是,整整二十八秒,死者一直保持著不變的姿勢躺在那裡,最終導致了悲劇的發生。”王亞楠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對面自始至終一直一言不發的章桐,“我們沒有能夠及時找到死者的屍體,當我們能夠順利立案調查這個案子的時候,死者的屍體已經被火化了。我們只能得到一些死者沒有被火化完全的遺骨。而經過化驗,死者生前曾經被人投毒。而她出車禍前的那一刻,正是要前來與我們警方會合。在現場,我們沒有找到死者隨身所帶著的個人用品,當然了,不排除死者出車禍後,當時在場的人中有人順手牽羊拿走了死者的東西。”
“看來這是一起刻意用車禍掩飾的殺人滅口的案件!”
“對,但是我們沒有直接證據,除非找到當時現場的目擊證人才可以進行有效的指證。”
章桐站了起來,走到會議室靠牆處的白板面前,貼出了三張放大的天使醫院病人病歷彙總表,然後迴轉身面對大家說道:“經過一系列對比,我得出結論,這十八個病人之間有著非常重要的聯繫。第一,他們都是由李曉楠接診的急診病號;第二,和他們的醫生一樣,這十八個病人無一例外都死了,或者死在救護車上,或者死在醫院急診搶救室的手術檯上;第三,這十八個病人在生前都在紅十字血液中心那邊獻過血;第四,他們死前,李曉楠都在他們身上發現了或多或少的移植手術縫合傷口。而前面王亞楠所提到的劉建南,就是第十八號死者。”
“這十八個病人的死因呢?都一樣嗎?”李局問道。
章桐搖搖頭:“不完全一樣,有的是車禍死的,有的是跳樓自殺,有的則是自己開煤氣自盡的。總之,經過仔細核查,每一個死者都有一個貌似合理的死因。而每一個死者的身上都有一個奇異的傷口。只是很可惜的是,當我們發覺這個致命的聯繫時,十七具屍體都已經火化了,而最後一個死者劉建南,屍體很快也被家人火化了,所以說,我們除了依據已經死亡的李曉楠醫生生前的筆記本和手術記錄外,證人就只有當時和李曉楠醫生在一起工作的急診科護士了。我懷疑,我們所發現的這些死者的人數還並不完整,肯定還有別的死者。”
“那麼,會不會在這些死者的背後存在著一個嚴密的人體器官盜竊鏈條?”
王亞楠回答道:“很有可能,我們目前就懷疑一個心臟移植患者所接受的供體來源不合法,而心臟供體的DNA檢驗也證實和一個多月前離奇失蹤的醫學院學生杭曉明的完全吻合,我的人正在著手調查這個患者的供體來源。”
聽了這話,李局點點頭:“接下來你準備怎麼做,王亞楠?”
“我想調查這十八個病人在血液中心捐獻時所留下的血型記錄,同時交叉比對近三個月以來我們天長市所有接受供體的手術記錄以及手術所進行的時間和地點。一旦找到吻合的,就進一步深入查找相關責任人員。”王亞楠信心滿滿地回答道。
“我認為王亞楠的做法可行,因為人體器官組織一旦離開人體後,都有相對固定的存活時間,平均不會超過十二小時。按照這樣的範圍來查找,應該沒有問題。”章桐一邊把白板上的病歷紙收起來,一邊點頭贊成。
“那好,儘早找到這根黑色的利益鏈條,抓住兇手!嚴懲犯罪嫌疑人!”李局神情嚴肅地說道。
八月二日,晴,五點四十七分。
此刻我正坐在醫院辦公室的窗臺上,眺望著城市遠處的夜景,一陣冷風襲來,讓我感到了逐漸走近的秋天的滋味兒。遙遠的天邊泛起了微微的魚肚白,新的一天就要開始了。我回想起上次拋開一切工作和責任,坐在這裡看窗外的時候,我的心情還是很不錯的,可是今天,我卻感到自己成為了一個罪人,一個永遠都不可饒恕的罪人。又一個鮮活的生命在我的面前消失了,我開始懷疑我的工作能力!我是醫生,卻為何面對死亡就變得那麼束手無策?
我以前從未遇到過這樣的狀況,就在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裡,在我手中,竟然已經有十八條生命離去了。我想,我不能再沉默了,我必須做點兒什麼,為了我自己的良心,我也要做點兒什麼。哪怕別人不相信我所講述的事實,我都要堅持下去!
我打算先去找找我的導師汪教授,他是心臟外科手術的專家,他應該會相信我的話!
這是李曉楠日記本中的最後一篇,寫於劉建南死後不到一小時的時間裡。從字裡行間中,章桐分明可以觸摸到李曉楠充滿痛苦和自責的靈魂。同樣是醫生,儘管職業方向不同,但是出發點和內心世界的種種感受卻是一樣的。
章桐悲哀地意識到,就在李曉楠寫完這篇日記後十二小時,她的生命就永遠停止在一場瓢潑大雨中了。
合上日記本,章桐伸手輕輕揉了揉發酸的眼角,這些天裡,她總是感到莫名的疲憊,整天都昏昏沉沉提不起精神,而一到晚上,就徹底失眠。今天白天開完會後,王亞楠一聲不吭地把裝著李曉楠日記本的馬尼拉紙信封交給了章桐,然後轉身悄然離開了。
章桐這才能夠靜下心來仔仔細細地又一次讀起了這本特殊的日記,試圖更進一步地走進李曉楠的內心世界。
現在日記讀完了,章桐的心裡卻始終難以平靜下來,她嘴裡默默地念叨著一個名字——汪教授。很耳熟!難道就是自己記憶中那個在醫學院裡為學生講課的非常有名的客座教授,心臟外科手術的專家汪松濤?自己還曾經特地旁聽過他的課。難道他和這件事情也脫不了干係?如果真是那樣的話,就太可怕了!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章桐微微打了個寒戰,雨絲已經順著風勢刮到了自己的臉上,涼涼的,手指尖輕輕一抹,和人的眼淚差不多的。饅頭靜靜地伏在章桐的腳邊,臉上掛滿了憂傷,一雙如瑪瑙般的黑眼珠無聲地哭泣著,自從劉春曉去世後,饅頭就一直這個樣子,章桐再也沒有在它的臉上看見過任何笑容。饅頭不會說話,但是它卻能像一個人一樣讀懂章桐的內心,章桐知道,和自己一樣,這一輩子,饅頭再也不會笑了。
“王亞楠,這是你要的杭曉明最後出現的那天傍晚,天長醫學院門口的監控錄像資料!”王建把黑色錄像帶放在王亞楠的辦公桌上,隨即微微嘆了口氣,“這麼年輕,太可惜了!”
“學校那邊查得怎麼樣了?”
“沒有什麼異常,在周圍同學眼中,杭曉明是一個老實穩重的男孩,因為家境比較差,所以從大一開始就一直在外面兼職賺自己的學費,是個苦出身的孩子。”
“他以前有過夜不歸宿的記錄嗎?”
王建搖搖頭:“從來沒有過,每一次外出兼職,總是能夠在十一點半宿舍鎖門前趕回來,是個難得的遵章守紀的學生。”
“那杭曉明的家屬呢?”
“一直在醫學院招待所住著,每天都來我們這邊打聽消息。”
“現在DNA確定了杭曉明已經遭遇不測,你有沒有通知對方家屬?”
“我……”王建吞吞吐吐地說,“王亞楠,這種通知家屬的活兒,我可不想幹,太傷人了!”
王亞楠皺起了眉頭:“你不幹誰幹?要是誰都像你這樣挑三揀四的,我們的工作還怎麼展開?你以為這是什麼地方?你是我的副手,要是連你都挑三揀四的了,那麼,我不在的時候,你還怎麼去領導別人?我們做警察的怎麼可以感情用事?”
“我……”或許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出格了,王建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的,尷尬地低下了頭。
“算了,你出去吧,我有事再叫你!”王亞楠低下頭揮揮手就下了逐客令,不再答理他了。
王建垂頭喪氣地回到了外間自己的辦公桌前,正在這時,同事安陸走了過來:“副隊長,怎麼了?又挨批了?”
王建沒有吱聲。
安陸大大咧咧地伸手拍了拍王建的肩膀:“沒事的,副隊長,我們王隊長是刀子嘴豆腐心,以前的副隊長一樣被她經常罵了個狗血噴頭,還不照樣在一起工作?後來趙副隊長因傷住了院,我們王隊長還偷偷地抹過眼淚,我可是親眼看見的哦!”
“真的?”
“你別忘了,我們王隊長說到底還是個女人,心眼兒細膩那是天生的。這麼粗魯是被逼的,不雷厲風行的話,我們這幫大老爺們兒怎麼對她服服帖帖?你也不多動動腦子!”
“你說得倒在理兒,我就沒有注意到。”王建訕訕地笑了。
“對了副隊長,我差點兒忘了,你剛才出外勤,有一個女孩子來找過你,看她的樣子很著急,聽說你不在,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女孩子?長什麼樣?她有說什麼嗎?”
“長得是挺不錯的,以前好像來過,沒說什麼具體的,就只留下一句話,說打你電話老是打不通,叫你儘快和她聯絡。”
“她有留下名字嗎?”
“徐貝貝,這名字和我家的寶貝閨女一個名兒,所以我一下子就記住了!”
章桐剛剛走進天使醫院的住院部大樓三樓心臟外科手術病房區,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汪松濤教授的辦公室在哪兒,耳邊卻突然傳來了刺耳的警報聲。循著聲音望去,警報聲來自走廊盡頭的心臟外科手術病房重症監護室。章桐心裡一沉,一種不祥的感覺頓時升起。
果然,立刻有身穿護士服的人迅速向重症監護室的方向跑去,一邊跑一邊大聲催促身邊的同伴:“趕緊通知汪醫生!快!緊急情況!”
章桐知道這種情況只有在重症監護病人出現意外狀況時才會見到,而這種意外狀況,很多時候所面臨的結局就是突發性死亡。
重症監護室裡,神情焦灼的護士進進出出忙個不停,章桐守在門外,靜靜地觀察著,耳邊不時地傳來護士們的隻言片語。
“快,馬上通知鄧醫生,病人現在高燒!”
“汪醫生怎麼還沒到……”
“已經派人去請了。”
章桐的雙眉漸漸緊鎖了起來,高燒?這是器官移植患者最忌諱碰到的事情,因為高燒就意味著體內嚴重感染。
正在這時,章桐的身後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回頭看去,一個衣著得體卻面容慌張的中年婦女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
“佳佳,佳佳……”中年婦女的嘴裡不停地念叨著一個名字。她剛要往裡衝,一個護士趕緊攔腰抱住了她:“鄭女士,你不能進去,裡面正在搶救!”
“為什麼?我要見我的女兒!你們不是說她已經好了,馬上就可以出院了。現在是怎麼回事?”中年婦女尖聲叫著、掙扎著,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回頭衝著身邊的護士憤怒地吼道,“汪松濤呢,他在哪兒?我要找他……你別攔著我。”
“我們也正在找汪醫生,現在鄧醫生在裡面,你女兒會沒事的!”小護士急得臉都漲紅了,一邊竭力勸說著病人家屬,一邊還不忘偷偷地瞟一眼樓道拐彎處。章桐知道,她在等整個突發事件的中心人物汪教授的出現。
可是奇怪的是,直至搶救室裡變得死一般的寂靜,汪松濤就像人間蒸發了一般沒有出現過。
重症監護室門上的紅色警報燈終於熄滅了,緊接著一個年輕醫生神情黯然地走了出來,他緩緩摘下了臉上的口罩,掃了一眼門口站著的幾個女人:“誰是鄭俊雅的家屬?”
中年婦女茫然地點點頭:“我是。”
“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她走了!”
當了這麼多年的法醫,章桐見過很多悲傷過度的家屬,有的歇斯底里,有的失魂落魄,更有甚者,就是哭天喊地。但是眼前的這個女人,眼中所流露出來的神情卻讓章桐有種不寒而慄的感覺。
剛才還在憤怒之中的中年婦女突然轉身就走,不顧身後的護士和醫生的勸阻,腳步匆匆地消失在了醫院樓道的拐角處,只留下護士和醫生面面相覷。
這時,護士才意識到了章桐的存在:“請問你有什麼事嗎?”
章桐趕緊出示了自己的證件:“我來是想找汪松濤醫生的,請問你們知道他去哪裡了嗎?”
小護士搖搖頭:“今天上午他都沒有露過面。”
章桐剛要告辭,轉身走了幾步,又停下了:“這位護士,能問下里面究竟發生什麼事了嗎?”
小護士小心翼翼地說:“一個心臟手術移植患者,前段日子還好好的,突發感染,搶救無效,這不,去世了。剛才那個,是她的母親。估計今天得夠戧了!”
章桐沒有明白小護士最後那句話的意思。
醫務科長王金明一邊深表同情,一邊雙手一攤竭力否認:“鄭女士,你反應過火了,這個事情到時候肯定是有一個合理的解釋的。”
“再說了,這個手術也是你自己執意要求做的!”王金明很快又顯出一副很冤枉的樣子,“而心臟移植是一個大手術,風險是很大的,即使術後沒有問題,也難以保證一兩個月甚至半年後不會有問題,什麼事情都是未知的。這點相信你是最清楚的!”
“可是那姓汪的跟我說已經沒有問題了,說是藥物副作用的原因,住一段時間後就可以出院了。你說,為什麼我女兒就這麼死了?分明是你們害死她的!”
“我們沒有必要害死你的女兒!鄭女士,你冷靜點兒!”王金明就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一蹦老高,“我們是醫院,堂堂正正的三甲醫院,不是孫二孃開的黑店,你可要對你說的話負責任啊!”
“那為什麼昨天還說我的女兒好好的,今天就死了?你們要給我個合理的解釋,不然的話我就去報案!”
“鄭女士,你可要冷靜啊!你也不好好想想,我們害死你女兒究竟有什麼好處,你說對不對?相反只會給自己惹上一身的麻煩,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我們腦袋被驢踢了才會這麼做!”
“那為什麼會這樣?除非……”
“除非什麼?”
“你們的心臟供體有問題!”
中年婦女斬釘截鐵說出的這句話頓時讓王金明嚇出了一身冷汗,他一跌坐在了自己的辦公椅上。“這不可能,鄭女士,你剛剛失去女兒的悲慟心情我是完全能夠理解的。可是,你也不能就此沒有根據地瞎說啊,我這邊是有完整的記錄的,心臟來源是很健康的,包裝很好,運送方式也很正確,就連心臟摘除手術也是汪教授親自主刀的,一個非常健康的供體!”
“一個花了我一百萬元的供體,我女兒到頭來卻還是沒了命!”中年婦女憤憤不平地站了起來,“我要讓你們付出代價,你們這是殺人……”
“鄭女士,你聽我說……”王金明急了,“一切好商量的!”話音未落,對方卻早就已經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辦公室,緊接著,辦公室的門就被重重地甩上了。
不只是章桐在四處尋找汪松濤,王亞楠也在找他。因為杭曉明生前所在醫學院的保衛處所提供的監控錄像上顯示,杭曉明最後上的是汪松濤的私人轎車。也就是說,汪松濤很有可能是杭曉明臨死前所見到的最後一個人,再聯繫到杭曉明的心臟竟然出現在別人的身上,汪松濤的疑點就越來越大。
可是,出乎大家的意料,人間蒸發了的汪松濤最後卻在天使醫院頂樓的閒置倉庫裡被人意外發現吊死在了一根橫樑上。被發現時,距離他失蹤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天的時間。
“汪松濤的妻子三年前因病去世了,身邊又沒有子女,所以,他的失蹤不會引起家人的注意。”王亞楠皺眉說道,“我們需要儘快確定死者是自殺還是他殺。”
說話的間隙,汪松濤的屍體正被潘建和另一個新來的法醫助理一起輕輕地放下來,章桐則一臉平靜地站在一邊,沒有說話。
屍體被放在了一張早就平鋪好的黑色塑料布上,章桐走上前,在屍體邊蹲下,仔細地查看了起來。
“死者肝臟溫度為十八點二攝氏度,那也就是說死亡時間應該是距現在八小時到十小時之間,死者體表的皮膚呈現出典型的藍色,這是因為死者體內的紅細胞嚴重缺氧所導致的。眼球血管爆裂,血絲呈現放射狀遍佈眼底,這是大腦缺氧、腦壓驟然增加所體現出來的典型症狀。”說到這兒,章桐伸手解開了死者緊緊包住脖子的衣領,好更進一步地看清楚脖子上繩索的痕跡,突然,眼前的一幕讓她有些吃驚,“死者頸部繩索勒痕處並沒有紅腫的跡象,這不應該是自殺。”
王亞楠湊上前問道:“你是說死者是他殺?”
“不排除這個可能,因為如果是死者掛在這根繩子上直至死亡的話,痕跡周圍應該會發生紅腫的跡象。根據剛才所測量出的肝臟溫度,死者死亡時間還沒有超過二十四小時,照目前狀況分析,死者應該是在死後被人吊上去的。”
“潘建,你再把那上面的繩子解下來給我看一下!”章桐指了指依舊掛在頭頂橫樑上的孤零零的繩索。
拿到繩索後,章桐把它和汪松濤脖子上的繩索印痕進行對比:“死者頸部的繩索痕跡比我們現在看到的這根要細了整整零點五公分,而且,死者頸部的繩索痕跡是條紋狀一束一束的,而現場那根是左右交錯編織的麻繩,兩種痕跡完全不一樣!亞楠,汪松濤是被人殺害的!死後才掛了上去並偽裝成自殺的假象。其餘的我還要回解剖室檢查後才可以進一步告訴你情況。”
“沒問題,你隨時打我電話。”
回到局裡,已經是下午,章桐草草地在食堂裡拿了個冷饅頭塞在兜裡算是自己的午餐。剛走到解剖室的門口,兜裡手機卻意外地響了起來。
“是章法醫嗎?”
“你是哪位?”
“我是市檢察院反貪局的趙國棟,劉春曉的朋友,我打電話是通知你,明天是他的遺體告別儀式,早上八點,浩園。”
“我知道了,謝謝。”
掛斷電話後,章桐半天都沒有回過神來。劉春曉自殺身亡後直至今天,她只去市殯儀館看過他一次,後來就再也沒有去過。別人以為章桐這麼做是因為她心裡難受,怕見到劉春曉死去的樣子。其實真正的原因只有章桐自己心裡最清楚,悲痛之餘,她恨劉春曉的狠心。因為在她看來,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情是不能夠解決的,劉春曉為什麼要偏偏選擇這麼一種殘酷甚至殘忍的方式毅然離開自己,離開這個世界?章桐想不明白,她也不願意去想明白。
但是明天,章桐知道自己再也沒有辦法躲開了,不知不覺中,已經過了頭七,劉春曉就要下葬了,這一次再不去的話,可能就是永別了。
想到這兒,章桐鼻子一酸,眼淚瞬間滑落下了臉頰。她下意識地狠狠吸了一下鼻子,掏出紙巾擦乾淨了眼角的淚水,然後推開解剖室的門,走了進去。
作為一名法醫,章桐絕大部分工作時間都是和死人在一起度過的,有時甚至是和麵目全非的屍體在一起。其實不光是章桐,所有的一線法醫都很清楚自己的職業。說穿了很簡單,就是誘導死者說出他們的故事。
大型的X光機嗡嗡作響,章桐仔細地查看著顯示屏中死者的每一根骨頭。X光機雖然很笨重,但是卻能使死者骨頭上每一個細小的傷痕都一清二楚地被體現出來。
當王亞楠來到解剖室時,屍檢已經結束。章桐一邊示意潘建拉開覆蓋在屍體表面的白布,一邊解釋道:“死者的舌骨有明顯的斷裂跡象,而上吊是不會形成這樣的狀況的,因為上吊只會形成一種環狀痕跡,除非是水平狀發力,才會在我們人類柔軟的舌骨上形成那麼大的斷裂創面。”
說著,章桐又遞給了王亞楠一張死者脖頸處的特寫照片:“在我用脫水酒精擦過死者的脖頸後,就很清晰地顯現出了兩道繩索的痕跡。上吊和勒死受害者雖然同樣是通過刺激受害者頸部的迷走神經導致機械性窒息死亡,但是上吊會繞開舌骨,在死者脖頸處形成一個典型的倒V字形,勒死受害者的繩索則會直接鎖住死者的咽喉部位,導致受害者窒息死亡。
“還有就是,我雖然在死者身體表面並沒有發現什麼外力所導致的傷痕,但是,死者的血液毒物檢驗卻顯示死者生前被服用了麻醉劑琥珀膽鹼,這樣也就能夠解釋死者的雙手為何沒有防禦性傷痕,指甲裡也沒有他人的DNA了。”
“說到底汪松濤跟顧曉娜一樣是被別人滅口的!”
“只能說目前看來是如此。我們法醫不能沒有證據憑空猜測。”章桐一邊摘下醫用橡膠手套扔進屋角的垃圾回收桶,一邊點頭說道,“我同時在死者的胃容物中發現了尚未完全被消化的食物,由此可以推斷,死者是在用餐後三小時左右被殺害的,估計餐後服用了飲料之類的東西,裡面加了麻醉劑琥珀膽鹼。如果是單純的水的話,這種麻醉劑,憑汪松濤多年的從醫經驗,他不會嘗不出來的。”
“也就是說,兇手也是懂醫的人!但是為什麼當我要找汪松濤的時候,他就這麼巧地死了呢?還刻意被偽裝成自殺的跡象,難道有人意識到我們即將懷疑到他們了嗎?”
“丟車保帥!”
王金明怒氣衝衝地走進鄧嘉盛的辦公室,連門都沒有敲。
鄧嘉盛抬起頭,當他看清楚眼前站著的是王金明時,頓時雙眉緊鎖。他壓低了嗓門抱怨道:“你來幹什麼?現在不同於以前了,打個電話就可以了,你要注意我的身份。快把門關上!”
王金明張了張嘴,隨即重重地嘆了口氣,轉身發洩似的把門用力地帶上了。
看見門關上了,鄧嘉盛迅速換了一張笑臉:“說吧,找我有什麼事?”
“你現在可是急診科的主任了,立刻就擺臭臉了對不?別忘了我們可是拴在一起的。你的提升沒有我能行嗎?做夢去吧!”王金明沒好氣地說道。
“王科長,你這話就過頭啦!我給誰擺臭臉也不會給你擺啊。我看我們之間肯定有誤會!”
“你說,鄭俊雅究竟是怎麼回事?供體是你們兩個一起搞的,不是說很健康嗎?怎麼現在人都死了?你叫我怎麼向人家交代?人家畢竟給了大數目的!”
鄧嘉盛一臉的愁容:“我也不知道,在血庫的記錄表上,他確實是很健康的,這一點我可以保證,不然我們絕對不會選他的。病人突然死亡目前看來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突發性心肌炎,也就是說,供體本身就有可能帶有基因缺陷方面的毛病,我們沒有檢查出來,才會造成這樣的後果。”
“那為什麼死者在移植手術結束後一個多月時間裡都沒有任何異常反應呢?”
“病毒這種東西有時候就是很難捉摸的,這也只能怪她運氣不好,倒黴。”鄧嘉盛淡淡地說道。
“那她母親再來找我我該怎麼辦?再說了,如果屍體落在法醫手裡,一切很快就會暴露的!”
“你就不會想辦法不讓她見到嗎?”
“你的意思難道是……”王金明半信半疑地看著鄧嘉盛毫無表情的臉。
“沒有屍體也就沒有了證據,王科長,我相信這一點你應該不用我再提醒了吧?”
“我……我明白了,說實話,你真狠!我以前還真是瞎了眼,以為你是個笨蛋!”王金明小聲嘟囔了一句,“對了,汪松濤是你解決的?”
鄧嘉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目光重新集中到了面前辦公桌上的值班記錄上:“王科長,有一點你別忘了,我們不是老闆。相反,都是替人家跑腿的,拿人錢財替人消災!”
王金明頓時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