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桐搖搖頭,“我不這麼認為,這太片面了,這個人非常有耐心地剔除了死者身上所有的骨頭,一根都不剩!我仔細檢查過死者所有剩下的部位,沒有一個地方有骨頭的殘留,哪怕一小片都沒有!這個人就彷彿是拿走了一件獨一無二的珍藏品一樣!他在蒐集骨頭!而這些剩下的死者的在他的眼中就等同於一堆垃圾,被毫不猶豫地拋棄在了荒郊野外!至於頭顱,我想那是因為結構過於複雜,所以兇手乾脆就全部拿走了。而從死者剩下的上的創痕中,我也看不出一點下刀時猶豫的跡象。一般來説,第一次殺人,下刀都會有一定的拖痕留下,但是這死者身上的傷口處卻乾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顯然他已經不是第一次下手了!”
一個多小時後,王亞楠風塵僕僕地推門走進了解剖室,並順手從牆上拿過一件工作服穿上。來到解剖台跟前,她一聲不吭地凝視着面前這堆面目全非的東西。沒有頭顱和手掌腳掌,死者的內臟已經被掏空,屍體身上的骨頭已經被全部剔除,僅剩一副空空的皮囊。看得出來,兇手刀法極好,能夠將屍體掏空一切還能留有軀殼。
“真難以相信,這居然是個人!這天殺的怎麼下得了手!”良久,王亞楠才狠狠地咒罵了一句。
潘建遞給王亞楠一張毒物化驗報告:“王隊,剛送來的。”
王亞楠草草地看了一眼報告,皺眉問道:“這三唑侖和舒安寧是什麼東西?”
“都是鎮靜類藥物,在死者體內發現的劑量足夠讓一匹馬趴下了!”章桐一邊説着,一邊把死者的腿部朝外挪了挪,儘量讓死者的皮膚裸露出來,“我到現在還沒有發現注射的針孔,已經找了三遍了。”
“鎮靜劑過量有沒有可能導致死亡?”
“當然可以,但是這個死者卻並不是直接死於鎮靜劑過量。根據屍體的身高體重大致來看,(備註;根據骨骼學方面的研究,我們成年人的骨骼重量為所佔人體體重的五分之一,本案中死者的大致體重就是根據這個倒推算來的,根據死者脂肪含量推算,可以看出死者生前身體指標正常。按照正常發育情況下人體身高和體重的比例推算,計算公式為身高減去體重再把得數乘以零點九,故可以在沒有骨骼的前提下計算出死者的大致身高——資料來源於《法醫與人體的奧秘》)她體內鎮靜劑的劑量只是讓她陷入深度昏迷而已,這有可能會引起器官衰竭最終導致死亡,但是要知道,我們有些人對於這種鎮靜劑是有一定的抗藥性的。而這個死者,至少她被肢解的時候還活着!”
“你説什麼?”王亞楠吃驚地看着章桐。
“你看,”章桐伸出右手食指指着看上去應該是死者胸口的部位説道,“我仔細檢查過全身的傷口,切口處的肌肉組織都呈現出一定的淤血狀況,顯示死者在那個時候,全身的血液還處在流動的狀態,也就是説她還活着。而這邊,在本來應該存在第三和第四根肋骨位置的中間,你仔細看,有沒有發現什麼異樣?”
王亞楠湊上前仔細查看,沒多會兒抬起頭説道:“這邊好像傷口有些不一樣!比較不規則!”
“對,是用一種類似於鋼鈎之類的東西戳破的。我們可以設想一下,兇手用鈎子鈎住了死者的這個特殊部位,鈎子牢牢地掛住了死者的第三和第四根肋骨,而這裏的位置又接近死者的左心室,鈎子很有可能直接穿破心臟,進入左心室,血液迅速流出,進入肺部。如果我的推斷沒有錯的話,死者是被自己的血液活活嗆死的,持續的時間很長,而在這段時間裏,死者的血液也很快流光了。我想,這就是死者的死因!”
“太殘忍了!”王亞楠的臉色非常難看。
“聽上去怎麼這麼熟悉?”一旁的助手潘建忍不住嘟囔了一句,隨即看到王亞楠和章桐不約而同地看向自己,連忙解釋道,“是這樣的,我的父親在肉聯廠工作,我小時候經常去那邊玩,你們剛才所説的,和那邊殺豬的方法很類似啊!”
“你接着往下説!”
潘建點點頭:“他們一般的慣例就是用肉鈎子鈎住豬身上的這個部位,把剛剛宰殺完的豬吊起來,然後再進一步分解。他們的動作非常熟練,沒幾分鐘,豬就按照各個部位分門別類地片好了!”
“難道我們要找的是個屠夫?”
章桐搖搖頭:“我不這麼認為,這太片面了,這個人非常有耐心地剔除了死者身上所有的骨頭,一根都不剩!我仔細檢查過死者所有剩下的部位,沒有一個地方有骨頭的殘留,哪怕一小片都沒有!這個人就彷彿是拿走了一件獨一無二的珍藏品一樣!他在蒐集骨頭!而這些剩下的死者的在他的眼中就等同於一堆垃圾,被毫不猶豫地拋棄在了荒郊野外!至於頭顱,我想那是因為結構過於複雜,所以兇手乾脆就全部拿走了。而從死者剩下的上的創痕中,我也看不出一點下刀時猶豫的跡象。一般來説,第一次殺人,下刀都會有一定的拖痕留下,但是這死者身上的傷口處卻乾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顯然他已經不是第一次下手了!”
“你説這人從活人身上搜集骨頭?”説這句話的時候,王亞楠突然之間感覺到自己周圍的温度變得異常冰冷,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接着補充了一句,“這世界上竟然還有人會為了蒐集骨頭而殺人?”
章桐一臉的嚴肅:“如果這人痴迷於人體骸骨的話,那麼殺一個人在他看來,只不過是為了得到自己期盼的收藏品所必須完成的步驟罷了!”
聽了這話,王亞楠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她意識到章桐説得沒錯,因為目前看來只有這樣才能夠解釋為何死者全身上下的骨頭都被人取走了。
“骨頭收藏家”這個稱號在一夜之間就傳遍了整個網絡,天長市最大的論壇——“天長茶社”上鋪天蓋地的都是有關“骨頭收藏家”的種種讓人毛骨悚然的猜想。當然了,隨之而必然產生的對天長市公安局辦案效率的不滿情緒也是越積越多。
當章桐推門走進會議室時,李局陰沉着的臉讓她頓時感覺到了局勢的嚴峻。
“都到齊了,大家説説吧,對這個案子的看法!小章,你是接手的法醫,你先來!”
章桐點點頭,站起身:“死者為女性,年齡在二十至三十歲之間,沒有生育過孩子,皮膚細膩,顯示保養得很好,皮下組織很有彈性,營養充足。死因目前暫時定為失血過多合併肺部感染而死。因為死者的全身骨頭以及手掌、腳掌和頭顱至今尚未找到,所以,對於死者的身份我沒有辦法作進一步判定。死亡時間為十九至二十四小時前。”
“無名屍體?這屍源判定不了的話,對於我們案件的破獲有很大的難度啊!”重案組副隊長趙雲忍不住合上筆記本嘀咕道。
“沒錯,屍源的判定是我們目前最棘手的問題,”王亞楠皺眉説道,“但是對於失蹤的成年人來説,我們基層派出所一般要在四十八小時後才會立案上報給我們。這叫我們怎麼去找?”
李局嘆了口氣:“看來只有大海撈針了,馬上發《認屍啓事》,”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還有五個小時才到晚上六點,還來得及上晚間新聞,我馬上就和廣電中心聯繫,小王,散會後馬上整理一份簡報給我!”
王亞楠點點頭。
“説到‘骨頭收藏家’的問題,我們現在對這個稱號的源頭已經無法追蹤了,”李局神情嚴肅地説道,“你們重案大隊以後要注意,現場一定要嚴格控制消息,不能隨便走漏,以免引起羣眾不必要的恐慌!今天的事情就算到此為止,我希望你們一定要吸取教訓,下不為例,並且把這個要求給我馬上傳達下去,做到每個人都清楚!明白嗎?”
“明白!”王亞楠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好,這個案子還是由你們重案大隊負責,小王啊,儘快破案,全市每個老百姓都在看着我們呢!有什麼困難,儘管來找我!”
王亞楠緊咬嘴唇,用力點點頭。
散會後,章桐刻意站在會議室門口等王亞楠,看到她走到近前,就上前安慰地拍拍她的後背:“亞楠,別擔心,你還有我呢!”
王亞楠一臉苦笑,下意識地摟住了章桐瘦小的肩膀,感慨地説道:“不用你提醒我,我們是拴在一根繩子上的兩個螞蚱啊!”
章桐微微一笑,兩人肩並肩一起往外走。
“對了,怎麼好久沒有見到你那個檢察院的老同學了?”王亞楠一邊走,一邊抬頭問道。
章桐心裏咯噔一下,確實有好長時間沒有看見劉春曉了,也沒有接到他的電話。她撇了撇嘴:“人家是大檢察官,忙唄,怎麼了,你想他了?”
王亞楠有些臉紅:“哪有啊,我想他幹嗎?”
章桐突然站住了,轉身看着王亞楠,一字一句地説道,“亞楠,我們認識至今已經有很長的時間了,可以説我是最瞭解你的人。我每天都和死亡打交道,作為你的朋友,我給你一句忠告,喜歡誰,就大膽地去追求去表白,要相信自己,你明白嗎?人這一輩子沒有長到有足夠的時間讓我們去後悔。你這個年齡已經耽誤不起了,劉春曉是個好人,是個可以託付終身的好男人,你只要認準了,我就支持你。”
王亞楠的鼻子一酸:“謝謝你,小桐!”
回到辦公室後,章桐竟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她窩進了自己墊着厚厚墊子的辦公椅裏。長時間的站立工作,不分晝夜地加班,讓章桐疲憊至極,彎腰以及久坐都會疼,在椅子和靠背上綁上厚厚的墊子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舉動。她抬頭看着辦公室角落裏那副早就已經落滿了灰塵的白森森的人體骨架模型,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之中。
每一個學法醫的人幾乎都會對人體骨架着迷,包括章桐在內。記得還在醫學院的時候,導師就曾經頗為感慨地説過,人體骨架並不代表着死亡,相反卻是人類生命最原始的體現,平均二百零六塊骨頭,其平衡,其細緻,簡直是造物主神奇的手筆。人類每一個動作,哪怕細微到手指的顫動,都離不開骨頭完美的結構!思緒回到現實中,章桐不敢相信這個世界上竟然還有人為了得到骨頭而去殺人!
突然,她的腦海裏閃過了一個念頭,隨即脱口而出:“黃金理論!”
黃金理論,就是人體完美比例的一種計算方式。一個人的身高體重所產生的比例,還有頭部、身體和四肢的骸骨長度比例,如果符合傳説中的“黃金理論”的話,那麼,這個人就被稱為一個“完美無缺的人”!同時也擁有一副完美無缺的骸骨!
章桐打開電腦,找出自己剛剛完成的屍檢報告,仔細察看了起來。由於內臟完全丟失,死者的頭顱和手、腳掌也不存在,所以往常至少五頁以上的屍檢報告,這一次竟然被無奈地壓縮到了只有短短的一頁半。
“體重……大致身高……”章桐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在紙上推算着,結果很快就出來了,章桐憂心忡忡地看着紙上最終出現的三個數字——2:2:3,果真如此!死者死亡的原因難道真的簡單到只是因為她長了一副“完美無缺”的骸骨?
正在這時,潘建推門走了進來,伸手遞給章桐一份屍檢報告:“王隊叫人送來的。”
屍檢報告是傳真件,上面標註的年份是五年前,也就是2006年,報告撰寫人一欄填寫的主任法醫師名字是陳海市的法醫黎淼。
王亞楠在報告上附了一張簡短的字條,上面寫着——查詢了數據庫,只找到這個類似的案件。
章桐一邊翻看,一邊詢問道,“那王隊還説了別的什麼沒有?”
“別的她倒沒説什麼,只是叫你看後馬上給她打電話!”
章桐點點頭,隨即把屍檢報告攤在面前的辦公桌上,仔細研讀起來。
“編號陳2006A45,送檢日期2006年4月5日。屍檢對象,女性,年齡在三十歲左右,未生育,身份無法確認。遺骸缺失頭部和四肢,只存留部分於軀幹上。骨架和缺失,內臟被完全掏空,只留下完整。無明顯性侵害跡象。已經進行毒物檢驗,被證明死前服用了大量鎮靜劑。死者喉嚨處發現一處劃破口,深度四釐米,前後有拖痕,顯示傷口不是一刀造成的。死者被一刀從斷裂的頸部直接劃到腹腔底部所在的位置,長達八十七點四釐米。……”
看到這兒,章桐緊鎖起眉頭。她一把抓過右手邊的電話機,直接就撥通了陳海市公安局法醫室的電話,經過一番解釋,終於找到了正在解剖台前工作的原屍檢報告的作者黎淼法醫。
“黎法醫,我是天長市公安局的法醫章桐,找你想問個問題,就是關於你剛才傳真給我們的這份屍檢報告的。”
“你説!”
“死者頸部的刀痕和貫穿全身的刀痕,據你觀察是否是同一個人所為?”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鐘後,隨即就傳來肯定的回答。“我想應該是兩個人,因為頸部的刀痕顯得很猶豫,而且深度不是很深,前後有拖痕,而另一道傷痕卻非常用力,一點猶豫的跡象都沒有,貫穿全身,而且非常準確!刀痕沒有發生偏移!”
一連幾個“非常”讓章桐的心跳得厲害。她簡短地道謝並且要求儘快看到原始屍檢報告後,就掛斷了電話,轉而打電話將王亞楠叫了過來。
“亞楠,我想我們面對的是連環殺人兇手!而且人數可能不止一個人!”王亞楠剛一到,章桐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瞭解到的告訴了她。
“那為何中間偏偏要隔開五年這段並不短的時間呢?”王亞楠的心中還是充滿了疑慮。
“這我沒有辦法回答你,但是同樣一把刀,我們每個人使用起來卻有各自習慣上的明顯不同。”説着,章桐從解剖台旁邊的工具盤上拿起了一把二號解剖刀,“你仔細看,刀是一樣的,但是隻要使用的人不一樣,根據力度與方向的不同,那麼,在受力物體上所產生的刀痕就像我們每個人的簽名一樣,仔細觀察也會有細微的不同。或許你不太能看出來,但是這在我們經過專業訓練的法醫的眼中看起來,就有很明顯的不一樣了。我剛才已經詢問過陳海市公安局的當班法醫黎淼,他肯定了我的意見。第一道刀痕,也就是死者頸部的刀痕,淺顯而且不是一氣呵成,中間有拖拉的痕跡,顯示出握刀的人當時猶豫的心情;而第二道,也就是貫穿全身的這道刀痕,從上至下,乾脆利落。如果這屍體是一次性處理完成的話,那麼,從用刀的方式前後迥異來看,當時現場就應該有兩個人。”
王亞楠點點頭:“真沒有想到,短短的五年之內,這個人的手法就變得這麼熟練了!”她轉念一想,繼續問道,“小桐,那麼你對兇器有什麼看法嗎?能確定具體範圍嗎?”
“陳海那邊我也已經安排他們儘快把原始的屍檢檔案調送過來,我要進一步比對兩次屍體上的傷痕。就目前狀況來看,我只能説是由一把非常鋒利的刀造成的,而且是特殊的刀具,不是一般家用的那種。我沒有辦法確定它的具體長度,只能説它是專業用的,因為刀口很薄,非常鋒利,刀頭呈現典型的錐體形狀。這種刀一般在醫用或者廚師所使用的特殊領域中被比較廣泛地使用。”
聯想到之前潘建的話,王亞楠脱口而出:“剔骨刀?”
“有這個可能,我會安排他們痕跡鑑定組進行對比!有結果馬上通知你!”
“還有,我記得你剛才説被害者的部位是唯一完整保留的,那麼,有沒有性侵害的跡象呢?”
章桐搖搖頭:“目前為止沒有發現。陳海那邊的屍檢報告上也註明沒有發現這一方面的明顯跡象。”
“那就先這樣吧!有問題我再找你!”王亞楠點點頭。剛要轉身走出解剖室,她突然想起了什麼,站住身,回頭説道,“小桐,我過來你這邊時,聽門衞説門口有人找你,是一個老頭!”
“老頭?”章桐皺了皺眉。
“對,他已經來了有一段時間了,你快去看看吧,打你的電話總是佔線。”
“哦,我在跟陳海那邊通話。我這就過去。”説着,章桐站起身,跟着王亞楠走出瞭解剖室。
只過了幾秒鐘——章桐猜想也就只有短短的幾秒鐘——她靜靜地注視着眼前長凳上這個年已花甲的老人的側影,彷彿時間已經倒流。她動也不動,就這麼站着,身邊什麼都沒有發生,她完全可以確定這一點;但是她心裏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假象,平靜的表面之下,暗流在無聲地湧動。
“陳伯伯!”章桐低低地招呼了一聲。
老人回過頭,落日的餘暉在他的身後形成了一個特殊的剪影,章桐看不清楚他臉部的表情。他站了起來。
“桐桐,好久沒見,你都長這麼大了!”老人的聲音彷彿超越了時空的間隔,除了蒼老與沙啞以外,別的都沒有變。
章桐的心裏莫名地咯噔了一下,居然有些害怕他的接近。
突然來訪的這個人正是章桐在苦苦尋找的陳伯伯,全名陳海軍,離休的神經外科手術專家,同時也是章桐父親生前的好友。
“陳伯伯,你……你怎麼來了?”章桐遲疑着問。
“正好經過你家附近,就順道上去看了看,你媽媽老了許多啊!”
章桐點點頭,猶豫了會兒,選擇在距離老人不遠不近的長凳上坐了下來:“我父親死後,我媽一個人把我帶大,她勞了一輩子!”
陳海軍重重地嘆了口氣:“我沒想到你父親會最終選擇走這麼一條路。咳……”
目睹陳伯伯流露出的悲傷,章桐有些難過,不由得放下了心裏的戒備和不安,反過來安慰他:“沒事的,陳伯伯,你不用太難過,我父親的路是他自己選擇的,怪不了別人。再説,我和我媽也已經挺過來了,最難的日子都已經過去了。”
“對了,聽你媽説你現在女承父業,也是一名法醫了。”老人的口氣變得欣慰了許多,“我想你父親的在天之靈也會為你感到驕傲的!”
章桐微微一笑:“陳伯伯,你這次準備在天長停留多久?我想請你來家裏吃個飯!”
“會停留一段時間,有些祖業要處理一下。我現在已經移民美國了。桐桐,伯伯忘了問你,你成家了嗎?你也老大不小了啊!”老人的目光中充滿了章桐記憶深處久違的神情。
“做法醫的,比較難啊!”章桐下意識地嘆了口氣,“所以我現在暫時還不考慮這些個人的事情,先忙工作再説。陳伯伯,梅梅呢?她也在美國嗎?”
老人的臉色微微一變,話語中透露着一股乾澀的味道:“車禍,已經不在了。”
章桐的心不由得一緊。她知道梅梅是陳海軍唯一的女兒,小時候就經常跟着父親來章家玩,與她年齡相差無幾,兩個人就像親姐妹一樣:“她什麼時候去的?”
老人長嘆一聲:“都走了八年了!”
頓時,章桐的眼淚迅速滾落了下來,她緊咬着嘴唇,深吸了口氣:“陳伯伯,我很抱歉提起你的傷心事。”
“沒什麼,都過去這麼多年了,我也已經習慣了。我想梅梅在天堂也是快樂的。”
章桐心裏一酸,“沒想到梅梅這麼早就走了,老天爺真不公平!陳伯伯,那你現在一個人,有沒有什麼打算?”
老人的臉上劃過一絲異樣的表情:“還好,我經常四處講課,也挺忙的,忙起來就不會想太多了,伯伯跟你一樣,還是工作好啊!”
章桐點點頭,她突然想到了什麼,抬頭問道:“陳伯伯,你來天長多久了,有沒有去看過我父親?”
老人點點頭:“我去過,前幾天,他的祭日。”
“什麼時間去的?”
“很早,天剛亮,”老人一陣苦笑,“年紀大了,睡不着覺,所以早早就去了。多年的老朋友,就像親兄弟一樣啊!説來慚愧,你父親走了這麼多年,我這還是第一次去看他。”説到這兒,老人默默地搖搖頭,顯得很傷感。
章桐沒有再多説什麼。沉默良久,老人站了起來,一臉的歉意:“桐桐,伯伯先走了,你忙吧,我改日再去你家拜訪!”
“好的!”
遠處,華燈初上。目送着老人逐漸消失的背影,章桐的心裏突然酸溜溜的,想着自己的父親如果還活着的話,一定也有這麼蒼老了。章桐的視線漸漸地變得模糊,遠去的老人似乎已經變成了父親,淚水又一次滑落臉頰。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快晚上九點了,章桐站在黑漆漆的家門口,藉着門縫裏露出來的微弱的光,伸手在挎包裏摸索着大門鑰匙。樓道里又悶又熱,沒一會兒章桐就渾身是汗了。好不容易摸到了鑰匙,她伸手就要往鎖孔裏插,或許是緊張的緣故,一不小心,咣啷一聲,整串兒鑰匙從手指縫裏滑落下去,掉在了地上。章桐暗暗地罵了一句,摸黑彎腰去撿,可是,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突然變得麻木起來,她咬緊牙關,努力了好幾次,最後不得不伸出左手在地上摸索。
隨着耳邊傳來門鎖開啓的聲音,章桐眼前一亮,原來鑰匙掉在地上的動靜驚動了正經過門廳的母親。
“回來啦!以後叫我開門就可以了!”母親一臉的笑容,這些日子由於按時服用了藥物,章桐在母親臉上看見笑容的次數也漸漸地多了起來。
章桐趕緊撿起地上的鑰匙串,塞進了挎包:“沒事的,媽,我每次回來的時間都不一定,你不用等我的,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走進家裏,章桐第一眼就被客廳茶几上的幾盒禮品吸引住了。她一邊放下包,一邊問道:“媽,是誰送的禮物啊?是不是陳伯伯?”
母親從廚房裏端着一碗涼拌麪條走了出來:“是啊,陳伯伯來看過我們,順便給你帶了點東西,還説是美國帶回來的。我還問起他家的梅梅呢,怎麼沒見到她一起來,那丫頭,長得也該和你一樣高了!我記得以前小時候她常來我們家玩的。”
章桐的心不由得揪緊了,小心翼翼地問道:“那陳伯伯怎麼説的?”
母親依舊一臉的笑容,“你陳伯伯説梅梅結婚了,嫁了個美國人,工作又忙,所以就暫時不回來了。這孩子,咳!我倒一直念着她呢!”
章桐突然有種想哭的感覺,頓時明白了陳伯伯的一片苦心:“哦,這樣啊,媽,你也別嘮叨了,人家總會回來看你的!”看着母親忙碌的身影,章桐實在不忍心戳破這個美麗的謊言。
“對了,桐桐,今天下午還有一個人來咱們家了,他説是你的老同學,小夥子人挺不錯的,桐桐,聽他的口氣,對你印象很好。告訴媽,是不是你的男朋友?他是誰?叫什麼名字?你怎麼瞞着媽不説呀!鬼丫頭!”
聽了母親一連串的問題,章桐差點沒被嘴裏的一口麪條嗆着,她結結巴巴地問道:“媽,你別亂想了,我沒有男朋友!”
“你這孩子,都多大年紀了,還遮遮掩掩的想幹什麼!”母親的話聽上去是數落,但卻是笑着説的。
章桐還想解釋,張了張嘴,轉念一想,還是老老實實地閉上了。
夜深了,聽到隔壁母親的房間裏傳來了關燈的聲音,章桐皺眉想了想,猶豫了很長時間,最終還是打消了給劉春曉打電話質問的念頭。她心裏當然清楚劉春曉為何會突然上門拜訪,他到底還是對妹妹的失蹤案念念不忘。章桐不能去去指責他,畢竟劉春曉並沒有做錯,他的出發點也是無可厚非的,可是這麼一來,章桐就不得不因此去打開自己那段塵封已久的灰色的記憶。想到這兒,她用力地搖了搖頭,習慣性地啃起了自己右手的指甲。每次章桐心亂如麻的時候,她都會啃自己的右手指甲,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麼時候養成了這個習慣。而只有每次啃右手指甲的時候,她心裏才會多多少少覺得平靜些。
第二天一早,剛走進公安局大樓,門衞就叫住了她。
“章法醫,有你的一份快遞,是陳海市發來的!”
這麼快!章桐不由得暗暗佩服起陳海市公安局的辦事效率。匆匆簽收完快遞,她順手把厚厚的大信封往胳膊肘下一夾,徑直就往自己的辦公室走去。
正走到樓梯拐角處,迎面竟然撞上了風風火火正朝外走的王亞楠。章桐剛想開口打招呼,王亞楠就打斷了她的話,神色有些凝重:“快走,有案子。城東廢棄的鋁合金加工廠,你一會兒馬上過去。我在那兒等你。”
時間倒回到大約一個鐘頭前——
總的説來,這一天的收穫應該是不會差的,才早上七點,老王頭揀拾的廢鋁合金邊角料已經有滿滿當當的一大麻袋了。看着自己豐厚的勞動果實,老王頭不由得眯縫起了佈滿眼屎的雙眼,那老樹皮般的臉頰也下意識地顫抖了起來,他彷彿看到了一大堆花花綠綠的鈔票正放在不遠處等着自己去拿呢。今天究竟是撞了哪門子好運了,肯定是碰上財神爺了!老王頭很慶幸自己意外發現了這麼個荒涼偏僻的“風水寶地”,想想自己那幫子收破爛的老鄉們不聽勸告,非得認死理就在一塊地方發財,老王頭的嘴就笑得合不攏了。既然是自己發現的,那麼,這塊獨食自己也就老實不客氣地吃定了!
突然,一陣劇烈的咳嗽湧上胸口,老王頭不得不丟下自己手中的“拾荒鉗”,拼了老命地咳了起來,一邊咳嗽一邊詛咒着自己剛抽完的那根“土煙捲”。人老了,不中用了,不抽煙又忍不住,抽了煙卻又咳得要死要活的,老王頭心裏不由得鬱悶到了極點。
他一邊咳嗽一邊抬頭四處張望着,總擔心身邊會突然冒出一個不懷好意前來搶地盤發財的渾小子,畢竟自己揀了這麼多年的破爛,不得不學會時時刻刻小心維護自己的根本利益。
咳嗽終於停止了,他彎腰使勁猛拉了一下腳邊的那個早就已經看不出本色的破玻璃瓶子,試圖把下面壓着的那塊巴掌大的鋁合金廢邊角料給拽出來,結果那玻璃瓶子紋絲不動。
老王頭又試了兩次,那玻璃瓶子好像跟自己過不去一樣,就是不動。他不由得有些生氣了,“咋的,和俺過不去啊!瞧不起俺老頭子是不?”説着,他活動活動雙手和雙腳,然後集中注意力,拼盡全身力氣,一咬牙,瓶子終於跟拔蘿蔔一樣被了。
俗話説,“拔出蘿蔔帶出泥”,老王頭臉上的笑容還沒有消失,眼前那一人多高的廢料垃圾山竟然就隨着一聲“轟隆”巨響坍塌了。
老天爺只給了老王頭兩隻腳,十個腳趾頭,他本來站在這廢料垃圾山的半山腰上就是顫巍巍的,四周連個實心的落腳地方都沒有,偏偏這垃圾山朝着左手方向一瀉千里,老王頭頓時四腳朝天地倒了下去,手裏還死死地拽着那隻該死的破玻璃瓶。
耳朵邊的動靜終於消失了,老王頭灰頭土臉地左手撐着地面站了起來,剛想開口罵娘,突然注意到自己的左手有些不對勁,紅紅的,黏黏的,還有一股子鐵鏽味道。
老王頭腦子裏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自己的左手被地上橫七豎八的垃圾割破了,可是,隨即他又感到不對頭,因為手上一點痛的感覺都沒有,看了看,確實沒有傷口,那麼這血一樣的東西究竟是哪裏來的?想到這兒,他憑着多年拾荒鍛煉出來的“好奇心”,轉身朝左手方向看去。
那是一個黑黑的塑料袋,在城裏的各個垃圾桶裏隨處可見,那些紅紅的東西就是從這個被自己的身體意外擠壓破了的垃圾袋裏鑽出來的。老王頭皺着眉,小心翼翼地打開了垃圾袋,就着陽光,探頭朝裏一看,還沒等他回過神來,一股説不出來的惡臭就撲面而來,老王頭頭暈目眩,緊接着頓時感到胃裏一陣翻江倒海,把早上吃的那兩個大餅統統吐了出來。
可憐的老王頭堅信自己看到了只有在閻王爺住的十八層地獄裏才會出現的玩意兒。因為一時好奇而打開了那個垃圾袋,他腸子都悔青了。
老王頭清醒過來後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頭也不回地跑到馬路邊,摘下佈滿灰塵的公用電話,然後就像見了鬼一樣地渾身發抖,哆嗦了半天才撥通了110。
章桐和助手潘建一起小心翼翼地撐開了那個大號垃圾袋,垃圾袋破損的一角處還在不斷地朝外面滲漏着散發陣陣惡臭的黏膠狀物質。
只看了一眼,章桐的腦袋就大了。她伸手大致翻看了一下屍體殘骸後,神情嚴肅地吩咐道:“潘建,我們馬上要把這些送回局裏解剖室,不能耽誤了,屍體腐爛程度已經進入了三級。”
最高級別也就是三級。屍體剛開始時是被密封在黑色的塑料垃圾袋裏的,現在在陽光的照射下,更加速了屍體的腐爛程度,整個屍體正在以不可想象的速度在被無孔不入的微生物吞噬着。這也就意味着屍體表面的證據也在迅速消失。現在看來,時間比什麼都重要了。
王亞楠在安頓好了報案的拾荒老頭後,加快腳步向章桐這邊走來,一邊走一邊大聲問道:“怎麼樣,什麼情況?”
章桐嚴峻的神情讓王亞楠不由得站住了腳:“你的意思是又是那雜種乾的?”
“我在垃圾袋裏沒有發現骨頭!”
“天吶!”王亞楠皺眉看向潘建和章桐手中合力拽着的垃圾袋,“難道在這個人的眼中,他丟棄的就是一袋垃圾?”
沒有人回答這個問題。
當黑色垃圾袋被小心謹慎地從裝屍袋裏拽出來的時候,整個解剖室裏頓時被一股惡臭填滿了。潘建努力了很久,試圖憋氣躲過這最初的味道侵襲,因為有經驗的法醫都知道,熬過最初的幾分鐘,後面,自己的嗅覺就會變得麻木了。可是,顯然這種味道並沒有潘建想象中的那麼好對付,沒多久,他就快要嘔吐了。
章桐皺眉看着臉色發綠的助手:“傻在那兒幹嗎?快做事啊!時間不等人!”
潘建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因為要儘量減緩屍體的腐爛速度,章桐把整個解剖室的中央空調温度調到了最低。他抖了抖肩膀,嘟囔了一句:“這太噁心了!”
“你以後還會見到比這個更噁心的,想幹法醫你就得學會不噁心!少廢話,快拍照!”
潘建不吱聲了。
在閃光燈噼裏啪啦地照射下,屍體表面那些黃黃的圓滾滾的蛆蟲直勾勾地盯着侵擾了美夢的人類,有一些甚至還充滿挑釁地抬高了自己的腦袋。
在這些醜陋的生命的下面,就是血肉模糊的細胞膜,還有已經分辨不清的軟骨組織。
頭顱和四肢仍然不見蹤影。
王亞楠就像一陣風一樣刮進了解剖室,當她的視線落到解剖台上這堆亂七八糟的肉塊上時,她不由得皺緊了眉頭:“這是人嗎?怎麼像剛從絞肉機裏出來的?”
“當然是人,如假包換!要是再晚發現個二十四小時的話,就爛成一鍋粥了。”潘建此刻已經完全適應了空氣中的惡臭,沒好氣地發着牢。
章桐狠狠地抬頭瞪了他一眼:“我就知道你嘴裏説不出什麼好聽的來。”
“説真的,你們這邊今天這麼臭,還凍得要命!還讓不讓人活了啊?”王亞楠忙不迭地拉過牆上掛着的工作服匆忙套上,“你們這邊的空調到底開幾度啊?”
“十四度!”章桐伸手指了指解剖台上的屍體殘骸,“這已經是最低的了,如果有可能的話,我還真想調到十度以下呢。”
王亞楠無奈地搖搖頭。她非常瞭解章桐,知道她和自己一樣,眼裏只有工作,別的都是次要的。
“怎麼樣?性別能區分嗎?”
“女性,”章桐指了指那個依稀看得出是女性的肉團,“目前看來,如果單看屍體表面的話,身份判定確認就暫時別指望了,皮膚都快要爛光了,幾乎沒有一塊完整的。”
“死亡時間?”
“目前還很難判斷,我在等生化檢驗那邊的蛆蟲培養報告,現在只有根據蛆蟲,也就是麗蠅的幼蟲在屍體上發育的階段特徵來初步判定死者的死亡時間了。”
王亞楠點點頭。
“亞楠,我還要給你看樣東西!”章桐示意潘建把另一邊工作台上的一個小托盤拿過來,托盤裏是一小團血糊糊的東西。
“這是什麼?”王亞楠一臉的詫異,“死者身上發現的?”
“我是在死者大致的位置發現的,”章桐順手拿起了一把醫用鉗子,輕輕地夾起了那團特殊的血塊,“這是一個四周左右大的人體胚胎組織!也就是説,死者懷孕了!”
“一屍兩命!”王亞楠的臉色鐵青,“太殘忍了!”
章桐想了想,放下鉗子和托盤,繞過解剖台來到工作台邊,脱下沾滿血污的手套,拿起桌上的一份檢驗報告,伸手遞給緊跟在自己身後的王亞楠:“我們現在手頭只有一個明確的線索,那就是死者患有隱性亨廷頓舞蹈症。”看着王亞楠臉上略顯茫然的表情,章桐接着説道:“亨廷頓舞蹈症是一種嚴重的遺傳性疾病。也就是説,死者的直系親屬中,有人已經發作了這種病症,沒辦法控制自己手腳的行動,時時刻刻看上去就像在跳怪異的舞蹈一樣。而死者,目前看來還沒有發作,因為她的基因配組中,患病的那對還沒有發生完全變異,還處在正常的邊緣。我建議你查找全市所有患有亨廷頓舞蹈症的患者,應該要不了多久就會確定死者的身份了。”
“我明白,謝謝,痕跡鑑定那邊有情況馬上通知我!”
章桐點點頭,繼續埋頭整理面前的屍體殘骸去了。
王亞楠手裏緊緊地抓着DNA檢驗報告,推門走出瞭解剖室,在樓道拐角處竟然和趙俊傑意外相遇了。看着趙俊傑渾身無力、臉色蒼白、走路搖晃的樣子,王亞楠忍不住關切地問道:“趙大記者,怎麼一天沒見,你就瘦成這樣了?”
趙俊傑皺了皺眉:“沒辦法,還不是那海邊的死屍給鬧的。我這幾天都不知道吐了多少回了。”
“你這是去哪兒?”
“總編説‘骨頭收藏家’那案子的關注度很高,我想解剖室那邊再進一步看看屍檢資料。”看着王亞楠一臉若有所思的神情,生怕她質疑自己的舉動,趙俊傑趕忙又強調了一句,“你可別瞎想,這可是李局親口答應下來的啊!”
一聽這話,王亞楠頓時滿臉的同情:“趙大記者,這一回,即使是李局同意的,我也得給你一句忠告,現在最好不要去解剖室,不然的話,你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即將看到的情景。”
“有那麼嚴重嗎?”趙俊傑一臉半信半疑的表情。
“信不信隨你便,”王亞楠揚了揚手中的DNA檢驗報告單,“我忙着呢,趙大記者,那就不耽誤你了,回見!”
趙俊傑呆呆地站在原地,有些不明所以。
“劉春曉,你這小子這幾天跑哪兒去了,我到檢察院找你幾回了,都吃了閉門羹!”趙俊傑沒好氣地瞪眼瞅着面前的劉春曉,嘴裏嘟嘟囔囔地發着牢。
“好啦好啦,我這不有事出去了嘛。今天特地來請你吃海鮮,你不會還生氣啊?我要是你,趁機就坡下驢得了。”劉春曉笑眯眯地安慰着趙俊傑,“看你臉色不好,給你要了幾個好菜補補!”
趙俊傑瞟了劉春曉一眼,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這還差不多!”
三杯酒下肚,趙俊傑的話就多了起來:“我説老弟,你走了也不吭一聲,説説看,去哪兒了?”
“我去上海了。前段日子聽朋友説他們大學裏來了個美國心理學教授搞合作,這個老外對選擇性失憶症治療有很獨特的見解,這不,我就請了假特地去上海找他了。”
“你等等,”趙俊傑用力把一口蝦嚥了下去,緊接着説道,“你別跟我説你把你老同學那檔子事兒給不小心忘了吧?”
劉春曉笑得更開心了:“很大程度上我就是為了她去的!”
趙俊傑不由得瞪大了眼珠子:“我看你乾脆改行開心理門診算了!你當檢察官看來是一個很大的錯誤啊!”
劉春曉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長嘆一聲:“沒辦法,有時候自己想做的事情並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夠達成目標的。”
趙俊傑想了想,把話題繞開了,向前湊了湊身子,認真説道:“講講你的收穫吧,有信心讓章法醫恢復記憶嗎?”
“雖然説當年兇手注射的藥物有一定影響,畢竟她昏迷了那麼久。但根據我的觀察,她的表現非常抗拒,其實有些時候是潛意識在起作用,而她自己本身是不會覺察到的,抗拒只是一種條件反射。平時,她看上去思維成熟果斷,和一個正常人沒有什麼區別,但是隻要一提起這段記憶,她的心理年齡就會退回到二十年前。我想,當時她肯定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自己孤立無援,清醒之後才會逼迫自己把這段記憶努力封鎖起來。在她看來,只要不想起來,那麼,自己就是安全的了。可是要知道,我們人類的記憶是不會永久性消失的,即使想不起來,那也只是暫時性的。而隨着時間一天天過去,封鎖的記憶也會被喚醒,我擔心的是到那個時候小桐不知道能不能承受得了殘酷的真相。”
“那你把你的想法和她説了嗎?”
劉春曉無奈地笑了笑:“我一直在努力,但是,始終沒有結果。她越抗拒,其實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她當時所經歷的場景就越可怕。這是人思維中的自我保護意識在起作用!”
“那你也要想想辦法啊。我有種感覺,這樣下去的話,她遲早有一天會出事的。現在的她就像一顆定時炸彈。”趙俊傑的臉上寫滿了擔憂,“你有沒有考慮過和她正面談一談呢?你有什麼辦法幫她嗎,如果她願意去面對的話?”
“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催眠!”
“催眠?”
“對!在患者充分信任你的前提下,接受你所實施的催眠,這樣她才有可能真正回憶起當時所發生的每一個細節,就像重新經歷一遍一樣,而眾多疑問才能夠隨之解開。她一直不打開,盒子裏的東西就會隨着時間的流逝而變得越來越膨脹,直至‘’的那一天。”
“那她當初案發後為什麼就不接受這方面的治療呢?”
“那時候她的年齡還很小,心智還不是很成熟,而恢復是要有一個適應過程的。如果案發後小桐就接受催眠的話,那麼,很有可能她的意識就會永遠停留在那個恐怖的環境中了,最終發展成為嚴重的自閉症患者。”
一聽這話,趙俊傑的臉色有些發白:“難怪她母親當初要竭力在媒體面前保護她了。她妹妹到現在還沒有下落,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
劉春曉沒有吭聲。
“李局,這是今天的報紙。”局長辦公室秘書忐忑不安地把《天長日報》《天長都市報》等好幾份影響力非常大的報紙放在了李局辦公桌的一角。
李局並沒有抬頭,他繼續仔細察看着手中的公文。可是,他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停留在秘書進來前所看的公文上的那幾個字上,卻再也沒有朝後面移動過。心情變得越來越煩躁,最終,李局重重地嘆了口氣,妥協了。他把身子靠向身後的椅背,抬頭看了看還站在辦公桌前的秘書,説:“沒事了,小鄭,你走吧!我這幾天心情不好!”
秘書點點頭,轉身離開了辦公室。
李局這幾天心情確實不好,他不用看面前的那幾份報紙就已經能夠猜得出上面頭版頭條的內容標題——“骨頭收藏家”又開殺戒、天長公安局可能遇見了系列殺人犯、我們的安全誰來保障……其中最要命的是,媒體竟然刊登了一張第一個案發現場發現的死者遺骸的相片,雖然説圖像並不清晰,但是用來引起恐慌已經足夠了。
報紙上的字字句句,看上去是寫殺人兇手的殘忍,可是,矛頭卻分明直接指向了天長市公安局的辦案不力。李局現在都不敢隨便打開局裏對外公佈的微博頁面了,那鋪天蓋地的指責聲讓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巨大壓力。
局裏懸賞徵集目擊證人線索的獎金額度被提高到了十萬,三條舉報電話線路一天二十四小時幾乎沒有空閒的時候,電話指示燈閃爍個不停,電話鈴聲此起彼伏,可是儘管如此,真正有用的線索卻仍然沒有找到。
想到這兒,李局不由得長嘆一聲,難道抓住這麼個混蛋真的有那麼難嗎?人在做,天在看,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李局咬牙狠狠地一巴掌拍在了辦公桌上,嘴裏咒罵了一句:“老子就不信了!”
“王隊,這是你要的全市包括三個附屬縣區在內的所有疑似亨廷頓舞蹈症患者的資料。”
王亞楠點點頭,從助手趙雲手中接過了文件夾,順手指了指身邊的椅子:“坐下吧,和我一起看,資料太多,我怕時間來不及!我們要趕在兇手找到下一個目標前,儘快抓住他!”
正在這時,電話鈴聲響了起來,王亞楠立刻伸手接起了電話。
“哪位?”
“是我。亞楠,生化組那邊有結果了,死者的死亡時間是兩天前,確切點説就是四十五至五十小時前。這樣算來,我們在廢棄鋁合金廠發現的死者是第一個死者。海邊那個應該是第二個。”章桐的嗓音有些空洞,聽上去就像在自己頭頂説話。王亞楠知道,能發出這種聲音的地方就在解剖室,章桐肯定又去屍體上找線索了。
此刻的時間已經快要到晚上十一點,這個案子已經讓所有的人都深深陷進去了。
章桐一邊用手指仔細觸摸着面前解剖台上冰冷的屍體——一副空皮囊,一邊一字一句地描述道:“第二道刀口,長二十九釐米,由右至左切割左面大腿;第三道刀口,長三十一釐米,也是由右至左切割右面大腿。兩處傷口均未貫穿屍體,目的顯然只是為了便於抽取大腿部位的骨頭。”
“章法醫,你到底是憑什麼確定兇手是由右邊至左邊這麼切割的呢?我看不出來啊!”趙俊傑湊在解剖台邊認真地用放大鏡查看着屍體腿部的傷口。
潘建在一邊答話了:“這還不簡單?你仔細看刀痕,深的就是開始下刀的位置,而淺的位置就是收刀的地方。我們平常切割東西也都是這樣的,開始用刀的時候都會不由自主地很用力,因為要突破真皮層和脂肪層;而收刀時,”説到這兒,潘建伸出戴着手套的右手,在空中優雅地畫個圈,“就很輕鬆啦,你就是了,所以最後力道就會相對減弱,痕跡也變淺啦!這個原理你還不明白嗎?”
“行啦,你就別賣弄啦,快做事吧!”章桐忍不住輕輕地呵斥了一句。
潘建嘟了嘟嘴,沒再吱聲。
“記錄下來,兇手慣於左手使刀,是個左撇子。”章桐繼續往下面查看,“被害人的膝蓋骨、腓骨、脛骨都缺失,腳掌缺失。在每根骨頭的關節處都有切割傷痕。”説到這兒,她站直了身體,緊鎖着眉頭,想了想,“他對骨頭非常小心,剔除刀法極為熟練。”
“他要骨頭幹什麼?難道真的要收藏?那究竟要多少他才會滿足呢?”趙俊傑不由自主脱口而出的問題讓解剖室裏的温度頓時降到了冰點。
“這是什麼?”過了一會兒,章桐無意間一抬頭,眼前的一幕吸引住了她的目光。她順勢指着潘建身後,神情嚴肅地説道,“我們最初做X光全身掃描的時候,怎麼就單單忽視了這個部位!”説着,她迅速走到潘建身後的X光片顯影燈箱旁邊,“你們快看,仔細看死者的肩部!”
果然,顯影燈箱中的X光片上,在死者左右兩個肩膀部位的肌肉裏,分別鑲嵌着三個極易被忽視的小黑點。
“圓形,直徑約零點一釐米。”
“這會是什麼?”潘建皺眉問道。
章桐沒有顧得上回答。等確定了大概位置後,她回到屍體旁,接過潘建遞給自己的解剖刀,小心翼翼地割開了死者冰冷的肩部肌肉。
不多一會兒,兩邊共六枚小小的黑色物體被逐一從死者身上取出,放進了一邊的托盤裏。
無論大家怎麼辨認,都沒有辦法認出這些黑色物質的本來面目。
章桐突然想到了冷庫中的另外一具在海邊棧道上發現的屍骸,儘管那具屍體已經血肉模糊無法成型,但是卻並不影響體內物質的查找,想到這兒,她徑直走向瞭解剖室後部的冷庫。
半個多小時後,同樣的六枚黑色物質也被找到了。
“趕緊拿去痕跡鑑定室,我要馬上知道結果!”章桐有種直覺,這些意外的發現很有可能就是解開眼前這個殺人謎團的一把至關重要的鑰匙。
潘建點點頭,迅速轉身離去。現在大家都在為了這個案子而加班,他不用發愁等到明天才會有結果。
“從屍體表面的疤痕來看,這一邊三個洞眼打進體內非常有規律。”趙俊傑指了指X光片。
“對,是人為地打進去的,從傷口恢復的狀態來看,能確定是在死者死後打進去的,因為傷口周圍並沒有明顯的恢復的痕跡留下,細胞壁已經停止生長了。”章桐仔細地在顯微鏡下觀察着剛才尋找死者皮下物質時割下來的一塊完整的肌膚,“現在的問題是,為什麼兇手要給死者打下這些東西?它們到底是什麼?起着什麼作用?剛才取出來的時候,我感覺有可能是金屬一類的,有一定的分量。”
話音剛落,電腦傳真機就啓動了,發出了吱吱嘎嘎的聲音。章桐站起身,來到傳真機旁:“我們已經有結果了。”
一聽這話,趙俊傑立刻湊了過來。
這是一張由痕跡鑑定室那邊傳來的電腦化學成分鑑定報告。由於痕跡鑑定室在公安局大樓的另一頭,步行也要好幾分鐘,所以,當工作忙碌走不開的時候,那些年輕的痕跡鑑定師們就會使用傳真機來替自己跑腿。
“潘法醫還是挺快的,半個小時不到就有了結果!”
章桐聞言一臉的不屑。她當然明白潘建為何會有這麼高的辦事效率,而換一個人去的話,一個鐘頭搞定就已經是奇蹟了。所以,此刻報告過來了,潘建還不見影兒,當然這也是可以理解的。
“金,零點一毫克;銅,零點七毫克;鋼,零點四毫克;樹脂,零點三毫克。”趙俊傑念出了成分表,不過還是一頭霧水,“這隻能證明那些黑色物質是金屬,但是它到底是什麼還是沒個結果啊!”
“這不難,我們這邊有個數據庫,詳細記錄了現在很多種工業或者商業用的一些代表性物質的化學成分,這多多少少會幫助我們確定大致範圍。”此時趙俊傑眼中的章桐,雙眼閃爍着興奮的光芒,嘴角微微上揚,一縷自信的微笑寫在臉上。趙俊傑不由得有些看呆了,在這邊蹲點這麼久,已經悲哀地產生了一種錯覺,認為章桐這個女人或許和死人打交道太久的緣故,早就忘了什麼是笑了,卻沒想到,笑起來的章桐竟然那麼漂亮。
電腦很快就在數據庫中找到了答案,但是卻讓人摸不着頭腦——用於毛皮、標本一類製作工藝的鉚釘,起到固定材質的作用。
“難道我們的兇手竟然是一個做皮大衣的?”
章桐皺眉想了想,斷然搖頭否決道:“不,現在做皮衣的很多都是用機器了,再説了,做皮衣的不會對我們人類的骸骨瞭解得那麼清楚,知道在哪邊要害部位下刀而不會損傷骸骨。我想,他很有可能就是一個標本製作師!這種鉚釘只有專業的人才會用到,一般人還不知道它的存在。我得馬上把這個線索通知亞楠,現在的標本製作師已經不多了,尤其是手藝很高超的製作師。”
窗外的天空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泛起了魚肚白,儘管淺灰色的雲層仍遮住了太陽,但是卻絲毫掩蓋不住那即將到來的破曉。馬路上的一盞盞路燈在有次序地逐漸熄滅,一些早起的人們已經陸陸續續地走出家門開始晨練。
這就是新的一天,章桐揉了揉發酸的肩膀,想拿起桌上的手機給舅舅打個電話,畢竟這些天都是舅舅在幫自己照看母親。
可是,接下來的一幕卻讓她有些害怕,明明手機已經拿在了自己的右手裏,剛要開始按鍵,右手卻突然之間一點感覺都沒有,手機也隨之砸在了地板磚上,發出了一聲清脆的聲響。頓時,手機電池和主機分了家。
章桐傻眼了,前不久晚上自己開家門時,一不留神把鑰匙掉在地板上的場景又一次浮現在了眼前,她記得很清楚,那一刻也是手指突然之間失去感覺,變得異常麻木。
章桐下意識地用左手抓住了已經變得徹底麻木的右手掌,心裏一陣狂跳,眼前地上身首異處的手機正可憐兮兮地瞪着自己。
這到底是怎麼了?右手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章桐緊鎖着眉頭,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無助感正向着自己步步襲來。
警察也是人,吃五穀雜糧長大的人,當然也就有害怕的事情。王亞楠不怕死,當了這麼多年的警察,她還從來沒有在死亡威脅面前皺過一下眉頭。上次那個不要命的衝她揮舞着明晃晃的尖刀的劫匪,本以為能讓眼前這個個子不高的瘦弱女警察乖乖地躲到一邊去了,誰想到王亞楠上去一個掃堂腿就把他給撂趴下了,三兩招就利索地給劫匪套上了銬子。為此,王亞楠得了個“拼命三郎”的頭銜。
可是王亞楠也有害怕的時候,那就是每次打電話通知受害人家屬前來認屍的時候,她總要對着電話機猶豫上老半天,深吸一口氣,再拎起電話。還好這樣的時候並不是很多。
通宵達旦的資料梳理終於讓一號受害人的範圍得到了大致確定。王亞楠説:“真沒有想到,咱們一個小小的天長市,竟然會有三個得這種怪病的人!不是説基因方面的毛病嗎?我想概率應該不會很高的啊!”
趙雲一仰脖嚥下了最後一口已經冰冷的咖啡,長嘆一聲:“王隊,我不是醫生,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但是不看別的,就説我們現在吃的這些東西吧,有多少是可以放心的?那些不良商販啊,心眼兒壞了,那就什麼東西都能往吃的裏面放了!”
王亞楠一瞪眼,“你就別跟個嘴碎的老頭一樣了,趕緊幹活吧。”説着,她把挑出的幾份資料放在了文件夾裏,“走,咱們一個個過!”
“現在嗎?”趙雲指了指牆上的掛鐘,“才五點多啊!”
“兇手殺人會挑時間嗎?我們已經來不及了,你就快點吧!”王亞楠不耐煩地催促道。她的心情很糟糕,因為手中這份名單上的三個人中,就有一個是自己要面對並帶去的壞消息的,她可不喜歡這種給人家報喪的感覺。
“我們今天還要去天長大學,找生物系的丁教授問些標本製作的情況。”上了車,王亞楠突然想起了一個多鐘頭前章桐打給自己的電話。
趙雲點點頭,輕輕一踩油門,警車緩緩地開出了公安局大院,一個漂亮的轉身後,無聲地滑進了公安局門前寬闊的馬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