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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報案者

    王亞楠猛地醒悟過來,幾個案發現場,最先報案的都是一箇中年男性……如果不是報案人提到的可疑情況,事實上可真的不會那麼容易就發現死者的屍塊啊!

    “那第二個死者呢?你們為什麼殺她?她和你們那起車禍一點關係都沒有啊!”

    “應該沒問題,那個監控設備的像素是我所見過的最高的。我馬上通知音像組送來。”

    王亞楠打過電話後過了五分鐘不到,章桐要的相片特寫就被一個技術人員急匆匆地送過來了。

    儘管光線並不是很好,但是相片中那個放大的手部特寫,已經讓章桐找到了她想要的結果。

    “要是我沒有判斷失誤的話,這個女的應該是一個外科醫生,”説着,她站起身,拿着相片來到白板前,把它貼在了白板上,指着那隻平攤在方向盤上的右手食指,“大家看,這個食指的指肚有些塊狀突起,還有虎口這邊,也有一道很特殊的凹痕,這些痕跡都是長期拿手術鉗和手術刀留下的!你們看我的右手,痕跡大致相同。”章桐舉起了自己的右手,果然,兩相比較,確實沒有很大的差別。“所以,這個女的要麼是一個外科醫生,經常做手術的,要麼,她就和我一樣,是個法醫!”

    聽完章桐的意見,王亞楠點點頭,回頭看了看身邊的趙雲:“你把了解到的有關王婭晶的事情講一下。”

    趙雲攤開了手中的筆記本:“王婭晶的父親王俊生在五年前是一名開長途運輸車的司機,因為一起車禍,造成一死一傷。最終車禍調查結果是車輛本身剎車的制動性問題,屬於廠家質量不過關所導致的,與王俊生的駕駛過程無關,但是王俊生因為違章繞行居民區,所以對這起事故也有相應的責任,法院判決賠款五十萬,”説到這兒,趙雲嘆了口氣,“王俊生的家庭拿不出這筆錢,賠款就一直懸而未決。後來,死者家屬一時難以接受沒有人為自己妻子的死負責而做出了自殺的過激舉動。”

    “我們走訪過死者侯俊彥生前所在的第一醫院,得知他並沒有後人,但是他有三個徒弟,感情很深厚,其中一個至今還在我們第一醫院外科某科室擔任主任,”王亞楠拿出了一張相片,“她叫丁蓉,是一個傑出的外科醫生。”

    章桐不會看相,但是相片中的女人卻讓她有種不寒而慄的感覺,那張稜角分明的臉,充滿着常人難以想象的剛毅與堅定,那微微上翹的嘴角、薄薄的嘴唇,還有緊鎖的眉頭,根本就看不出一點兒女性温柔的象徵。章桐相信,即使面對死者,這個女人同樣連眼皮子都不會眨一下。

    “經我們多方瞭解,丁蓉性格內向,做事果斷不近人情。毋庸置疑,她的技術是一流的,也正因為她過人的技術,第一醫院才理所當然地把她選定為侯俊彥的接班人。但是據她的同事反映,丁主任沒有任何同情心,做手術也只求完美,而不為病人考慮,甚至有很多怪癖。有一次,一個女病人因為是‘小三’,被人家打了,送到醫院,經檢查腿部嚴重骨折、肋骨斷了三根,隨時有生命危險,可是,當這個丁主任得知患者被打的真正原因時,竟然拂袖而去,拒絕為病人手術。”

    聽到這兒,李副局長微微皺了皺眉頭:“這個丁蓉確實可疑。那麼,還有別的線索可以聯繫到她的身上嗎?”

    “侯俊彥名下曾經登記有一輛桑塔納2000的小轎車,在他死後,因為沒有人接手,就一直停放在第一醫院的停車場,由停車場的老看門人負責照管。我查過車管所的年檢記錄,這輛車一直沒有參加過年檢。我的幾個同事正在申請調查這輛車!”王亞楠合上了手中的筆記本,“如果在這輛車中能找到線索連接起前面兩起兇殺案的話,那麼兇手就能夠確定了,因為目前看來,我們還沒有直接證據指證丁蓉殺人!”

    散會後,章桐獨自一人走出了會議室,沒有走幾步,身後傳來了劉春曉的聲音:“小桐,等等我!”

    章桐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回過頭:“你今天在會議上什麼意見都沒有表露啊!你的小尾巴呢?”

    “趙俊傑啊?不知道去哪兒了,躲着抽煙去了吧。再説了,我本來就是個旁觀者嘛,也沒什麼意見好表達的。”劉春曉微微一笑,隨即臉色一正,“你母親怎麼樣了?好些了嗎?”

    “還行吧,有時清醒,有時糊塗的,總的來説,還是清醒的時間比較多。”

    “真難為你了。如果你需要幫忙的話,我有個朋友……”

    章桐搖搖頭,打斷了劉春曉的話:“謝謝你的好意,我不想把我母親送到精神病院去,她年紀都這麼大了,禁不起折騰。再説了這也是我自己的事情,不應該麻煩別人的!”

    正説着,王亞楠匆匆忙忙地趕了上來,假意生氣地看着章桐和劉春曉:“你們怎麼走這麼快!也不等等我!”

    章桐若有所思地看了兩人一眼,隨即微微一笑:“要不這樣吧,你們先走,我有事要回趟辦公室!不用等我了!”説着,她徑直走向了不遠處的樓道口,再也沒有回過頭。

    劉春曉尷尬地皺起了眉頭。

    章桐不是不想接受劉春曉對自己的好意,自始至終,她都知道劉春曉是一個好人,至少是一個可以信賴的好人。但是,章桐卻又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害怕,尤其是每次劉春曉注視着自己時的那雙眼睛,目光彷彿能直透心底。章桐感覺都快透不過氣來了。她不敢,至少是現在。

    走進辦公室的時候,手機響了,章桐低頭一看,是王亞楠打來的,她微微有些訝異:“亞楠,有事嗎?”

    “小桐啊,剛才你走得太急,我都來不及告訴你,你上次要我查的人我查到了,信息已經發到你的工作郵箱裏了,你看一下吧。”王亞楠略微停頓了一下,小聲説道,“小桐,還需要什麼,儘管給我來電話。”

    “謝謝你!”

    “我們之間還要那麼客氣幹什麼!你也早點回家休息吧,別太累了。”王亞楠作為一個女人所獨有的温柔似乎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會真正地流露出來。

    掛上電話後,章桐隨即打開了自己辦公桌上的電腦,登錄郵箱,果然,一封標註為“內部”的郵件出現在了她的眼前。説實話,章桐很慶幸自己有王亞楠這麼一個真心實意的朋友,因為這個朋友不光會在自己需要的時候幫助自己,更重要的一點是,出於對自己的信任,王亞楠從不多問一句“為什麼”。其實章桐的心裏一直很矛盾,她渴望知道自己妹妹失蹤的真相,但是同時卻又害怕知道真相,內心深處總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地警告着自己,妹妹的失蹤與自己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章桐害怕,就像每一次害怕夢中那在自己耳邊呼吸的鬼影一樣,日復一日,她越來越確信自己沒有勇氣去堅強面對。

    郵件點開後,有一個25K的附件,打開附件,出現在顯示器屏幕上的是一個神經外科老專家的檔案,功績顯赫,頭銜一大堆,很多如天書般的文字讓章桐看得眼花繚亂。直到把目光最終停留在一張並不是很大的個人相片上時,章桐這才勉強在相片中這個人的眉宇之間找到了些許久遠的記憶。儘管已是滿頭白髮,但是那深邃的目光、稜角分明的面部卻都是歲月無法改變的。凝視良久,章桐輕輕吐出了三個字:“陳伯伯!”

    因為已經是深夜,街頭很難打到出租車,於是,不管王亞楠怎麼推脱,理由是自己是警察,百毒不侵,劉春曉卻仍然決定親自開車繞大半個天長市區送她回家。最終,王亞楠拗不過,還是點頭同意了。

    由於先前有了趙俊傑的善意提醒,劉春曉的心裏總是感覺有些忐忑不安,一路上開車,他都儘量做到手握方向盤、目不斜視,如果回答問題也是做到用詞越少越好。他不想給自己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見劉春曉一本正經的樣子,王亞楠倒是忍不住笑了,打趣道:“劉檢察官,你今天是怎麼了?和那天會上比就跟變了一個人一樣,我都快要認不出你來了,你的侃侃而談的風度都去哪兒了?”

    劉春曉尷尬地笑道:“我本來就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

    “對了,你認識小桐多久了?”劉春曉刻意把話題從自己的身上引開。

    “我啊,剛分來天長公安局這邊就認識她了,她比我早到一年,所以説,按輩分排的話,我應該叫她‘師姐’才對!”

    “那時的她,怎麼樣?”劉春曉小心斟酌着自己的言辭。

    “你的意思是?”王亞楠一時沒有明白劉春曉話中具體所指的含義。

    “哦,我是説小桐的工作幹得怎麼樣?”

    “那還用説,好幾次出現場,連男同志都有些猶豫的場面,她卻連眼皮都不眨一下。説實話,我們幹刑警的也是人,都是父母生養的血肉之軀,見到現場的屍體多多少少都會有一個心理逐漸適應的過程,可是小桐好像天生就是一塊幹法醫的料,我都沒見她皺過一下眉頭!她的心理素質特別好,我們都很佩服她!”談起自己的好友,王亞楠的臉上下意識地流露出了驕傲的笑容,“要知道我們整個省裏可就她一個女法醫啊!你這個高中同學可為我們天長公安局露老大的臉了!”

    聽了這話,劉春曉的心情卻很沉重,因為他太瞭解章桐了,深知章桐這麼做有她自己的原因。她在逃避,逃避內心深處的陰影,就像一隻被逼得走投無路的鴕鳥一樣,最後的招數,就只能是把腦袋一頭扎進那無窮無盡的工作中去了。

    難道拼命工作真的能夠讓人變得麻木嗎?劉春曉相信不只有自己,肯定還會有很多人沒法準確回答這個問題。因為這個問題本身就沒有答案。

    “姐姐,我在這兒!你快來找我呀!”

    章桐迅速轉過身,可是眼前只是一片迷霧騰騰的森林,除了高大的樹木,她什麼都看不到。

    “姐姐,我在這兒!我就在你身邊!哈哈……”調皮的小女孩的聲音,轉瞬之間就到了她的身後,章桐循着聲音跑過去,還是什麼都沒有!彷彿這聲音就來自身邊無形的空氣!笑聲漸漸遠去,哭聲漸漸響起,是那種幽怨的、哀傷的哭泣聲,夾雜着幾絲恐懼。

    “不!不!不!”章桐急了,拼命地喊,“秋秋,你在哪兒?別躲着我了,好妹妹,姐姐求你了,快出來吧!……”

    哭聲依舊斷斷續續,在密不透風的森林裏四處飄蕩。突然,天空變得一片黑暗,剛才透過婆娑樹影還能見到幾縷陽光,轉瞬之間就伸手不見五指。小女孩哭得越來越傷心。章桐努力睜大雙眼,雙手在空中徒勞地摸索着,嘴裏不停地呼喚着妹妹的名字,心裏的恐懼也變得越發強烈。空氣已經凝固得讓人透不過氣來,章桐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到後來,她即使張大了嘴巴,也發不出一丁點的聲音。

    就在這時,一雙突如其來的如鐵鉗般的大手猛地一把攔腰抱起了章桐,並且捂住了她的嘴巴。

    章桐一聲尖叫,頓時從夢中驚醒,一翻身從牀上坐了起來,渾身濕透,頭髮都被汗水浸濕了。她拼命地喘着粗氣,驚魂不定地看着天花板,又看看窗外已經泛起魚肚白的天空,良久,默默長嘆一聲,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桐桐,你昨晚又沒有睡好?做噩夢了?”早餐桌上,母親心疼地看着一臉憔悴的女兒,“你有沒有考慮過不幹這一行了?你們公安局裏應該有很多位置適合你的吧,要不,做個普通的內勤也好,少點工資沒關係,錢不夠花媽這兒有!”

    章桐知道此時的母親腦子是很清醒的,一天之中也只有這個時候,母親才會清楚身邊還有自己。要不了多久,母親又會重新回到她自己的世界中去了,在那個世界裏,父親還在,不像現在,只是在牆上看着她們母女倆微笑。

    “媽,我沒事,你放心吧,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桐桐,你老大不小了,也該結婚了,媽想趁着現在手腳還靈便一些,能替你帶一下孩子!”母親突然的提議讓章桐難免有些愕然,她張了張嘴,最終只能無奈地擠出一臉的微笑。

    “章法醫,你的臉色不太好,身體不舒服嗎?”趙俊傑嘴裏啃着包子,胳膊肘底下夾着公文包,站在公安局門前的台階上,遠遠地衝正朝着自己走來的章桐打着招呼。

    章桐走近後,微微嘆了口氣:“謝謝趙大記者的關心,我挺好的!再説了,幹這一行的,你看見哪個警察的臉色是紅撲撲的?工作忙,很正常。”正説着,一股濃烈的韭菜味直撲過來,她嗅了嗅,忍不住皺眉問道,“你大清早的怎麼吃韭菜包子?”

    “怎麼了?不可以嗎?”趙俊傑一頭霧水,看着章桐瞬間多雲轉陰的臉,他的手不由得僵在了半空中。

    “知道味兒沖鼻嗎?你在外面吃完了漱漱口再進法醫辦公室去!我可不想一整天都聞到讓人討厭的韭菜味兒!”説着,章桐氣鼓鼓地頭也不回走進了公安局大樓。

    趙俊傑傻眼了,看看手中吃了一半的韭菜包子,又抬頭看看漸漸消失在樓道拐角處的章桐的背影,不由得暗暗嘀咕:“這韭菜的味兒難道比死人的味兒還要難聞嗎?我看不見得!”

    牢歸牢,趙俊傑還是乖乖地站在大樓外,也不管周圍人投來如何異樣的目光,自顧自大口大口狼吞虎嚥地努力啃起手中的韭菜包子來。

    潘建一臉幸災樂禍的微笑,快走幾步追上正站在辦公室門口埋頭在挎包裏找鑰匙的章桐,“章法醫,看到那趙大記者了嗎?站在大樓外邊的台階上,好像這輩子都沒有吃過包子似的,拼命地狼吞虎嚥,嘴都擠變形了!”

    “是我叫他在外面吃完了進來的!韭菜味兒沖鼻,我受不了!”

    潘建咧了咧嘴,同情地轉頭朝大樓外的方向看了一眼,搖搖頭,再也不吱聲了。

    “王隊,這是技術中隊那邊剛送來的有關侯俊彥那輛桑塔納2000上的痕跡檢驗報告,上面沒有發現遺留什麼和我們的案子有關的線索痕跡。具體的,你可以看一下!”説着,趙雲把報告放在了王亞楠的桌子上,轉身正要走出辦公室。

    王亞楠突然想起了什麼,趕緊叫住了他:“派去監控丁蓉的人有回報嗎?”

    趙雲點點頭:“丁蓉現在就在我們的24小時掌控之中,只要證據確鑿,我們就可以實施逮捕!”

    “好的,那有情況及時通知我!”

    “沒問題!”趙雲走出了辦公室。

    王亞楠隔着辦公室的玻璃窗看着趙雲回到了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後,打開電腦繼續工作。她不由得暗暗嘆了口氣,這個男人和自己搭檔已經有兩年的時間了,雖然職務是副隊長,只比自己低了一級,但是卻一點架子都沒有,心甘情願地做着自己的助手,王亞楠的心裏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兒。

    她搖搖頭,把自己的思緒集中到手中打開的這份檢驗報告上,一行字一行字認認真真地看了起來。

    正如趙雲先前所説,整個車子裏乾淨整潔到了極點,甚至連一枚指紋都沒有,一點都不像已經三年沒有人使用過的樣子。雖然説這一點也正是車子的疑點所在,但是,只要找不到把車子和丁蓉聯繫起來的直接證據的話,自己就沒有辦法把她請到公安局來。王亞楠緊緊地鎖起了雙眉。突然,她想到了什麼,趕緊站起身,來到辦公室門口,打開門大聲詢問了起來。

    “趙雲,你們檢查侯俊彥車子的時候,它的車門是怎麼樣的?”

    “關閉的。”

    “關緊了?”

    “對!”

    “現在車在哪兒?”

    “咱們局裏技術組停車庫,我們下午剛拉來!”

    “太棒了!馬上通知技術組的人把車子封死,然後等我!”説着,王亞楠難以掩飾臉上的激動,興奮地衝出了辦公室,向樓下法醫辦公室跑去。

    “小桐!小桐!”

    走廊裏傳來了王亞楠的叫聲,潘建皺了皺眉,抬起頭看向工作台對面正在仔細查看組織樣本的章桐:“章法醫,好像有人叫你。”

    章桐點點頭,摘下護目鏡和手套:“你接着看,我馬上回來。”説着,她轉身走出了法醫辦公室。

    “亞楠,出什麼事了?看你火燒的樣子!”

    王亞楠拍了拍手中的檢驗報告:“還記得半年前你和我説起過的那件轟動美國的殺妻案嗎?”

    章桐茫然地點點頭:“怎麼了?”

    “我記得你説過起初一直沒有辦法確定她丈夫,也就是犯罪嫌疑人在那輛車中出現過,後來,通過一項檢測!在方向盤上發現了她丈夫最新鮮的DNA痕跡遺留!還有手柄縱杆上!你再詳細説一遍究竟是怎麼發現的?快!技術組的在停車庫等我呢!”

    看着王亞楠急切的表情,章桐頓時恍然大悟:“車子的方向盤上的皮質是什麼樣的?”

    “凹凸不平的顆粒狀!”

    “我和你一起去!”

    不容分説,她一把拉着王亞楠就向停車庫跑去。

    在並不大的停車庫一角,有一個特殊的隔離間,有二十多平米的空間,平時如果碰到車禍等一些涉及交通疑難事故案件的證物都會被拉到這邊進行勘驗。原因很簡單,天長市交通警察大隊和公安局共用一棟大樓,由於專業人手嚴重不足,只有五個人的技術勘驗組既要跑重大交通事故現場,又要兼顧刑事案件現場,所以,他們被善意地稱為“消防員”。

    此刻,兩個“消防員”正恪盡職守地看護着那輛特殊的桑塔納2000,車子的周圍被牢牢地纏上了一層厚厚的塑料布,封得死死的。

    章桐跟着王亞楠來到車子近前後,迅速戴上手套,然後從技術勘驗員的工具箱裏找出了一瓶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透明液體,再拿上兩根棉籤、兩個二號試管,緊接着就示意打開塑料布,最後拉開車門,鑽進了車裏。

    不大一會兒的工夫,章桐就鑽了出來,然後把兩個已經蓋好蓋子的試管遞給身邊站着的勘驗組的同事,吩咐道:“馬上作DNA檢驗!”

    “成功了?”

    章桐笑着點點頭,一邊摘下手套,一邊説道:“雖然車子內部被整個擦拭過一遍,但是方向盤保護層上的細小顆粒狀凹凸處依然會保留下近期使用者的汗液殘留。現在是夏天,不會有人戴着皮手套開車的,而我們人類的手無時無刻不在分泌着細微的汗液,皮膚的新陳代謝也是時時刻刻都在進行,兇手沒有料到這一點,百密一疏啊。我剛才用苯酚溶液擦拭過,確定有DNA樣本殘留。如果是三年前留下的話,我想現在早就應該檢驗不出來了,即使有,樣本也已經過度氧化而變得不完整了。這車子密封性能很好,我們只要確定我剛才所採集到的樣本的純度,並且分離出相應的DNA,再有參照物相對比的話,那麼一切就能夠迎刃而解了!”

    王亞楠當然明白章桐話語中所提到的“參照物”究竟指的是什麼,她點點頭,轉身就走。

    出乎王亞楠所料,丁蓉丁主任一點都不慌張,向自己投射來的目光中竟然充滿了挑釁的意味。那雙骨節粗壯的手和眼前這個瘦小個子的女人之間似乎一點關係都沒有,王亞楠突然有種奇怪的想法,這雙手應該屬於另外一個人。

    “王隊長,你這樣很沒禮貌地盯着我看了有六分鐘了,我的時間可是很寶貴的!我一會兒還有一個手術,病人那邊,你可耽誤不起的!”

    看着自己的對手那與生俱來的高傲,王亞楠皺了皺眉:“我們把你叫來,那肯定是有原因的,公安局是你隨便來的地方嗎?”

    丁蓉換了一個坐姿,微微弓起後背,目光中竟然帶着一絲笑意:“好啊,那你倒説説,叫我來是配合你們什麼工作了?”

    “在侯俊彥自殺後,他的那輛灰色桑塔納2000,你駕駛過嗎?”

    丁蓉搖搖頭,不慌不忙地説道:“我幹嗎要去開我老師的車?我自己有車。”

    “那你能解釋一下為什麼在車中會發現你的指紋嗎?”這是一着險棋,王亞楠知道自己根本就沒有發現丁蓉的指紋,不過她要試探一下,看看丁蓉的表情。

    “那也是可以解釋的,老師生前我坐過他的車,和師母在一起。我也開過這輛車。”

    王亞楠不得不佩服丁蓉的沉着冷靜,自己面對過數不清的犯罪嫌疑人,還從沒有一個能夠這麼毫不慌亂地和自己應對自如的。

    “王隊長,難道你真的認為我殺人?證據呢?沒證據的話你就沒有權力阻攔我!否則我要告你非法扣押!”丁蓉的情緒漸漸地有些激動了。

    王亞楠不免暗暗着急,她抬頭看了一眼審訊室牆上的掛鐘,那份至關重要的DNA檢驗報告單還沒有到,難道就這麼眼睜睜地把她放走嗎?明明各條線索都是指向她的。就少了那麼一環!

    正在這時,電話響了,王亞楠趕緊接起電話,號碼顯示是法醫辦公室打來的。

    “怎麼樣?”王亞楠使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很平靜。

    “共分離出三種DNA樣本,方向盤上的一種DNA樣本未知,另一種DNA樣本和參照樣本提供者相符合,但是,手柄控制桿上卻又有一種DNA樣本和她有四對基因符合,而這種樣本中含有二號死者的微量血跡,也就是説,有可能真正的嫌疑人另有其人,且和參照樣本提供者有着直系血緣關係!”

    王亞楠一聲不吭地掛上了電話,想了一會兒,她直視着丁蓉:“你沒事了,可以走了,但是在你走之前,我有個問題。”

    “説!”

    “你的兒子在哪兒?我想和他談談!”

    一聽這話,丁蓉的雙眼立刻眯成了一條縫。她的話語中充滿了警惕:“你找我兒子幹什麼,他和這事情沒有任何關係!你不能冤枉好人!”

    王亞楠和趙雲對視一眼,冷靜地説道:“我們又沒有説為了這個事情找他,只是想向他了解一下情況,請你配合一點!”

    丁蓉卻再也無法平靜下來了,她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慌亂,一拉椅子迅速站了起來:“對不起,王隊長,你們沒有證據扣留我,我走了!後會有期!”

    趙雲剛想開口,卻被王亞楠攔住了,她微微搖搖頭,示意讓丁蓉離開,不要阻攔她。等到確信丁蓉已經走進電梯了,王亞楠立刻吩咐趙雲:“馬上跟蹤丁蓉,她現在肯定會帶着我們去找真正的殺人兇手!”

    坐在車裏,看着車前方二十多米處,剛才還沉着冷靜的丁蓉此刻臉上卻充滿了焦急。她從出租車裏出來後,急匆匆地快步走進了郊外的一個連體別墅裏。王亞楠不得不感嘆母性的神奇,這個女人精心編制的嚴密的防護外罩被徹底打破了。王亞楠雖然不是一個母親,但是她卻很清楚天底下所有的母親最大的軟肋就是她們的孩子。

    手機終於響了,王亞楠接起電話,在聽完簡單的彙報後,她點點頭:“我知道了。”

    掛上電話,王亞楠和趙雲兩人拉開車門,走下車,然後迅速向別墅靠近。

    這是一棟表面灰色的別墅,建築呈現巴洛克風格,已經有一定的年份,斑駁的牆面上爬滿了綠色的爬山虎。別墅有三層,別墅前的花園已經明顯有些荒廢,除了不知名的野花以外,就是雜亂叢生的野草,顯然這別墅的主人的心思已經不在自己的生活中了。如果不是丁蓉剛剛走進去的話,王亞楠真會懷疑這地方是否還住着人。

    門鈴發出了一種刺耳的聲音,彷彿在打磨着一個年代已久的砂輪,就像這棟老房子一樣。來之前因為太匆忙,所以並沒有來得及申請逮捕令,這一次王亞楠也就只能以拜訪之名站在別墅門前的台階上。

    門鈴響了很久都沒有人來開門,王亞楠有些焦急,瞟了一眼身邊的趙雲,“會不會出什麼事情?”

    “不知道,怎麼樣,要不要……”趙雲的意思是要不要硬闖進去,他把手伸向了自己的後背。

    王亞楠也掏出了隨身帶着的手槍。她打了個手勢,示意兩人分頭從屋子的兩邊摸索前進,找到能進去的門。

    趙雲點點頭,朝左面快步走去了。

    別墅看上去並不大,但是橫向面積卻不小,王亞楠一連走了三十多米雜物堆積的羊腸小道後,才終於找到一扇可以進入別墅的小門。她轉動了一下門把手,門很快就被推開了。王亞楠左右看了看,然後迅速走了進去。

    眼前頓時一片漆黑,這是一條狹窄的過道,過道兩旁堆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用帆布蓋着。王亞楠努力睜大雙眼,向着過道盡頭那一點微弱的亮光處摸索前進着。

    走到亮光處發現那是一道門縫,她用力推開門,眼前頓時一片光亮,她發現自己正站在別墅一樓的大廳中。

    最先吸引她的目光的,是正前方牆上掛着的一張很大的相片,用油畫的方式處理過,有一人多高。相片中的兩個人她認識,正是自殺身亡的侯俊彥與他車禍而死的妻子,不過在相片中兩人的臉上看不到一絲悲傷,兩人笑得很開心,很滿足。

    王亞楠皺了皺眉,難道這別墅原來的主人正是死去的侯俊彥夫婦?那麼,丁蓉為什麼會有這個別墅的鑰匙?

    整個大廳裏乾乾淨淨一塵不染,與屋外的情景彷彿天壤之別!

    正在這時,趙雲出現在了身後,他也是從那個小門裏出來的。

    “怎麼樣?還沒有找到人嗎?”

    “沒有,我們再分頭找!我去樓上,你去看看地下室,有情況招呼一聲!”

    “沒問題!”

    十多分鐘後,當王亞楠伸手推開二樓的一間房門時,眼前的一幕讓她驚呆了。

    鮮血正順着牀沿慢慢滴落,很多很多的鮮血,早就在地板上匯成了一條血河,空氣中瀰漫着令人作嘔的鐵鏽味道。

    牀上也好不到哪兒去,潔白的牀單已經變得血紅,在血紅的牀單上躺着的那個人,滿臉意味深長的微笑早已經定格。儘管臉色已經慘白,意識和生命都在慢慢遠去,但是這個人似乎很滿足,要不是他右手腕上那道深可見骨的令人恐怖的傷口的話,王亞楠真的沒法相信他正在面對死亡微笑。

    這個人,這張臉,她再熟悉不過的了,因為他的名字早就被刻在了一塊墓碑之上,但是這一回,他可是真的死了。

    他就是天長市第一醫院原外科主任侯俊彥。在別人眼中,三年前他就已經是一個死人,而此刻,他靜靜地躺在牀上,他的右手正緊緊地握着一張相片,相片中的女人正是他的妻子。

    沉思良久,王亞楠默默地嘆了口氣。

    在審訊室中再次見到丁蓉時,她的臉上卻再也找不到先前那種不可一世的囂張氣焰了,相反,眉宇之間充滿了難以名狀的悲傷,目光呆滯,彷彿以前那個驕傲的女人在她身上自始至終根本就沒有存在過一樣。

    “丁蓉,到現在你也該説實話了吧?”

    丁蓉點點頭,長嘆一聲,一臉的落寞:“沒錯,侯俊彥確實是我同父異母的哥哥。人也是他殺的。這麼做,我想你們也早就已經猜到了,都是為了嫂子和她那還沒有來得及看一眼這個世界的可憐的孩子!現在,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完了……”

    “那你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和我們説一下吧,從三年前那起車禍開始説起。”王亞楠打開了錄音機。

    回憶起往事,丁蓉的目光中充滿了傷感。

    “我哥哥是個性格堅強而且很自負的男人,三歲的時候,他母親帶着他和我父親離了婚,從此後孃兒倆過着艱苦的日子。

    “四年後,我出生了。但是我從來都不知道他的存在,直到我工作三年後又考上了研究生,最後竟然投在他的門下,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他家的相簿裏看見了我父親年輕時的相片,這才知道我和他的關係。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你不是還有一個兒子嗎?”趙雲忍不住插嘴問道。

    “他死了!”説這句話的時候,丁蓉的口氣變得十分冰冷。

    王亞楠皺了皺眉頭,示意丁蓉繼續説下去:“説説三年前侯俊彥自殺的那件事!他為什麼沒死?死的又是誰?我想你應該比誰都清楚!”

    丁蓉的嘴唇開始漸漸地哆嗦了起來:“我哥哥自從嫂子慘死後,自己又被診斷出車禍導致右手神經重度損傷,這輩子説不定就得告別手術枱了,他的生活也就徹底毀了。從那時開始,他就有了死的心思,但是在死之前,他要替嫂子討回一個公道。可是,據説車禍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車子本身質量缺陷導致的,車主只負擔百分之二十的損失賠償。兩條人命啊!開車的殺人兇手竟然可以逍遙法外!這世道還有天理嗎?老天爺都不長眼啊!”丁蓉的淚水泉湧而出。

    “在投告無門的情況之下,我哥哥徹底絕望了,他決定以死抗爭。”説到這兒,丁蓉突然不吭聲了,兩隻眼睛目光發直,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牆壁。

    “丁蓉,是誰替侯俊彥死了?是不是你的兒子?”王亞楠的話猶如晴天霹靂,丁蓉頓時號啕大哭。

    趙雲驚得目瞪口呆:“王隊?”

    王亞楠點點頭,重重地嘆了口氣:“把情況一五一十地説出來!”

    “小鑫因為吸毒,一直找我要錢,沒有錢,他就打我,家裏的東西都被他賣光了,還揚言説要是我拿不出錢讓他去買毒品,就要打死我。那天下午,我去哥哥那邊探望他,因為嫂子和侄子死了,我很擔心哥哥。我到的時候,他喝醉了,躺在牀上不省人事。我無意中發現了桌上的遺書,那時我驚呆了,我不能讓我哥哥就這麼離開我。他是個好人!

    “就在那時,門鈴響了,我打開門,看見了小鑫陰沉的臉,他一看見我,不由分説上來就掐住了我的脖子,問我要錢。我拼命掙扎着,但是,但是我喘不過氣來。就在我的意識漸漸模糊的時候,一記沉悶的響聲過後,小鑫就倒在了我的懷裏,鮮血濺了我一身。在小鑫的身後,我哥哥手裏拿着一個堅硬的啞鈴,正茫然而又恐慌地看着我。”

    “侯俊彥殺了你兒子?”

    丁蓉表情淡漠地點點頭:“他是為了救我,不然的話,那天晚上死了的,肯定就是我了!”

    “那接下來呢?”

    “我們很快就清醒了過來,我哥哥要去自首,但是被我攔住了,我不想他清白的一生就這樣毀在我自己生的孽子手裏。我看到了桌上的遺書,就有了李代桃僵的主意。我知道,我哥哥在天長這邊已經沒有親人了,沒有牽掛,也沒有別人知道我和他的血緣關係。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有我是他最疼愛的徒弟而已。所以,要是我第一個出現在自殺現場,死者又穿着我哥哥的衣服,身高體型又差不了太多的話,如果我堅持指認這具從十樓跳下去的血肉模糊的屍體就是寫下遺書的死者的話,那麼,你們警察是不會多問一句的。更何況我哥哥的生活被毀早就已經是盡人皆知了。我也不用再多説什麼了。”

    “就這樣你用自己親生兒子的屍體替代了侯俊彥?”

    “對!”

    “那麼,照你這麼説,事情應該也已經過去了,卻又為何在三年後的今天發生了這麼殘忍的謀殺案呢?兩條無辜的生命,你們難道不是醫生嗎?怎麼卻變成了殺人不眨眼的魔鬼!”

    聽了趙雲的怒斥,丁蓉微微搖了搖頭,無奈地説道:“在這三年中,我哥哥一直過着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很少出門,平時也只有我去看望他。他整天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在那個世界裏,嫂子,還有那沒有出生的孩子,都還活得好好的。我沒有注意到他的情緒已經在潛移默化中發生了可怕的變化。

    “他清醒的時候一點都沒有忘記嫂子被害的事情,包括車主的名字,他都已經把它們深深地刻在了自己的腦海裏。他雖然很少出門,但是他卻一直在默默留意着那個姓王的車主家的一舉一動。他甚至還在網上僱傭了一個私人偵探,對方定期向他彙報情況。沒想到那個車主的女兒居然來這邊讀書了。”

    “他把計劃告訴你了?”

    “對,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信任的就只有我了。”丁蓉默默地把一縷垂下來的髮絲夾回了腦後。

    “那你們究竟是怎麼幹的?”

    “她家經濟狀況不是很好,又因為車禍的原因,家裏失去了重要的經濟來源,所以,女孩子很渴望找到一份比較穩定的家教工作。我根據私人偵探的情報,知道她在週末會去新華書店門口尋找當家教的機會,就在那邊找到了她,並且給她配了手機,説是便於聯繫,然後和她交上了朋友。”丁蓉的嘴角掛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五月十三號那天,也就是三年前我嫂子和侄子被撞死的那一天,一切都準備好了,我打電話給她,約她晚飯後來家裏給孩子作輔導,到時候我會去接她。她欣然同意,完全不知道因為父親曾經犯下的過失,自己馬上就要失去生命。我在小街上接到她以後,就把她帶到了郊外的別墅,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你們已經知道了。”

    “那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對她?太殘忍了!”

    “在這三年裏,我哥哥一直都沒有放棄找回自己這雙手的願望,並且越來越強烈。事業也是他的生命,所以……”

    “所以你就忍心這麼對待死者?”王亞楠簡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殺了人還有這麼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被分屍前就已經死了,死的時候沒有任何痛苦。”或許這就是為何在丁蓉的臉上找不到一點愧疚的原因。

    趙雲拉住了王亞楠:“你負責拋屍?”

    “對!我哥哥當時也在場,在我走了以後,是他打電話報的警,怕你們注意不到那個包裹。”

    “那第二個死者呢?你們為什麼殺她?她和你們那起車禍一點關係都沒有啊!”

    “她曾經經過郊外別墅區,看到了我哥哥,還認了出來,一直緊盯着不放。只能説她在錯誤的時間裏出現在了錯誤的地方。”説到這兒,丁蓉的臉上流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情,“再加上你們在電視中不是説快破案了嗎?”

    她沒有再繼續説下去,相反用挑釁的眼神注視着王亞楠和趙雲:“我看你們智商也很一般,要不是我哥哥執意留下了那張相片,你們會想到兩個案子是一起的嗎?”

    王亞楠沒有吭聲。她拿過兩張放大的相片,都是手柄控制桿上採集到的微量血痕的特寫,還有一份化驗報告,一併都遞給了丁蓉,然後平靜地説道:“你們還是留下了破綻,儘管整個車子上一點指紋都沒有,我們就根據這個血痕,找到了你!”

    翻看着DNA檢驗報告,丁蓉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她緊咬着牙關。

    “要不是我趕着要回去做手術和還車的話,我們不會這麼匆忙的。”

    王亞楠感覺莫名的憤怒,譏諷道:“丁主任,你難道不覺得可笑嗎?一邊趕着幫你哥哥殺人,同時又趕着回去做手術,遊走在殺人與救人之間,何苦呢?”

    丁蓉沒有説話。

    夜深了,王亞楠辦公室的燈還亮着,她呆呆地凝視着眼前不斷閃爍着的電腦屏幕,突然感覺心裏空蕩蕩的。

    “你還沒有走啊?”是章桐的聲音。

    王亞楠抬頭,疲憊地一笑。

    “我聽説結案了。”

    “對,可是最後關頭,兇手卻自殺了。”

    “我想其實在三年前他就已經死了,至少他的心死了。”

    王亞楠點點頭:“我也是這麼認為的,他最愛的女人和他的事業,這兩樣被一個男人視作所有生命的東西,如果一下子都沒有了的話,那麼,這男人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小桐,你經常面對死人,對於死亡,你有什麼看法?你會笑着面對死亡嗎?”王亞楠的眼前出現了侯俊彥那臨死時掛在嘴角的笑容,她在他眼中看不到任何恐懼。

    “我每次心情不好的時候,都會來到解剖室,面對冷庫中那一具具已經毫無聲息的軀體。它們就像是我的朋友一樣,我靜靜地坐上一會兒,聽它們用冰冷的無聲的語言來告訴我心中的想法。當然了,它們已經死了。”章桐放下挎包,走到窗口,看着窗外燈火闌珊的街市,喃喃自語道,“死亡其實並不可怕,在很大程度上,我想它應該是一種解脱。我父親當年就是這麼離開了我和母親。”説着,她一陣苦笑,迴轉身,面對王亞楠,“老話不是這樣説嗎——好死不如賴活着,生命只有一次,誰都不會願意就這麼結束自己的生命,但是,亞楠,如果我的生命像侯俊彥所經歷的那樣變成了一副行屍走肉般的空殼的話,或許我也會選擇死亡,因為那是一種解脱。就這一點上來看,我很能理解侯俊彥最後的自殺行為。”

    看着章桐説這番話時那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王亞楠不由得打了一個激靈,連忙擺手:“小桐,你別嚇唬我,你什麼都沒有的時候還有我呢,你若死了我就沒朋友了。再説了,我結婚你還要當伴娘呢!”她繼續扳着手指,“我生孩子,你還要當我孩子的乾媽,將來就是幹外婆、幹太婆……”

    “你別數了,我還沒有那麼老呢!”章桐笑了,一把抓起椅子上的挎包,“走,咱們吃夜宵去!街拐角那邊開了個新的夜排檔,聽他們技術組上夜班的人説味道不錯的,價錢也公道!”

    “走!”王亞楠欣然同意,利索地關上電腦,拿上外套和挎包,走到門口,突然又想起了什麼,嘴裏嘟囔了一句,“我還有個結尾沒有寫完……”作勢就要轉身往回走,卻被章桐攔住了,“哎呀,亞楠,都結案了,今天就放鬆自己一晚上吧,別那麼玩命,休息休息,李局不會怪你的!”説着,她不容分説地拽着王亞楠的胳膊就往外走,嘴裏嘟囔着,“再説了,咱們兩姐妹難得一起聊聊閒話,我特地來找你也是有很多話要和你説的,今天就算給我一個面子吧……”

    王亞楠看看章桐,無奈地點點頭,笑了。王亞楠是一個好勝心很強的女人,她可以什麼都沒有,包括婚姻,但是她卻深知自己不能沒有朋友。什麼叫“朋友”?就是面對你的任性永遠都不會對你發脾氣的人;會一面叫着“減肥”,一面卻又笑眯眯地把你拽出去大吃一頓的人;會在你傷心的時候不計過往而摟住你的肩膀讓你可以痛哭一場的人……章桐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王亞楠知道自己可以像信任自己的手足一樣地去信任她,可以把自己的內心世界完完全全地展露給她。但是王亞楠卻很困惑,因為章桐從來都不會把自己的心事講出來,相反卻裹得嚴嚴實實,就像一個深不見底的深潭。王亞楠不會去打聽,可是她的心裏,卻從來都沒有放棄過這個念頭。同時她也相信這只是時間的問題,總有那麼一天,章桐會告訴自己她的心事的。

    墓地上方的空氣就如同墳墓裏埋葬的骨灰一樣冰冷,四周聽不到鳥叫的聲音,只有一隻孤零零的蟋蟀在有氣無力地鳴叫掙扎着。天空中早已看不到耀眼的陽光,不知何時已經變得一片灰暗,從遠處朦朦朧朧地傳來了陣陣雷鳴聲,很快,午後的雷陣雨就要降臨了。

    章桐伸手觸摸着父親冰涼的墓碑,那花崗岩墓碑表面的顆粒劃過她的指肚,留下了一種異樣的悲涼,淚水漸漸地模糊了雙眼。父親在毅然邁出生命中最殘忍的那一步跳下大樓的那一刻,不知道他腦海中有沒有想過在這個世界上還有相濡以沫的妻子和深深愛着他的另一個女兒。

    “爸爸,我來看你了,我好想你。”雖然父親已經離世將近二十年,當時章桐尚在年幼,但對於深愛的父親依然有着這輩子永遠都無法抹去的記憶。章桐有時候也會埋怨父親,因為他的離去,帶走了自己所有的快樂,從此後,章桐的生命中就只有母親那時而清醒時而模糊的愛。

    她想象着父親在世時的微笑,可是記憶中卻只找到父親那流淚的雙眼。妹妹走了,父親一夜之間愁白了頭,當三個月後風塵僕僕的父親再次出現在家門口時,章桐在他的目光中只看到了陌生和絕望。父親的眼中不再有她了,他用那遍地的血紅和寶貴的生命換來了自己心裏永遠的平靜。

    可是章桐很快又不怪自己的父親了。他太愛兩個女兒了,章桐明白,父親是在遍尋妹妹無果的情況下,毅然用死亡來彌補自己因為疏忽而造成的悲劇。

    “我給你帶來一件禮物。”她喃喃地説道,把手伸進了自己的挎包裏,摸出了一張自己和母親的合影相片。她把相片輕輕塞進了父親墓碑下放置骨灰盒那一層的小小的縫隙裏。

    “這樣,你想我們的時候,就不會感到寂寞了。”

    手機響了。

    “我是章桐。什麼時間?……地點呢?……”她看了看手腕上的表,“保護好屍體,我二十分鐘後到。”

    掛斷電話後,章桐看了看父親的墓碑,輕輕嘆了口氣。她猶豫了一下,伸出手指撫摸了一下父親小小的遺像,嘴裏喃喃地説道:“放心吧,爸爸,我不會給你丟臉的!”

    天空中已經開始飄起了細密的雨絲,章桐頭也不回地徑直走下了甬道,向公墓門口快步走去。

    章桐厭惡下雨天,因為下雨天不光讓人心情不好,還會破壞露天現場的完整性。尤其對於屍體表面證據的破壞程度,更是讓人不可想象的。

    案發地點在海邊的一條廢棄的棧道上,因為下雨,位置又偏僻,所以要不是一對突然心血來潮的小情侶打定主意來這邊尋找浪漫的話,真不知道屍體要到什麼時候才會被人發現。

    章桐剛下出租車,就看到了那對被嚇得夠戧的小情侶,臉上極度恐懼的表情是裝不出來的,臉色灰白,渾身瑟瑟發抖。章桐皺了皺眉頭,她注意到了那個小夥子褲腿上的污漬,還有那不遠處的一堆隱約散發着酸腐味道的胃容物。

    雨越下越大,潘建駕駛着工作車也隨後趕到。在整理工具箱的時候,潘建一臉的沮喪。

    “怎麼了,屍體放在面前都沒有見你這麼一臉的倒黴樣,到底出什麼事了?”章桐微微一笑。其實她不用問也早就猜到了,小夥子這段日子在談戀愛,難得的輪休被抓來,又是這麼泥水嗒嗒的下雨天,心情能好才怪。

    潘建一邊把沉重的工具箱拖了出來,一邊沒好氣地説道:“好不容易把阿彩哄得笑了,這電話一來,就又黃了,嗨……”

    “行啦,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章桐嘆口氣,搖搖頭,拉着工具箱,剛要向棧道方向走去,法醫工作車裏突然冒出了一個腦袋:“章法醫,等等我!”説着,車門就打開了,看樣子剛才他可能睡着了。

    是趙俊傑!

    章桐皺了皺眉,回頭瞪了一眼潘建:“他怎麼來了?”

    潘建聳了聳肩膀,一臉的無奈:“李局硬要我帶上他,我又有什麼辦法?説要搞好和媒體的關係,大道理一大堆。”

    章桐不吱聲了,也不搭理在後面匆匆忙忙找鞋套和雨傘的趙俊傑,迅速向棧道盡頭案發現場走去。

    由於在電話中早就已經交代過了要保護好屍體現場,所以王亞楠叫來了四個助手,一人一角拉着一塊大帆布,搭了個簡易帳篷遮住了躺在棧道上的屍體。

    儘管此刻帳篷外面下着雨,掀開帳篷進入現場時,那股撲面而來的濃烈的血腥味卻還是讓人作嘔。王亞楠站在屍體旁,臉色很糟糕。

    “這是什麼?”低頭看去,章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腐爛的棧道木地板上,擺放着一大攤血肉模糊的肉,沒有頭顱。就像一個被調皮的孩子撕扯壞了的洋娃娃一樣,被隨意地扭曲然後拋棄在了這荒涼的郊外海邊棧道上。

    王亞楠沒有説話,神色嚴峻地站在一邊。

    章桐一邊蹲下,打開工具箱,戴上手套,一邊揮手示意潘建馬上就用防水相機進行現場屍體的拍照取證工作。

    章桐見過很多屍體,各種各樣的死法,但是卻從未見過像眼前這堆亂七八糟的肉塊這般令人噁心的。無孔不入的蒼蠅已經開始向這頓“美味”聚集。強忍住內心的噁心,章桐小心翼翼地整理着死者的殘留物。

    身後傳來了一聲驚叫,緊接着就是帳篷外拼命嘔吐的聲音。章桐緊鎖着眉頭,她深知儘管見過很多大場面,趙俊傑趙大記者絕對是承受不了眼前這幅彷彿是地獄的景象的,想到這兒,她的嘴角微微揚起,驕傲的趙大記者至少一個月內是吃不了肉了。

    “怎麼樣,小桐,有什麼明顯的線索嗎?”王亞楠的嗓音有些沙啞。

    “兇手太殘忍了,只剩下一堆支離破碎的肉片。”章桐皺了皺眉回答道,“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這是拋屍現場,不是殺人現場。儘管下雨,但是屍體身下的木板上並沒有滲漏的血跡,乾乾淨淨的。”

    “這場大雨幫了倒忙!”潘建忍不住插了句嘴。

    “還有呢?她除了被砍去四肢和頭顱外,還缺少了什麼器官?”王亞楠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地上那攤七零八落的肉塊。

    “內臟被挖空了,還有骨頭!”章桐用工具稍微翻了翻,頭也不回地回答道。

    “骨頭?”

    “對!一般人體由兩百零六塊骨頭組成,但是死者的身上卻沒有一塊骨頭被剩下!她被人利索地剔去了身上所有的骨頭!”作為一名法醫,章桐很熟悉人體的每一塊骨頭所處的位置,所以對於王亞楠的問題,她立刻脱口説出內心油然而生的憂慮,“亞楠,這個人很變態!你要小心!”

    王亞楠點點頭,皺眉咒罵了一句:“變態的狗雜種!”

    在回局裏的路上,趙俊傑自始至終都是一臉煞白地趴在汽車後座上,連頭都沒有抬起來過。

    潘建小心翼翼地開着車,時不時地偷偷瞟一眼後視鏡,心裏祈禱着這後座上的趙大記者千萬不要吐在車上。

    章桐則心事重重地看着車窗外不斷向後的濕漉漉的街道。她的心裏有種很不好的感覺,此刻放在法醫工作車後備箱裏那個黑色裝屍袋裏的亂七八糟的肉塊,很有可能只是一個開始,因為拿走死者所有骨頭的那個魔鬼,顯然根本就沒有把死者當個人看待。如果在一個人的眼中除自己以外其他的人都已經不再稱得上是“人”的話,那麼,他殺一個人就和殺一隻貓宰一隻狗沒有什麼區別了,真要是那樣的話,那將會是一個非常可怕的局面。章桐不希望自己即將面對的是這樣的一個魔鬼!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更別提現在還有“微博”這個東西。那對發現屍體的小情侶在清醒過來後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報案前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的重大發現公佈在了微博上,也不管別人看了會不會噁心。當王亞楠從比自己矮半個頭的男孩子手中奪過手機的時候,海邊兇案的消息早就已經以十的N次方的速度傳遍了整個網絡世界,再加上那張讓人看了毛骨悚然的相片,儘管拍照時雙手明顯是顫抖着的,但箇中的血腥與殘忍已經可見一斑。

    “誰允許你這麼幹的?”王亞楠生氣了,作勢要砸了手機。

    男孩子急了,一蹦老高:“那可是iPhone4啊,五千多塊錢呢!你砸壞了我可要告你的。”

    “你知道你傳播出去的後果是什麼嗎?”王亞楠就像一個標準的悍婦一樣,雙手叉腰,晃了晃手中的手機,怒斥道,“這個沒收,叫你家裏人來拿!”她已經吃準了眼前這個小傢伙至多不超過十七歲,現在的這幫孩子都被自己的父母寵壞了,她決定要好好嚇唬嚇唬他。

    男孩子心疼地瞅了一眼王亞楠手中的手機。“那你可別搞壞了!”他撇了撇嘴,依舊是滿心的不甘,“再説了,現在不是新聞自由嗎?我發微博又犯什麼法了!”

    聽了這話,王亞楠忍不住重重地嘆了口氣:“你這消息泄露出去後,對我們警方的破案是非常不利的,知道嗎?”説着,她把手機遞還給了男孩子。看着他迅速轉憂為喜,立刻打開手機微博點擊刪除,全然不顧自己剛才的可怕經歷的樣子,王亞楠無奈地搖搖頭,招手示意同事過來接手,自己則轉身離開了。

    微博的影響力遠比王亞楠想象中要大。此刻,早就回了公安局的章桐剛剛穿上工作服,還沒有進解剖室,李局就急匆匆地趕了過來,在門口攔住了她,言語之間顯得焦急又充滿了抱怨。

    “小章啊,你們剛接的案子究竟是怎麼泄露出去的?現在竟然連市政府辦公室的人都知道了,我卻還被矇在鼓裏。人家紀委顧書記剛剛打來電話催問這件事了,説什麼有人都捅到微博上去了,連現場相片都有,這可是你們工作上的失誤啊!小王呢?她人還沒有回來嗎?”

    章桐一頭霧水,她一邊給身後的輪牀讓路,一邊皺眉説道:“李局,我對這個情況也不瞭解。”

    “那你這邊有消息後儘快通知我,估計媒體那邊的壓力馬上就要到了。對了,趙記者呢?”李局邊説邊朝章桐身邊看去。

    章桐朝身後努了努嘴,“他呀,現場回來後就一直在休息室趴着呢,吐得臉都綠了。”

    李局剛想開口,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尷尬地笑了笑,轉身走了。

    “章法醫,你真厲害!我從來沒有看見李局衝你發過脾氣,再大的火看到你後都發不起來了。”潘建一邊和章桐合力把屍體移到不鏽鋼解剖台上,一邊嘀咕道。

    “不是我厲害,做事只要用心,誰都不會指責你的。哪天你要是改了那吊兒郎當的毛病,你見了李局也不用再腿肚子發軟了。”

    潘建不吱聲了,乖乖地從消毒櫃中拿出一套早就準備好的工具盤,放在解剖台的旁邊。

    “我們開始吧!”

    章桐揮揮手,頭也不抬地利索地拉開了黑色的裝屍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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