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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穴陵

    那對穿山穴陵甲一大一小,好像始終在竹筐裡昏睡,直到此時爬在地上如夢初醒,晃動著身軀伸展肢體,聽它們利爪刮地的聲音,就知道勁力精猛。群盜中多有不識的,擔心此物傷人,都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幾步。

    此時花靈和老洋人並肩上前,揪住了穿山穴陵甲身上的銅環,將它們牢牢按在地上。這雙長甲四足亂蹬,不停地掙扎,可是苦於被銅環鎖了穴位,縱有破石透山之力也難掙脫。

    穿山穴陵甲乃是世間異物,雖然形貌酷似穿山鯪鯉甲,實際上兩者還是有很大的區別。在兩千多年前已有盜墓賊將鯪鯉甲加以馴服,通過喂其精食藥料,使它的前肢格外發達,通過長期馴養,就可以作為盜墓的掘子利器,古稱穿山穴陵甲。

    那時候的古墓,大多都是覆鬥丘鐘形封土,即便裡邊沒有地宮冥殿,內部也大多是木槨,用層層木料搭砌成黃腸題湊(黃腸題湊,“黃腸”指堆壘在棺槨外的黃心柏木枋,“題湊”指木枋的頭一律向內排列,代指西漢帝王陵寢槨室四周用柏木枋堆壘成的框形結構。)的形勢,完全使用墓磚的不多,也很少有以山為藏的大型山陵,普通的墳丘夯土,根本擋不住穿山穴陵甲的利爪。

    後來的墓葬逐漸吸取防盜經驗,石料是越來越大,而且堅厚程度也隨之增加,縫隙處還要熔化銅鐵汁水澆灌,使穿山穴陵甲逐漸失去了用武之地,但對於湘黔山區陰冷潮溼地域的普通墳墓,還是可以派上極大用場。這唐代就已失傳的穿山穴陵甲古術,在當今世上,只有搬山道人還會駑使,始終是搬山術裡的絕秘法門。

    搬山道人並不用摸金卸嶺的切穴之法,摸金校尉仗著分金定穴的準確無誤,習慣用旋風鏟打盜洞;卸嶺群盜人多勢重,再大的封土堆也架不住他們亂挖;而搬山道人則經常使用分山掘子甲來挖盜洞,歷來號稱“三釘四甲”。這穿山穴陵甲僅是四甲之一,離了湘黔兩粵,此術就施展不得,但他們擅能因地制宜,還可使用另外的分山掘子甲,這些都是屬於搬山倒斗的“切”字訣。

    鷓鴣哨命花靈取出幾個竹筒來,裡面裝得滿滿的都是紅頭大螞蟻,能有數斤之重,先喂那兩隻穿山穴陵甲吃個半飽,就將它們拖到山根裡,用藥餌搗在剛才狸子滴血之處,推著它們在那挖掘土石。

    穿山穴陵甲這東西見山就鑽,尤其喜歡墳墓附近陰氣沉重的土壤岩石,只見那體形略小的頂在前面,它軀體前弓,抖起一身厚甲,鉤趾翻飛快得令人眼也花了,刨挖硬土就如同挖碎豆腐一般簡單,輕而易舉地穿山而人。

    老洋人則拽住另外那隻體形碩大的穿山穴陵甲,在它的銅環上繫了條鏈子,使其難以跟先前那隻一同鑽進山裡。這倆傢伙是秤不離砣,抓住一隻就不愁另一隻偏離方向,或是會在中途逃脫,只是放短了鏈子,故意急得那隻大的著地亂轉,把已經挖開的盜洞窟窿越扒越大。

    卸嶺群盜雖也都是倒斗的老手,可哪曾見識過這種手段,看得瞠目結舌。原來這兩隻穿山穴陵甲體形有異,卻是分進合擊的絕配,一隻挖掘縱橫的盜洞,另外一隻擴大洞穴的直徑,而且挖土鑽山的速度之快,幾乎到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地步,若不是親眼得見,怎想得到有此異術。

    這條被穿山穴陵甲挖開的盜洞,洞寬大可容人蹲行,角度是平行於地面,直著從傾斜的山根裡橫切進去,離那甕城後面的地宮,距離也是不近,雖然雙甲神異精猛,可要想直透中宮,也著實需要花費一番工夫。

    鷓鴣哨趁機盤腿坐在地上閉目養神,一旦雙甲穴透地宮,還指不定在這形勢奇絕的古墓裡遇到什麼危險,耳中只聽得山體中有隆隆的迴響,料來卸嶺盜魁陳瞎子已率眾埋設炮藥開山。但鷓鴣哨心下清楚,瓶山山勢堅厚,土色藏納緊密,從山陽處炸石而人,絕不是一兩天就能得手的。這對穿山穴陵甲若是不受什麼阻礙,大約在天黑之後,就能直抵古墓大藏,也不知墓中的丹丸珠散都是何物,但既已到此,急是急不得了,也只有搖櫓慢槳捉醉魚,靜待其變罷了,漸漸神遊物外,猶如高僧人定一般。

    卸嶺群盜自是不敢打擾他,也就近坐在山根下歇息。紅姑娘這幾天常在鷓鴣哨身邊,眼見他機變百出,舉止灑脫,言辭清爽,絕不似常勝山裡上至陳羅,下至無數盜夥那般要麼粗俗無禮,要麼便是一肚子稱王稱霸的野心,也只有嫁了他這等人物才不枉此一生,不禁有些後悔當年發誓終身不嫁,正是“夜來樓頭望明月,只有嫦娥不嫁人”,想到此處輕輕嘆了口氣,心中卻已打定了主意,將來就是天涯海角,好歹也要隨了他去,管什麼發過誓賭過咒,不過也不知這搬山道人討沒討過老婆。

    想到此處,紅姑娘就低聲去問鷓鴣哨的師妹花靈,但此事也不好直接打聽,只好兜個圈子:“小妹子,我看你長得這麼如花似玉,今年可有十七八了?將來誰娶了你真是他前世的福分,不知你師兄替你定了親事沒有?”

    花靈沒聽過這種規矩,奇道:“姐姐,我的婚事怎麼是我師兄來定?我父母尚在,他們雖然臥病在床,可還……”

    紅姑娘說:“我依理而言,既然令尊令堂身子不適,那這種大事理應是做師兄的操心。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有道是蘿蔔拔了地頭寬,妹子嫁了哥省心。看你師兄那人整天眉頭不展,好像心事很重,也不知他有沒有替你著想過這些事宜,他……他自己可曾婚娶?應該也沒顧得上吧?”

    花靈才剛十七歲,又很少同外人接觸,哪裡明白紅姑娘的意思,只是覺得她問的事情有些奇怪。然而卸嶺群盜中有許多都是風月場上的老手,耳朵尖的聽在耳中,多半已猜出紅姑娘的念頭,聽她七繞八繞地找那小姑娘打聽搬山道人有沒有討過老婆,不免暗中好笑,想不到這冰山美人也有動情的時候。

    這事越想越是好笑,其中一名盜夥實在是忍不住了,竟笑出些許聲音來,被紅姑娘聽個真切,她心知壞了,剛才心急,竟沒想到山縫裡攏音,有什麼心腹的話也被那些人聽到了。

    她惱起來反手就是一個耳光抽去,打掉了那名盜夥兩顆門牙,餘人知道這女子的厲害,她除了卸嶺盜魁之外,連羅老歪都敢打,常勝山底下的嘍囉們誰有膽子惹她。眾人趕緊繃起了臉,強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來,氣氛顯得無比尷尬。

    紅姑娘臉上發燒,正想找個地縫鑽進去,這時老洋人從盜洞裡鑽出來,兩隻穿山穴陵甲也被拽了出來,他報知鷓鴣哨:“已穴透了山陵,風生水起。”

    “風生水起”是盜墓時常用的一句切口,“風”是指古墓裡空氣流通,沒有積鬱的陰晦之氣。這瓶山前邊的甕城獨立封閉,被作為了一處虛墓疑冢的陷阱,所以沒有山中毒蟲的蹤跡。穿山穴陵甲挖出的盜洞,正好切入甕城後面被封住的墓道里。“水”是指“財”或“冥器”,有水就說明確實有冥殿地宮。

    鷓鴣哨聞訊起身,當即就令眾人準備進盜洞。他自己把一盞馬燈綁在身上,看了看兩支德國造的鏡面匣子,子彈壓得滿滿的,又把一條黑紗蒙在臉上,只露出兩隻眼睛。其餘的眾人,也都各自收拾得緊趁利落,拆了蜈蚣掛山梯分別攜帶,肅立在盜洞前聽候調遣。

    鷓鴣哨見眾人齊備,就把那竹簍中的怒晴雞捧出來。只見那雄雞彩羽金爪,似乎也能感覺到瓶山古墓裡藏著死敵,知道今日必定有場你死我活的血戰,當即昂首顧視,振翅怒啼,精神顯得格外振奮。

    鷓鴣哨暗中點頭,他也不管那雄雞是否能懂人言,竟當眾對它囑咐了一翻,從金風寨山民家中的屠刀下救得這怒晴雞出來,有什麼本事都在今時今日施展出來,可別折了怒晴金雞的威名,也別辜負了搬山道人的救命之恩。

    那十幾名卸嶺盜眾見了,也知這怒晴雞可以掃蕩墓中毒蟲蜈蚣。他們都親眼見過從深澗亂雲裡飛出的那條六翅蜈蚣,絕不是普通槍械能夠抵擋的,心想只要這隻大公雞能使群毒辟易,使搬山卸嶺盜了墓中珍寶,今後就是稱你一聲“雞爺”也是無妨,群盜的身家性命可全系在你身上了。

    鷓鴣哨隨即派出四人,其中兩個去瓶山上稟報陳瞎子。聽這山裡炸藥爆破之聲斷斷續續始終不絕,可能山上的工兵部隊還沒炸出什麼眉目來,既然山根裡打通了盜洞,便請陳瞎子帶人下來會合,另外兩個留在盜洞前負責聯絡。

    其餘的人都跟鷓鴣哨進去探墓,佈置妥當,他就帶著眾人鑽入盜洞。群盜身上都帶著不少鐵釘,走出一段,就在盜洞牆壁上釘上兩枚,兩枚長釘相互交叉,再把簡易的皮燈籠架上一隻作為照明記認。

    如此一路下去,但見這條透山盜洞,都被穿山穴陵甲挖得極是開闊平整,人鑽進去不用蹲下,貓腰弓身即可前行。群盜見洞中除了硬土,更有許多堅固的岩層,竟也都被雙甲穴透了,不由得暗暗咋舌,連贊穿山穴陵甲這種盜墓古術果然了得。

    盜洞的長度,比鷓鴣哨先前估量的要短,可也足有數百步的距離。群盜小心翼翼地鑽洞攢行,許久才到盡頭,出來的地方恰好是個傾斜的坡道,坡道上鋪的石板已被推開了,舉著火把往四周一看,較低的地方被巨大的條石砌死,無隙可乘,順著坡道上去,高處都是龐大的青石券頂。

    石壁的縫隙裡,偶爾會有一兩隻急速逃竄的蜈蚣之屬,物性有生克,此物與怒晴雞勢成水火,見了只有逃命的份。整個山中的毒蟲本來在夜晚和幽暗之處都會吐納毒蜃,但怒晴雞一聲啼鳴,這些毒蟲再沒一隻敢吐毒液,都沒命般地往山縫深處鑽,以求離這天敵越遠越好。

    鷓鴣哨知道這座古墓裡機關埋伏眾多,也自不敢託大,順著闊大的坡道緩緩前行,群盜扛著蜈蚣掛山梯擁在他左右跟隨。走出不遠,見巖壁上有塊極大的石碑,上面四個大字龍飛鳳舞,鷓鴣哨挑燈觀看,見是“紅塵倒影”四字,也不知是何所指。

    待走到斜坡的盡頭,穿過一條浮雕雲龍石樑,眼前豁然一片燈光璀璨。在偌大一個山中洞穴裡,聳列著數座重簷歇山的大殿,殿宇高聳,樓閣嵯峨,飛簷斗拱密密排列,雕樑畫棟而又莊嚴肅穆,殿中殿外燈火通明,層層疊疊觀之不盡,映得金磚碧瓦格外輝煌。

    洞內岩層中有石煙升騰,使燦如天河的宮殿裡香菸繚繞,透著一派難以形容的幽遠神秘,與洞天福地裡的人間仙境無異。但在山腹裡顯得格外陰森,又被雲煙籠罩著,看上去讓人感覺極不真實,縹縹緲緲的似是水中幻象,難怪會有“紅塵倒影”的碑文。

    原來瓶山雖然堅固,但由於山體常年傾斜,致使山體有許多或大或小的縫隙,不過在外邊很難看出來。山腹中是塊風水寶地,生氣湧動不絕,藏在山裡的古物歷久如新,樓臺殿閣間的萬年燭、琉璃盞,完全按照星宮佈局安置,繁而不亂,氣象嚴謹。

    此地本是皇家藏丹煉藥所供奉的“仙宮”,自秦漢之際就開始經營建造,其中許多古蹟年代都不盡相同,但處處都有皇室氣象。那些琉璃盞內都是珍貴的千年燭萬年燈,些許微弱的燈引就可以燃燒千年不滅,在時隔幾百年後,大部分燈燭依舊亮著,尤其是那些八寶琉璃盞,兀自被燭火照得流光溢彩。

    群盜跟在鷓鴣哨身邊,見了這一片瓶中仙境般的宮闕,都不禁驚得呆了,看得雙眼發直,饒是他們胃口夠大,卻做夢也沒想到會有這麼大的冥殿,單是那些古老的燈盞就取之不盡了。

    花靈出來搬山不到半年,也沒見過什麼世面,只覺那宮殿深處妖氣籠罩,心裡不禁有些發顫,拽住鷓鴣哨的胳膊躲在他身後:“師兄,前邊那千奇萬怪的去處……像是煉丹的道觀宮殿,怎麼會是藏死人的冥殿?”

    鷓鴣哨十三歲開始跟著前代搬山道人盜墓,規模宏大的帝陵和諸侯王古墓也盜過,山陵裡的地宮雖然奢華壯麗,也絕無眼前這等仙境般的氣象。這簡直就是把一整座道教名山裡的建築全搬進了山洞裡,但這山裡陰氣沉重如同鬼宮,哪有半點仙氣。

    此時被花靈一問,鷓鴣哨便隨口答道:“服食求神仙?嘿嘿……不過是皇帝們的一場春夢,後來山河破碎,這仙宮金殿還不是被個元代的大將軍當了墳墓。我這就過去瞧瞧仙宮裡的湘西屍王……看看它究竟是三頭六臂,還是滿身的銅皮鐵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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