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言道“太湖八百里,魚蝦捉不盡”。本回話內,單表大清順治年間,某個漁人為了奉養老母,在這太湖邊上蓋了兩間茅屋,每天天不亮,他就駕著一葉扁舟,到湖上捕捉魚蝦。
這一年江河大早,湖水變淺了很多,漁人心眼兒活絡,別人仍是駕船到湖上撒網,他則獨自來到岸邊,沿著湖岸摸索,撿拾了不少螺蚌,還順便捉了些魚,收穫頗豐,都裝到竹簍裡拖回家中。不知不覺天色已黑,他趕緊到廚下張燈煮酒、烹螺燴鯉,整治好了飯菜請老孃一同飲食,孃兒倆邊吃邊嘮些家常。
漁母說:“兒啊,你現下二十好幾了,也該說門親事,你瞅哪家的姑娘合適?”
漁人嘆道:“如今人心不古,世風日下,枉我一表人才,自幼勤奮好學,加上錯別字足足識得五七個大字,而且粗通音律,這在打漁的人裡也算得上是有文化了。奈何咱們家錢少房小,一天不出去撒網一天就得捱餓,有哪家不長眼的姑娘願意嫁過來?”
漁母說:“你也是眼界太高,條件能不能放低點?”
漁人說:“兒雖貧窮,志氣卻不短淺,寧吃仙桃一口,不啃爛杏一筐,真要是找個豬不叼、狗不啃的蠢媳婦,那我還不如打一輩子光棍呢!”
正說著話,隱約聽到屋外有人抽泣,那哭聲時斷時續,很是悽慘,老太太心慌起來,放下碗筷說:“我的兒,你聽沒聽到外邊有些動靜?快出去看看,深更半夜的,究竟是何人啼哭?”
漁人手捧燈燭出去轉了一圈,回來說:“娘啊,您是年老耳聾,這空山無人,深夜裡哪會有人啼哭?只是裝在魚簍裡的螺蚌吐涎之聲而已。”母子兩個吃完晚飯,各自吹燈就寢。
夜裡漁母做了個怪夢,恍憾中見到一個女子,眉清目秀,身上披著一件白斗篷,下拜泣訴道:“我潛身水府,修道一百餘年,從不為害於世人,昨日因湖枯水竭,偶然棲息淺灘,被令郎拾取,等到天明,不免有破身之慘,還望您慈悲垂憐,放我一條生路,倘得偷生,必圖厚報。”漁母詫異莫名,再想詢問詳情,卻驀然驚醒,這才發覺是南柯一夢。
此時東方已白,漁母匆忙喚醒兒子,講述了一遍夢中經過。那漁人本想早上起來,吃完了早飯,就把那些螺蚌拿到集市上販賣換錢,一聽老孃這夢做得蹊蹺,尋思沒準是水族成精,託夢求救,身披白斗篷的女子一定就是成形的蚌精。
漁人喜出望外,立刻告訴老孃:“兒久聞湖蚌成精,身上必然藏有大珠,剖蚌取珠可得鉅富,這真是老天爺開眼,竟賜下如此富貴,今後咱們孃兒倆吃香的、喝辣的,再也不用受那風吹日曬的操船拽網之苦了。”
漁母猶豫遲疑:“我看那姑娘相貌俊美、舉止斯文,又向我把託夢求救,為娘實不忍心看她在刀下慘死,你要是不想放了她,讓她給你當個媳婦也行。”
漁人急道:“我的親孃,您真是老糊塗了,千萬別被它的妖言所蠱惑,人妖豈可為伍?那生下來的孩兒會是什麼怪物?再說這妖精在湖底修煉了一百多年,我才二十來歲,歲數也不般配啊!侍我摳出珠子,把這茅屋漁船換成廣廈鉅艦,還愁娶不到美貌媳婦嗎?”他越想越是得意,當即取出尖刀,放在石上反覆磨礪,這就要剮蚌取珠。
漁母年老心慈,思量那蚌精修煉不易,以此致富,於心難安,但見兒子心意已決,便假意應允,讓兒子先吃早飯,然後剖蚌求珠。漁人一想也對,眼下天色剛明,陰陽初分,此時取出來的珠子必定晦暗無光,當即去灶下點火,煮了些隔夜的剩飯充飢。漁母趁這工夫,到屋外魚簍裡摸出體形最巨的白蚌,拋到湖心放了生。
漁人吃罷早飯,拿著盆和板凳出來,準備取到剖蚌,他打開魚簍察看時,發現少了一隻巨蚌,心知是老孃做的好事,頓足埋怨道:“孃親一時疏忽,竟被那蚌精所騙,平時說您老糊塗了您還不愛聽,我這當兒子的,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不辭風波之險,到湖上撐船撒網,風裡來雨裡去,起早貪黑從不敢有半分懈怠,然而所得僅夠果腹,咱家這苦日子什麼時候才能熬到頭?好不容易盼得寶物入網,今後衣食無憂了,老孃您卻自棄富貴,試想那蚌精除卻一身之外,還有什麼東西可以報答咱家?它定然食言逃命,再也不可能回來了。您兒子我正當壯年,長得又這麼英俊高大,只因錢少房小,至今未曾婚娶,估計這輩子再難有出頭之日了,您這當孃的也不免跟著我吃苦受累,難道您只心疼那湖蚌,卻不心疼我這親生骨肉?”說完蹲在地上,抱頭抽泣。
漁母看兒子涕淚齊下,也甚覺慚愧懊悔,心中揣揣不安。漁人抱怨了半天,但他為人還算孝順,也不能跟老孃再說什麼了,只好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堵了悶氣,整天不飲不食,想起千金空逝,送到嘴邊的肥肉沒了,明天還要起個大早,駕船到湖上捕魚捉蝦,後天大後天乃至下半輩子都得這樣,此等生涯真是毫無趣味,他悵然不樂,到晚上和衣而臥,恍恍惚惚做了一個怪夢。
那個披著白斗篷的女子託夢現身,漁人不依不饒,連叫:“妖精,還我富貴!”那女子對漁人施以萬福,說道:“我以一時貪生,使郎君母子懊悔,然而我曾許諾重金報答,一定多於你昨日所失,今後君須每日四更前後,駕船往湖中黿頭渚一帶,穿梭勿停,如見巨螺浮出水面,可潛蹤急取,此物喜逐光亮,畏懼石灰,你要準備好銅鏡和石灰、鐵珠,先以銅鏡映射月光,將它引至船邊,再投石灰使其不致逃遁,有大螺珠藏在其頂蓋之下,你取了珠子,然後一定要把鐵珠塞入螺內,仍縱之迴歸湖底,不要傷害它的性命,如此萬金可得,勿忘我之所囑,切記切記。”
漁人醒來之後,將此夢告之老孃,母子俱是大喜,從這起每天夜裡三更起身,駕船大湖,一連很多天,非但一無所獲,那湖風卻又凜冽,吹得人皮膚開裂,把漁人凍病了臥床不起,往常捕捉魚蝦的正業都給耽擱了,所幸有老孃到湖邊摸蚌挖螺,才算勉強餬口,得寶之心漸懈,漁人明白自己是被蚌精騙了,他暗自發狠:“遲早要把這妖怪寸寸碎斫,否則難出我心頭惡氣。”
冬去春來,不覺到了夏季,漁人漸漸將蚌精之事拋諸腦後,仍舊每天到湖上撒網捕魚,跟老孃過著粗茶淡飯的日子。
某天暴雨如傾,漁人船小,只好泊在湖心一個島嶼上,等驟雨停歇,雲開月霽,已是深夜三更,他怕老孃惦念自己,就趁著月色駕船回家,劃到半途,忽見月光在湖中輝映,卻不是明月倒影,原來有個巨螺,正在水中沉沉浮浮,對月弄珠,過了一陣就沉到湖底,不見了蹤影,漁人沒帶石灰、銅鏡,懊悔萬分。
漁人至此方知那蚌精所言屬實,此後苦心偵伺,逐步摸清了巨螺出沒的地點和規律,苦於沒個幫手,就帶上老孃,母子兩個夜裡住到船上等侍時機,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又見那巨螺從湖底浮出。漁人忙把銅鏡對嚮明月,將巨螺從水中吸引到船邊,投下石灰將其捉住,只見螺殼緊閉,便把它塞進了魚簍,得意忘形之際頭腦發昏,只顧著回家取珠,竟忘了蚌精託夢所囑。
這湖上本是風平浪靜,驀地湖風習習,水波漸興,小船在湖中搖搖晃晃迴旋打轉,任憑漁人母子竭力划槳,小船就是不動地方。風是越來越大,波湧大作,船隻就似風中飄葉,哪經得住這麼搖晃,一個浪頭打過來,母子二人翻船落水。漁人自幼生在太湖邊上,仗著水性精熟,且神志未亂,拖著老孃掙扎游上水面,僥倖攀到一塊船板才撿回了性命。
未幾,風定雲開,恰有一艘小船經過,母子二人高聲呼喚,被救到船上,舟行如飛,眨眼間就到了湖心島邊,漁人隱約中見到划船的是個女子,好像正是夢中所見之人,等他驚魂平復,揉了揉眼睛再看,惜已幻化無蹤,只有那小船還在,而這條船就是自己剛才翻掉的船。他和漁母悵然若夢,再看那魚簍中的巨螺,早已不知去向了,母子相對嗟嘆,都說人不得外財不富,奈何外財不富命窮人,無價之寶已拿到手裡,卻又得而復失,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這輩子就是錢少房小的命了。
此事流傳很廣,大多數人都相信確有其事,後來到了民國年間,湖中某個島上有幢別墅,位置偏僻,主人想轉售卻無人問津,他靈機一動,利用當地傳說,拉電線在後院裡裝了個燈泡,到夜裡就讓它閃爍幾下,然後藉故安排一位富商夜航太湖,那富商早聽說過這湖裡有巨螺對月弄珠,忽見那漆黑一片的島上有陣陣微光,還以為自己發現了重寶,趕緊找主人出大價錢買下別墅,舉家搬到島上抓那螺怪蚌精,著實費了不少力氣,其結果自然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