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區裏的日日夜夜似乎永無變化。早晨,送早餐的手推車的聲音,各病室去鍋爐房打開水的聲音,醫生護士查房診病的聲音,然後就是一個漫長的白天。到了晚上,又是一段小小的忙碌,然後沉寂下來,當走廊上沒有了人影,燈光昏昏欲睡,這一段就是深夜時分了。
當然,這種日復一日的重複是局外人的感覺。對我而言,這段日子所經歷的怪事可謂防不勝防。宋青突然回她的老家去了,我便深感蹊蹺。因為按理説來,她在臨走前順便給小梅或者我打個招呼應該是情理中的事。因為自從她受到黑衣女人的驚嚇後,大家都牽掛着她的。如今,她回到她那遙遠的縣城去探親,怎麼可能大家一點兒都不知道呢?
紀醫生説,宋青給他請了假,但是,什麼時候回來,他又説不清楚了。
我望着紀醫生疲憊的面容,只好説,因為沒看見宋青,順便問問的。我對坐在側面的薇薇使了一個眼色,意思是説,可以告訴他我們去攝影室的事了。
小梅故意到各病房察看去了。我和薇薇已事先給她講了這事,夜深後,她便故意迴避開,好讓我們將此事講給紀醫生,以便看看他的反應。
我無法準確描述紀醫生聽完此事後的反應,只見他沉默了一會兒,便打開抽屜,取出那張董雪與薇薇在攝影室合拍的照片,良久地看着,好像他一下子陷入了一個迷夢中。
我輕聲問道,董雪是在拍照後不久失蹤的,這中間有沒有什麼關聯呢?
紀醫生抬起頭説,誰知道呢?但是那個搞燈光的小吳肯定在説謊,因為董雪從未與我談起過離婚,她也用不着去拍廣告掙錢,實際上,我們很相愛,至於錢嘛,應該也不缺,誰都知道董雪生活得很幸福。
紀醫生這種肯定的表述,至少給我一個感覺,這就是攝影室的小吳和紀醫生,兩人中必有一個在説謊。
不過,作為守護病人的家屬或朋友,我和薇薇都沒有更深地介入此事的理由,説實話,我們只是在盡到義務罷了。我們告辭,走出值班室,紀醫生卻突然叫住我和薇薇説,宋青以前看見過的黑衣女人,是真的,不是幻覺,她叫我們都提高警惕,儘量捉住這個飄忽的黑影。他説,我不相信這是董雪的靈魂。
對這一系列怪事從不在意的紀醫生現在也如此緊張,我感到事情一定已非常嚴重。
回到走廊上,小梅將我和薇薇叫到了電梯口,這裏是絕無人打擾的地方,尤其在深夜。小梅講起了她追蹤黑衣女人到太平間的經歷,我強烈地感到,這黑衣女人已經從醫院的走廊轉移了,紀醫生的家現在是這個黑影徘徊的地方,難怪紀醫生那樣緊張。
我想起了我偶然竄到李老頭住處的經歷,李老頭牀下紙箱裏的那一縷女人頭髮,至今仍在我眼前閃現。使我迷惑的是,這黑衣女人與太平間有什麼關係呢?
我看了看錶,深夜12點45分,我該回表弟的病房休息了。薇薇也説累,並説再不想參與這些怪事。正在此時,我突然看見小梅的面部表情緊張起來。
小梅説,你們聽……我們屏息聽去,空氣中又飄浮着一種女人的哭聲,這哭聲很久沒出現過了,今夜又隱隱出現,讓人聽得背脊發冷。
這次,由於我們站的位置正在樓梯附近,因此,我們聽出了這哭聲的方向,好像是順着步行樓梯飄上來的。
説實話,這種讓人毛骨悚然的事同時是一種刺激,它讓人有搞清楚它的衝動,我在瞬間改變了不再參與這些怪事的想法,對小梅和薇薇説,我們順着這哭聲去看看。
也許是人多勢眾,大家都同意了,我們三人順着暗黑的步行樓梯往下走,轉了一個彎之後,我看見樓梯上有白色的東西,我突然記起了小梅作出的這個偵探舉動,便輕聲問道,那白紙,收集到腳印了嗎?
小梅在暗中説,沒有。我早就不管這事了,都是鄭楊出的笨辦法,神經病。小梅的語氣好像充滿着對她的男友的不滿,這令我吃驚。我問,鄭楊出差回來了嗎?小梅説,剛回來,但我不想理他了。
我正在琢磨這一對戀人出了什麼事,薇薇突然從後面拉了我一把,説,你們快聽……
飄浮的哭聲在停歇了一會兒後,又響起來了,這女人的哭聲順着樓梯飄來,非常悽慘,令人害怕。我們加快腳步往下走,哭聲越來越近,我感到心裏“咚咚”直跳,小梅和薇薇好幾次説,我們回去吧。但是,哭聲已近在身邊了。
記不得我們到達的這個地方是第幾層樓了,總之我們走進了兒科病區。我們看見一個婦女正抱着一個嬰兒在走廊的長椅上痛哭,有護士在旁邊説,把孩子送到太平間去吧。這母親説,不,他沒有死,我要抱着他,他冷。
我感到眼眶一熱,同時,我也明白了我們以前聽見過的哭聲並非恐怖,它是從人心的最深處發出的悲傷,這在醫院裏常常出現。
黃昏時分,病區走廊上的消毒水氣味濃烈起來,清潔女工小夏在彎腰墩地,她時不時回頭看看身後,彷彿還沒完全從上次的驚嚇中解脱出來。這些日子,那個刀形臉的男人老在她記憶中晃來晃去,幸好小梅聽見了她的呼吸聲,將她從紙箱中解救出來,不然,她也許會死的。
正在此時,小梅來上夜班了。小夏停下墩布,對迎面走來的小梅説,你男朋友來了。小梅問,在哪?小夏説,他在這等了一會兒,説是到樓下散散步再上來。
小梅走進值班室。紀醫生也還未到達,值班室顯得很冷清。她脱下剛買不久的一件貴重的時裝上衣,從衣架上取下白罩衫穿上。
鄭楊就在樓下。分別了這樣久,她不但未想念,反而差點將他忘記了。小梅為自己出現這種狀況感到驚奇。她想,這隻能説明自己並未真正愛上他。
或者,是盧先生出現了的原因嗎?小梅想起了這個年輕的汽車商。自從她與宋青一起在酒吧認識了這個傢伙以後,她就被強烈地吸引住了。因為什麼呢?是他的富有、地位、轎車、優雅的談吐?小梅分不清究竟哪點更重要,但是,一個遠離病區之外的陌生生活確實讓她着迷。
她想起了那個玫瑰色的週末。她和宋青一道坐在盧先生的豪華轎車上,而車正在輕快地遠離這個城市,向着遠遠的湖光山色駛去。這是他們在酒吧認識後的第一次出遊。宋青開始還有些猶豫,小梅説,去吧,平時太枯燥了,出去解解悶也好。可是,到達景區以後,小梅很快發現盧先生老是盯着宋青説話,她心裏有點後悔對宋青的鼓動,有一種酸酸的感覺。
為了抵抗這種感覺,在登湖上的遊船時,小梅故意走到了最後,然後站在岸邊,對着搖晃的甲板説,我怕。已經上船的盧先生伸過手來説,拉住。她便將手搭過去,她感到她的手已握在一隻有力的大手中,並且,在她上了船板後,有幾秒鐘,這兩隻手並未分開。
就是這幾秒鐘,使小梅的人生髮生了逆轉,她第一次強烈地感到,自己一定要得到他的重視,並且一定要讓他愛她,非此她覺得不堪忍受。但是,為什麼非要這樣做呢?她也不知道,她不想知道。
這種衝動讓小梅做出了自己也不敢相信的事。當時,他們在島上的小餐館用餐,小餐館建在水邊,是一種別緻的吊腳樓,樓上異常安靜,窗外的翠綠像一幅畫。她和宋青分坐在盧先生兩側,這使他看上去像一個王子。當盧先生端起酒杯與大家碰杯時,小梅想也不想便一飲而盡,這使宋青大為驚奇,盧先生卻拍了拍她的手背説真可愛。小梅甜甜地一笑,她知道自己當時的表情是迷人的。
酒使小梅的語言大膽起來,她問盧先生,你身邊一定有不少漂亮女人吧?盧説,是的,可是我就喜歡你們倆。她問,為什麼?盧説,因為我喜歡護士,很早以前就喜歡,進醫院時,看見護士我就覺得神魂顛倒。小梅看見宋青的眉頭皺起了。可是她偏要問,為什麼只喜歡護士呢?盧先生語塞,喝了一口酒説,我也不知道。他兩手一攤,其中一隻手順勢壓在了宋青的手背上,宋青慌亂地抽手。這個動作讓小梅非常不快,她轉過頭,觀光起窗外的景色來。突然,她感到一隻手從餐桌下放在了自己的腿上。她微微顫動了一下,沒有動彈,彷彿有了一種獲得優勢的感覺。那隻手伸進了她的裙子,她轉過臉來,佯怒地瞪了盧先生一眼。
這頓餐吃到最後,是宋青變得煩亂不安,而小梅和盧先生卻彷彿忘了時間,不停地喝酒聊天,興致勃勃。
從這以後,小梅有了和盧先生的單獨約會。她覺得,男人都是這樣,沒什麼大驚小怪的,但是盧先生卻還可以改變自己的生活。她有了平時做夢不敢買的最昂貴的衣服,並且,不久以後,她還會在城裏有一所自己的房子。想到這些,她覺得像做夢似的。
可是,鄭楊卻在這個時候出差回來了,小梅想了想,走出值班室,對正在走廊上墩地的小夏説,你下樓去告訴鄭楊,説我今晚很忙,叫他以後再來。
小夏吃驚地望着小梅。小梅説,別愣着,照我説的話去做。小夏只好大惑不解地向電梯口走去。
小夏一直走到醫院大門口才找到鄭楊。她説,小梅已上班了,叫我來告訴你,她很忙,今天不能見你。鄭楊不解地問,怎麼,她在搶救病人嗎?小夏搖搖頭,她不知道怎麼解釋才好。她不敢直視鄭楊的眼睛。突然,一個剛剛走出醫院大門的人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盯住那人,身子顫抖起來。
鄭楊問,你怎麼了?小夏緊張地用手一指説,那個刀形臉的男人,壞人!小夏一邊説,一邊突然追過去大喊,站住!那人穿着一件鐵灰色襯衣,很瘦削的刀形臉,他回頭看見了小夏,先是一怔,然後拔腿便跑。
做警察的職業嗅覺使鄭楊知道這中間出了問題,他大叫一聲,站住!便像箭一樣追了過去。在不到幾十米的地方,他一個餓虎撲食將那人撲倒在地。
那天下午,我在醫院走廊上意外地遇見了宋青的表姐,她揹着一個大包,風塵僕僕的樣子。她説她是來找宋青的。我吃了一驚,宋青不是回老家去了嗎?可她的表姐説,我剛從老家來,宋青沒回家呀。
我心裏格登一跳。已好幾天沒看見宋青了,難道,她也失蹤了?我摸了摸衣袋,宋青以前給我的房門鑰匙還在。那次,我替她回寢室去查看煤氣閘關好與否以後,還鑰匙給她時,她卻説,我有多餘的,這把鑰匙你先留着,我出了事,你要來找我呀。當時,這句話就使我心驚肉跳,有一種不祥的感覺。過後想,也許是黑衣女人頻頻出現,使宋青有點神經質了吧。
此刻,我確信宋青出事了,並且已好幾天沒見到她,真不知事情已嚴重到什麼程度。我對她表姐説,我這裏有她的鑰匙,你先到她的住處歇歇再説。
我之所以陪着她的表姐來到住處,是擔心開門之後,會不會有可怕的景象出現,比如,宋青已死在家裏等等。好幾天了,什麼事都可能發生,我本能地將事情想得很壞。
還好,宋青的屋裏一切正常,牀上還丟着幾件衣服,不像是主人出了遠門的樣子。宋青的表姐坐下後疑惑地問,她去哪裏了呢?
我無法回答,心裏七上八下地在屋裏轉圈,想發現點什麼線索。我走到窗邊,抬眼便看見了對面樓上紀醫生的家,仍然是窗簾緊閉,可陽台上卻明顯地晾着一條裙子。
這是誰的裙子呢?董雪失蹤一年多了,陽台上卻老晾有女人的衣服,這是怎麼回事?並且,宋青回老家去了,這話是紀醫生説出來的,我的直覺告訴我這中間出了大問題。
我對宋青的表姐説,你先歇着,我去各處問問宋青的行蹤。説完,我便疑慮重重地下了樓,直奔紀醫生家而去。現在是下午,上夜班的紀醫生應該正在家吧,我得去問個水落石出。
一口氣爬上七樓,我沒舉手敲門,而是先將耳朵貼在門上細聽,我覺得事到如今,應該越謹慎越好。
屋裏有説話聲,是女人的聲音,還有笑聲,我想起了以前,住在樓下的藥劑師曾傳言過,説董雪沒有失蹤,因為他聽見過董雪在屋裏説話。我想,這有可能是真實的了,想到這裏,我覺得還是有點頭皮發麻。
我定了定神,舉手按響了門鈴,屋裏的説話聲、笑聲立即消失了。我再直接敲門,“咚咚咚”,非常堅決。
門開了,穿着條紋睡衣的紀醫生驚訝地望着我説,徐老弟,有什麼事?我並不回答,而是一閃身擠進門去。
客廳裏什麼人也沒有,但電視機的布罩已經取開,錄像機的指示燈還在眨着眼,顯然是剛剛用過。
我在沙發上坐下來,直截了當地説,宋青並沒有回老家去,你知道她在哪裏嗎?
紀醫生關上門,回過身奇怪地看着我説,誰説的?她當面給我請假回老家去的。
我説,她表姐從老家來了,宋青沒回去過。
紀醫生一攤手説,那可奇怪了,誰知道她去了哪裏。
人有一種奇怪的神經感覺,往往莫名其妙地會預感到事情的真相。當時,我就有了這種感覺,我覺得紀醫生的話和動作都極不自然,這中間一定隱藏着秘密。
我突然發問道,董雪回來了嗎?
紀醫生啊地叫了一聲,説你到這裏來發神經是不是。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我也只得沉下了臉説,那我到裏屋看看去。一邊説,我一邊就往客廳的那處穿衣鏡方向走,我判定那是一扇通向裏間的門。
紀醫生慌亂地攔住我,聲調突然變得有點哀求,他説,我知道,你看見了陽台上晾的裙子,就以為董雪回來了是不是?這事很多人問過我了,説陽台上為什麼經常晾着董雪的衣物,我都解釋過了,董雪雖説失蹤這樣久了,但我還是在等她回來。我將她的衣服經常曬曬,是讓她回來穿着舒服些。這是真的,我愛她。我不敢相信她會死在外面。
紀醫生哭了起來,這種男人的哭泣其真實性一般較高,我有些迷惑起來。紀醫生抓起茶几上放着的遙控板,叭地一聲啓動了錄像機,同時打開了電視。他説,你看看吧,我每天都看董雪的錄像,我忘不了她呀!
屏幕上出現了董雪的畫面,是一次旅遊錄像,董雪在草地上跑着,裙子被風吹得像一面旗,緊貼着身體的那一面,顯示出她驕人的曲線,確實很美。她一邊跑,一邊笑,時而還對着鏡頭説別拍了,別拍了。説完便坐在草地上,又咯咯地笑起來。
紀醫生的眼角還掛着淚,他説,這是結婚後不久拍的,沒想到,她怎麼會失蹤呢?
這就是我剛才在門外聽見的聲音,我想,是我判斷錯了嗎?但是,直覺告訴我,這屋裏肯定有問題,不然,他為什麼那樣慌張地攔住我,不讓我進裏屋看看呢?
那個打昏了小夏又把她綁進紙箱裏的男人被抓住了。這個消息讓小梅既興奮又震驚。她不願見到鄭楊,而使他在醫院門口捕獲了這個壞蛋,小梅感到這也許是一種天意。
小夏去公安局提供情況後回來了。小梅急切地問,那個壞蛋是個什麼人?小夏説,剛抓進去時,這傢伙可狡猾了,報了個假姓名,説是外地來城裏打工的,沒職業,便跑到醫院來想偷點東西。後來,警察在他的衣袋裏搜出了一張美容院的購貨發票,去美容院一查,這人原來叫胡鋼,是美容院的採購員。你知道嗎,就是董雪以前工作過的那家美容院。
小梅心裏一驚,既然是美容院的採購,跑到這醫院的值班室來偷什麼呢?小夏撞見他時,他正在翻看那間大櫃子裏的病歷,他要找什麼呢?而且,這人與董雪在同一家美容院工作,難道,這一切與董雪的失蹤還有什麼關係?
小夏説,鄭楊可棒了,到底是當警察的,那天又敏捷又勇敢,一下子就把那壞蛋抓住了。小夏的話音裏充滿稱讚,這使小梅感到心情複雜。一方面,她對鄭楊仍懷着依依不捨的感情,不知道該不該説出分手的事;另一方面,她對正在開始的新關係又感到不太踏實,以後會怎樣呢?她不知道。
天剛黑下來,走廊上的燈光已亮了。小梅走出值班室,向呂曉婭的病房走去。明天,呂曉婭就要出院了,這些日子以來,她對呂曉婭和守護她的薇薇已建立了感情,她認為這是兩個成功的女人,一個是時裝設計師,一個是漂亮的模特,她們不依靠男人也生活得很好。這讓小梅羨慕。
走進病房,薇薇正在收拾東西,呂曉婭坐在牀頭,臉色已經有了紅潤。小梅説,明天就出院嗎?呂曉婭點點頭説,這段時間,辛苦你了。只是,怎麼好幾天沒看見宋青呢?
小梅説,宋青回老家去了,也許,她太累了,又受驚嚇,回家去休息休息也好。接着,小梅將捆綁小夏的那個壞人已被抓住的事告訴了她倆。
呂曉婭説,也許,這些怪事要水落石出了。她叫薇薇拿出一個紙盒來,遞給小梅,説裏面裝着的是多次出現在這病房裏的死飛蛾,也許以後可以作為證據的。只是,那本冒充秦麗的名義寫的日記失蹤了,不然可以多一條線索的。
薇薇説,事情可能沒這麼簡單吧,儘管這個傷害小夏的傢伙被抓住了,但黑衣女人還一點線索也沒有。至少,這個黑衣女人不可能是這個刀形臉、小眼睛的傢伙裝扮的吧。她清楚地記起自己在衞生間裏遇見的那個黑衣女人,儘管她戴着口罩,並裝出嚇人的乾笑,但薇薇還是能感到這是一個地道的女人,並且,好像還是一個漂亮女人。
小梅説,守太平間的李老頭認為這黑衣女人就是董雪的魂靈,要真是那樣,就太可怕了。
病房裏的空氣一下子緊張起來,大家都沉默下來。呂曉婭嘆了一口氣説,不管怎樣,我們明天就離開這裏了,簡直像一場夢。
薇薇走過去坐在病牀邊,半靠着呂曉婭,呂曉婭用手指在她臉上輕撫着説,這些日子,薇薇瘦了,夠辛苦的。
這種輕柔而帶着心尖疼痛的女人情感使小梅在旁邊看着也深受觸動。在這傍晚的病房裏,一種若有所失的感覺在小梅那白罩衫緊裹的胸中升起。
薇薇撒嬌似的説,瘦了好,搞時裝表演,胖了可不行。
小梅問,你還去表演?她記得呂曉婭講起過,薇薇已經脱離T型台了,這個漂亮模特已經是一個大老闆的秘書,這使小梅聯想到自己現在與盧先生的關係。
薇薇直起身來,理了一下頭髮説,當然要表演,我不再作什麼秘書了,書上説的,要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裏,這話很對。男人都是壞東西,饞貓,別對他們認真。
停頓了一下,薇薇又説,當然,男人也有好的,但又喚不起感覺,是不是?比如秦麗的男友,夠忠誠的了,但又沒有男子氣,唉,這世界真不好辦。
小梅這才知道,秦麗的男友今天下午又來了這裏,是來向呂曉婭道歉的,他説他在這23牀陪護了秦麗很久,秦麗死後,還總想到這牀邊來坐坐,因而冒犯了呂曉婭,實在對不起了。説完,他又將這曾經熟悉的病房環視了一遍,然後失聲痛哭起來,他説他也想死,他想去陪秦麗;他説他已辭去了工作,想回秦麗的老家去孝敬她的父母;他還説他給秦麗寫了不少信,秦麗馬上就要回信了……
薇薇在旁邊看着,開始鼻子發酸,後來覺得有點恐懼,因為她知道這人也許很快要進精神病院了。
這23牀的故事給小梅留下深刻的印象,明天,呂曉婭又要出院了,接着,會有誰出現在這張病牀呢?當然,不論誰來到這裏,結果只能是,要麼康復出院,要麼死去,像秦麗那樣,將這張牀作為人生的最後一站。
小梅再次和呂曉婭、薇薇道別,然後收拾起不再需要的輸液架之類,向值班室走去。走廊很長很長,在消毒水氣味中,病區的每一個夜晚幾乎沒有差別。
那天,在紀醫生家的經歷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當我面對一把尖刀、一口明亮的玻璃缸時,我知道我的心臟很快就將被取出來,血淋淋地放進那玻璃缸裏。我被牢牢地捆綁着,胸前的衣服已被撕開,我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其實,最駭人聽聞的事件就隱藏在日常生活的水面下,這種表面的平靜使人完全失去了防範之心。我承認我的輕率導致了這致命的後果。當時,坐在紀醫生家的客廳裏,看着紀醫生為董雪的失蹤而掉淚,我自然升起了一種同情感。但是,宋青的失蹤又怎麼解釋呢?説她回老家去了,這消息只有紀醫生是惟一的發佈者;而宋青的表姐剛從老家來,證實宋青並未回去。
事情應該是非常嚴重了,直覺告訴我應該做些什麼。我取出一支香煙,用火機叭的一聲點上,然後説,紀醫生,我能參觀參觀你的屋子嗎?
我用這種詢問的口氣,只是想表達一種漫不經心的態度。實際上,不等他回答,我已經走到客廳的穿衣鏡旁,在紀醫生趕過來攔阻的瞬間,我已經嘩地一聲拉開了這扇通向裏間的門,一條走廊出現在我的眼前。
與此同時,我的一支胳膊已被紀醫生抓住,那一刻,語言已經失去了作用。因為我從紀醫生的眼鏡片後面看見了兩束兇光。
在這突變的瞬間,人的本能比意識來得更快。我用被抓住的手肘順勢向他胸前頂去,在他鬆手的一剎那,我用盡全力將他推向屋角。我聽見轟的一聲,紀醫生沉重的身體連同茶几水杯之類的東西已翻倒在地上。他的頭撞在了牆角,好像傷得不輕。
不容任何遲疑,我轉身進入那條半明半暗的走廊。我依次推開一扇扇門,廚房、雜物間、書房、衞生間。走廊拐了一個彎,我推開又一扇門,卧室。進門是一幅暗紅色門簾,很寬大,像舞台的幕布。掀開進入後,一張典雅的大牀居於中心。窗簾低垂,牀上散落地扔着一些衣物,是剛起牀後還沒整理的景象。我將這些衣物翻看了一下,都是男人的東西,顯然是紀醫生住在這裏。牀上沒有任何女人的東西,比如胸罩或者一隻絲襪之類。
我感到自己的判斷出了問題。我之所以毅然撞入這裏來,是堅定地認為這房子裏隱藏着與失蹤女人有關的東西,要麼是董雪,要麼是宋青。因為我聽説過紀醫生房子的神秘佈局,我想這種神秘佈局容易使主人在控制他人方面想入非非,比如説囚禁或變相囚禁之類。
什麼也沒發現,我只得退回走廊,迎面的牆上是一幅人物肖像畫,我看出這是董雪,她側着臉,裸露的肩膀圓潤優美,皮膚透明。這畫像有一人多高,這使董雪酷似一個站在那裏的真人。我用手摸了摸畫櫃,很厚,在這一剎那,我突然感覺到了什麼,用力將畫框向旁邊推動,嘩啦一聲,這道獨特的推拉門被打開了。
我首先看見的是光滑的地板和周圍牆上的鏡子,有一種類似體操房的感覺。我一步跨了進去。天哪,靠牆的椅子上坐着一個女人,手被反綁在椅背上,她是宋青。
我急忙奔過去,蹲下身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與此同時,我感到後面有人,還沒等我來得及回頭,我感到後腦勺遭到重重地一擊,便昏了過去。
我醒來的時候,雙手已被反綁在靠牆的鋼管上,我想這鋼管是董雪跳舞練功時用的東西。我的口裏被塞着一大團布,脹得我的眼珠都快迸出來似的。
屋裏只開着一盞小燈,顯得陰森森的。宋青就在對面,我看見她的雙腳被綁在椅腳上,完全不能動彈。
我絕望地想到,完了。關鍵是,我已不能瞭解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但事到如今,連解釋的餘地也沒有了。
我絕望的預感完全正確。紀醫生進來了,皮鞋在地板上踩得咚咚地響。他的眼鏡已經摘掉,雙眼發直,口鼻扭曲,一副完全發瘋的樣子。他將一個透明的玻璃缸放在地板上,缸裏還放着一把小小的尖刀,很像手術枱上用的那一種。我渾身一顫,不知道他要幹什麼。
紀醫生原地轉了一圈,眼神呆滯地自言自語道,董雪被人綁在山洞裏了,他們折磨她,咬她,用火燒她,啊,董雪被折磨了一年多了,上帝呀!
我知道這是紀醫生的一個夢,他以前給我講過的,沒想到,他現在已瘋狂地相信這是真實的了。一個人,當生活於夢與現實的混合之中時,我知道這種瘋狂一經點燃將無可救藥。
問題是,這一切與我有什麼關係呢?難道是我對董雪失蹤的頻頻關注,使他反而懷疑我是陷害董雪的共謀?
不容我多想,紀醫生已走到宋青的椅子邊,往她的嘴裏塞進了一大團布,他説,免得你看見手術時大叫。
然後他轉過身來,走到我面前,撕開了我的襯衣,他夢囈般地説,我要取出你的心臟,裝在這玻璃缸裏,看它是怎麼跳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