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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宋青對我的信任

    當初構想這部小説的時候,我本想將我和宋青之間發生的一件事隱去。因為這件事把我搞得很混亂,不講也罷。

    但現在回想起來,我之所以陷入這樁發生在醫院的恐怖事件中並差點喪命,與那件事還不能説沒有一點兒關係。

    壞就壞在那件事喚起了我的一種稀奇古怪的幻想,它將我推上了一條我所不能控制的路。我得承認,事情的開始來自於宋青對我的信任。

    那是宋青的一個休息日,她請我去她的宿舍玩,説是要請我吃飯。自從醫院的走廊上出現白臉女人事件後,宋青上夜班時很多時候我都陪着她,我想她是要表達謝意吧。

    這是醫院的單身宿舍。二室一廳。宋青和一個姓劉的小護士各住一間卧室,並共用客廳、廚房和衞生間。小劉護士去外地的醫學院進修去了,她的卧室門關閉着,門把手上已經有了灰塵。客廳裏放着簡易的長沙發,但鋪着好看的大絨巾,還堆着幾個繪着貓貓狗狗的大靠墊,簡潔之中,散發着單身女孩子的温馨氣息。

    宋青圍着小圍裙從廚房裏走出來,她説菜很快就好了。我説沒關係,茶几上的小花瓶裏插着幾枝星星點點的小雛菊,對面的牆上掛着一幅畫面抽象的裝飾畫。我吸着煙,將煙灰彈在一個小瓷碟裏(宋青用它代替煙灰缸)。

    這本來應該是一次極尋常的聚會。我們都喝了一點葡萄酒。宋青講起她極喜歡讀小説,並由此影響了她中學的功課。想來考大學無望,這才轉念進了衞生學校。知道我是作家以後,她感到很神秘。她説,作家一定是很神秘、內心很豐富的人,才能寫出那樣多書。有一剎那,我甚至以為宋青是愛上我了。

    但是,接下來的事讓我吃了一驚。宋青講起她一個表姐,26歲,結婚一年多了還沒懷上孩子,男方有問題。實在沒辦法,找到了在醫院工作的她,要她幫忙物色一個男子,用人工授精的方法來解決這個難題。

    你幫幫我吧,宋青對我央求道。不知是喝了點葡萄酒的緣故,還是這個問題過於敏感,宋青的臉頰緋紅,眼中有一種異樣動人的光。

    現在想來,我當時怎麼會像解除了武裝一樣,毫無抵抗地就答應了這件事?我只是夢幻般地問,那怎麼做呢?她説就在她這屋裏做,由她來操作。她這樣安排的時候語氣很冷靜,使我想起她在醫院裏穿着白罩衫時的形象。她還説,這事要永遠保密。我突然強烈感到她是在冒險做一件違背醫療和社會道德準則的事。但是,由於是冒險,這讓人感到刺激。

    接下來,她完全像一個醫生那樣吩咐我了,説她的表姐10多天後就要到這裏來。這段時間,我得禁慾,這樣質量才會好。末了,她突然話鋒一轉地問道,那個23牀的病人好像很喜歡你,是嗎?她提到了那天深夜的事,她查病房時打開了燈,看見我和呂曉婭幾乎是擁抱着站在屋子裏。

    我只好將呂曉婭看見天花板上吊着一個女人的事給她講了。我説那很可能是呂曉婭的幻覺,但她確實很害怕,我只是去給她壯壯膽而已。説這些話的時候,我將呂曉婭在牀墊下發現秦麗的日記的事隱瞞了,我也不知當時為什麼要隱瞞,它由此帶來的後果更是我當時無法預料的。

    宋青舒了一口氣,只是説,我開個玩笑而已,我並不是説你喜歡上了呂曉婭。不過,這醫院老發生怪事,確實挺嚇人的。我説一切也許都是幻覺吧,包括你看見的白臉女人,都是幻覺,沒什麼可怕的。

    宋青發出尖鋭的叫聲來阻止我提到這件事。她説,別説這些了,我怕。

    我們於是談了些輕鬆的話題。接下來我參觀了她的卧室。一張整潔柔軟的單人牀,牀上放着一個醜乖醜乖的布娃娃。我在牀邊坐了坐,彈性很好,從被單、枕頭等這些柔軟的織物中散發出一種幽幽的香味。我無端地感到我答應宋青的那件事就將在這裏發生。要命的是,這事由她來操作,我想不明白她會怎麼安排。我還在頭腦中迅速勾畫着她表姐的形象,最後我發覺那其實就是宋青的形象,只是按年齡推斷更成熟一些而已。我不知道到時會發生什麼,但是,關於醫療的概念當時確實很模糊,而一種充滿色情意味的東西使我的頭腦暈乎乎的發脹。

    卧室僅有的一扇窗窗簾低垂。窗台很寬,上面放着一個小鬧鐘,旁邊還意外地放着一副望遠鏡,宋青説是去年夏天出去旅遊購買的。我拉開窗簾,外面的陽光很亮,但有一大團烏雲在移動,或許要下一場暴雨了。對面是醫院的另一幢宿舍樓,使宋青這五樓的窗口也望不到更遠。

    宋青走到我的旁邊,指給我看對面的一個陽台和窗户,她説那就是紀醫生的家。她説自從紀醫生的妻子董雪失蹤以後,那窗户的窗簾就再也沒打開過,她説這就像紀醫生的心情,壓抑而悲痛。這使我感到宋青説話還真有些文學味。

    12.在炎熱的日子裏,下午1至3點是病區最安靜的時候。這時病人都在睡午覺,醫生護士在值班室打盹,走廊上空空蕩蕩似乎是一片無人區。

    呂曉婭睡得正香,迷糊中似乎聽見屋內有搬動椅子的聲音。她彷彿覺得有人正坐在牀前望着她。但她睜不開眼睛,她太困了。自從夜裏看見天花板上吊着一個女人以後,她夜裏就再沒睡安穩過。因此,她得抓緊午睡的時間,睡得個天昏地轉才過癮。

    迷糊中她一閃念覺得,也許是薇薇來看望她了。薇薇是個苦孩子,父母都失了業,吃穿都是最差的。但就這麼個窮人家,薇薇卻長得飽滿、水靈。到底是十九歲的女孩子,像花一樣,不用澆多少水也美得逼人。

    她翻了一下身又睡過去了。她夢見薇薇穿着她設計的那套白色晚裝出現在T型台上。那是她的一件獲獎作品,典雅、聖潔而又非常性感。她看見薇薇裸露的肩膀在晚裝的映襯下圓潤而高貴,全身的曲線隱隱約約像霧中的山脈。她安排她沒戴胸罩,這使她的胸部更加自然挺拔,兩點乳頭在柔滑的絲綢後面凸起,性感得要命。她感到自己的手正撫摸着薇薇的乳房,她興奮、陶醉。薇薇紅着臉,開始還有些彆扭,後來便緊緊抱住了她。她在夢中想,現在醫生也不會來查看病房的,於是便摟着薇薇睡去。

    醒來時,空蕩蕩的室內使呂曉婭很奇怪,薇薇來過嗎?顯然沒有。然而,原先放在屋角的那把木椅卻確實放在了她的牀前,是誰在這裏坐過呢?呂曉婭感到有點驚慌,看了看自己的身體,只穿着一件繃得緊緊的小背心和一條半透明的小內褲,雖説蓋着薄薄的被單,但她不敢保證在睡眠翻身中,這牀被單會始終遮蓋着她。

    她趿上拖鞋走下牀去,想在室內發現什麼禮品之類的東西,好判斷是誰來看望過她。但是沒有。她的眼光盯住那把牀前的木椅看下去,突然在地上發現了一點煙灰,她蹲下去細看,確實是煙灰。這證明真是有人來過,並且是個男人!

    驚慌中,她想不出來是什麼人。她是個沒有男友的獨身女人。多年前,曾有一個男友,發了瘋似的要娶她,可自從她患了子宮腫瘤後,那男人就躲得遠遠的了。她一下子明白,女人在男人的心目中只是會生崽的母獸,至於愛情,只是繁衍前的花招。她看過一個資料,説男女成熟後就會分泌出一種化學物質,靠着這種化學反應,男女相互吸引,可這種化學物質一點兒也不持久,幾年後就揮發掉了。她突然覺得這很絕望,很無聊。從此,她再沒結交過男友。就這樣30歲了,她覺得沒男人自己一樣過得蠻好。

    看着這把莫名移動的椅子和地上的煙灰,她突然對這醫院很生氣,管理混亂,什麼人都在這裏亂竄,太不像話。她決定先不掃去這地上的煙灰,等一會醫生或護士來了,好狠狠地給他們提一通意見。什麼鬼地方,夜裏她看見一個赤裸的女人吊在天花板上,醫生護士卻説是她的幻覺,還給她注射鎮靜劑,那麼今天下午這件事可不是幻覺了,看他們怎麼解釋。

    想起剛才的夢,呂曉婭記起薇薇好長一段時間沒到醫院來看她了。薇薇很忙,可這是她的過錯,因為如果不是她發現了薇薇的好身材並把她推上了T型台,薇薇現在就還是一個成天圍着她轉的普通女孩子。可現在的薇薇是一家公司的總經理秘書了,那個胖老頭子將薇薇從T型台上帶了下來,先是帶到酒樓酒吧,然後就帶到了他的辦公室。薇薇現在有房有車有體面的職業,可她卻説,呂姐,我恨死那老頭子了。這句話讓呂曉婭放了心,並且還有些開心,就像一件自己製造的武器在戰場上所向披靡一樣。男人是又蠢又沒意思的東西,她對薇薇説,你得始終保持清醒。

    整個下午都沒有醫生或護士到她的病房來,呂曉婭覺得自己像被人忘記了一樣。她拿起那本借來的書名叫《女巫》的書翻起來。她喜歡裏面那些彩色插圖,一絲不掛的女巫被吊在火刑上,上面是中世紀的天空,飛着牛頭馬面的魔鬼。她認為這些女巫都是了不起的女人,她們的一個夢、一個直覺或一句咒語就可以讓這個世界顛來倒去。男人都怕她們,燒死她們是因為男人愚蠢、膽小、害怕。她想到現在這個目光短淺無聊之極的男人世界,她相信一百個世紀後,還會有女巫來收拾殘局。

    呂曉婭正是這樣愛上了時裝設計,她的本職是一家服裝公司的設計員,業餘卻沉醉於各種服裝表演或大賽的夢幻設計。她為女孩子們寫意畫夢不是要迷倒男人,而是要女人發現自身有多麼了不起。蛇一樣的古老而又年輕,噴火魅力在T型台上表達的簡直就是夢幻。

    而現在,地上的煙灰表明有男人在窺視她。在她睡着以後,那個醜惡的東西悄悄潛進來,坐在她的牀前。他要幹什麼?呂曉婭想起在半夜聽見過的神秘的腳步聲,會不會是一個人呢?她開始還為自己獨住一間病房高興,現在卻迫切希望對面那張空着的病牀立即就住進一個病人來。這樣,人氣旺一些,也好驅散這些莫名其妙的陰影。

    紀醫生給我表弟作了骨髓移植後,表弟的病情有了明顯好轉。這使我萬分高興,覺得自己守護在醫院的辛勞真是值得。相比之下,守護表弟時寫下的這些零零碎碎的小説一點兒也不重要了。儘管這裏發生的事使我覺得有必要記錄下來,並且我有很強的記錄的衝動,但是,如果表弟能夠康復(儘管理智告訴我這對於白血病患者很難真正做到),叫我一輩子不寫小説也行。我祈禱奇蹟能在我表弟身上出現。

    表弟能夠到樓下散步了,我便常陪着他到醫院的林陰道上去走走。不過他的自由行動有時也讓我着急。有天下午,我午睡醒來後沒看見表弟,便直奔樓下去找他,可沒人,他會上哪裏去呢?我怕他單獨時出事,比如暈倒之類。我心急火燎地往醫院外邊跑,在大門口正遇見他從街上回來,我叫住他,責怪他不該單獨上街去,他説沒事,悶得慌到街上走走,順便買了幾本雜誌。

    我接過雜誌一看,全是些電影畫報之類的東西,我感到奇怪,你什麼時候成了追星的影迷了?我瞭解表弟,十足的足球迷,買雜誌只有一種,那就是《足球》。

    這事到晚上便有了謎底。大約是10點多鐘吧,宋青到病房來給表弟量體温時,意外地發現了這些畫報。她高興地坐在牀邊翻看起來。表弟説,你喜歡就送給你吧。一邊説,一邊就紅了臉。我心裏一下子什麼都明白了,看見表弟尷尬的樣子,就替他壯膽説,對,該給宋青送點禮了,別人為你累了多少呀,宋青説,我就在這裏看看行了,還是留給小弟看吧。表弟忙説,我不喜歡看這些,我只看《足球》。説着,就背出一大串足球名將的名字來,夾雜着“意甲”啦“英超”啦等名詞。沒想到,宋青對此還一點兒也不陌生,接過表弟的話題,就談起歐洲的最近一場球賽來。這讓我一下子體會到他們的年輕,他們有他們的世界。

    接連幾晚,宋青都到這病房來聊天。她還像我表弟病重時那樣替他削蘋果。表弟説,宋姐,你自己吃吧,我恨死吃水果了。宋青便瞪了他一眼,説要聽話,吃水果有好處,表弟便乖乖地伸手接過蘋果吃起來。

    時間長了,我便拿起一本書,一邊看,一邊陪他們聊天。不知不覺中,他們已坐在牀鋪上玩起撲克來,輸了的要挨一次刮鼻子。我看見宋青用指頭在表弟的鼻子上一刮過後,表弟的臉上頓時出現怪相,宋青便嘻嘻笑起來。輪到該表弟刮宋青的鼻子了,他伸出手,只在她鼻樑上輕輕一擦就完事。我説,這不公平,表弟你得重一些。表弟説,算了,她會哭鼻子的。宋青又笑了,説你才會哭鼻子呢。

    笑過之後,表弟突然問道,宋姐,我這病肯定會死嗎?宋青愣住了,遲遲疑疑地説,別瞎想了,現在對你的治療挺有效的,北京已經有病人通過這種治療活了10多年了。再往以後發展,這病就能徹底治癒了。

    表弟沒有再説什麼,呆呆地坐在牀鋪上,他説不玩撲克了。我和宋青都連忙勸了他一些話,他只是默默地望着我們。

    接下來,我發現表弟有了一個新習慣,這就是每天晚餐過後,就到病房外的走廊上呆坐。這裏靠牆有一張長椅,他坐在那裏,看着在走廊上來來去去的病人、家屬、醫生和護士,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每晚這個時候也是宋青最忙的時候,她在各個病房間走進走出,詢問病情啦輸液啦什麼的忙個不停。她一會兒在走廊中段出現,一會兒又從走廊盡頭走過來。路過表弟身邊的時候,她點點頭,嘴角露出孩子氣的一笑,然後朝前走,護士衫襯出她的背影很迷人。

    我開始為表弟擔憂起來。我知道這個17歲的少年萌動了一種什麼樣的情感,而這對於一個血癌患者來説,帶來的感受除了朦朧的期待、嚮往外,絕望的感受一定也不會少。而這,對錶弟的健康會產生怎樣的影響呢?我無法確定這些,但是擔憂。

    我在病房裏看了一會兒書,再次走出門時,看見走廊上的長椅已是空空的了。表弟到哪裏去了呢?呂曉婭打了一瓶開水正從走廊上經過,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問,便對我説,你表弟陪宋青上21樓去了,宋青去取一個病人的化驗單,但天黑了不敢上21樓,你表弟便陪她去了。

    21樓?那是醫院的實驗室、化驗室集中的地方。紀醫生曾經帶我去過,有真實的人體骨架。我面對那副腿骨、肋骨、脊骨、顱骨和已經不存在的面部上那兩個大得驚人的空眼眶時,曾想到這人生前的喜怒哀樂,以及他是否知道自己會以這種形式繼續存在?在我的感覺中,21樓有點像外星人探測地球生命的實驗工場,它以各種顏色的化學溶液、以種種結構複雜的鋼鐵機器、以嗚嗚作響的電流和層層疊疊的光學鏡頭髮出的微光,詮釋着生命的真相。

    我看了看錶,晚上9點5分。我知道宋青和我表弟乘上的電梯已抵達了那裏。電梯門打開後,是長長的走廊。化驗室在走廊的中段,玻璃門的右側開了幾個小窗口,化驗單就插在一根鐵釘上,那是不可動搖的權威。

    我等了20分鐘,還沒見他倆回來,我心裏不安起來,便向電梯門跑去,我得上去看看。

    紀醫生坐在醫院院長辦公室裏。

    你最近心神不定的,習院長坐在大辦公桌後面説,還在為董雪的失蹤操心嗎?一年多了,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成天跑來跑去的,有什麼用呢?

    紀醫生心裏咯噔一下,一定是他去殯儀館查看無名女屍的事被習院長知道了。那天,當他驚惶失措地走進殯儀館的停屍間,揭開那具血糊糊的女屍身上的被單時,他差一點就將她看成是董雪了。面部雖説已扭曲,但輪廓確實很像。畢竟,紀醫生太熟悉自己的妻子了,這不是董雪,他很快做出確認。

    他走出殯儀館的時候,感到有一些眼光在神秘兮兮地望着他。他不知道殯儀館裏的這些人會怎樣議論他,好在醫院裏的人不知道,除了李老頭和宋青。

    那麼,誰給院長講了這件事?李老頭成天守在醫院的太平間裏,見人都很少説話,簡直像啞巴一個,他不可能對外講。宋青呢?她知道這事我不想鬧得沸沸揚揚,並且我們關係不錯,她也不太會對院長講起這事。

    但是,院長昨天找宋青談過話。紀醫生猛地想起昨天剛上晚班,值班室裏的電話就響了,宋青接過電話後説,那我馬上就來。宋青回來後説,是院長找她,因她為本月的獎金問題給上面提了意見。宋青説,這就是分配不公嘛,累死累活,每月幾百塊錢,只保住個不餓死的份。

    紀醫生現在想,宋青説的都是真的嗎?她在院長那裏足足呆了有四十多分鐘,就沒説點別的?比如,關於他紀醫生,他想以後得對宋青有所提防才對。

    習院長隔着辦公桌遞給他一支香煙,你得振作精神,院長説,最近有大手術我都沒安排你做,是怕你出錯。可是,你是我們院裏的一把好刀啊,不用怎麼行呢?

    習院長在專業上與他是同行,都是在業界小有名氣的胸外科專家,不同的是,習院長的老婆在衞生局當了一個副處長,這樣,他和局裏的頭頭們可熟了,三年前趁老院長離休,他就名正言順地被提拔當上了院長。不過,老習對他紀醫生不薄,當上院長半年不到,就私下給了他一大筆錢,讓他把住房徹底裝修了。大家都過過現代化的生活嘛,習院長笑嘻嘻地對他説,並承諾只要認真效力,以後回報多多。

    其實,紀醫生明白,這一切好處僅僅來源於一個絕密消息,那就是習院長在城裏私下開了一所美容院,是一個要他做手術的女病人悄悄向他透露的。那女病人説,她以前常去那裏做美容,時間長了,才得知那美容院的真正老闆是這家醫院的習院長。那美容院很豪華,女病人説,至少得上百萬投資吧。

    紀醫生當時吃了一驚,但轉念一想,這很正常。整個醫院的人事、醫療、藥品等大權統統在他老習一人的手裏,搞這點錢還不容易?

    但紀醫生也有了一個主意,他找着習院長説,我妻子閒着在家,你幫忙給她安排個工作吧,比如美容院就適合她。到醫院來她嫌髒,美容院她會喜歡的,她以前在歌舞團,化妝什麼的,還有些基礎。習院長説,我到哪裏去給她聯繫美容院呢?紀醫生不容置疑地説,院長,你肯定有辦法,能幫上這個忙的,我先謝謝你了。

    習院長真是聰明人,他能感到這些話中的潛台詞,除了很快安排董雪去美容院上班外,還到紀醫生家做客,並説你這房子面積是夠了,有100多平方吧,可就是該裝修裝修,我們算兄弟了,你拿五萬塊錢去做這事吧。

    從此,紀醫生感到習院長還算個知識分子,有良心,夠朋友。當然,他紀醫生的醫術對這醫院也不可或缺,這算他自己的本錢。看着他心神不定地上不了手術枱,習院長心裏着急也是應該的。

    他把煙頭掐滅在煙灰缸裏,説我儘量調整情緒,有大手術,還是我做吧。習院長深表同情地説,也難怪,董雪失蹤一年多沒有音訊,叫人難過啊。她妹妹董楓現在還經常找我,説是醫院要負責,美容院也要負責,好像我們犯了什麼過錯似的。我每次都對她説,董楓,你冷靜點好不好,你姐姐失蹤,我們大家都着急,該想的法都想了,報紙電視上的尋人啓事都是院裏出的錢,你相信,這事會有結果的。

    紀醫生心裏一驚,都一年多時間了,這董楓還找醫院鬧事,也太不近情理了。應該説,董楓還算是他們的同行,她在一所精神病院作護士長,又不是街上賣菜的婆婆大娘,這樣糾纏,確實叫人惱火。

    紀醫生説,我有時間找董楓聊聊,董雪是我妻子,失蹤了誰不着急呢?她作為妹妹也該體諒體諒。

    紀醫生起身要走,習院長站起來説,還有一件事,你得去看看。據美容院裏的人説,老有一個電話找董雪,説是董雪在他們那裏訂了一件體操服,訂金都交了的,怎麼不去取貨?美容院不便講董雪失蹤了,就説她出差了,等回來後就轉告她。你就去替她取了那服裝吧,習院長説,免得經常來電話煩人。

    紀醫生點頭稱是,便走出了院長辦公室。

    那晚,我上21樓去找表弟與宋青時,心裏曾奇怪地想,這樣晚了他倆呆在那裏怎麼就不害怕?因為按時間算,到化驗室取化驗單應該早就回來了。

    當電梯門在21樓洞開時,我明顯感到有一股涼氣。這層樓整個就沉在暗黑中,除了走廊中段的化驗室有燈光外,其餘的地方因夜裏無人工作都悄無聲息。

    我走上了暗黑的走廊,我知道這些悄無聲息的地方是實驗室、解剖室等等。實驗室裏立着人的骨架,玻璃瓶的溶液裏泡着人的器官以及畸形嬰兒等等。而解剖室我簡直就不敢想,上次紀醫生帶我來看時,就沒遇上屍體解剖。我只看見室內的水池裏泡着一具全身赤裸的屍體,一種難聞的藥水味撲鼻而來。這事是由我和紀醫生爭論靈魂的存在與否而引起的,紀醫生説,我帶你看一看屍體解剖你就明白了,別説什麼身體是靈魂的住所,我們就把這住所打開,你會明白一切的。

    現在,這裏一切暗黑,我不知道那具可憐屍體是否還躺在水池裏。或許,他已經被肢解,一些重要器官已經泡在另一間房裏的玻璃瓶裏,我不敢深想,快步往前走。

    化驗室裏的燈光讓我鬆了一口氣,一個穿白罩衫的女孩子對我説,宋青已經取了化驗單走了。

    他們上哪去了呢?我掉頭往回走,在走廊的左側發現一處凸出去的小廳,小廳的窗口有兩個人影,肩靠肩地趴在窗口上往外看,這幅背影像一幅木刻畫。

    我走過去的腳步聲嚇了他倆一大跳。你們在做什麼呢?我問。表弟説,我和宋姐在看星星,剛才我們看見一顆流星,我説那是一顆星星爆炸了,死了,宋姐説天上掉一顆星地上就要死一個人,我説那是迷信,宋姐還不相信呢。

    我説你們急死我了。宋青説他們就呆了一小會兒。她説,好久沒看見滿天星星了,夜裏都呆在值班室裏,人都快悶死了。這21樓真高,看星星都要亮一些。

    從窗口望出去,果然是滿天星斗。這樣的星空很少見,或者是生活在城市裏的人被燈光干擾,很少再抬頭仰望夜空吧。

    宋青突然叫起來,看!又是流星。一顆星發出很亮的光突然往下掉,在夜空中劃出一道光弧後消失在無底的暗黑中。

    宋青説,這顆星又死了。表弟説,不對,那顆星早就死了,大約死在幾百萬年前吧。死時,這星發出炫目的光,這光穿越茫茫宇宙,一直穿越了幾百萬年,我們今天才能看見它。

    宋青很迷惑地看着表弟。當然,她不知道,我表弟除了是個足球迷,還是個天文迷呢。有一次過春節,表弟給人講宇宙,他指着窗上放鞭炮的小孩説,這宇宙,最早就是那孩子手中的一粒鞭炮,裏面塞滿黑色的炸藥,但這不是一般的炸藥,是核能,然後它爆炸,滿天的紙屑就是它爆出的物質,它們後來成為一顆顆星星。空氣因爆炸充滿氣浪,呈圓形向周圍擴散,這叫作宇宙的膨脹,所有的星星都隨着這氣浪向遠處流動,所以,星星實際上離我們是越來越遠。

    表弟果然又搬出了這些老生常談,他顯得非常興奮。宋青説,那我們現在看見的星星,是否就真的存在呢?也許它早就爆炸了,死了,只是它爆炸時的光還沒抵達地球上空,我們也就只能看見它以前的形象?這樣説,由於距離,我們看見的很多東西都是錯覺,我們卻誤以為是真實。真是不可思議。那麼一個人死了,那死者和生者的距離有多大呢?我們站在生的這邊,能否真實地看見死那邊的景象呢?

    宋青突然打了一個冷顫。她雙手抱在胸前,喃喃地説,那我在走廊上看見的白臉女人一定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死人了。這醫院從最早算起已建了快一百年了,一定死了很多人,他們慢慢都會走回來的。

    我知道宋青的思緒已經混亂了,看着表弟不知所措的樣子,我便故意高聲地笑起來,我想用笑聲使宋青清醒過來,知道她説的全是胡言亂語。

    看着宋青還是顯得迷茫的眼神,我説你怎麼了,你是學醫的,還不知道人死了就完了這個簡單事實。你看見的白臉女人是幻覺,是幻覺你懂不懂。就説呂曉婭吧,她看見天花板上吊着裸體女人,我研究過了,完全是因為看了《女巫》那本書中的插圖造成的,我已經對她講過了,她承認有那種可能。至於你看見的白臉女人,也是幻覺,什麼原因造成的我還不知道,我們以後一起找找原因,別怕,什麼都會搞清楚的。

    我的一番話嚴肅、鎮定,宋青平穩了些。我們離開窗口一起下樓。然而,就在我們剛剛轉身的時候,我們聽見了哭聲,很微弱、很悲痛的女人的哭聲,和我與宋青在以前的那個深夜聽見的一樣。這哭聲聽不出來自哪裏。

    我們都怔住了,心裏發緊。我説我們快下樓吧。就這樣我們互相拉着手,腳步混亂地向電梯門走去。我按下下行的按鈕,看見指示燈不斷地往上跳,我們都盼着電梯門快點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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