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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01.在深山中,遺忘與被遺忘是一柄劍的兩面。一方面,這些千年寂寞的山巒與深不見底的峽谷被人類聚居的繁華遺忘了;另一方面,這裡的岩石,灌木和風也遺忘了在它的外面還有一個喧囂的世界。胡老大住在這峽谷裡幾十年了,老婆早已在坡地的墳堆裡躺著,一個痴呆兒子已長到20多歲,像一頭黑熊,愚笨而有力氣。
胡老大的房子建在峽谷裡的一處坡地上,屋後的玉米地像駐紮著一大片戰敗的士兵,散散落落地困守在陡巖之下的這一片山坡上。從這裡可以望見穿過峽谷的那一條公路。這條公路建於四十年前,那時胡老大還是一個十多歲的孩子,他看見無數重型大卡車長蛇陣似的從公路上通過,感到房子都在震顫。夜裡,這些喘著氣吼叫著的怪物射出雪亮的電光通過峽谷,將灌木中的毒蛇都趕到他家的水缸裡來了。這一切,都因為更遠的深山裡面有了一座工廠,代號叫903信箱,山民們說起“903”就像是揣測夜裡的星星一樣,有一種既遠又近的神秘。
不知不覺,這條公路沉寂下來已經有十多年了,路面上已零零星星地長出了青草,當年被那些大車輪輾出的坑窪積滿了雨水。十天半月,這條殘廢的路上偶爾也會有車駛過,這種膽大妄為的車經常陷在泥坑裡,每當這時,胡老大和他的痴呆兒子就會被叫去推車,事後,他會得到幾張鈔票作為報償。久而久之,這種收入已成了他生活的重要支撐,峽谷裡的生活就這樣過著。
這天中午,下了三番的暴雨剛停,雲還在天上堆著,光線暗得很。胡老大在屋裡聽見了“突突突”的馬達聲,他知道有車陷在泥坑裡了,便拉了兒子一把說:“走,推車去。”
雨後的碎石公路上很泥濘,一輛越野車雞啄米似的歪在路上,它的右前輪陷進了一個大泥坑裡。一個年輕女子正站在車前方指揮著汽車拼命往坑外爬。車輪在泥坑裡打著滾,徒勞地將泥漿濺得老高。這時,年輕女子看見了走上公路來的胡老大父子,立即像遇見救星一樣地迎向他說:“大爺,幫幫忙吧。”
“嗷嗷嗷……”胡老大的痴呆兒子對著汽車吼了幾聲,那樣子像是在招呼一頭耕牛。
胡老大看了一眼這個年輕女子,她顯然是城裡人,腿很長,穿著牛仔褲和繃得很緊的襯衣。胡老大覺得她和他在銀行櫃檯裡看見的女子是一類人。
“我能把車推上來,你給多少錢?”胡老大瞥了一眼陷在泥坑裡的車輪說。
“錢?你要多少?”年輕女子略感詫異。
胡老大伸出一隻手掌說:“50塊。”
年輕女人正要答應這筆交易,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已走下車來,他個子高大嘴唇周圍的胡茬黑乎乎的一片。“艾楠,別理他。”男子叫道,“什麼50塊,簡直是敲詐!”
“哦,別的司機都是給的這個價。”胡老大一臉憨厚地說,“你們城裡人,還在乎這些錢?”
艾楠顯然想妥協,她望了走下車來的男子一眼說:“劉盛,叫他們把車推上來算了。”
“不行!”劉盛把臉轉向胡老大,“我們城裡人掙錢就容易啊?比你們難多了,你們種點苞谷就可以過一年……”
“那就不說了吧。”胡老大對痴呆兒子揮了揮手,“咱們回家去。”
“回來!”艾楠果斷地做了決定。劉盛心裡雖然氣惱,但在這人跡罕見的山裡,能找到人幫忙已經是萬幸了,多花點錢也沒有辦法。
胡老大和痴呆兒子奇蹟般地從附近的崖縫中拖出一些碗口粗的木棒,他一邊將木棒架在泥坑裡一邊問道:“你們要去哪裡呀?”
“903信箱。”劉盛答道,“還遠嗎?”
“哦,開車還得兩天時間吧。”胡老大說,“那座廠子不是早就撤走了嗎?”
“也許,還有人留守在那裡,我也不太清楚。”劉盛說,“我們是去辦點別的事。”
胡老大已在坑裡鋪了很多根木棒,他直起腰來說:“你們從沒去過那裡呀?告訴你吧,要進那座廠子,山口上就有士兵拿槍守住的呢。當然,那是以前的事,現在不知能不能進去了。山口外有一個鎮,叫風動鎮,去‘903’的人一般只能住在這個鎮上,那個鎮以前可熱鬧了。”
胡老大說完閒話,便叫劉盛上車去發動,而他和兒子到車後去拼命推,很快,汽車爬出了泥坑。當艾楠向胡老大付錢時,他遲疑了一下說:“這錢就不用付了,你們幫我一個忙就行。”
對於胡老大委託的事,劉盛當時便一口答應下來。他和艾楠揮手向這深山中的父子倆告別,然後驅車進了峽谷。午後時分,峽谷裡光線仍然很暗,艾楠的心裡總覺得彆扭,她認為劉盛不該答應替那老頭子辦事。老頭子說,“903”信箱山口前的風動鎮上,有一孤老太婆死在家裡快三年了,至今肉身不腐。據說,只要從這種神靈附身的人頭上取下幾根頭髮,放在溶化的蠟中製成蠟燭,點燃後就能讓人的智性醒來,任何痴呆的人都能治好。老頭子要劉盛帶幾根那太婆的頭髮返程時給他,以便治好兒子的痴呆症,劉盛竟答應了。艾楠知道丈夫是想節約那推車的錢,可是為此做這種事總讓人心裡有點恐懼。儘管老頭子說,並不需要劉盛直接去取那死人的頭髮,因為他的兄弟就住在鎮上,人稱胡老二,劉盛只要轉告胡老二去做這件事就行了。然後,胡老二會將取來的頭髮交給他帶給老頭子。
“你不該答應這件事。”艾楠望著不斷向車頭流來的公路說。
“舉手之勞嘛。”劉盛輕鬆地開著車,轉頭望了一眼艾楠清秀的側影說,“這樣可省了推車費,有什麼不好?”
“你做事怎麼老想著錢。”艾楠突然很惱怒,“不然的話,我們的孩子也該3歲多了。”
艾楠突然提起三年多前的事,這讓劉盛皺了皺眉頭。儘管當時引產掉已懷了四個多月的孩子是夫妻倆共同的決定,沒有辦法,女人更心痛孩子也許天經地義,但艾楠後來當上了保險公司的地區經理,難道不是因為沒孩子纏身才取得的成功嗎?
“你別提孩子了。”劉盛不耐煩地說,“有失才有得,這話應驗了嘛。我們三年多了才出來旅行一次,大家高興一點好不好?”
艾楠回頭往越野車的後座上望了一眼,一個用紅布包著的骨灰盒靜靜地呆在後座上。這叫什麼旅行?明明是去安葬劉盛的父親唄。可劉盛卻認為,從上海的家中駕車去四川的大山裡面,是一次絕妙的自駕車旅行,風光可好了,艾楠從小沒見過大山,覺得新奇,便跟來了。可是一路上,那後座上的骨灰盒老讓她彆扭。進入四川地界後,又出現一個老頭子要什麼死人的頭髮,這讓艾楠遊興全無,想來想去總覺得背上有點發冷。
02.這是他們開車上路以來的第五天。進入四川地界後,山勢越來越陡峭,尤其是上了這條半荒廢的公路後,艾楠便把方向盤徹底交給劉盛了。在這之前,作為國道的高速公路連接著一個省又一個省,他倆換著開車,有時早早地便在一個有特色的城鎮上停歇下來,旅行的享受讓艾楠也感到一些輕鬆,不斷出現的陌生地域讓人恍若隔世。然而,進入四川后他們被迫離開了國道,沿著這條荒涼的公路鑽入了大山的腹中。看得出來,這條公路當初是專為通向903信箱而開拓的。如果沒有這個作為國家三線建設項目的軍工企業的遷入,就不會有這條公路在峭壁深谷中誕生。
峽谷裡光線很暗,劉盛將車速降下來,小心地迴避著路上的水窪,因為不知道這些坑窪有多深,萬一再陷進去就難辦了。劉盛想,三十多年前,他的父親和成千上萬的人一起,就是沿著這條公路開進深山裡去的,當時還不到1歲的他和母親一起留在了上海,沒想到,2003年的這個夏天,他和妻子艾楠會踏上這條神秘的路,而父親已經化為骨灰與他們同行。劉盛感到鼻子酸了一下,心裡說道,爸爸,兒子正在實現你的心願,要將你的骨灰安葬在你工作了幾十年的地方。
汽車後座上的骨灰盒被紅布包裹著,劉盛從反光鏡裡望了一眼,心想父親一定嗅到這山裡的氣息了。人生真是無常,三年多前,也就是艾楠去引產掉孩子的那天,退休在家的父親才第一次發現心口痛,當時一點兒沒想到是食道癌,到今年初查出癌症時已是晚期了,父親在極度痛苦中熬了三個月便撒手人間。父親被推向太平間時,劉盛看見父親的喉頭塞著一團紗布,那是在搶救時作的氣管切開術留下的遺物。劉盛像狼一樣發出嚎哭,38歲的他感到自己突然變成了孤單的孩子。如果不是為了安慰母親,他覺得自己當時一定會在醫院的走廊上昏死過去。
“你小心點。”艾楠提醒道。她看見汽車連續碾過幾個水窪,車身顛簸著,而劉盛卻很木然。
“哦。”劉盛將思緒收回到眼下,“現在幾點了?”
艾楠看了一下表說:“下午2點1刻。”
“我們得跑快一點。”劉盛望著前面的公路說,“天黑前得趕到霧杉坪。從地圖上看,那個鎮稍大一點,可能會有旅館的。”
汽車即將駛出峽谷,光線卻仍然很暗,看來還有一場暴雨來臨。艾楠從擋風玻璃裡出去,峽谷外的天空彷彿直立在眼前,天上的烏雲翻滾著,而公路在通向這片天空時突然斷掉了,不知它沉向了何處。這時,在路的前方突然出現了兩個人影,是一個農村婦女牽著一個小女孩,正站在路的中央對著越來越近的汽車招手。
“討厭,遇上搭便車的了。”劉盛咕噥著停下了車。
這是一個黑瘦的中年婦女,額頭上已過早地堆上了皺紋。她走到車窗邊要求搭車,說話時卻將眼光越過劉盛,直直地盯著艾楠。也許,她認為女人的心軟一些,會不忍心把她和這個孩子棄在路旁。
“你們去哪裡?”艾楠問道,眼光卻停留在車外的那個小女孩身上。這女孩3歲多的樣子,穿著一件紅色碎花的裙子,收拾得很乾淨,不像是山裡的孩子。
“去孩子她姥姥家。”中年婦女說,“就在前面十多里路的山椏口。”
艾楠下了車,打開後座的車門說:“上車吧。”她聽見駕駛座上的劉盛不高興地哼了一聲。
中年婦女先上了車,伸手去拉小女孩,艾楠便從後面抱起小女孩送上車去。這小女孩輕飄飄的,一定是營養不良,體質太差的緣故。
汽車啟動。公路出了峽谷便是一個右彎,陡峭地向大山的高處爬去。劉盛換了檔,汽車發出低沉的轟鳴開始爬山。
“這是什麼?”車內響起小女孩清脆的童聲。艾楠回頭一望,小女孩的手正伸向那個紅布包著的骨灰盒。
“別亂動!”劉盛回頭吼叫了一聲,嚇得小女孩將頭扎進了中年婦女的懷裡。
艾楠瞪了劉盛一眼,輕聲對小女孩說:“別怕,你坐著別動就行了。”
中年婦女摸著小女孩的頭說:“其實,這孩子挺乖的,最聽大人的話了,叫她做什麼就做什麼,簡直不用大人為她操心。”
山中的路像是迷魂陣似的,每一個轉彎處都像是一個盡頭,車頭一轉,路又出現了。
“停車。”中年婦女突然叫道。
“怎麼,到了?”劉盛停下車回頭問道。
“不,不,”中年婦女慌張地說,“我要,我要下去,肚子不舒服……”
原來如此,她要方便了。劉盛只好停下車,不耐煩地點上一支菸等著。中年婦女下了車,回頭對小女孩說:“麥子,要聽話呀。”然後便向路邊的斜坡走去,消失在一人多高的茅草中。
劉盛已吸完了一支菸,一邊掐菸頭一邊對著艾楠說:“那人怎麼還不回來呀?”
這時,已經有雨點不斷地打在擋風玻璃上,艾楠也有些急了,“我去看看。”她說。
艾楠下了車,一陣冷風裹著稀疏的雨點打在她的身上,她打了一個寒顫,向路邊的斜坡走去。
“喂,要開車了!”艾楠放開喉嚨對著草叢深處叫道。她的叫聲被山風一下子就捲走了,然後是一片沉寂。
艾楠向茅草深處走去,心裡莫名的有些緊張。她一邊走一邊喊叫,一直到穿過這片草叢,她才停下腳步,在她的前方,沒有路了,只有一道懸崖,艾楠倒吸了一口涼氣。
艾楠回到車上的時候,大雨已經鋪天蓋地傾下來了。停在路邊的車被罩在茫茫雨霧中,車內的光線更暗了。艾楠和劉盛相對無言,這一蹊蹺的事件使他倆充滿驚恐。
小女孩在後座上睡著了。艾楠站起身,越過椅背將她抱到懷中。小女孩睜開了眼睛。
“你的媽媽去哪裡了?”艾楠問道。
“是嬸嬸。”小女孩說。
“哦,嬸嬸,她去哪裡了?”
小女孩搖頭。
“你的家在哪裡?爸爸媽媽呢?”
小女孩搖頭。
“你是要去姥姥家嗎?”
小女孩仍然搖頭。
“你叫什麼名字?幾歲了?”
“麥子。”小女孩清脆地答道,“我已經3歲半了。”
小女孩圓圓的臉,大眼睛,很乖巧的樣子,艾楠第一眼看見她時就覺得她不像是山裡的孩子。
山裡的暴雨來得快去得快,半小時光景,烏雲散開,雨停了下來。那個走入路邊茅草中的婦女不會再出現了,她像這場暴雨一樣神秘的消失。按照她上車時說出的線索,離峽谷12多里處是小女孩的姥姥家,劉盛再次開車上路後,沿途都注意著路邊有沒有房屋出現,艾楠也專心地搜索著路的兩旁,並且不斷詢問小女孩,想引出她的記憶。
然而一切都是徒勞,汽車一口氣跑了幾十里路,沿途總是一邊山壁一邊懸崖,沒發現任何山民居住的痕跡。對艾楠的詢問,小女孩總是搖頭,被問急了,她突然說出她沒有姥姥,也不知道家和爸爸媽媽,艾楠盯著她的小臉蛋,疑惑地自語道:“麥子,你難道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
由於路上耽誤,到達霧杉坪時已是晚上10點了。這是一個兩山環抱中的小鎮,只有丁字形的兩條街,路上鋪著石板。山裡的人睡得早,整個小鎮已是黑沉沉的一片。這輛遠道而來的越野車駛入小鎮,在青石板路上壓出聲響,引出遠遠近近的狗吠聲。
在鎮中拐了一個彎後,劉盛終於發現路邊的屋簷下出現了一個燈籠,這是小鎮客棧的標誌。劉盛鬆了一口氣。在這之前,他已經作好在車上呆一夜的打算了。
這客棧確實太小了,只有幾個房間,並且沒有住任何客人。店主是一個弓著背的老太婆,她走路時臉始終向著地面。她打開了一個房間,裡面有兩張木床,被子有些潮。
“能搞點吃的嗎?”艾楠問道。
老太婆努力仰起臉來:“有吃的有吃的,麵條、雞蛋。”
“太好了!”劉盛高興起來。
老太婆帶他們去了廚房。劉盛、艾楠和小女孩圍坐在小桌旁,看著灶裡的柴草冒出火來,映得老太婆皺巴巴的臉上一片紫紅。
劉盛說,明天早點起床,帶著小女孩在這鎮上問一問,看有沒有認識她的人,他判斷說,山裡的人不會離家太遠,並且相互間都沾親帶故,一定會有人認識這個小女孩,這樣,就可以讓那帶走這孩子了。
“但願如此。”艾楠嘆了一口氣說,這小女孩的出現已搞得她心煩意亂。
吃完飯回到房間,劉盛倒在床上很快便睡著了,開了一天的車,也真是累了。艾楠和小女孩睡在另一張床上,黑暗的房間裡只有木格窗戶上有一點灰白的光。
艾楠無法入睡。今夜,在這雲遮霧障的山中,怎麼會有一個3歲多的小女孩睡在她的身邊?
小女孩翻了一個身,艾楠脫口叫道:“麥子。”
“嗯。”小女孩應聲道,黑暗中艾楠感到她坐了起來。突然,艾楠聽見了稚氣的童聲———
“媽媽。”
艾楠全身一震,拍著身邊的小女孩連聲問道:“你說什麼?你說什麼?你叫我媽媽呀?”
小女孩沒有聲息。艾楠開了燈坐起來,看見身邊的小女孩已沉入熟睡中。
艾楠的心“砰砰”地跳著,她想叫醒劉盛,又不知該怎樣對他說。這時,外面傳來一聲隱隱的咳嗽,這守店的老太婆怎麼還沒睡呀。
快半夜了,兩山環抱中的小鎮一片黑暗,只有偶爾的狗吠使人感到沉寂中的活物。
03.第二天一大早,太陽出來了,小鎮周圍的山上長滿冷杉樹,在陽光和薄霧的纏繞中顯得蒼翠欲滴,看來這個叫霧杉坪的地方名符其實。
劉盛、艾楠牽著小女孩走在青石板路上,兩旁的屋簷下和雜貨店裡投來不少好奇的目光,也許這個小鎮很久沒有城裡人光臨了。他們沿途逢人便問,但沒有人認識這個叫麥子的小女孩。
他們一直走到鎮口,一個賣肉的漢子衝著劉盛叫道:“大哥,買羊肉哇!剛拿殺的,新鮮得很。”
劉盛擺手謝絕。艾楠牽著小女孩走過去,問他認不認識這個孩子。
賣肉的漢子端詳著小女孩,很快答道:“見過,見過,我以前去風動鎮看見過這個丫頭,在一處房子前玩,好像是鎮上哪戶人家的孩子。怎麼,有人把這孩子送給你們了?”
艾楠將昨天車出峽谷時遇見這孩子和一個婦人的情況講了一遍,賣肉的漢子聽後大驚失色。
“你們不該讓她們搭車。”漢子說,“我們這一帶的人都知道,那峽谷裡是死後的人投胎還魂的地方。這孩子……喲,你們快走吧,快走吧,我不想看見你們了。”
“你說的是真的?”劉盛有些緊張地問。
“我什麼也不知道,別再問我了。”賣肉的漢子連連擺手。
“那這孩子怎麼辦?”艾楠衝口而出。
“你們看著辦好了。”漢子說,“忍心的話,把她丟到崖下去。如果下不了手,就把她送回風動鎮去,你們去那裡問問就知道了,一定有哪戶人家在三年內死過孩子……”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聽著漢子的話,“哇”地一聲哭了起來。艾楠抱起她說:“別怕,別怕,我們走,這人莫名其妙。”
風動鎮是903信箱山腳下的小鎮,今天就可以趕到,劉盛將車開出霧杉坪的鎮口時,對賣肉的漢子點了點頭,好像是感謝他的指點。艾楠一臉疑惑地說:“劉盛,別理他,這人在嚇唬我們呢。”
前方仍然是盤山公路,一邊山壁一邊懸崖,劉盛儘量讓車靠著山壁的這邊走,因為靠近懸崖那邊雜草叢生,也沒有明顯的標記,萬一車輪一滑,一切就完蛋了。
艾楠抱著小女孩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山壁上的樹枝草葉不斷從窗外掃過,有一些一閃而過的紅白小花一伸手就可以捉住。
“你知道風動鎮嗎?”艾楠問坐在懷中的小女孩,她正在用小手玩弄艾楠胸前的扣子。
“不知道。”小女孩說,她已經將艾楠胸前的衣釦解開了一顆。也許,這豐滿的胸部引起了她的什麼記憶。
“別動。”艾楠拿開她的小手說,“麥子,這是你媽媽給你取的名字嗎?”
“我不知道。”小女孩永遠是這種回答。
艾楠嘆了一口氣,透過擋風玻璃呆呆地注視著前方的路面。體驗大山一直是她的旅行願望,沒想到真進入山中,有這麼多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也許,大山與神秘本就是一個同義語。她回頭望了一眼那個紅布包著的骨灰盒,劉盛的老爸要求死後也回到山中,也許是遵從這雲遮霧障中的什麼指令吧。
“我要尿尿。”小女孩突然叫道。
“討厭!”劉盛換了一個車擋說,“正在爬山,怎麼好停車。”
小女孩在艾楠懷中掙扎著,不可更改地叫道:“尿尿,我要尿尿。”
“停車吧。”艾楠拍了拍劉盛說。
小女孩撩起她的花裙子蹲在路邊,許久沒站起來,一隻小手竟撥弄起路邊的幾點小花來。
“麥子,快上車。”艾楠一邊叫,一邊跳下車將她抱了過來。
汽車繼續前行,沿著山道剛轉了一個彎,劉盛一腳急剎將車停了下來。
“怎麼了?”艾楠在發出驚問的同時,一眼看見100多米遠的路上橫著一些大石頭,而一些小石塊還正在下雨一樣地從路邊的山崖上掉下來。
“出事了!”劉盛跳下車說。他看見亂石之中還有一些裝有玉米的口袋和滿地碎玻璃。
“麥子,你坐在車裡別動。”艾楠推了推小女孩,跳下車關上車門,向已經站在路旁懸崖邊的劉盛跑去。
懸崖下面,二十多米深的地方,一輛農用貨車底朝天的翻在谷底。草叢中隱略可見一些橫七豎八的人,有呻吟聲傳來。
艾楠覺得腦子裡嗡的一聲,血直往腦門湧。她第一次在第一時間目睹如此慘烈的車禍。
“這車是被山上掉下來的巨石打下崖去的。”劉盛判斷說。
艾楠心裡突然一緊,好險!如果他們的車再開快一點,如果不是小女孩尿尿停了一會兒車,那麼,那巨石砸中的很可能就是他們這輛車了……
“快救人!”劉盛叫道。他已經發現了一條可以下到谷底的小路。
艾楠永遠忘不了那血醒的場面。貨車仰躺著,車廂已經被肢解,車門和兩個輪子被拋在很遠的草叢中。到處都躺著血糊糊的人,嚴格地說應該是屍體,一共有六具。艾楠下到谷底第一眼看見他們時有的還在呻吟,其中一個男人胸脯起伏得老高,艾楠從來沒見過人的胸脯可以這樣猛烈地起伏。艾楠手忙腳亂地扶起一個人的頭,細看時這人已經沒有氣息了。她又去為一個斷腿的人止血,用他的褲帶勒緊他的大腿。可不一會兒,那人也一動不動了。更可怕的是,有一個婦女垂掛在一處懸凸的崖石上,頭骨已經碎開了,有血和白色的東西順著岩石往下滴……
艾楠和劉盛手忙腳亂地在屍體和即將斷氣的人中間瞎忙了一陣。最後他倆雙手血糊糊地相視而立。黑色的陽光從崖頂上照下來,有一隻鷹在山谷上空盤旋,將一種蒼茫和宿命平靜地寫在虛空中。
他倆在草叢中找到一處水窪洗手,淡綠色的水很快變成緋紅。艾楠的襯衣和牛仔褲上也粘上了血跡;劉盛的情況好一點,只有褲腳上粘了幾點血,他澆起水在褲腳上揉了揉,血跡擴大了,但顏色淺了些。
這時,有七八個山民驚叫著下到谷底來了。這是一群擠坐在拖拉機上趕路的人,在公路上發現出了車禍後攀下崖來援救的。看來他們都是這一帶的山民,他們會料理後事的。艾楠和劉盛攀上崖走到公路上時,張大嘴出著氣,彷彿要吐盡喉嚨裡的血腥味。
他們向停在公路邊的那輛深藍色越野車走去。艾楠拉開車門,車裡空空蕩蕩的,小女孩不見了!
“她下車玩去了吧?”劉盛將汗溼的T恤衫脫下來,往公路上望了一眼說。
“麥子!”艾楠放開喉嚨對著遠處叫道,那聲音無比緊張,彷彿是自己的孩子突然走失了似的。
空蕩蕩的公路上寂靜無聲。路的一邊是山壁一邊是懸崖,麥子會跑到哪裡去呢?
艾楠和劉盛沿著公路兩頭分別去找,當他們重新在車旁會合時,都從對方的臉上看見了迷茫和驚恐。
這時,已經有山民將血糊糊地屍體抬到公路上來了。艾楠走過去,問那個扛屍體的漢子看見過一個小女孩沒有。那漢子說從沒見過什麼小孩,他們乘坐的拖拉機到達這裡時,只見這輛越野車停在路邊,他還走到車窗口往裡瞧了瞧,車內沒人。劉盛說,他們不能等小女孩了,因為幾乎就沒有指望能找見她。況且,天黑前必須趕到風動鎮,否則,若是在夜裡被困在山路上,後果不堪設想。劉盛對那個山民說,若是看見那個小女孩,就把她送到鄉政府去。
沒有辦法,艾楠很不情願地上了車,再次看見自己衣衫上和牛仔褲上的不少血跡。不能穿著它到風動鎮,不然被別人看見後會不可思議,搞不好還以為他們是潛逃進山的殺人犯呢。
艾楠從車的後廂里拉出旅行箱,找來找去沒有合適的衣物可換,便隨便拿出一條乳白色的連衣裙來,鑽進車的後座裡換上。劉盛站在車外,從車窗口看見她換衣時露出的白皙光潔的身子,心裡不禁動了一下。這次旅行,本來想得很浪漫,可是他和艾楠上路6天來只親熱過一次,那還是在未進四川之前,在一個風景秀麗的小城住宿時發生的。另外的幾個晚上,艾楠要麼說累,要麼說客棧的房間太髒沒有心情,劉盛只好靠著她的背脊睡去。
到風動鎮,可得好好休息一下了。劉盛望了一眼拿著乳白色連衣裙的妻子,對她那豐滿頎長的身體突然有了某種陌生感,他踩動油門,小心地驅車從路上的亂石中穿過,然後便提速向遠方駛去。
“麥子———”艾楠將頭伸出窗外,不甘心地對著公路邊又叫了幾聲。第二章
04.後半夜,艾楠從劉盛的鼾聲中醒來,木格窗戶上反射著光,月亮出來了,屋內半明半暗像一張年代久遠的老照片。艾楠置身其中,有一種連自己也不太真實的感覺。
外面屋裡有老鼠竄動的聲音,夾雜著“吱吱”的叫聲。這就是風動鎮,幾百間空著的房屋裡全是老鼠的天下。飯店老闆告誡說,別去招惹它們,這些老鼠的存糧快吃光了。總有一天,它們會把這些房子的木樑啦、柱子啦統統啃掉,那時“轟隆”一聲,風動鎮的房子全都垮掉成為廢墟。飯店老闆說,這一天會來到的。
飯店老闆姓萬,五十多歲,樣子乾瘦而有神。他從小跟隨師傅從外省進川來收購中藥材,後來師傅死掉了,他便獨自做起了這個生意。“喲,這輛車好漂亮。”他望著停在街邊的越野車對劉盛說,“風動鎮好久沒有這種車來了,要是在20多年前,這種車停得滿街都是。”
如今的風動鎮是一座空城。艾楠起床站到窗邊,後半夜的月光顯得特別慘白,有山澗的水濺到石頭上發出的聲音。再遠處是背陰的山腳,月光照不到那裡,黑漆漆一片,只有一些伸在半空的樹枝接住了月光,朦朧中這些枝丫像一縷縷暗綠色的煙霧。劉盛在那張陌生的木床上睡得像家裡一樣安穩,這讓艾楠感到不可思議,無論如何,住在這座幾乎無人居住的鎮上讓人惴惴不安。
艾楠第一眼看見這座小鎮時,絕沒有想到它會是座空城。當時,他們的車正行駛在山腰的公路上,從車窗看下去,峽谷中出現了一大片烏黑的屋頂,看得出來,這是深山中一座頗具規模的小鎮。正是黃昏時分,艾楠忽視了小鎮上沒有炊煙,只有夕陽的餘光從兩山之間的縫隙中打在成片的屋頂上,像照在一叢叢石頭上一樣寂寞。
進入小鎮,仍然是石板路,但石板的接縫中已長出很高的青草。街上沒有一個人影,兩旁的房屋全都緊閉著門窗。汽車的轟鳴聲顯得特別響,彷彿震得兩旁的房屋都在抖動。汽車轉了一個彎,艾楠望見不遠處有一道敞開的門,一頭山羊倒掛在廊下,一個二十多歲的愣頭小子正拿著尖刀剝山羊的皮,地上有一攤烏紅的羊血。
劉盛停下了車。終於在這鎮上見到第一個人了,艾楠懸著的心放了下來。讓人驚喜的是,這裡竟是一個小飯館。裡面已經坐著了個正在喝酒的男人,其中一個乾瘦的半老頭兒站起身招呼他們,還誇他們的車很漂亮。此人便是收購藥材的萬老闆,這小飯館也是他開的。酒桌上的另外兩個男人,一個是浪跡天涯的攝影家,四十多歲,絡腮鬍。他看見艾楠時眼光有點異樣,在這深山老嶺中突然出現一個氣質文雅、穿著乳白色連衣裙的女子讓他吃驚,酒桌上的另一個男人六十來歲,身體硬朗,攝影家介紹他是徐教授,來這裡考古的。
這便是艾楠和劉盛進入風動鎮當晚見到的全部人物了。飯後,萬老闆催他們趕快找地方住下,他說有一群漢子很快要來這裡喝酒,這飯館其實就是專為他們開的,這群人兇得很,領頭的卻是一個年輕女子,人稱蕨妹子,當地土生土長的野丫頭,據說她敢把一條毒蛇抓在手裡擰斷。這群人對來到風動鎮的陌生人會盤問很久,搞不好還會傷了他們。老闆的話讓艾楠很害怕,劉盛裝著鎮靜,嘴上卻趕快問萬老闆,這鎮上有旅館沒有。
“旅館?”萬老闆哈哈大笑,“這鎮上幾百間房子,全空著呢,你倆隨便推開一道門,找間有床的屋子,住進去就是。我可以借被褥給你們。怎麼樣?你倆自駕車旅遊,沒見過這種地方吧。”
天已經黑了,艾楠和劉盛站在小鎮的石板路上,街道兩旁的屋簷高低錯落,像兩排黑色的怪獸。萬老闆說,這些房子以前是商店、飯館、旅社或民居,現在都空著呢,你們隨便找一間屋住下就是。萬老闆嘆了一口氣,像在懷念昔日的光榮。他說風動鎮陷在窮山溝,以前只住著二三十戶人家,四十年前,903信箱這座軍工廠遷進了這裡,風動鎮才熱鬧起來,房子越來越多,小鎮的地盤擴大了幾十倍。可是自從十多年前工廠撤走以後,這小鎮便死掉了。這裡本來是除了石頭什麼也不出產,上萬職工的光顧消失了,衝著繁榮湧到小鎮來的人也只好作鳥獸散。現在,除了鎮東頭還住著十多戶山民外,整個鎮的房子全空著,夜裡如果有鬼走到街上來也不會讓人奇怪。
面對黑暗中的空城,艾楠雙腿發軟,腳下的石板彷彿有點動盪。萬老闆發現了她和劉盛的手足無措,便帶著他們往前走了十多米,推開了一扇房門說,你們就住這裡吧,這裡以前是一家小商店,裡間有床,前些時候還住過上山採藥的人,房子裡陰氣比較少一點。
現在是後半夜,月光鋪在山谷裡,艾楠從木格窗望出去時感到這世界虛幻得要命。幸好有劉盛的鼾聲,這讓她感到一種依靠和踏實。以前在家裡,她最討厭的就是劉盛的鼾聲了,她說這是呼吸道有問題的表現,她勸他去醫院,勸他減肥。劉盛卻不以為然地說,這是你們做保險行業的人的敏感,老想著生病啦、賠付啦這些問題。至於減肥,劉盛說人到中年身體發福一點是正常的,他都38歲了,如果還像以前那樣瘦削反而不對,不過,劉盛確實還說不上胖,只是肚子稍稍凸起了一點,作為一家企業諮詢公司的企劃部主任,他的扮相正符合人們習慣的標準。
艾楠瞥了一眼熟睡中的劉盛,他蓋著一床鵝黃色的毯子,有月光照著的地方顏色就淺一些。這床毯子還有另外一些睡具是她從家裡出發時丟在越野車上的。從上海到四川,自駕車旅遊總得備一些東西,艾楠在心裡反覆強調這是一次旅遊,是為了沖淡此行是為了安葬岳父骨灰的這一事實,不然,她沒法讓自己輕鬆起來。自從大學畢業進入保險公司工作後,八年來她從推銷員幹到地區經理,年收入從二萬多元增加到現在的二十多萬,她真的是一天也沒休息過。她跑爛過十多雙鞋子,公司領導現在常以她為例子來教育新員工。這次安排她一個月的休假,也算是一種獎勵。
但是,艾楠怎麼也想不到要到達的目的地風動鎮會是一座空城。從木格窗的窗洞望出去,有風在山野裡遊走,這使得後半夜的月光從草尖上一波一波地掠過,這番童話景象比房子正面的街道好看多了,街道上是兩排陰森的屋簷,在夜裡會讓任何人望而卻步。看來,被人使用過又被拋棄的東西總會反過來讓人恐懼,而自然界就不同了,山野月光最多讓人有點恍惚而已。
木格窗旁邊有一道木門,是這座房子的後門。艾楠開門走了出去,她是多少年沒見過這樣的月光了;或者說,生活在大城市裡,人們根本就遺忘了月光這件上帝的禮物。
眼前是亂石和草叢,不遠處有一道山澗,睡覺前艾楠和劉盛就是在這裡洗臉淨身的。水是無比清澈,涼得有點刺骨,但讓人很享受。兩人站在水裡洗著,開始還穿著內衣,後來便全脫掉了,當時月亮還沒出來,在黑漆漆的山野中,人是自由的,劉盛看著艾楠的身體說,這裡像是伊甸園。艾楠說沒有這一大片空房子才算得上,想想曾有那麼多人在這裡擁擠過,伊甸園的味道就淡了。劉盛替艾楠洗身,手觸到她的**時停了下來,劉盛低下頭去吸吮**,艾楠仰臉對著夜空說,這本是留給我們孩子的,現在被你獨佔了。艾楠在夜空中看見了三年前引產的一幕,她從胸前推開劉盛的頭說,討厭!
此刻,艾楠獨自來到後半夜的月光中,有點神情恍惚。她穿著一件紅色的吊帶式睡裙,月光下**的雙臂如雪,像是一位新娘。月光在風中發出細雨似的聲音,有夜鳥的啼叫傳來,不同的啼叫聲表明它們屬於不同的種類,有一種啼聲像是老年人的咳嗽,聽來讓人害怕。
艾楠漫無目的地走在山野的月光中,離房子越來越遠。她甚至忘記了自己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她30歲,丈夫可靠,事業成功,她還缺什麼呢?如果什麼也不缺,此時的心為什麼空蕩無比。在城市的忙碌中她從未感受到這點,而今夜,在風動鎮的月光中,她竟在後半夜莫名醒來,頭腦異常清醒,並且毫無恐懼地撲進山野月色之中。
“媽媽———”一聲稚氣的叫聲突然傳來,艾楠全身一震,附近的草叢中彷彿有一個小女孩的身影輕輕晃過。
這不是麥子嗎?那個在路上搭車同行後又走失了的小女孩。艾楠的心“咚咚”直跳,她對著草叢叫了一聲“麥子”,但聲音一出口便被風帶走了,被月光溶化了,山野裡寂靜無聲,只有她自己的心跳。
05.據地方誌記載,風動鎮在歷史上曾是一個繁華的小鎮,有官府的驛道經過這裡,進出蜀地的人都會在這裡歇歇腳。鎮口有一棵巨大的銀杏,是唐代的楊貴妃入蜀時停腳休息過的地方。風動鎮的蕭條始於清朝末期,確切的說法是,距今一百二十多年前,一場奇怪的大風穿入了這個小鎮,風停之後,全鎮的人都被嚇得目瞪口呆,然後紛紛收拾細軟逃離了這個地方。
祖輩們留下的記憶是,那場怪風是從一天下午開始的。當時天空越來越暗,剛吃完午飯後一下子就進入傍晚了。一陣陣大風從兩山之間的峽谷中吹來,所有的房屋都被震得“咯咯”作響。街道上做買賣的人都蜷縮在屋簷下,水果啦、雞鴨啦都被風捲在半空。村西頭的茶鋪來不及防備,擺在露天的茶桌被風抬起來,升得比屋簷還高。全鎮的人都驚呆了,他們祖祖輩輩沒見過這樣狂的風。這風緊一陣松一陣的一直刮到天黑。半夜時分,停歇了好一陣子的風突然又來了。這一次,人們聽見了漫山遍野的人嘶馬叫,還有無數刀劍盾牌碰擊的聲音。人們在漆黑中摟著孩子坐在床上不敢出聲,後來聽見了無數樓房倒塌的聲音。天亮以後,人們看見小鎮被攔腰斬斷了,鎮中心的房屋整整齊齊地倒塌出一條大馬路來,彷彿一列馬隊從鎮中橫穿而過。人們嚇呆了,大家心裡都清楚,穿入小鎮的不是風,而是凶兆,全鎮的人開始收拾東西逃離這個地方。
小鎮的再次復興,是從公元1964年開始的,隨著代號為903信箱的這座軍工廠的遷入,繁華一夢重新降臨風動鎮。20世紀90年代初,工廠在陸續遷出中最後關閉,小鎮重歸寂寞,而這次的寂寞可謂一道奇觀,上百座空房和無人的街道,將十多年的光陰弄得虛幻無比,除了嗅覺靈般的攝影家和獵奇者偶爾光顧此地外,殘留在鎮東頭的十多戶人家夜裡沒人敢踏上鎮中的石板路。
然而,劉盛和艾楠進入風動鎮的當夜,還是有陣陣傳聞不知道在小鎮的什麼地方流動著,針對劉盛的傳聞是,這個看似有教養的中年男人可能是一個欠下人命的逃犯、證據是他的褲腳上粘有血跡,能嗅出各種名貴中藥材質地的萬老闆說那是人血,在小飯館裡他坐在劉盛的對面一嗅就知道了,至於艾楠,傳聞判定她極可能是一個狐仙,證據是她天黑時一身潔白,後半夜卻變成一身腥紅,並且從屋子的後門出來,經過流淌的山澗,在山野裡遊遊蕩蕩的像一團火。艾楠幾天後聽見這個傳聞時非常奇怪,在那個月光慘白的後半夜,誰的眼睛從什麼地方看見了她呢?她當夜確定穿著紅色的睡裙,除了聽見“媽媽”的叫聲從草叢月色中傳來外,周圍就只有朦朧山野混沌宇宙了,她相信這座本就是空城的地方在後半夜絕無目光跟隨著她。
這是風動鎮的後半夜,絕無空城的陰毒,卻有火星遺蹟般的悽美。也許是月光太好的緣故,艾楠的白色肌膚紅色睡裙化作了山野中的精靈。睡夢中的劉盛並不知道她已悄悄打開後門享受月光去了,劉盛在夢中看見她的睡裙落在岩石上,慢慢地溶化後變成了一攤鮮血,這血從岩石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岩石下還躺著幾具模糊不清的屍體,有汽車的碎塊和脫落的車輪在冒著大霧般的蒸氣。劉盛哭喊著撲在艾楠的遺體上。天旋地轉中,他突然記起該給保險公司打電話,這種常識是他從艾楠那裡聽來的,發生車禍等意外傷害事故時,保險公司會在第一時間趕赴現場,以便確認相關理賠事宜。艾楠是個工作狂,同時是一個極謹慎的人,她給自己買的各種保險,加在一起的保險額已達160萬元。劉盛曾反對過她花大把的錢買保險,可艾楠說,你以為我們現在買了躍層住宅和汽車就安全了麼?我心裡可一點兒也不踏實,雖說現在我有高薪收入,身體也沒有病痛,可誰能保證永遠是這樣,我們一定得給未來買一個安全係數。沒想到,艾楠的話說準了,劉盛的手離開已經冰涼的艾楠的遺體,拿出手機給保險公司聯繫,可是手機沒有信號,這該死的深山峽谷,將任何通訊信號都阻斷了。正在這時,血泊中的艾楠突然動了一下,劉盛的心狂跳著俯身去扶她的頭,同時大聲叫道,艾楠,艾楠……
劉盛喊叫著從夢中驚醒,看見艾楠穿著紅色睡裙坐在床邊。艾楠問,你做噩夢了?劉盛在喉嚨裡“嗯”了一聲,他的心還在亂跳,額頭上出了汗。他說他夢見昨天下午看見的車禍現場了。他沒說夢見艾楠也躺在現場的死者之中,他覺得這個夢很不吉利。他如釋重負地握住艾楠的手,這手很涼,他問艾楠起床做什麼去了,艾楠說到外面散了一會兒步,艾楠說聽見草叢中有小女孩的聲音在叫“媽媽”,艾楠認為她後半夜突然醒來並且不可遏制地想出去走走,一定是受了這個小女孩的迷惑。
“這個叫麥子的小女孩挺奇怪的。”艾楠說,“搭上我們的車後,一直就不怎麼說話,她的嬸嬸下車後走失了,她也不哭,和我們一起住在霧杉坪的晚上,她就突然叫我‘媽媽’,劉盛,這事太奇怪了,會不會,麥子就是三年多前我引產掉的孩子呢?這孩子如果生下來,到現在也剛好3歲多……”
坐在床邊的艾楠神情恍惚,好像外面的月光還沒有從她的臉上褪去。劉盛已經完全從自己的噩夢中清醒過來,艾楠的狀態讓他有點恐懼,他推了推艾楠說:“你怎麼會想到這些呢?你糊塗了,這怎麼會是我們的孩子呢……”
“不可能嗎?”艾楠喃喃道,“我怎麼總覺得有點像我們的孩子,見到她第一眼時我的心就跳了一下,我說不清楚為什麼有這種感覺。”
劉盛嘆了一口氣,緊緊地抱住艾楠不再說話,自從三年多前將孩子引產掉以後,艾楠就常有這種恍惚狀態,有時半夜會坐起來說,聽見孩子在外面房間裡玩。這代價是否太大了呢?劉盛至今認為當時的決定是明智的,不然,艾楠會有今天的職位和業績嗎?他們擁有的車、房和年收入,即使在上海這樣的大城市裡,也名符其實地躋身於中層,這不容易啊。至於孩子,晚幾年再要也可以。只是當時沒想到,引產會讓艾楠久久不忘,她偶爾的神情恍惚讓劉盛的心有刺痛的感覺。
“睡覺吧,天快亮了。”劉盛愛憐地讓艾楠躺下,然後躺在她的側面,將她的頭抱在他的胸前,這種姿勢,艾楠是可以很快入睡的。
月光已經被雲層遮去,霧氣起了,風動鎮層層疊疊的黑色屋簷還來不及被晨光照亮,又被霧氣溶化了。此時如果從半山望下去,風動鎮會在天亮前後消失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沒有屋頂,只有深山僻谷中特有的霧氣,使人感到地下彷彿有一口煮開了的大鍋……
“嗯,你身上有種什麼氣味?”艾楠睡了一會兒又醒了,她推開劉盛,身體往床邊挪動了一下。
“看你,又來了,神經過敏!”劉盛被推醒了,沒好氣地回答道。結婚四年多來,艾楠時不時地說他身上有異味,這讓劉盛非常惱火。問她究竟嗅到什麼氣味,她有時說是醫院消毒水的氣味,有時說是一種地下室的氣味,真是荒唐透頂。劉盛說她的鼻子有問題,是否該去看醫生了,她卻堅持說不會錯,真有那些氣味,但不是每夜都嗅到,一般是兩三個月出現一次。劉盛為此每晚用香噴噴的沐浴液洗澡,但是沒用,她還是階段性地在夜裡嗅到異味,並且很驚恐地想躲開他。
“你別生氣。”艾楠坐了起來,揉了揉鼻子說,“也許是我們的衣服上粘了血跡的緣故。”
昨天在車禍現場,艾楠的襯衣和褲子上都粘上了血跡,現在這些衣物都裝在塑料袋裡放在牆角。而劉盛的長褲搭在椅背上,褲腳上也是粘有血跡的。
“明天把這些衣物洗了就好了。”劉盛略感寬慰地說,“你心裡一定老想著那個血淋淋的場面,其實,這些衣服上粘了血不至於有多大氣味,是你的過敏反應。”
劉盛這次之所以感到寬慰,是艾楠自己找到了異味的原因,而在以前,她總說是劉盛身上有氣味,給人一種她很厭惡劉盛的感覺。有一次劉盛還和她吵了起來,劉盛認為是艾楠的年收入比他高兩倍,心裡暗暗對他不滿造成的。其實,劉盛10萬多元的年收入也不算太低了,只因為艾楠太能幹,使他在比較之中佔了下風,這對一個男人來說本身就不好受,因此,自當艾楠嫌他身上有異味時,劉盛便惱怒得直想揍她兩拳。當然,他是個有教養的人,他不能那樣做。
“快睡吧。”劉盛說,明天還要聯繫903信箱安排老爸的事,不知道還有沒有留守處在這裡呢。
“唔。”艾楠向床邊翻過身去,用手捂著鼻子睡覺。劉盛將心裡的火氣壓了壓,也用背向著艾楠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