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尋找小妮的過程是艱難的。我對獲得的每一條線索都得探究到底。有人說過,將一片樹葉藏到樹林裡是最安全的。同樣,一個人消失在人海中也最難尋覓。
我在網上查到了那個姓施的地產商的公司資料,他是董事長,我記下了他的辦公室電話。我上了街,用公用電話給他的辦公室打了過去。接電話的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我想這是董事長的秘書吧。
我說,我乾爸爸不在辦公室嗎?我要找他說話。
對方愣了一下說,哦,你是英子嗎?施董事長出去了,你給他打手機吧。
我說,你怎麼知道我是英子?
對方說,董事長給我講了,他剛收了你這麼個乾女兒。哦,有機會讓我看看你。
我說好的,便放了電話。我心裡一塊石頭落地,這個十七歲的女孩不是小妮。
這個電話是我想了一晚上想出的主意,因為無論是董事長本人或者秘書接電話,都會發出“你是某某嗎”,“你真是某某嗎”之類的詢問,而這樣我的目的也就達到了。我只是想知道他的乾女兒是不是小妮。
我離開公用電話亭,街上人海茫茫,我又斷了一條尋找小妮的線索。她在賓館咖啡廳出現的可能也很渺茫,這讓我回家躺到床上後感到十分疲憊。
想起小妮第一次叫我姐姐,是她做人工流產後回家躺在床上的時候。這個回憶讓我想起了曾經向畫家借的一千元錢,現在我應該還給他了。
晚飯後我上樓敲畫家的門,沒人應答。隔壁鄰居的房門卻開了。小曾走出來說,我看見畫家早晨出門去了。你到我屋裡來坐一下吧。
小曾對我的邀請不像是客套而像是有事,我進了他的屋子。楊靈不在家,小曾說她和單位的同事們有個聚會。
坐下後,小曾說他從鄰居那裡知道小妮失蹤了,他問我找到線索沒有。我搖搖頭,嘆了一口氣。
他指了指桌上的電腦說,有一個失蹤者網站,你上去看過沒有,發一條消息,會有很多網友給你出主意、提線索的。
我說暫不想擴大影響,這對小妮的名聲不好。也許,她很快就會回家的。
也許有這種可能,小曾說,但是,如果她想回家而回不了家怎麼辦呢?
小曾的話讓我震驚,我急切地問,你知道小妮在哪裡嗎?
他埋下頭,好一會兒才抬頭對我說,我不能肯定,但有這種可能,小妮也許就躲在畫家的屋裡呢。
我的頭腦裡嗡的一聲,小曾慢慢地講起了事情的經過。
自從搬來這裡居住後,小曾先是在畫家屋裡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這就是他站在畫家門口或坐在客廳裡的時候,好幾次看見一個女人的身影在畫室裡晃過。他立即走進畫室,可是卻什麼人也沒有。
接下來,楊靈告訴他,樓下給小妮做家教的那個女大學生有點鬼氣。小妮的媽媽對樓下的鄰居大嬸說,這個女孩很像她死去的第一個女兒。
兩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交織在一起,小曾和楊靈都有點惶惶不安。他們開始認真觀察這個叫珺的女子的一舉一動。每次看見她進出畫家屋裡時,他們都在門縫裡觀察,或者隔牆諦聽。可是,他們一無所獲。無法斷定珺就是在畫室裡時隱時現的女人。
小曾的精神狀況越來越糟,常常在半夜醒來時聽見隔壁有女人的說話聲。楊靈卻什麼也沒聽見,終於,小曾想到了求助於心理醫生。
經過多次心理諮詢後,小曾清楚過來,原來,是自己的潛意識在作祟。
事情的起因在那一幅裸背女人的油畫,小曾在畫家的畫室裡第一次看見那畫時便被強烈地震撼了。上帝創造的女人之美使他陷於暈眩,他一閃念地想過,要是能真實地看見這個女人多好啊。這一念頭進入他的潛意識後,使他常常產生看見畫室裡有女人一閃而過的幻覺。這種幻覺是滿足潛意識的需要,就像夢一樣,呈現的都是被意識壓制了的東西。
恰在這時,關於珺有點鬼氣的猜測,在小曾的潛意識中與畫上的背影混在了一起,以致於在現實中看見珺時,也感到她舉止異樣。
多虧了心理醫生的疏導。小曾對我說,以前誤解了你,現在感到很不好意思。
我明白過來,小曾和楊靈為什麼以前總用異樣的眼光看我。然而,小曾所看見和聽見的,也不一定全是幻覺,因為畫家屋裡藏有秘密。現在,小曾又提到小妮可能藏在裡面,這卻是我做夢也未曾想到的。
小曾說,儘管心理醫生使他知道了自己的幻覺,可是在夜裡,他仍然偶爾聽見依稀可辨的女人的聲音從畫家屋裡傳來。昨夜,當他伏在畫家門外偷聽時,突然聽見了兩句可怕的對話——
女人的聲音:我想回家。
畫家的聲音:不行。回去後你姐會殺了你的。
小曾大吃一驚,肩膀不慎將門碰響了一下,畫家在屋裡問,誰?小曾趕快溜回自己屋裡。他聽見畫家開門出來察看的聲音。
聯想到小妮的失蹤,小曾認為畫家屋裡的女子可能是小妮。我可是從沒想到過這種可能性,但小曾聽見的對話確實讓人震驚,它讓我重新考慮世界的複雜性。如果說話的女子是小妮,畫家怎麼會認為小妮回家後我會殺了她呢?這種事只有在一種情況下可能發生,那就是有惡魔附在我身上,讓我做出完全身不由的行為。這太可怕了。
正在這時,樓梯上傳來腳步聲。小曾跳起來趕快關了房門,他說不能讓畫家看見你在我這裡,那樣他會起疑心的。
果然是畫家上樓來了,腳步聲很沉,像是扛著什麼沉重的東西似的。一陣開門關門的聲音過後,外面一片沉寂。我看了看時間,晚上十點半鐘。剛剛開始的夜彷彿已埋下某種兇險。
一直到外面沒有任何動靜了,我才走出小曾的家。當房門在我身後悄無聲息地關上以後,樓道里一片黑暗。左邊不遠處便是畫家的房門,我考慮著需不需要現在就敲門進去看看。小曾提供的線索驚心動魄,小妮如果在畫家屋裡的話,很可能已經是一個幽靈了。因為直覺告訴我畫家不是一個能做壞事的人,他不會讓小妮躲在他那裡更不會軟禁她。而從我的觀察看,他與幽靈交往倒是可能。從畫上的青青,到上吊而死的菊妹,我都在他的屋裡發現過她們的蹤影。
我心裡一陣發痛。如果小妮出現在畫家屋裡,這說明她已經死了,而這是我無論如何難以接受的。
我有些害怕,但還是敲響了畫家的房門。
畫家給我開門時,頭上和絡腮鬍上全是白色的泡沫。他揚了揚手上的毛巾說他正在洗頭,讓我在客廳裡先坐一會兒。
我觀察了一下屋內,臥室和畫室的門都緊閉著的。我不能斷定這些門後有沒有人正在躲避著我。客廳的牆邊有一個脹鼓鼓的編織袋,這也許就是畫家剛扛上樓來的東西吧。我走過去,用手在袋子外面按了按,裡面的東西軟乎乎的,像是肉。我的背上有點發冷,但還是鼓足勇氣打開袋口往裡一看,果然是一大塊一大塊的肉,還有紅紅的血跡。我倒退幾步,癱坐在沙發上。
此時,畫家已洗完頭走了出來。看見我已動過的編織袋,他說,你是貓呀,一下子就發現我拿回來的肉了。
我說,什麼肉?
他有點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說,豬肉呀,我鄉下的朋友自己喂的。純正的生態豬。他每年總給我半頭豬肉,放在冰箱裡慢慢吃吧。等一會兒,你帶一塊肉下去給何姨,這種肉城裡是買不到的。
我連連搖頭說不要。
畫家說,他在鄉下朋友那裡修了一幢小別墅,這比買房子便宜多了,關鍵是房子能體現自己的風格。他說等別墅完工以後帶我去看看。
我無端地想到一座古堡式建築。畫家們大多喜歡怪異,他鄉下的房子一定會發生更多的怪事……
看見我發愣,畫家說,你怎麼了?小妮有消息了嗎?
我衝口而出說,她想回家。
畫家驚喜地叫道,她在哪裡?
我搖搖頭說,不知道。
我將以前借畫家的錢還給他。他說你有錢了?我說打工掙的。
我站起來。望了一眼緊閉的畫室門說,我想進畫室看看。
畫家說,我近來沒畫新作,沒什麼可看的。
我已走到畫室門口,轉身對他說,我想看看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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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妮失蹤已經第五天了,仍然一點兒音信也沒有。我又去她可能出現的咖啡廳坐過兩個晚上,結果是失望而歸。在網上,我每天和她的QQ聯繫。給她的電子郵箱也發了好幾封短信,可始終不見任何回應,而她的手機永遠處於關機狀態。
我開始祈求青青的幫助。這個油畫中的裸背女人,她曾無數次出現在我的夢中,她甚至夜半出現在我房間。儘管我不能證明這是否是真實,但我和她之間確實存在著一種感應,我希望她能為我指點迷津。昨天晚上,當我在畫家的畫室裡再次看見她時,我覺得她的背影在畫上輕輕搖晃了一下,彷彿要轉過身來對我說話似的。
我對畫家說,我看見她動了一下。
畫家說,又來了,你讓我安靜幾天行不行。凡是你看過這幅畫以後,我在夜裡就老聽見畫室裡有動靜。我告訴自己這是神經過敏,可是有天半夜發出的聲音卻很響很真實,我到畫室裡一看,是筆筒掉到地板上了,彷彿有人走路將它從桌上撞了下來似的。
我說,其實你知道誰在畫室裡,只是不願意告訴我罷了。
畫家緊張地問:誰?
我想說,青青,還有菊妹。凡是亡靈都可能在畫家屋裡轉悠,從畫室到浴室,她們的蹤跡隨處可見。如今,小曾聽見的對話還說明小妮也可能在這裡。這一切讓我真想抓住畫家的衣領讓他說個明白。不過理性告訴我,這樣沒用,只有細心觀察,真正看見是亡靈時畫家才會無話可說,現在他在鄉下建了古堡式別墅,他或許認為在那裡與亡靈相處更合適。
於是我回答道,誰在畫室裡你自己明白。說完,我便衝出了他的房門。我聽見他在背後嘟囔著說,莫名其妙。我想他用這句話來掩飾自己的緊張。
下午四點有人敲門,是小妮的爸爸又來了,我急切地問,羅叔,小妮有消息了嗎?
他不說話,環視了一遍屋內後說,你何姨不在家嗎?
我說,她出去找小妮了。這幾天,何姨在小妮的同學中反覆查詢。她甚至在車站、廣場等處穿梭尋覓,希望小妮的身影能夠出現。不到天黑,何姨是不回家的。
羅叔坐了下來,他的臉明顯瘦了許多,有點兒憔悴。想到上次他對我的指責,我有點兒害怕。我給他端來一杯水時手也有點兒抖,好像小妮的失蹤是我的責任似的,
羅叔接過水杯,突然問起了我的出生年月,同時還從提包裡拿出了筆和小本子。
這有點像審查。我來了脾氣,便說我今年二十一歲了,出生日期你自己算吧。
他說,倒退二十一年,這好算,但是你是幾月幾號出生的呢?
我說不知道,我媽在我很小時便死了,我爸也很少來看我,我是跟著外婆長大的。
他說,外婆沒告訴過你嗎?
我說,大概是5月12日吧。不過外婆的記憶不一定準確,並且也不知這出生日期記的是陽曆還是陰曆。
他想了想說,按老年人的習慣,這可能是陰曆的日期了。說完,他在小本子上記下了這個日期。
我惶惑地問,羅叔,你今天到家來就為這事嗎?
他說,我讓一個懂易經八卦的朋友為小妮卜了一卦,但結果還看不明朗,我準備將你的生辰八字再交給這個朋友卜一卦,兩個人聯繫起來也許就能看出個名堂了。
我明白了羅叔的用意,他是想看看我和小妮是否命中相剋。
我說,羅叔,不用算命了。如果你認為小妮的失蹤是我的責任。那麼,如果小妮找不回來,我就去死好了。
羅叔被我的怒氣驚呆了,他低聲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說,不用遮掩了,你一直把我看成你們的第一個女兒貝貝是不是?你懷疑貝貝是何姨和畫家生的孩子,你的證據僅僅是何姨在婚前和畫家談過戀愛。你冤枉何姨了,你的懷疑對死去的貝貝也不公平。貝貝是你的孩子,你明白嗎?
羅叔臉色蒼白。他說,這些事你都知道了,是何姨對你講的?好吧,我就說實話吧,我是懷疑過貝貝的來由,那是一閃念而已,很快就消除了。可是貝貝死後,你何姨老是揪住這個問題不放,有了小妮後她還唸叨貝貝的事,以致我們無法共同生活。
我說,無論如何,先後兩個孩子你只愛小妮是不是?所以小妮失蹤你認為是我的責任,因為你認為我將貝貝的魂帶回家來了,而貝貝是要克小妮的。
羅叔結結巴巴地說,什麼魂呀,你一個大學生還相信這些?
我說不是我相信,而是你說過我的眼睛和神態像死去的貝貝。記得在這家裡第一次接到你的電話時,你就說我的聲音也像貝貝。你還說你能看見亡靈,還叫我關好門窗,說樓上有光著身子的女人來家門口向我要衣服了,而接著就真的出現這種情況。
羅叔完全驚呆了,他說,覺得你有些像貝貝,我說過這種話,這隻能說明我對貝貝還是很想念的呀。至於你說我還講了另外那些鬼話,可就是你的編造了,我發誓我沒對你說過關於亡靈的話。
我慢慢回憶著剛到這裡不久時與羅叔的電話,難道這裡面混雜著我的幻覺嗎?只是,今天的談話還是證明了羅叔對我的疑心,世界的神秘部分永遠讓人迷惑。
我說,好了,不說了。我的出生日期已告訴了你,你去找算命的測測吧,看看是不是我克了小妮,我也很想知道這個結果的。
羅叔呆呆地坐了一會兒,將小本子記有我出生日期的那一頁撕了下來,再將這頁紙在手中反覆撕碎。他說,算了,都是我糊塗,這種命是不可算的。如果你們真是姐妹,那是好事……
正在這時,房裡不知什麼地方傳來一聲爆響,像是什麼東西掉在地上打碎了。我和羅叔都緊張地站起來,到各處房間去察看。
在何姨的房間連著的陽臺上,一隻花瓶掉到地上打得粉碎。這花瓶是我上午打掃衛生時放在陽臺上的,我的本意是讓插在瓶裡的花透透新鮮空氣。
怎麼回事?羅叔望著掉到陽臺內側地上的花莖和花瓶碎片說,幸好沒往外掉,不然會砸到樓下行人的。
羅叔的話音剛完,何姨房間裡的掛鐘敲響了。噹噹的聲音讓空氣顫動,一共響了五聲,是下午五點了。
悲慘的下午五點,這是多年前貝貝墜下樓的時間。
我不知道羅叔在此時產生這種聯想沒有。他只是盯著地上的花瓶碎片說,奇怪,怎麼會打碎呢?
我說,我走過來時,好像看見有隻黑貓在陽臺上閃了一下。
哦,羅叔的聲音不知是釋然還是迷惑。
他拎上提包出門時身子有點搖晃。我在他背後說,小妮會找到的。
趁何姨還沒回家,我趕緊將花瓶的碎片收拾進垃圾袋裡,我怕何姨由此產生一些不好的聯想。
何姨在天黑回到家時,我已將做好的晚飯擺在餐桌上了。她神情疲憊,一定又是在外面漫無目標地找了小妮一天吧。
何姨進門後便說,聽樓下的鄰居說,小妮她爸來過了,是小妮有消息了嗎?
我說沒有,他也是來詢問小妮有沒有消息的。我沒說他來家裡的真實動機,何姨現在不能接受任何刺激了。
何姨勉強用了一點晚餐,便拿著抹布進小妮房間去了。我想說每個房間我都打掃過了,但話到嘴邊我又忍住了。何姨每天都要打掃一遍小妮的房間,也許這樣她的心裡好受一點。
我在廚房裡清洗碗筷。突然,我聽見了何姨的叫聲,珺兒,快來!
我吃了一驚,快步走到小妮的房間門口,何姨的手裡正拿著一張字條,她說這是在梳妝檯的下面找到的。小妮也許是將這字條放在桌面上,卻被風吹到桌下去了。
我緊張地接過字條,只見上面寫著——媽:我走了,也許珺姐會來照顧你的。
就這麼一句話,我的心更懸了。雖說這字條表明小妮是自願離家的,由此排除了被挾持等一些更可怕的設想。但是,她沒說走多久、何時回來,這個懸念更讓人惶然。
有一點小妮估計對了,我會回到這家裡來照顧何姨。只是,她這樣想是生我的氣還是信任我呢?
何姨坐在小妮的床邊哭了起來。我安慰何姨說,找到這字條,說明小妮離家是安全的。我想她不會在外面待得太久。
誰知道呢?何姨說,已五天時間了,一點音信也沒有。
這時,不知從何處傳來貓的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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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的亂夢讓我精疲力竭。一會兒是一個瞎眼的算命先生坐在我的對面,他黑洞洞的眼眶朝向我說,別隱瞞了,你就是小妮的姐姐;一會兒又是我站在陽臺上,一隻黑貓像小狗一樣在我腳下撲騰,彷彿要逼我從陽臺上跳下去似的;另一個讓我心悸的夢是我看見小妮,在一個光線很暗的地方,她衣衫破爛,蹲在地上仰頭對我說,我想回家……
我醒了,心裡突突直跳。我想起了小曾在畫家門外偷聽到的對話——
女孩的聲音:我想回家。
畫家的聲音:不行,回去後你姐姐會殺了你的。
我必須去畫家那裡搞個明白。有危險嗎?我不在乎。
上午,我敲響了畫家的房門。門開了一條縫,我看見了一張女孩子的臉。厚厚的嘴唇,是菊妹!她看見我便砰地一聲關上了房門,同時飄出來一句話,畫家到鄉下去了。
這個在雪糕店上吊而死的女孩,我看見了她!儘管早已知道她在畫家屋裡出沒,還聽見過她從浴室裡傳出的聲音,但此刻在門縫裡看見她時,我還是有點暈眩。
她為何快速關上房門?是小妮和她在一起嗎?
我再次敲響房門。這次,門一鬆動時我便一擠身撞了進去。
菊妹吃驚地說,不是給你講過了嗎,畫家不在家。
我一身正氣地看著她。這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身材碩壯,胸脯和臀部都很大。
我轉身去各個房間包括廚房洗手間都察看了一遍,她跟在我的後面問,你找什麼呀?
我盯著她,不說話,我看見她脖頸處似乎還留著很淺的印痕。那是上吊留下的痕跡。我後退了一步。
她轉身走去,將半開的房門緊緊關閉,然後在門後迴轉身對我說,既然來了,你就陪我說一會兒話吧。我有點毛骨悚然,我問,你想說什麼?
她說,我知道,你一直在監視著我是不是?我每次上樓下樓,你都在你家的門縫裡偷看我,你為什麼要這樣?
我明白她什麼都知道了。便反問道,你為什麼要從樓梯上扔下一張白紙,上面寫一個“死”字?
她笑了,有點可怕地說,我討厭你,我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你也去死吧。
我心裡猛地發緊,嘴裡有了血腥味,我將血跡吐在手巾紙上。
我不知道她的皮膚劃開之後有沒有血液,總之,這紅色的東西讓她駭然。她吃驚地問,你怎麼了?
我說,小毛病,牙齦出血。
不對,你要去醫院檢查檢查。她說,我有個姑姑,就是嘴裡吐血死的。是肺上出了問題。
她給我端來一杯水,剛才的怒氣變成了善意,讓我一下子還不能適應。
她嘆了一口氣說,我們都是女人,如果你也喜歡畫家,沒有必要跟我過不去。
我說,菊妹,你誤會了,我和畫家只是鄰居關係。
你怎麼知道我叫菊妹?她疑惑地望著我,是畫家給你講的?
我說,是雪糕店旁的人給我講的。
菊妹突然哈哈大笑。我惶惑地問,你笑什麼?
她說,一定有人對你講我上吊死了,原來你是將我看成鬼魂了吧?
我張了張嘴,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她接著說,我上吊被救下後,在醫院撿回了一條命,但我從此再也沒回雪糕店去工作,也許有人以為我死在醫院裡了。
我將信將疑,便問,你為什麼上吊?
她埋下頭沉默不語,我看見有眼淚從她臉上掉下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抬起頭說,我將老闆給我進貨的錢搞丟了,整整1200元哪,我怎麼賠得起?我家在農村,全家人一年的收入才幾百元,如果向家裡求救,父母會打死我的。可是,我自己又到哪裡找錢賠給老闆呢?絕望中我只有一死了之。我上了吊,醒來時已在醫院的病床上,老闆嚇壞了,他說錢丟了就算了,你可千萬別這樣,不然你家裡會找我要人的。
菊妹的話讓我恍然大悟。我遞給她一張紙巾擦眼淚,接著好奇地問,你怎麼認識畫家的?
菊妹說,她從醫院出來後,再也無臉迴雪糕店去工作,便去了一家家政公司,她的工作是上門為居民打掃衛生。不久,便到了畫家家裡幹活。畫家與公司訂的是每週打掃一次衛生的合同,她到這裡的機會便多了起來。畫家很喜歡她,可是她至今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因為她看見畫家所畫的女人都非常漂亮。有一次做愛時她提出了這個疑問,畫家突然很粗魯地說,我只喜歡和你這樣的女人幹。
菊妹講到這裡,有些不好意思地問我道,珺姐,他是真的喜歡我嗎?他經常提起你的名字,我以前以為他也喜歡你呢。
我說,他也許喜歡和我談話,僅此而已。還有他所畫的女人,他崇拜她們,但和喜歡你不一樣。、
我敢於作出這個判斷,是菊妹的講述讓我想起了從書本上看到的一些知識,聯想到畫家和何姨在年輕時的沒有結果的戀情,我完全明白了畫家是一種怎樣的人。在他貌似強壯的外表下,藏著的是一顆無比自卑和膽怯的內心。只有童年時代的某種特殊經歷才能產生這種畸形,只是我現在不便了解他的過去了。
菊妹無法理解我的話,迷惑地問,崇拜和喜歡不一樣嗎?
我想說,崇拜是對一種可望而不可及的東西向往。但這種話仍費解,我改口說道,崇拜的東西像神一樣,不能真正接近。
哦,菊妹似懂非懂地說,就像畫室裡那幅光著背的女人的畫一樣,是麼?畫家說這女人會從畫上走下來。我開始不信,後來在半夜果然聽見畫室裡有聲音,桌上的筆筒有次也滾到地上去了,真像是有人走動一樣。
幽靈的陰影再次籠罩著我。我問你在這屋裡真正看見過人影沒有?
菊妹說,從沒看見過。
我將小曾在門外聽到的對話對她講了,不過我沒出賣小曾,而說是我有次來找畫家在門外聽到的。
菊妹毫不猶豫地說,那是我和畫家在說話。我想回家,因為在城裡待了兩年了,我覺得很悶,雖說能掙點錢,但總是被別人呼來喚去的,還不如回到鄉下自由。可畫家不讓我回去。我有個姐姐是瘋子,有一次她突然拿起一把菜刀要殺我,嚇得我跑到屋後的山坡上去了。
我相信了菊妹的話。看來,不少神秘都是由於隔著一道牆,或者一道門而產生的。菊妹也很釋然,她說今天見到我消除了誤會,今後上樓下樓也不用擔心我的監視了。
正在這時,畫室的門彷彿被人從裡面無聲地打開了,正在客廳裡的我和菊妹都驚了一下。
誰在裡面?
菊妹說沒人,可能是風吹開了門吧。
我和菊妹走進畫室。地板上有幾個溼溼的腳印引起了我的注意。菊妹說這是她踩下的,剛才我敲門時,她正在擦地板。
不遠處的地上果然有一個裝著水的塑料桶,地板上還有一團抹布。菊妹說她得做事了。
菊妹跪在地板上用抹布認真地擦起來。那姿態很像是一幅年代久遠的女僕的畫像。
我想起了馮教授上課時所講的一句話——征服和被征服都是人的一種本能。
我抬頭望著牆上那幅裸背女人的畫像,這屋裡除了她,已經別無秘密。我相信我和她心靈相通,不然我不會無數次在夢中看見她。我期待著她能告訴我小妮的去向。我下樓回家,何姨又外出尋找小妮去了,房子裡顯得異常空蕩。也許是昨夜沒睡好的原因,我覺得頭昏腦脹,便在書房裡我的小床上躺下,很快就迷糊起來。朦朧中我看見大學開學了,不少新生在排著隊報到,小妮也在其中,我走過去招呼她,可她卻將頭扭向一邊,好像還在生我的氣……
我睜開眼,心想這是個好兆頭,它說明小妮會回家來繼續讀書,一年後會考上大學的。
手機突然響了,是小妮打來的嗎?我在心跳中看了一眼來電顯示,唉,是趙開淼的電話。
他問我貸款一事的進展情況。我說,申請表已交上去了,得有個審批過程嘛,請耐心等等。
自從將他的真實資產狀況交給調查公司以後,我和他通電話總有點做了虧心事的感覺。我儘量讓語氣平和,以免讓他生疑。
我聽見他在電話上發出焦慮的嘆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