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坐在羅飛面前的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他個頭不高,相貌平平,如果脫去那身警服,絕對是個扔在街頭就找不著的普通人。
他叫朱思俊,是龍州市公安局交警支隊高速大隊四中隊的一名幹警。半年前的那起堵車事件就是由他出面處理的。
朱思俊翻看著手裡的幾張照片,看完之後將照片分抓在兩隻手裡,左手三張,右手一張。
“你說龍州出現了一個連環殺手,這三個人已經遇害了——”朱思俊先舉起左手,然後放下,又舉起右手,“而這個人就是殺手的下一個目標。”
羅飛點點頭,同時觀察著對方的反應。
朱思俊皺著眉頭,遊離的眼神顯示出他的思緒似乎跳出了這場對話之外。
羅飛拉了對方一下:“你在想什麼呢?”
“沒想什麼。”朱思俊勉強擠出一絲乾笑,那是下屬討好上級時常常出現的表情,然後他咧著嘴說道,“只是我覺得有點太誇張,不太真實……”
羅飛攤攤手:“但這些事情確實發生了。”
“好吧。”朱思俊控制住翩飛的思緒,準備回答羅飛之前的提問。他把手裡的四張照片合在一起,揮了揮說道:“這幾個人,在半年前的那場糾紛中我全都見過。”
“哦?”這個答案大大超出羅飛的預期,他立刻向前探著身體追問,“你確定嗎?”
“我確定。”
羅飛和身旁的助手對視了一眼,欣喜中帶著一絲困惑。
如果這四人確實都是那場糾紛的當事者,那意味著警方終於找到了四個被害人之間的關聯紐帶。這就為警方之後的工作奠定了堅實的調查基礎——不管是追查兇手身份,還是預防命案再次發生。
可是林瑞麟卻堅稱沒有見過趙麗麗和姚舒瀚二人,這事到底差在哪兒呢?是林瑞麟刻意隱瞞了什麼?還是朱思俊的記憶出現了偏差?
羅飛接過朱思俊手裡的照片,他特意挑出了趙麗麗和姚舒瀚那兩張,提示對方說:“據林瑞麟反映,他當時在現場可沒有見到這兩個人。”
“他是沒見到。”朱思俊給出解釋說,“這兩人是最後才來的,當時林瑞麟已經走了。”
原來是這樣!羅飛打消了心中的顧慮,他開始詳細瞭解事件中的相關細節。
“這兩人也是來營救那些狗的嗎?”羅飛晃著姚趙二人的照片繼續問道。他覺得以這兩個人的身份性格似乎不太可能參與這樣的公益活動。
果然,朱思俊的回答證實其中另有原因:“他們是來找狗的。”
“找狗?”
“這個女人之前養了只狗,後來跑丟了。她在網上看到了運狗車被攔下的消息,就帶著男朋友過來,想找找自己那隻狗在不在這裡。”
羅飛點點頭,這就合理了。趙麗麗對自己養的狗非常重視,為了找狗才不顧身份來到這樣一個混亂的現場。
羅飛又問:“那她找到了嗎?”
朱思俊想了一下,搖頭說:“好像沒有。”
羅飛“嗯”了一聲,繼續問道:“你剛才說她是在網上看到的消息?”
“是的。”
“這事這麼快就上網了?”
“來攔車的那些人本來就是在網上集合起來的。”朱思俊說道,“他們全都是養狗愛好者,以年輕人為主,平時喜歡上網交流。他們還專門為此建了一個QQ群。那天就是先在QQ群裡約起來,糾集了二三十人來攔車。這些人來到現場以後又拍照片發帖子,在好幾個寵物論壇上宣傳造勢。後來陸陸續續又有人來。這一對小情侶是來得最晚的。”
羅飛從中嗅到了一些思路,立刻吩咐小劉說:“派一個技術警員去調查李小剛的個人電腦,找出那個QQ群和相關的論壇。最終我要的是那天參與攔車的人員名單,越全越好!”
小劉這便通過電話進行安排,羅飛則繼續向朱思俊詢問。
“這幫人裡面誰是組織者?”
朱思俊指指羅飛手中的照片:“應該就是那個李小剛。因為就數他和林瑞麟吵得最兇。後來我建議大家集資買狗,也是李小剛頭一個響應,他幾乎把身上全部現金都掏出來了,我記得有七百塊,最後只留下了一些零錢。”
“那些狗後來怎麼處理的?”
“聽他們說是要送到流浪狗救助站,具體送沒送我就不知道了。”朱思俊聳聳肩膀,“我的任務只是解決高速路口的攔車糾紛,對於那些狗,說實話,我可沒心思去管。”
羅飛“嗯”了一聲,對朱思俊的態度表示理解。隨後他把手裡的照片交給小劉,自己則拿起桌上的一份資料翻看起來。
那是朱思俊填寫的出警記錄,記載了半年前那起糾紛的起因事由及處理過程。羅飛此前已經看過一遍,現在是再次回顧。
時間:12月6日。
報案人:林瑞麟,男,42歲,身份證號******************,聯繫電話***********。
事發地點:南繞城高速公路楊莊收費站口。
事發經過:上午九時許,林瑞麟僱傭牌號為*******的貨車運送活狗236只,從本市百匯路出發,準備前往徐州沛縣進行販賣。貨車在市內行駛過程中,被李小剛(男,24歲,身份證號******************,聯繫電話***********)看見,李小剛隨即將相關消息在QQ群內發佈,他號召網友組織起來,攔車救狗。此建議得到部分網友響應。
上午十點左右,運狗貨車抵達本市南繞城高速公路楊莊收費站。李小剛駕駛牌號為*******的小汽車將貨車攔停。隨後網友彭某、陳某等數十人先後趕到。李小剛要求林瑞麟將貨車所運活狗全部放生,林瑞麟不同意,雙方隨即發生爭執。糾紛導致附近交通一定程度受阻。
林瑞麟於上午十點三十二分撥打110報警。
處理結果:上午十點三十七分,龍州市公安局交警支隊高速大隊警員朱思俊(警號*****)抵達楊莊收費站現場,對雙方糾紛展開調解。經調查,牌號為*******的貨車證照齊全,並且已辦理運送食用犬隻的相關手續。李小剛等人提出的扣押運狗車輛的訴求屬於無理主張,不獲支持。鑑於李小剛等人攔車的出發點是為了保護小動物,此舉與社會主流價值觀相符,因此建議林瑞麟能作出適當讓步,雙方共同協商解決相關糾紛。
下午二時左右,雙方就糾紛處理問題達成共識:林瑞麟將所運犬隻交給李小剛一方處理,同時李小剛一方共同出資,給付林瑞麟人民幣五萬元整,以彌補對方的個人損失。
下午三時左右,李小剛一方湊齊人民幣五萬元整,交給林瑞麟。林瑞麟隨後離開現場。李小剛等人從貨車上清點出活狗共計228只,另有8只狗已經死亡。下午三時五十分,李小剛等人將228只活狗另行運走。事件處理結束,楊莊收費站附近交通恢復正常。
這份出警記錄相對來說比較簡單,這也情有可原,因為這樣的糾紛在警方眼中實在算不上什麼大事。
看完事發經過,羅飛覺得其中的一個細節需要深究一下。
“這裡寫著‘糾紛導致附近交通一定程度受阻’,這個受阻的情況有多嚴重?”
朱思俊回答說:“不是很嚴重。當時雖然聚集的車輛比較多,但是大家都有意識地把車貼著路邊停靠。楊莊收費站那塊地還是挺寬敞的,只有最邊上那個入口被堵住了,其他幾個都能正常通行。”
“哦。那應該不會因為交通的事情節外生枝吧?”
朱思俊很確定地說了聲:“不會。”
這樣的話,一切的根源肯定就在那場糾紛中了。羅飛繼續研讀那份記錄,試圖從這短短幾百字中覓得那個連環殺手的蛛絲馬跡,可是他看了又看,卻再也找不到端倪。最後羅飛無奈地將資料放在一邊,他重新面對朱思俊,希望能從對方的記憶中再挖出點東西來。
可羅飛也不知道具體還能再問些什麼,最後他只能籠統地作出一個假設:“如果說,那個連環殺手當時也在現場,那麼以你的第一感覺來判斷,你首先想到的人是誰?”
朱思俊怔怔地愣了半晌,他似乎很努力地想了,但是給出的答案卻令人失望。
“我想不到任何人。”他認真地說道,“我覺得這只是一個小小的糾紛,而且我已經處理得很好。誰會因為這件事情殺人呢?還一殺好幾個,我實在理解不了。”
從常理來說確實無法理解。但羅飛知道那些連環殺手本來就不是常人,這些人通常具備某種獨特而詭異的情感(這種情感的產生與他們過往的經歷息息相關),外人看來微不足道的波瀾都有可能在他們心中激起一片驚濤駭浪。
朱思俊只是一個普通的交警,要讓他作出一個連自己都感到迷茫的判斷,這恐怕真有點強人所難了。
現在只剩最後一絲希望,雖然渺茫,但也要嘗試一下。
羅飛吩咐小劉:“把兇手的監控截圖給他看下。”他的助手便拿出一張打印出來的監控照片,一邊展示一邊問朱思俊:“對這個人有印象嗎?”
朱思俊看了一會兒,茫然搖搖頭。
監控上的人看不到容貌,只能辨別出身形和裝扮。即便此人曾經出現在攔車現場,半年前的那個冬天穿著裝扮也會和現在截然不同,這叫朱思俊何從判斷呢?
“好吧。”羅飛只能暫且結束這次談話,他站起身來,“今天先到這裡,如果你又想到了什麼,請隨時保持聯繫。”
02
羅飛與朱思俊分別之後不久,前往調查李小剛個人電腦的技術人員便傳回了消息:通過對目標QQ群和幾個寵物論壇的搜索,半年前的聊天記錄和論壇上的相關發帖已經找出來了,據此初步鎖定了二十四個參與那次攔車救狗的人員。接下來對這二十四個人展開調查走訪,相信更多有關人員名單很快就能整理出來。
“很好。”羅飛下達進一步的指令,“調集所有可能的警力,立刻展開調查,我不但要看到完整的人員名單,還要看到每個人的詳細資料,包括他們的個人履歷以及最近一天的活動軌跡。”
當外圍的調查如火如荼展開的時候,羅飛也在努力從內部尋找突破。
“我們已經掌握了四個受害目標的個人信息,他們之間的聯絡紐帶也呈現出來了。現在的任務,就是要找出那個藏匿的黑影,”羅飛半眯著眼睛分析著,“那傢伙肯定和半年前的糾紛有關,而且他應該處於受害目標共同的對立面。”
小劉認同羅飛的分析,但順著這個思路往下想的時候,矛盾點就出現了。
“那場糾紛裡的對立面就是兩個吧:吃狗和救狗。而林瑞麟和李小剛正是雙方的代表人物,他們本身就是互相對立的,還能有什麼共同的對立面呢?”小劉困惑地撓著腦門。不要說四個人了,光是這兩個人他都想不通。
羅飛瞥了瞥自己的助手,忽然問道:“你沒覺得李小剛有些不對勁嗎?”
“你指什麼?”小劉一邊問一邊眨著眼睛努力思索。
“你覺得李小剛這樣的人會對養狗有多大興趣呢?”
“應該沒什麼興趣吧,”小劉猜測說,“他連自己還沒養好呢,哪有閒情養狗?”
“你說得沒錯。李小剛連個人生存問題還沒解決呢,養什麼狗呢?我看他對吃狗肉的興趣會更大,”說到此處羅飛口風一轉,“可他卻加入了一個討論養狗的QQ群,而且還牽頭組織了那次攔車救狗的行動。”
小劉想了想說道:“這也可以理解吧。他是做寵物生意的,用這種方法來討好客戶,不失為一種營銷策略。”
羅飛道:“如果只是為了討好客戶,他付出的代價好像太大了。”
“掏出七百塊買狗?”小劉斟酌道,“以他的經濟條件,這個數目確實不算少。”
羅飛“嘿”了一聲說:“不光是七百塊的事,他還準備了一輛車呢。”
小劉也想起來了:“沒錯,出警記錄裡寫了他開著一輛小汽車。他自己肯定沒車,那這輛車是他租來的?”
“租來的借來的都有可能,但不管怎樣都得有所付出。而且我相信:李小剛和那輛運狗車肯定不是偶遇,他是有所策劃、做過充分準備的。”
“嗯,很有可能!”小劉表示贊同,“這麼說來,他還真是付出了不少,不管是財力還是精力。”
“所以說這事如果僅僅是為了討好客戶,有點小題大做了……恐怕他還有別的用意。”
“別的用意?”小劉再次陷入苦想,“會是什麼呢?”
“坐著幹想是沒有用的。”羅飛起身在小夥子肩頭一拍,提議道,“我們去流浪狗救助站跑一趟,看看這傢伙買完狗之後又做了些什麼。”
龍州市只有一個流浪狗救助站,由龍州市犬業協會無主犬保護委員會承建並管理。救助站的地址位於城郊的南明山腳下,羅飛曾在當地派出所做過多年的所長,對這一片非常熟悉。到達救助站之後,站長孫玉川親自接待了羅飛與小劉二人。
孫站長證實半年前的確接收過一批被營救的犬隻,他把羅飛帶到救助站內。一進門就聽見此起彼伏的犬吠聲,放眼望去,數以百計的狗兒被圈養在一排排的犬舍內,這些狗種類各異,有的湊在圍欄邊大聲吠叫;有的則靜靜地趴在角落裡,看起來哀怨可憐。
“那批狗送來的時候是二百零三隻,後來有些病死了,前些天又有人領養了一批。現在存活的還有一百三十多隻吧。”孫站長指著一排排的犬舍說道,“都在這裡呢。”
羅飛一下子就聽出了問題:“他們營救下來的應該是二百二十八隻啊,怎麼到了你這兒少了二十五隻?”
“少了二十五隻?”孫站長“嘿嘿”一笑說,“那些肯定都是品種不錯的好狗,已經提前被人領養了。送到我這裡的全是沒人要的土狗、病狗。”
“哦?”羅飛覺得這話又有矛盾,“既然剩下都是沒人要的,怎麼又說前些天有人領養了一批?”
“那人領去不是當寵物養的,是工廠裡的看家狗。所以不挑品種,只要個頭大、性格兇就行。”孫站長解釋了兩句,然後又帶著抱怨的口吻說道,“要是全都被人領養就好了。扔在我這裡,一下子添了好大的負擔。”
羅飛接茬問道:“養這些狗很花錢嗎?”
“一隻狗一天的口糧至少得五六塊錢,這麼多條,你算算吧——這還不包括治病的錢。你可別小看這些狗,找獸醫來看病,有時候比人還貴呢。”
“那開支確實不小。”羅飛又問,“救助站的經費從哪裡解決?”
“我們是民間公益組織,經費來源主要靠社會人士的捐助。以前吧,都是量入為出,收容的犬隻總量是要控制的。他們一下子送來兩百隻,我們怎麼吃得消!”
“可你們還是收下了啊。”
孫站長無奈地苦笑著:“那幫人一腔熱情,買狗就花了好幾萬,又是拍照又是上網的,我們不收也不行啊。而且他們當時也承諾了,會對這批犬隻的口糧負責。”
“那他們有沒有兌現承諾呢?”
“一開始還不錯,每週都過來一趟,帶的狗糧也充足。可漸漸地就不行了,來的次數越來越少,而且帶來的狗糧也不夠吃的。最近兩個月乾脆不來了,現在連電話都打不通。”
聊到這裡大致情況算摸清楚了,是時候把話題轉引到案件本身了。羅飛便問道:“你說不接電話的那個人,是不是叫李小剛?”
孫站長搖搖頭:“不是,那個人叫石泉男。”
“石泉男?”羅飛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他是什麼人?”
“是我們協會的會員,這批犬隻就是他介紹過來的。我們就是認可他的會員身份,所以才相信了他的話,沒想到落了個騎虎難下的局面。”
話頭看起來岔入了旁支,但羅飛並沒有輕易放棄這個線索,他對孫站長說:“把這個人的電話號碼告訴我,我來和他聯繫。”
孫站長把手一攤:“他留的那個號碼已經停機了。我估計他是換了新號。”
羅飛微微一笑。這種金蟬脫殼的小伎倆對付普通人還行,但在專業的刑警面前能有什麼用?他立刻電話聯繫了前方的調查人員。
“第一批查到的那二十四個人裡面,有沒有一個叫石泉男的?”
“有。我們已經找到他了,正在核實他的個人情況。”
“把他帶到隊裡來。”羅飛對著手機話筒說道,“我要親自會會這個人。”
03
回到刑警隊的時候天色已經擦黑。在接待室門口羅飛遇見了前方負責查訪的警員康浩,他順便問了句:“情況怎麼樣?”
“已經找到了六十三人,暫時沒發現可疑對象。”康浩頓了頓,又道,“有些人看到網上的消息就直接過去了,自己沒發過帖子,和其他人也不認識。這種情況可能就排查不出來。”
“實在查不出的也沒辦法,先把能做的工作做到吧。”說完這句羅飛便和小劉一同進了接待室,他看到辦公桌前的客椅上坐著一個年輕的男子,心知此人就是石泉男。
根據康浩提供的資料,石泉男今年二十七歲,名牌大學碩士畢業,現任職於一家外貿公司,在本地可算是中上收入的白領。和這個階層的很多年輕人一樣,石泉男追求自由、環保、時尚的生活理念,養狗對他來說既是消遣,更是一種展現愛心的好方式。
羅飛在石泉男對面坐下,首先打量了對方一番。小夥子戴了副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的。或許是第一次被帶到刑警隊吧,他的情緒既困惑,又有些許緊張。
羅飛自我介紹:“我是龍州市刑警隊隊長,羅飛。”
石泉男快速地舔了一下嘴唇,問道:“找我來到底什麼事?”
羅飛直入主題:“半年前在南繞城高速楊莊收費站,一輛運狗的貨車被人攔住,這事你參與了吧?”
石泉男完全沒想到是這事。他略略一怔,情緒隨即變得慷慨起來:“我是參與了,怎麼了?狗是人類的好朋友,它應該陪伴在主人身邊,而不是出現在食客的餐桌上!那次我們救下了兩百多條狗,這是對自然負責,對生命負責,更是對我們人類自己負責。不管外界怎麼評價,我堅持認為,我們的做法沒有任何錯誤!”
透過對方那副激昂的外表,羅飛看到了一個充滿熱情但又略顯幼稚的靈魂。他對這樣的靈魂並不反感,誰沒有年輕過呢?
年輕人總有一種“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的豪情壯志,可是又有幾個人真正理解“責任”兩個字的含義?羅飛決定點一點對方。
“既然你一口一個負責,”羅飛直視著年輕人的雙眼,“那我問問你,你送到救助站的那些狗,你說好要負責口糧的,現在為什麼不管不問,甚至連電話號碼都換了?”
石泉男一下子洩了氣,他心虛地低下頭以避開對方的目光。在羞慚片刻之後,他又憤憤為自己辯解:“這事不能怪我,我也是被人騙了,沒辦法。”
“怎麼被人騙了?”
“有個叫李小剛的傢伙,一切都是他策劃的。他自己掙了不少錢,倒把我擋在前面背黑鍋。”
自己並未刻意引導,話題已自動轉向了案件的相關人。羅飛精神一振,順勢問道:“這個李小剛和你有什麼關係?”
“沒什麼關係,就是網上認識的。我自己建了個QQ群,叫‘愛犬之家’。我是群主,李小剛也加了那個群。他是賣寵物用品的,有事沒事總愛找我聊天,其實就是想多拉點生意。”石泉男先把背景交代了一下,然後開始詳細講述那事的前後經過,“出事那天是李小剛先拍了運狗車的照片發到群裡,號召大家去攔車。我也去了。後來大家集資把狗買了下來,靠我的關係聯繫了救助站。救助站的人一開始不肯收,他們負擔不了那麼多狗的開銷。李小剛就主動提出來,說狗糧這塊他來解決。於是我又和救助站溝通,說狗糧的事我們自己負責。救助站這才同意收留那批狗。後來就每週都打電話找我要狗糧。”
“那李小剛呢?他給你提供狗糧了嗎?”
“提供是提供了,但他並不是出於善心,純粹是為了賺錢。”
羅飛有點糊塗了:“他免費提供狗糧,這不是賠錢的事嗎?怎麼賺錢?”
石泉男撇著嘴道:“免費?怎麼可能?他在網上搞了個‘愛心義賣’,讓網友們去他的店裡買狗糧,先收到錢之後,才把賣出的狗糧轉交給我。他還讓我幫他在網上發帖子造聲勢。我當時也沒多想,就這樣被他利用了。”
這麼一說就明白了。李小剛兜了一個大圈子,原來就是要通過這件事情賣狗糧。兩百隻狗的口糧絕對算得上一單大生意,難怪他會那麼投入。羅飛在佩服李小剛生意頭腦的同時,忍不住還想問問效果:“這麼賣的話,銷量怎麼樣?”
“非常可觀。當時攔車救狗的事在網上炒得很熱,不光是龍州了,全國的愛心人士都在關注這事。再說我在圈子裡也是有點名氣的,由我出面呼籲,每週賣出的狗糧數量相當可觀。”
“既然這樣的話,”羅飛把話題拉回來,“你們後來為什麼還要拖欠救助站的口糧呢?”
石泉男直言不諱地說道:“因為我不想再被那傢伙利用了。他在網上賣的狗糧不僅價格貴,而且賬目不清。很多網友都看出有問題,甚至有人懷疑我也借這事中飽私囊。於是我就在網上發出公告,聲明賣狗糧的事情和自己沒關係。這樣就有更多的人開始質疑所謂的‘愛心義賣’,賣出的狗糧也越來越少。李小剛對我非常不滿,我們大吵了一次,從此就再也沒有聯繫了。”
話到此處,事情的前因後果已然清楚,李小剛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更是顯露無餘。羅飛盯著石泉男看了一會兒,換了種語氣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李小剛這人和林瑞麟一樣可惡?”
“林瑞麟?”石泉男眨了眨眼睛,並不記得這個名字。
羅飛提示說:“就是當時那個販狗的老闆。”
“哦。”石泉男略略斟酌了一下,說,“我覺得李小剛更可惡!狗販子是自己做買賣,李小剛卻是利用我們的愛心賺錢。都像他這樣,以後誰還會相信這類的公益活動呢?”
羅飛暗暗點頭。這樣看來,在愛狗人士的心中,李小剛和林瑞麟就站在同一個對立面上了。他繼續問石泉男:“那天來參與攔車的網友,是不是很多人都和你熟悉?”
石泉男說:“是不少。”
羅飛拿出嫌犯的監控照片:“你看一下,對這個人有印象嗎?”
和朱思俊的反應一樣,石泉男看著照片也只是茫然搖頭。
羅飛想了一會兒,又問道:“你覺得在愛狗人士裡面,會不會有人對李小剛或者林瑞麟這樣的人採取極端的行為?”
“什麼極端行為?”石泉男覺得不太對勁了,他皺起眉頭反問,“你到底想說什麼?是不是已經出了什麼事情?”
羅飛便不再隱瞞,他直言道:“李小剛已經死了,林瑞麟也受到了死亡威脅。警方正在排查可能的兇手。”
石泉男嚇了一跳。當他品出對方的潛臺詞之後,便忙不迭地連連搖手:“不可能是我們乾的。我們連小動物都不忍心傷害,怎麼會殺人呢?”
羅飛沒工夫反駁這種幼稚的邏輯,他又拿出兩張照片向對方展示:“這兩個人見過沒有?”
照片中趙麗麗靚麗的身影一下子刺激到石泉男的記憶,他的瞳孔放大了,同時略帶興奮地點了點頭。
羅飛又道:“據說他們當時也到了現場,但是來得很晚。”
石泉男證實了這個說法:“他們來的時候我們已經把犬隻裝車,準備撤離了。”
“你對這兩人的印象如何?”
“不太好。”
羅飛追問:“為什麼?”
“他們和我們就不是一類人。那男的開了輛豪車,趾高氣揚的樣子。這兩人說自己的狗丟了,要找一找,結果耽誤了我們十來分鐘的時間。但那男的一點歉意都沒有,好像我們天生就該以他為中心,一切都要圍著他轉。”
羅飛注意到石泉男抱怨的矛頭全都指向了姚舒瀚,並未提及趙麗麗。看來這小夥子和大多數男人一樣,對美女還是有著本能的好感。
羅飛繼續詢問:“那他們有沒有和你們的人產生過沖突?”
石泉男搖搖頭:“衝突沒有。只是有個朋友諷刺了他們一下。”
“怎麼諷刺的?”
“他們不是急著找狗嗎,找了一圈也沒找到。然後就有人故意刺激他們,說卡車上還有幾條死狗呢,要不你們再去那邊找找?”
“他們什麼反應?”
“他們沒聽出來這是噁心他們呢,居然真去卡車那邊找了。”回憶起當時的情形,石泉男的嘴角勾起一絲嘲笑,彷彿找到了智商上的優越感。
羅飛則繼續挖掘相關的細節:“那他們最後找到了沒有?”
“這就不知道了。”石泉男把手一攤,“他們去卡車那邊找狗,我們就開車走了。”
羅飛沉吟了一會兒,似乎沒什麼可再問的,他便衝坐在不遠處的小劉做了個手勢。小劉會意,起身對石泉男說道:“行了,沒別的事了,我送你出去吧。”
石泉男麻溜地站起來,禮節性地和羅飛說了聲“再見”,隨後便毫不留戀地跟著小劉快步而出。
送走石泉男之後小劉折返回來,卻見羅飛仰靠在辦公椅上,雙手十指交叉地搭在自己腹部,閉著眼睛不知在想些什麼。
“羅隊。”小劉喚了一聲問道,“你想什麼呢?”
羅飛睜開眼睛說:“我在想,趙麗麗和姚舒瀚去了卡車那邊找狗,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呢?”
小劉撓撓頭嘀咕:“也不知道他們找到了沒有。”
羅飛吩咐說:“你給朱思俊打個電話問問。”
小劉便給朱思俊去了個電話,溝通一番之後向羅飛彙報:“朱思俊也不知道。說是李小剛等人散了之後,他也跟著走了。要不去找找那個卡車司機啊?出警記錄上留著車牌號呢,找人應該不難。”
羅飛擺擺手:“不用查車牌了。林瑞麟那裡肯定有司機的聯繫方式,問下就知道。”
沒錯!林瑞麟這會兒正在刑警隊裡待著呢。小劉轉身要走:“我這就去問。”
“等等。”羅飛叫住小劉,他看了看手錶,“時間也不早了。這樣,你把林瑞麟叫上,我們一塊去食堂,邊吃晚飯邊聊。”
04
“難以下嚥。”
林瑞麟對著面前的餐盤瞅了半晌,最後給出了這麼一句評價。
一旁的小劉頗為不滿地反駁:“你吃都沒吃呢,怎麼知道難以下嚥?”
“這還用吃?”林瑞麟指著餐盤裡的菜餚展開了點評,“你看這韭菜這麼粗,肯定老得嚼不動;紅燒雞塊嘛,用的是催熟的肉雞,一點香味都聞不到;再說這魚,明顯是凍過的,眼珠子都癟了……”
“你嚐嚐這個獅子頭,”小劉向對方推薦,“這是我們食堂的看家菜,又鮮又嫩。”
“看賣相倒是不錯,”林瑞麟難得誇讚半句,隨後卻又搖搖頭,“可現在是夏天啊,口味應該清淡一點。這肉末的比例應該少一點肥肉,補充點荸薺進去,那多好啊!”
小劉白了對方一眼,自己夾了顆獅子頭,伴著米飯吃得不亦樂乎。他是個壯小夥子,又辛苦奔波了一整天,正需要這樣肥膩的菜餚來補充體力。
林瑞麟愁眉苦臉地看看小劉,又看看羅飛。
羅飛也開始吃飯,好像根本沒聽見對方的抱怨。
林瑞麟忍不住了,他提出要求:“我讓店裡的夥計送點飯菜過來。”
羅飛斷然拒絕:“不行。”林瑞麟最大的慾望就在於飲食,嫌疑人很可能就針對這一點對其進行謀害,羅飛怎敢讓他接觸到外來的飯菜?
林瑞麟如小孩般把筷子往桌上一扔,賭著氣嘟囔著:“為什麼不行?”
“為了你的安全。”羅飛也不多說,但短短的幾個字分量十足,徹底斷絕了對方的念頭。
林瑞麟長嘆一聲,充滿了惆悵。然後他重新撿起筷子,夾了點韭菜送進嘴裡,無比艱難地咀嚼起來。
小插曲過後羅飛開始說正事了。他瞥了林瑞麟一眼:“半年前幫你運狗的那個卡車司機,你和他熟悉嗎?”
“你說老兔?”林瑞麟立刻反應道,“熟悉啊,以前我往沛縣拉狗都是找他。”
“老兔?”羅飛和小劉對視了一眼,都覺得這是一個挺怪異的稱呼。
“這是他的外號,他的原名叫塗連生。但是認識他的人都叫他‘老兔’。”提到這個話茬,林瑞麟情不自禁地咧嘴笑開了。那是一種自信而又歡快的笑容,就像是人們看到了馬戲團裡的小丑。
羅飛看出對方的笑容裡似乎有點內容,便多問了一句:“有什麼說法嗎?”
林瑞麟抬手在自己的上唇溝裡比畫了一下,擠著眼睛說:“他是個兔子嘴。”
羅飛知道什麼叫“兔子嘴”。那是一種先天性的面部畸形,患者的上嘴唇從唇溝處裂開,就像兔子一樣成了三瓣嘴。這種畸形在龍州民間又俗稱“豁嘴子”。
羅飛並不覺得這事有什麼好笑的,他不滿地瞪了林瑞麟一眼:“因為這個,你們就管人叫‘老兔’?”
林瑞麟也感覺自己的神態不太妥當,他訕訕地捏了下鼻子,收斂住情緒說:“也不完全是這個原因。叫他‘老兔’,還和他的性格有關。”
“哦?”羅飛追問,“他是什麼性格?”
“特別老實,或者說是窩囊吧。就像兔子一樣,”林瑞麟翻著眼皮想了想,更進一步道,“甚至連兔子都不如。兔子急了還咬人呢。塗連生那可是真正的三棍子也打不出一個悶屁來!”
聽了這番描述,羅飛已在心中勾勒出一個形象。這應該是個來自社會底層的可憐人,身份卑微,性格懦弱。臉部的殘疾更是讓他嚐遍了世態炎涼,而他早已逆來順受,只畏縮在自己的世界裡,絲毫不敢反抗。
“你給他打個電話吧,”羅飛向林瑞麟說道,“我有事情要問他。”
林瑞麟卻尷尬地咧著嘴說:“我打電話恐怕他不會接。”
“為什麼?你和他不是挺熟的嗎?”
林瑞麟說:“以前是挺熟,但自從上次攔車的事情過後,他就不願和我聯繫了。”
羅飛猜測著問道:“怎麼了?你那次沒給他結賬?”
“這賬沒法結啊。”林瑞麟做出無辜的表情,“第一,我自己沒賺到錢;第二,我們的約定是要把狗拉到沛縣,結果還沒出城就被攔住了,他又沒把活幹完,我怎麼結賬?”
“活沒幹完是遇到了意外情況,又不是他的責任。再說你已經收了李小剛他們的錢,好歹應該給司機補償點工費和油錢吧?”羅飛站在公允的角度評判道。
小劉也在一旁出言譏諷:“他就是看對方老實好欺負,所以能賴就賴。要是換個難纏的司機,你看他能走得了?”
林瑞麟苦著臉為自己叫屈:“兩位警官,你們要是覺得我做事不地道,我也沒話說。可我是生意人啊,很多事情只能自私著點。我要是像你們一樣處處發善心,那早就賠死了。”
小劉“嘿”地冷笑一聲,說了句:“無奸不商。”
羅飛沒興趣再糾纏這個話題,他對林瑞麟說道:“那你把他的手機號給我,我自己來打。”
林瑞麟便查了塗連生的電話號碼報給羅飛,羅飛撥了過去,可是聽筒裡卻傳來了系統提示音:“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羅飛皺起眉頭:“怎麼是空號?”
“空號?”林瑞麟不太相信似的,又拿自己的手機撥了一遍,果然如此。他一撇嘴道:“不至於吧,連手機號都換了?”
小劉笑嘻嘻地看著林瑞麟,有點幸災樂禍的意思。隨後他又主動請纓:“羅隊,這人還得我去查一下吧?”
羅飛想了想說:“這個點機關裡的人都下班了,明天再查吧。你昨天一夜沒睡,也得好好休息一下。”
其實不光小劉一夜沒睡,羅飛這一整天來幾乎也是連軸轉的。現在林瑞麟已得到警方的嚴密保護,這相當於扼斷了兇手連續殺人的犯罪鏈條。警方也得抓緊機會休息,這才能更好地迎接下一輪的戰鬥。
所以小劉很痛快地應允了羅飛的建議:“那行。今晚好好睡一覺,明天一早重新開工!”
小劉說到做到,第二天早早便行動起來。在得到一些收穫之後,他急匆匆去找羅飛彙報。
羅飛正和林瑞麟一起在食堂裡吃早餐。小劉看到羅飛雙眼現著血絲,形容有些憔悴。
“怎麼了羅隊?”小夥子關切地問道,“昨晚又沒休息好?”
羅飛擺擺手,有些無所謂的樣子,相較於自己的身體,他更關心的是案情的進展:“和塗連生聯繫上了嗎?”
小劉語出驚人:“塗連生已經死了!”
“死了?”羅飛一下子愣住了,“什麼時候?”一旁的林瑞麟也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似的。
“兩個月前,出車禍死的。”
羅飛鬆了口氣,他還以為是那個兇手又作案了。兩個月前的車禍,聽起來和這兩天的案件應該沒什麼關係。
“具體怎麼出的事?”林瑞麟接著這茬問道。塗連生怎麼也是他的老相識,在細節方面他會更關心一點。
“四月五日晚上,他開車在南繞城高速上出了事。卡車失控衝出了護欄,外面是道幾十米的深溝,當場就死了。”小劉頓了頓,又補充道,“交警給出的鑑定是醉酒駕車。”
林瑞麟立刻提出異議:“醉酒駕車?這怎麼可能!老兔根本是滴酒不沾的。”
羅飛看著林瑞麟問道:“這事你確定?”
“確定!以前我僱他的車,每次到了沛縣都請他吃狗肉。他從來不肯喝酒,有一次我硬勸他喝了半杯,也就兩把的白酒,他的臉紅得跟猴屁股一樣,再也不肯多喝一滴。像他這樣的人怎麼可能醉酒駕車呢?”
羅飛沉吟著說道:“這就有點蹊蹺了……”
小劉卻道:“還有更蹊蹺的呢!”
“哦?”看著小劉嚴肅而又躍躍欲試的表情,羅飛預感到此事很不簡單,他連忙追問:“更蹊蹺的在哪裡?”
“因為塗連生死了,我就想聯繫一下他的家人。結果這人是個老光棍,一個親人也沒有。但是他出事前寫過一封遺囑,指定了一個遺產繼承人。”說到這裡,小劉故意賣了關子問羅飛,“你知道這個繼承人是誰?”
羅飛搖搖頭,這沒頭沒腦的上哪猜去?
小劉從隨身的公文包裡掏出份資料遞給了羅飛:“喏,就是他。”
資料左上角貼著一張照片,顯出的是一箇中老年男子。那男子容貌清瘦,頭髮已經略略謝頂,但精神倒還矍鑠。照片旁列有此人的個人簡介:蕭席楓,男,五十二歲,龍州市安遠心理諮詢中心主任。
羅飛看著照片眼生,但這個人的身份卻讓他產生了敏感的猜測:“難道這個人是……”
“你不是讓我去調查那些參加過催眠師大會的人嗎?”小劉用急促的語調說道,“這個蕭席楓就是其中之一。”
羅飛釋然而又興奮地“啊”了一聲。一個與涉案人物有著緊密關聯的催眠師!這裡面供人聯想的空間實在是太大了。羅飛再次端詳著那份資料,和照片上的男子對視著。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立刻出現在對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