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二十一點三十七分。
綠陽春餐廳。
一曲終了,女孩款款起身,向著臺下的聽眾們鞠躬致意。雖然眼睛看不見,但她的身體卻下意識地傾向了餐廳的某個角落。
她知道那個人曾經坐在那裡,但她卻不知道對方什麼時候還會再來。
忽然,女孩的嘴角微微地往上挑了一下,因為她聞到了一股熟悉的花香——清新、淡雅、沁人心脾的百合花香。
女孩直起身,有些興奮而又忐忑地等待著什麼。
伴隨著細碎的腳步聲,餐廳服務生跑上前來,將一束百合花遞到了女孩的手中。
"送花的人在哪裡?"女孩有些急迫地問了一句。
"他沒有進來。"服務生答道。
女孩"哦"了一聲,難掩飾心中的失落。不過服務生接下來的話卻讓她重又笑贗如花。
"他說你知道該去哪裡找他。"
一個小時後,女孩來到了那個熟悉的咖啡廳,坐在了那個熟悉的座位上。那個人卻沒有在座位對面等她。不過她並不擔心,因為她相信那個人說過的話是一定會兌現的。
果然,十分鐘之後,她聽見熟悉的腳步聲正向著自己走來。趴在她腳邊的牛牛此刻也歡快地搖起了尾巴。
"你遲到了。"女孩微笑著說道,但語氣中絲毫沒有責怪的意味。
"對不起。"年輕人一邊入座,一邊主動表達了歉意,不過他並沒有解釋遲到的原因:在走進咖啡館之前,他必須仔細地將周圍形勢勘查一遍,以確保女孩身後沒有"尾巴"。
"你的事情忙完了嗎?"女孩柔聲問道。她記得對方說過要去處理一件重要的事情,而事情沒有結束的時候是無暇來找自己的。
年輕人沉默了片刻,然後他輕輕地答了句:"應該是完了吧。"
女孩笑了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看上去很開心的樣子。
年輕人盯著女孩的笑顏,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美麗的風景。同時他又頗有感慨:"本來我以為那件事是很難完成的,我甚至還把你託付給了另外一個人。"
"是嗎?那你可沒有徵得我的同意啊。"女孩假嗔著說道,"——不過既然是你的朋友,一定也是值得信賴的人吧。"
年輕人搖了搖頭:"他並不是我的朋友,但是他的確非常值得信賴。"
女孩微微蹙起秀眉,似乎很難理解這樣的關係。不過這對她來說已經並不重要。
"現在呢?"她問那個年輕人,"你準備親自照顧我嗎?"
年輕人點點頭:"我已經在聯繫美國的醫生,我會把你帶到國外,治好你的眼睛。"
"真的?"女孩欣喜地歡叫了一聲,隨即卻又鄭重地凝起神色,"你為什麼會對我這麼好?"
年輕人想了許久,似乎很難回答這個問題。最後他只好用一個很俗的詞來表到自己的感受。
"或許,這就是……宿命吧。"
"宿命?"女孩驀地興奮起來,"難道真的是宿命嗎?"
"怎麼了?"年輕人有些驚訝於對方的情緒變化。
女孩略略地歪著腦袋:"我說出來你也許不相信,這確實是有些神奇呢……"
年輕人"嗯?"了一聲,依舊困惑。
"是這樣的。"女孩開始詳細地解釋道,"在三個星期之前,那時候我們還沒有認識呢。那天我去給父親送葬,在墓地裡我遇見了一個奇怪的人,他給了我一件禮物……"
"奇怪的人?"年輕人心中隱隱有了些異樣的感覺,他連忙追問了一句,"怎麼個奇怪法?"
"他聲音很嘶啞,甚至說非常難聽,但卻好像有種神秘的魔力——因為每當他說話的時候,我總是被他深深的吸引,難以離開。我猜他的長相應該也很特別吧,只可惜我看不見……你說他是不是有某些奇異的能力呢?"
年輕人的心跳明顯的加速了,他沒有心思去回答女孩的奇思妙想,只是急著問道:"那他給了你什麼?"
"我也不知道。"女孩俏皮地笑了笑,"因為他不讓我打開,他說這個東西是給你的。"
"給我?可你當時根本就不認識我。"
"奇妙就奇妙在這裡啊。當時那個人告訴我,以後我可能會遇到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會對我很親近,但是我又很難捕捉到他……你說,這個人是不是很像你?"
年輕人的身體感到一陣陣的發冷,他勉力控制住自己的聲調,不讓這種感覺體現出來:"那他還說過什麼?"
"他說:-如果有哪一天這個男人真的願意踏踏實實地陪著你了,你就把這個盒子交給他-"女孩一邊說著,一邊從挎包裡摸出一個小盒子,"我這幾天一直帶著這個盒子呢,不過我真的很擔心以後會再也見不到你。"
年輕人接過了那個盒子,他用微微顫抖的雙手把盒蓋打開——那盒子躺著一卷小小的磁帶。
"你知道嗎,那個人還讓我轉告你一句話,這句話和你剛才說得很相似呢!"女孩這時又興致勃勃地說道。
"他說了什麼?"
"他說:這是你的宿命。"
女孩的聲音如銀鈴般動聽。可這句話在那年輕人聽來卻是如此的沉重,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的耳邊又響起了那"怪物"如撕裂般的聲音:"這是你的宿命——在十八年前便已註定。"
十二月十日晚十九點二十一分。
海南省海口市。
這裡是全國最負盛名的養老勝地,風景優美,氣候宜人。
陳天譙非常喜歡這座城市。現在他正坐在熱鬧的露天排檔裡,一邊品嚐著美味的海鮮,一邊享受著溫暖而又清新的海風。
在生活上陳天譙從來不會虧待自己。他覺得人在世間活一遭就是應該吃喝玩樂,把能享受到的全部享受一遍——只有讓自己舒服才是硬道理,其他什麼道德、情義,全他媽的都是浮雲。
他的人生已經走過了大半,現在他沒有朋友,甚至也沒有一個親人,但他並不在意,因為他從來就沒有對任何人付出一點點的真情。在他的眼裡只有利益,完全服務於自身需求的利益。
所以他很有錢。錢讓他有資格在這個美麗的海濱城市盡享天年,甚至在年逾花甲的時候還能每天都摟著不同的女人。
對此他非常的滿足。
前些天那幾個警察的突然到來曾讓陳天譙吃驚不小,他還以為自己真有什麼證據落在了警方手裡。不過此事最終也還是不了了之,看來警方的調查並沒有獲得什麼實質性的成果。走刑警大隊羈押室走出來的時候,陳天譙幾乎忍不住想仰天大笑,他覺得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勝利者,他戰勝了所有與自己打過交道的人,甚至還戰勝了法律。
他再也沒有什麼後顧之憂了。當他回到海口之後,他便更加肆意地享受著生活,享受著他從那些失敗者手中攫取到的財富。
在十二月的初冬,其他海域的海水已經冷的刺骨,而這裡依然保持著28攝氏度以上的水溫,蝦蟹肥美,膏滿黃足。陳天譙吃完最後一隻大螃蟹,一邊抓起餐巾紙擦著嘴,一邊舉起另一隻手高呼了一聲:"買單!"
一個身材高大的服務生很快來到的他的面前。陳天譙略略瞥了對方一眼,卻見此人留著長髮,下巴上一圈絡腮鬍子,看不出具體的年紀。
"新來的?"陳天譙打了個飽嗝,"眼生的很啊。"
服務生笑而不答,雙手恭恭敬敬地將一頁帳單紙遞了過來。
陳天譙接過帳單,湊著燈光定睛看時,卻一下子愣住了。
那張白紙上記錄的並不是消費清單,而是寫著一段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語:
"死刑通知單
受刑人:陳天譙
罪行:故意殺人
執行日期:十二月十日
執行人:Eumenides"
"你搞什麼名堂?"片刻之後,陳天譙把那張白紙憤憤地揉成一團,甩手向著那個服務生丟過去。
紙團正砸在服務生的臉上,但那人卻毫不為意,他甚至還很認真地回答了陳天譙提出的問題。
"我在請您買單。"伴隨著這句話語,服務生的右手迅捷無比地向前探出,在陳天譙的面前劃出了半個圓圈。而後者只覺得脖頸處一涼,想要驚懼呼喊時,卻發現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來。
因為他的喉管已被切斷,經過的氣流只能帶起汙濁的血漿,向噴泉一般往傷口外濺射著。他瞪大了眼睛看著這幕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恐怖場景,同時他又聽見那服務生冷冷地說道:"這筆帳,你原本十八年前就該結清的。"
十八年前?陳天譙略微想起些什麼,但他的思緒已無法再繼續下去。他所有的感觀正隨著鮮血的噴射而迅速喪失,當他的身體僵硬倒下的時候,他甚至還沒來得產生一絲的悔意。
排檔周圍的客人發現了此桌發生的異常,小小的騷動正在醞釀。而那個服務生則邁開大步,迅速向著熱鬧的馬路邊走去。片刻後,驚恐萬狀的尖叫聲此起彼伏地傳來,而這時他早已融入到街頭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晚二十二點四十分。
海口市海天潮洗浴中心。
年輕人把整個身體都浸泡在浴池中,只留著腦袋露在外面。池子裡的水很熱,燙得他的皮膚甚至有些微微的痛感,不過他喜歡這樣的感覺,好像能把全身所有的筋骨都泡開似的。
池子裡很清靜,幾乎看不到其他的客人。因為在這個時間段來到洗浴中心的人,他們的目的往往不是洗浴。
年輕人靜靜地躺著水中,眼前瀰漫著一片熱騰騰的蒸氣,這使得他的視線有些模糊,思緒也跟著縹緲起來……
他彷彿聽見了音樂的聲音,優美柔和的小提琴,一度曾引領著自己走向非常美好的地方。但這份美好很快卻又被另一種聲音打破了。
來自十八年前的電波,記錄著一段醜陋的歷史,也註定了他此後一生的歸途。
那電波聲逐漸覆蓋了小提琴的悠揚樂曲,而年輕人的嘴角則泛起一股難以抑制的苦澀滋味。
他知道自己必須忘記某些東西,即使這過程再痛苦,他也無法回頭。
因為這就是他的宿命。
年輕人已經在池子泡得足夠久了,先前的燙痛感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漫遍渾身肌膚的酥癢感覺。於是他便把身體往水面外探了探,露出大半個脊背來,同時揮手高聲招呼著:"師傅,擦個背!"
"來勒!"坐在室外條凳上等候的擦背師傅應了一聲,但他卻沒有動彈,而是轉身看了眼身後不遠處的另一箇中年男子。後者微微一笑,衝擦背師父豎起大拇指做了個讚許的表示,然後他自己便站起身來,向著浴室內走去。
那男子脫的赤條條的,手臂上搭著條毛巾,看起來是擦背師傅的同行,不過擦背師傅以前卻從沒有見過他。
擦背師傅覺得那男子是個奇怪的人,因為他一來就很痛快地給了自己一百塊錢,而他的要求卻很有趣:當池子裡的年輕人找人擦背的時候,自己需要及時應聲,但是擦背的活卻要交給那男子去幹。
有人願意出錢幫自己幹活,天底下哪裡去找這麼好的美事?所以雖然滿腹詫異,擦背師傅還是將對方的要求一口應承下來。
現在他便帶著好奇的目光,眼看著那神秘男子一步步地向著半浸在池水中的年輕人走去。
熱氣蒸騰,水霧繚繞。男子終於走到了年輕人的身後,他彎下腰,左手拿毛巾按在了年輕人背部,右手則順勢抓起了年輕人的左臂。
擦背師父搖搖頭,心中暗暗地念叨了一句:"外行。"擦背的標準動作應該是右手拿毛巾,左手攥住客人的左臂才對,而對方這樣用右手攥左臂的動作實在是彆扭無比。
池子裡的年輕人似乎也感覺到一絲異樣,他微微偏過腦袋正想說些什麼時,忽然覺得左腕處一涼,被某個沉重的東西牢牢地套住了。
年輕人驀地一驚,連忙抬起頭來,透過蒙蒙的水汽,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而一副鋥亮的手銬已把自己的左手腕和那來人的右手腕牢牢地鎖在了一起。
"羅隊長?"年輕人在愣了片刻,用詫異的語調報出了來者的名號。
而那假冒擦背師傅的中年男子正是羅飛,在成功鎖住了對方之後,他的左手迅捷地一抖,將毛巾搭在了倆人手腕相連出,正好能將那副手銬遮擋起來。
"不要有過大的動作,否則只會提前招來當地的警察。"羅飛一邊輕聲說著,一邊衝門外關注著他們的擦背師傅努了努嘴,然後他自己也走進了池子裡,又道,"我們還有時間聊一聊。"
在最初的驚詫之後,年輕人又迅速恢復了平靜。他甚至還衝著羅飛笑了笑:"這麼巧嗎?羅隊長,你也到這裡來度假?"
羅飛也笑了,他並肩坐在年輕人的身邊,將那副手銬沒入了水中,然後他反問了一句:"我該怎麼稱呼你呢?文成宇,還是杜明強?"
門外擦背的師傅看著這倆人親密交談的樣子禁不住更加納悶地搖了搖頭。難道這倆人本就是相識的朋友,那又何必讓自己白掙這一百塊錢呢?這世道可真是越來越難懂了。
而浴池中的年輕人此刻則側過頭看著羅飛,臉上寫滿了困惑和茫然:"你什麼意思?"
"我已經盯了你整整十天,從十二月一號專案組撤離的時候開始。你覺得還有必要在我面前隱瞞什麼嗎?"羅飛淡淡地說道,"我們現在赤條條的坦誠相對,周圍也不會有其他人,請把所有的偽裝都全部撕掉吧。"
這一次年輕人沉默了很久,他看著眼前繚繞的水霧,不知在想些什麼。當他再次轉頭面對羅飛的時候,他終於放下了所有的戒備,而他渾身上下的氣質也在瞬間有了根本的變化。
那個倨傲自賞,盲目狂妄的記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個目光幽深,每一個毛孔都散發著敏銳氣質的冷靜殺手。
"先告訴我吧——"他輕嘆著說道,"我的漏洞在哪裡?"
"一一二血案的偵破。"羅飛此刻更不需要隱瞞什麼,"你並沒有竊走檔案館裡的資料,但卻能做出如此精準的分析,所以你必然有其他的渠道可以探聽到警方內部的信息。想到這一點之後,我就開始懷疑你了。因為我堅信我身邊的同僚絕不可能出現-內鬼-,他們只會在無意識的狀況下被你利用。而在那段時期,能與專案組人員頻繁接觸的外人只有你一個。"
"嗯,我操之過急了——"年輕人遺憾地仰起頭,"我該更沉穩一些的。"
"不過我並不能確定你具體是通過什麼方法在竊取信息,所以我只能把專案組暫時解散,只有這樣才能切斷你的眼線而且又不引起你的警覺。"羅飛陳述的同時看著那年輕人,目光中帶著些詢問的意思。
年輕人便也坦然告訴對方:"你們抓我的第一天我借用了慕劍雲的手機,趁著換手機卡的機會,我在內盒裡裝了一個微型竊聽器。這個竊聽器是手機專用的,可以通過手機電池進行供電。"
原來如此,羅飛點點頭。慕劍雲參與了和一一二案件相關的所有的討論,Eumenides從中獲得的資料甚至超過了警方的檔案記載。對方其實是站在了專案組的肩膀上,所以才能率先查出一一二血案的真兇。想到這一層,羅飛禁不住露出無奈的苦笑。
"我也是沒有辦法才走出了這步險招。"年輕人又解釋道,"當時我急於想查清家父死亡的真相,而所有的線索又被你們牢牢的盯死了。我只有想辦法藉助你們的力量才能繼續查下去。"
是的,潛入專案組內部,把專案組成員作為自己的眼線。這真是一個既安全又省力的兩全之計。
"正好那時我故意拋出網絡記者甄如風,想用他來作為你的誘餌。於是你便將計就計,搶先一步殺死了那個記者,同時把警方的視線引誘到自己身上,以那個記者的身份被專案組抓住,藉此就打入了警方內部。"
"哦?"年輕人挑了挑眉頭,"我殺那個記者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如果你是Eumenides,那你就肯定不是什麼-甄如風-,因為那個記者對吳寅午的逼問完全不是Eumenides的處事風格,而且Eumenides也不會給自己下一份無法兌現的-死刑通知單。想到了這一點之後,我就開始認真思考那份通知單上被墨水掩蓋的日期問題——"羅飛略微停頓了一下,然後又頗為自信地說道:"那應該是十一月一號才對吧?你利用人們的思維定勢搞了個障眼法。當警方看到那份通知單的時候,第一反應就是要在整個十一月份加強戒備,卻忽略了此前已經過去、但同樣屬於十一月份的那幾個小時。而你正是在那段時間內實施了對-甄如風-的刺殺。"
年輕人略露出些欣賞的表情:"完全正確。"
於是羅飛又繼續說道:"在十一月一號全市並沒有兇殺案發生,因此我就去查找當天的意外死亡記錄。後來我查到了一個醉酒溺斃的男子,他的名字叫做童木林。在清查了他的經濟往來和網絡資料之後,我確信他才是真正的網絡記者-甄如風。當然這些調查我都是讓下屬分局刑警隊秘密進行的,所以你一點都不知道。"
"當時的時間太匆忙了,我必須儘快完成頂替的工作——因為你們也正在全力尋找那個記者。"杜明強有些無奈的說道,"所以我不可能清理掉童木林的所有信息,我只是提取了一些最關鍵的信息,用於偽裝自己的身份。"
"找到了真正的-甄如風-之後,我便更加確定你就是Eumenides。"羅飛用炯炯的目光看著年輕人。後者淡淡一笑,不再否認自己的這個身份。
羅飛又道:"不過我還有兩個問題現在也沒有搞明白。"
年輕人默然看著羅飛,等待著對方的詳述。
"首先是關於你的行動限制。你把自己交給警方,我們必然會對你進行二十四小時的守護,難道你已做好準備,在這一個月的時間裡不進行任何自由的行動嗎?"
"當然不能那麼絕對,我是準備好後路的。你如果搜查過我的臥室就會明白了。"
"有秘密的通道?"羅飛隱隱猜到了什麼。
年輕人點點頭:"我所住的一居室和隔壁的一居室其實是打通的。相同的那個門就在我的臥室裡,不過我平時都會用一個大衣櫃把這個門擋住。如果有什麼事情一定要出去處理,我就會喬裝打扮一番,然後從隔壁的那套房屋進出。當然,我肯定會選擇柳松在客廳熟睡的時候去做這樣的事情,而且我外出的時間不會太久。"
羅飛"哦"了一聲,這樣倒也說得通。因為他已經不止一次見識過對方喬裝改扮的本領,不過有一點還是令人躇疑。
"外圍的便衣呢,他們對你的進出難道沒有任何疑心嗎?"
"我會避開他們的。"年輕人聳了聳肩膀,"你忘了嗎,第一天晚上我就把所有的便衣都認了個遍。"
是的!羅飛恍然想起:在警方對杜明強進行看護的第一天晚上,後者就刻意挑起了與交通肇事者常凱之間的一場爭端,表面上看起來他是要借警方之手給自己出一口氣,真實的目的卻是要認清警方佈置的所有便衣。
確實是出色的謀劃,大膽而又細緻。羅飛暗暗讚歎,但並未在臉上表現出來。隨後他又皺起眉頭道:"另外一個問題則是最讓我困惑的——就是關於你的身份。很顯然你並不叫杜明強,但是我不只一次核查過你的證件資料,卻沒有從中發現任何問題。你是通過什麼方式把一個偽造的身份弄得如此逼真?"
杜明強沉默了片刻後,說道:"那並不是偽造的身份,那是真實的。"
羅飛眯起了眼睛:"可你真實的姓名明明叫做文成宇。"
"我既叫文成宇,也叫杜明強。我還有很多其他的名字,但我現在並不想告訴你。"杜明強鄭重地說道,"但我可以向你保證,這些名字後面的每一個身份,都是真實有效的。"
羅飛搖搖頭,似乎愈發地難以理解。
年輕人便開始詳細地解釋這個問題:"從我十四歲的時候開始,老師便帶著我走遍全國的各個省份。我們在街頭尋找那些脫離家庭管教、十八歲左右的社會浪蕩少年,並選擇其中條件合適的少年悄悄的處理掉,然後由我到對方家中盜取戶口本,並頂替這個少年去辦理身份證件,這樣我就獲得了他的身份——完全合法的身份。類似的身份我有十好幾個,分佈在各個不同的省市,而年齡的跨度從二十歲到三十歲不等,城市鄉村,應有盡有,足以應付我日後的行動所需。"
羅飛聽得心中一陣陣的發冷。十好幾個這樣的身份,也就意味著十好幾個少年早已在無聲無息中命喪黃泉。
"條件合適?怎麼樣叫做條件合適?"他用低沉的聲音追問道。
"與家庭其他成員的聯繫越少越好,如果父母雙亡,那就最合適不過。"年輕人似乎也看出羅飛心中的憤懣,便又特意補充道:"當然,他們雖然年紀不大,但每一個人都惡行累累,即便留在世上,也只能淪為社會的禍害。"
羅飛深深地吸了口氣,他知道對方的邏輯,而那邏輯正是他們之間無法調和的矛盾根源。
不過羅飛又籍此想通了另一個問題:"難怪我們無法排查到你的受訓記錄,因為你有那麼多的合法身份……"
"是的。"年輕人坦然承認,"我在不同的地點用不同的身份進行不同的訓練。你們要從資料庫中找到一個和我相吻合的人是不可能的,因為-我-是由十多個不同的-人-組成,而每一個單一的-我-都毫無特別之處。"
"你們準備了整整十八年,為了一個殺人的計劃。"羅飛黯然感慨道,"難怪這個計劃會如此的周密和可怕……"
"是的。非常充分的準備,包括資金、技能和心理準備。"說到這裡,年輕人衝羅飛露出奇怪的笑容,"你知道嗎?有整整一年的時間,我都是在東北某市的監獄和看守所裡度過的,目的就是為了訓練自己日後應付你們這些警察的能力。"
羅飛無奈地苦笑了一下,不過他對此前的另一個詞倒更有興趣。
"說說資金吧,你們是怎麼解決的?"袁志邦已經完全喪失了生活能力,他該如何去籌措Eumenides成長、培訓以及日後行動所需要的大筆資金?
"這也太簡單了吧?"年輕人似乎很奇怪羅飛怎麼會問出這樣無聊的問題來,他打了個比方,"比如我今天殺了陳天譙,如果不是被你銬住,那明天我的某個銀行帳戶上便又會多處數百萬元的資產。"
羅飛自嘲地笑笑,責怪自己怎麼會忘記對方行事的邏輯:在Eumenides的眼裡,任何"惡人"的財富都是理應被無償剝奪的。
"好了,我已經回答了夠多的問題。"年輕人此刻認真地看著羅飛的眼睛,"我希望你接下來也能坦誠地回答我心中的一些疑問。"
羅飛亦回視著對方,同樣認真地點了點頭。
年輕人提出了第一個問題:"既然丁震死後你就已經猜到我的身份,你為什麼沒有抓我?"
羅飛很爽快地回答說:"因為我缺少足夠的證據,而你卻有著無懈可擊的身份證明——同時我也不指望能通過審訊從你口中得到些什麼。"
"那你後來所作的一切都是在給我設局嗎?為了獲得你想要的證據?"
這次羅飛猶豫了一下,然後反問道:"你指哪些?"
"那次開會的時候,你把錄音帶和-一三零-案件的資料交給我,你還對你的組員們說,希望通過心理引導中止Eumenides的殺戮——即使會因此而失去抓捕Eumenides的機會。"
"這些都是我真實的態度,我希望你能夠就此收手。"羅飛先是確鑿無疑地說出這句話,然後又稍微轉變了口氣,"但是我知道:通過-杜明強-的生死來判斷你的選擇是毫無意義的,真正的生死標準應該落在陳天譙的身上。所以十一月份後來的等待確實是在作戲,真正的戰鬥從十二月一號才開始。從那天起,你就一直沒有脫離過我的視野。"
"嘿。"年輕人乾笑了一聲,"你一直在跟蹤我?而不是陳天譙。"
羅飛解釋道:"跟蹤陳天譙會有風險,因為你要接近陳天譙之前,一定會對周圍的形勢進行觀察,那樣的話我就很容易暴露。而跟蹤你的時候,我便會一直處於你的暗處,我自信不會失手。"
羅飛的確沒有失手,年輕人也認同地點了點頭。
"我跟蹤你的第一天晚上,看到你去找了那個女孩。當時我以為這案子真的結束了……"卻聽羅飛又繼續說道,而年輕人聽到這裡時便閉上了眼睛,似乎想要隱藏住心中的某些情感。
"可第二天我就發現你又開始悄悄地追蹤陳天譙,從A市一直追到了海口。我跟隨著你的腳步,心中很難說出是什麼樣的滋味。我知道我終於可以抓住Eumenides,可這並不是我最想看到的結果。"羅飛情真意切地諄諄說道,最後他重重地長嘆了一聲,"為什麼?為什麼你還是要做出那樣的選擇?"
年輕人仍然閉著眼睛,口中再次漫起苦澀的滋味,然後他反問道:"你又為什麼要將錄音帶最後的內容抹去?"
羅飛愕然一怔:"你聽到了最後的內容?"
年輕人苦笑著點點頭:"老師早已安排好了一切。當他發現我偷偷去看那女孩演出的時候,就已經算到了我今後的路程。所以他讓那女孩把完整的錄音帶交給我——就在你第一天跟蹤我的那個晚上。"
羅飛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胸口像窒息一般難受。他千籌萬劃,卻疏漏了這個重要的關節。十八年前的那起劫持案,袁志邦顯然是有能力複製現場錄音的。而他既然料到警方會對文成宇展開心理攻勢,又怎會忘掉把錄音中的真相展示給那個孩子。
"你沒有必要問我為什麼會做那樣的選擇。"此時年輕人終於睜開了眼睛,他轉頭看著羅飛,幽幽地說道:"你既然要抹去最後的真相,說明你非常清楚:我在那真相面前根本無從選擇,對嗎?"
羅飛舔了舔嘴唇,卻不知還能再說些什麼。他與那年輕人相視無語,而錄音中那段被抹去的部分此刻彷彿又在他們的耳邊重新響起:
……
首先是孩子那聲歡快的呼喊:"爸爸,我的生日蛋糕買到了嗎?"
在幾秒鐘的寂靜過後,文紅兵沉著聲音說道:"會買的……我一會就給你買。"
"你爸爸騙你的,他根本沒有錢!他買不起生日蛋糕——"一個尖利的聲音忽然打斷了文紅兵的話,"你永遠也吃不到生日蛋糕。"
孩子失望的哭聲伴隨著這尖利刻薄的聲音響了起來。
文紅兵的怒火被瞬間點燃了,他的情緒再也無法控制。於是斥罵、廝打,夾雜著袁志邦焦急而又無奈地勸阻聲,亂亂地響成了一片。
"砰!"槍聲響起,結束了這混亂的一幕。然後便是袁志邦的怒斥聲:"你有病嗎?你刺激他幹什麼?!你看不見他身上綁著炸彈?!"
"怕什麼?"被斥責的人卻在陰側側地笑著,"一個假炸彈而已!"
"你說什麼?"袁志邦的聲音極度的駭異。
隨後便是丁科等人湧進現場的聲音,至此那段錄音才真正的結束。
……
在良久的沉默之後,年輕人終於又再次開口:"沒有糾纏成一團的因果,沒有無奈,也沒有茫然。一切都非常清晰,清晰得讓我顫抖——因為那根本就是刻骨的仇恨,任何人都不得不報的仇恨。"
羅飛輕輕地嘆了口氣。即使是他這樣開明的人此刻也不知該怎樣去勸慰對方,因為那事實的真相確實和沒有因果的無奈毫無關係。袁志邦、文紅兵、包括那個想吃蛋糕的孩子,他們都根本不用為那悲劇性的結局負責,所有的責任都如此清晰地指向唯一的始作俑者——陳天譙。
陳天譙早就知道文紅兵攜帶的是一枚假炸彈,也許從文紅兵闖入他家中的最初時刻便已知曉。但他卻在一直配合著文紅兵的演出,因為他還有更深的目的。
袁志邦的對文紅兵的勸慰險些破壞了陳天譙的計劃,好在那個孩子的一句童言讓他看到了轉機。於是他開始用卑劣的語言去刺激文紅兵心中最柔弱的部位,他知道對方一定會因此而變得癲狂。
陳天譙成功了。袁志邦準確射出的那顆子彈給他的計劃畫上了完美的句號。追債者死在了他的面前,以後他可以心安理得地享用那筆無人追討的債務。
袁志邦和那個孩子都只是他在實施這個邪惡計劃時用到的工具而已。
袁志邦是最早知道真相的人,可他卻對陳天譙毫無辦法。因為從法律上來說那個傢伙並沒有任何的罪責。
原本應該申張正義的子彈卻淪為了惡行實施時的工具。這個變化在十八年前擊碎了袁志邦身為警察的信仰,他不再信奉任何規則,他從此只相信自己,他立誓要用自己的力量來改造這個世界中存在的邪惡。
而十八年後的文成宇亦無法逃避自己宿命般的責任。因為他的生父是死於一場徹頭徹尾的謀殺,無比邪惡卻又絕對"合法"的謀殺。
"當我聽完那捲錄音帶之後,我才徹底領悟到Eumenides存在的意義。而成為Eumenides,亦早在十八年前就已成為我無法逃避的宿命。"年輕人此刻又繼續說道,"我要感謝老師,是他把陳天譙留給了我,作為我彷徨時指路的明燈。"
羅飛心中一動:是的。袁志邦一直掌握著陳天譙的去向卻又一直沒有動手,這樣看來後者的確是袁志邦特意留給文成宇的指路人。他心中同時又湧起一股悲涼的無奈感覺:自己一度認為可以將文成宇拉離袁志邦控制的陣營,可誰知對方早已做好了周密的安排,自己終究只是一條陪著Eumenides成長的鯰魚。
不過不管怎樣,這條鯰魚總算是捕到了自己的獵物。想到這一層,羅飛的心態便略略輕鬆了一些,雖然這種輕鬆中難免會帶著無盡的遺憾。
該說的話似乎都已說完,又相對沉默了良久之後,羅飛長長地吸了口氣:"也許我該通知當地的警察過來了。"
"你沒有帶自己的人嗎?"年輕人問道。
羅飛搖搖頭:"之前我就說過了,我不確定你是從誰身上獲得了警方的消息,所以我解散了專案組,一個人跟著你來到海口。當地的警方我也一直沒有動用,因為我覺得在你這樣的對手面前,還是我自己行動更加放心一些。"
年輕人釋然一笑:"難怪你沒有在我殺死陳天譙的現場抓我。"
"在那樣的環境中,我一個人可沒有把握抓住你。"羅飛頓了頓,然後又說出了某些深藏在心底的話語,"而且我也聽過那捲錄音帶,我覺得陳天譙-故意殺人-的罪名是可以成立的。"
"你在放任我的行為?"年輕人的眼角微微地彎了起來。
羅飛愣了片刻,然後他"嘿"地苦笑了一聲:"也許袁志邦至少有一句話是正確的:我們都有著相同的目的,但我們又處於截然不同的生死陣營。"
年輕人默然點點頭,似乎也非常認同羅飛的描述。不過他還有一個關鍵的問題必須弄明白。
"既然你沒有在現場抓住我,你現在有想用什麼樣的證據來指控我這個具有合法身份的人呢?"他看著對方專注地問道。
"想從你身上得到證據的確很難。"羅飛躊躇著說道,"你到達海口之後,先對陳天譙跟蹤偵察了好幾天,摸清了他基本的生活規律。因為陳天譙的住所監控嚴密,你決定在外面動手。於是你在他每晚都會去的那個大排檔對面租住了一間私人小旅館。那個旅館非常簡陋,沒有監控設備,而你所在的房間卻可以盡覽旅館內外的即時狀況。所以我無法進入旅館,只能在一個很遠僻的角落裡盯住旅館的出入口。今天晚上,但陳天譙再次來到大排檔之後,我看到你走出了旅館——雖然你當時進行了喬裝打扮,戴了假髮和鬍鬚,看不清具體的面容,但我還是從身形動作判斷出那個人就是你。你到大排檔裡偷了一套工作服換上,然後對陳天譙實施了刺殺。當時正是人來車往的高峰期,你完成殺戮後,很快就潛入人流,並沿著計劃好的路線逃遁無蹤。你的動作非常快,我甚至一度跟丟了你。等我再次在街頭髮現你的時候,你已經去掉了偽裝,恢復了本來的裝扮。"
年輕人似乎越聽越有興趣,他歪著腦袋再次問道:"既然如此的話——證據在哪裡?"
"沒有證據我是不會抓你的。"羅飛自信地笑了笑,"我拍到了一張照片。"
"殺人現場的照片嗎?你怎麼證明那個長髮披肩,遮住半個臉龐,然後又滿臉大鬍子的人就是我?"
羅飛盯著年輕人看了片刻,問道:"你還記不記得你剛剛逃上馬路的時候,一邊跑一邊摘掉了作案時帶的手套,這個時候正好有一輛尼桑轎車開過來,差一點撞到了你。你靈巧地躲開了,但同時右手卻下意識地在那輛轎車的前蓋上撐了一下。"
"是的。"年輕人沉吟著點了點頭,"我記得我用了食指和中指——我用這兩個指頭的指尖撐住了尼桑車的前蓋。"
羅飛又道:"我在高處拍到了這個瞬間的照片,那張照片能清晰地顯示出你的手指觸摸轎車的位置。"
年輕人明白了其中的關節。
"那你一定已經提取到了那兩個指紋,對嗎?"他淡淡地問道,但目光卻有些沉凝,似乎正在竭力思考著什麼。
"不錯。"羅飛並不避諱將自己的底牌亮給對方,"有了這兩個指紋,有了你觸摸汽車的照片,再加上司機和現場目擊者的證詞,我想這已足夠組成一條牢不可破的證據鏈。"
的確,如果這樣的證據還不夠充分的話,那世界上所有的兇犯都可以逍遙法外了。
不過年輕人此刻偏偏卻還能笑得出來。
"羅隊長,你還記不記得我當時用的是哪知手?"他忽然問了這麼一句。
羅飛皺了皺眉頭,不知道這個問題會有什麼意義,不過他還是認真地回答說:"我可以非常確定的說:是右手。"
"那你真不應該只把我的左手銬起來。"年輕人一邊說著,一邊抬起了右手。然後就在羅飛的眼皮底下,他把中指和食指最前端的關節送到了自己嘴裡,牙關發力,狠狠地咬了下去。
"你幹什麼!"羅飛心中一沉,想要去阻止時卻哪裡還來得及?鮮血從年輕人的嘴角里流淌出來,而當他的右手離開嘴邊的時候,那兩根手指的前端關節已經消失無蹤,當然隨之一起消失的還有能夠坐實他兇手身份的那兩個指紋。
羅飛呆呆地愣住,眼看著鮮血從年輕人的斷指中不斷湧出,如密集的雨點般落在水池裡,頃刻間便染紅了一大片。
年輕人卻像渾然感覺不到疼痛似的,他將那兩節指尖嚥進肚子裡的時候,甚至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我的名字叫杜明強,我只是一個網絡記者。童木林是我的同事,我們共用一個網絡帳號-甄如風。我的確通過某張方法進入了專案組內部,並且在組員手機裡安裝了竊聽器,可這麼做都是為了滿足我的職業需求,因為我是一個記者,我需要刺探那些最隱蔽的秘密——"他一邊說著話,一邊又變成了那種得意洋洋,目空一切的倨傲狀態,然後他大聲地宣佈道,"而我的目標,就是成為世界上最好的記者!"
羅飛無奈地看著對方,他想要苦笑,可卻連一丁點的笑容也擠不出來。因為他知道對方此刻所說的全都是謊言,而自己卻已失去了揭穿這些謊言的最關鍵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