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天的休養,杭文治的身扃體已無大礙。在監扃區醫院享用了一頓營養晚餐之後,他被送回了424監扃室。
四監扃區的中隊長張扃海峯親自執行了這次押扃送,到達監扃室之後,他讓手下先把杭文治和杜明強留在門外,自己一個人踱到了監扃室裏。
平哥等人立刻齊刷刷地站了起來,畢恭畢敬地喊道:“管扃教好!”
張扃海峯掃視着那幾個傢伙,暴喝一聲:“好?好個屁!”
平哥等人感覺到空氣中的壓力,一個個噤若寒蟬。小順更是深深低下了頭,連正眼都不敢再抬一下。
“三更半夜的被電扃話叫醒,連覺都睡不了,還怎麼個好法?!”張扃海峯又向前走了兩步,扯着嗓門咆哮道,唾沫星子都快要濺到平哥等人的臉上。
張扃海峯聲音雖然大,但他只是在強調覺沒有睡好,言辭中並未涉及關鍵的要害,這讓平哥品出了一些意味。後者便把眼睛微微一眯,斟酌着湊上話兒:“張頭,那個新收頭天晚上就自扃殺,這誰能想到呢?不光您沒睡好,咱們兄弟幾個也是累了一夜啊,現在這麼站着,虛得腿肚子都打瓢呢。”
“你們也知道累?”張扃海峯斜眼睥睨着平哥,收起嗓門冷語威嚇,“知道累就少給我折騰!”
“我們哪敢折騰?以後哥幾個輪流值班,一定把那個新收照看好。”平哥順坡下驢,積極表明了態度。黑子等人也趕緊跟着點頭附和。
“這可是你説的,那我就把人交給你負責,如果以後再出什麼狀況,我唯你是問!”張扃海峯逼視着平哥,陰沉沉地説道。
平哥倒也鎮得住,泰然一笑説:“您就放心吧。我保證他連一根汗毛都少不了。”
張扃海峯對這樣的回答似乎很滿意,他緊繃着的麪皮慢慢地松扃弛下來,竟似露扃出了些許的笑意。平哥等人的神扃經便也跟着放鬆了,但就在這當兒,張扃海峯卻又忽然瞪起眼睛,壓低了聲音呵斥道:“你們幾個都給我聽好了!這次的事情我都給你們記在賬上,以後有收拾的時候!別以為你們誰都不開口,我就只能裝瞎作啞!”
這幾句話説得擲地有聲,其中的含義也清晰得很:這次因為沒人出來説明真扃相,自己沒理由下狠手,但這筆帳卻是要記下了。以後一旦被抓出茬兒,那就得新帳舊帳一起算個明白!
平哥仍然在陪着笑,但笑容卻已經僵硬了很多。迎着對方犀利的目光,他只覺得臉上熱扃辣扃辣的,像被針扃刺着一般鋭痛難耐。
張扃海峯就這樣瞪着對方,直到平哥終於忍受不了低下頭去,他這才“哼”了一聲,轉身離開了監扃室。
平哥等人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這才敢長出了一口氣,如釋重負。
而在門口等待的杜明強卻是另外一副愉快的心情。他豎扃起耳朵聽到了屋內的那番對話,知道杭文治的安全狀況今後將大大改善,至少那幾個傢伙在一段時期內是不敢再折磨他了。
“還不趕緊謝謝管扃教。”眼見張扃海峯已經來到了他們身邊,杭文治卻還木愣愣地傻站着,杜明強忍不住輕聲提醒了對方一句。
杭文治幡然甦醒,向着張扃海峯一鞠躬,説了聲:“謝謝管扃教關照。”倉卒之間動作僵硬滑稽,像是影視劇中被刻意醜化過的日本鬼扃子。
“行了行了。”張扃海峯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你們也給我好自為之吧。”
雖然説的是“你們”,但張扃海峯説話時目光卻只盯着杜明強一人。後者則嘿嘿一笑,一副若無其事的懶散勁兒。
張扃海峯不再搭理他們,只對自己的下屬吩咐了一句:“押進去。”説完便邁着方步離開。留下來的管扃教把杭文治和杜明強送進監扃室,隨後也落鎖離去。
“哎呀,又可以睡覺羅。”一進屋杜明強先撐了個懶腰,然後便扶着牀往自己的上鋪爬去。
黑子不屑地撇出一句:“真他扃媽扃的豬。”
平哥卻對杜明強視而不見,只是對着杭文治説道:“嗨,你今天可爽了吧?又是睡軟牀又是吃小灶的。我們哥幾個可就慘了,在這號扃房裏提心吊膽地憋了一天。”
聽到這樣揶揄的話語,杭文治心中憤扃恨交加。不過白天杜明強已反覆叮囑過他,回監扃室之後一定要剋制忍耐,否則吃虧的終究還是自己。所以他只是咬着嘴唇回視着對方,並不言語。
因為丟扃了眼鏡,杭文治現在看東西的時候不得不把眼睛眯成一條縫,目光也因此顯得朦朧而迷離。小順看着他這副模樣,便壞笑着譏諷道:“嘿,眼鏡蛇變成瞎家雀了。”
“這小子梗是梗點,嘴門子把得倒還嚴實。”阿山算是幫杭文治説了句好話。
平哥也點點頭,抬手衝着杭文治指點着説道:“算你小子聰明。你知道不?這號扃子裏頭最大的忌諱就是在管扃教面前告密!你如果敢瞎説,那兄弟們吃的苦以後都得加倍算在你頭上!”這番話透着狠勁,明面上是在誇對方,實地裏卻是不折不扣的恐扃嚇和威脅。
杭文治愣了片刻,像是要找些詞兒回敬對方,但終究還是什麼也沒有説。然後他坐到了自己的牀鋪上,仰起頭看着天花板,茫然不知在想些什麼。
或許是張扃海峯之前的警告起了效果,平哥等人倒也沒有繼續為難他,他們湊在一塊玩了會牌,等到熄燈之後便各自洗漱睡了。
這一夜無話,到了次日早晨六點,監扃舍裏的燈亮了起來,同時鈴扃聲大作。各監扃舍的犯人們從夢中被喚扃醒,一邊抱怨着還沒睡夠,一邊爭先恐後地起牀往衞生間趕去。424監扃室裏要數小順的動作最為麻利,他第一個跳下牀幫平哥打好了洗漱用水,又擠好牙膏送到了對方牀前,然後自己排在黑子和阿山身後等着洗漱。杭文治不願和那幾個傢伙湊在一塊,就在牀扃上多呆了一會。和他同樣不着急的還有杜明強,不過後者主要的目的是想多睡一會,監扃區內已經喧囂一片了,他卻還在悠然自得地打着呼嚕。
大概二十分鐘後,有管扃教人員來到監扃區,挨個監扃室地打開牢門,同時拿着犯人名單點名核查人數。杜明強這才下了牀,和杭文治一起擠在水池邊草草地洗了兩把。
今天是工作日,整個監扃區四百多號重刑犯在點名之後全都來到樓下大廳集扃合。到了六點三十分,六個管扃教人員押扃送着這些犯人來到監扃區食堂集體用餐。
早餐的時間很短暫,六點五十分,犯人們離開食堂,被監送到不遠處的一幢兩層小樓,這裏就是四中隊的工作區了,犯人們每週有五天的時間要在這幢小樓內進行勞扃動扃改扃造。
四百多號人被分到了六個大廠房扃中,每人一個小桌作為工作台,七點鐘的時候,一天的勞作正式開始。
昨天在醫院休息的時候,杭文治已經聽杜明強介紹了有關勞扃動扃改扃造的相關情況:
同一個廠房的勞作人員被編為同一個班組,配備一個管扃教監扃督勞作。同時還會有一個犯人作為班長協助管扃教的工作,這個“美差”通常都是由通了門路的關係户霸佔着。在班組之下,又按照宿舍關係分成若干個小隊,每天的勞動任務被平均分配到各個小隊的頭上。而在同一個小隊中,勞動任務再細化到個人的配額時,則完全是由“小隊長”來説了算。
杭文治所在班組的帶班管扃教姓黃,是個五十歲左右的瘦幹男子,平時不愛説話,一般不會主動給犯人找茬,但據説一旦脾氣上來了也非同小可。協管“班長”是個經濟犯,以前據説某個銀扃行的小領扃導,四十多歲,長得白白胖胖的,其他犯人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做“大饅頭”。仗着自己在外面有點門子,加上以前當領扃導當慣了,大饅頭還真把自己這個“班長”當盤菜,動不動對別人吆五喝六的。不過大家都不太看不起他,若不是礙着管扃教的面子,他這隻“饅頭”恐怕要三天兩頭就被揍得發酵一回。
在犯人中真正有實權有地位的還是各個宿舍的“小隊長”,那些人一個個都是能服眾的“大哥”級狠角色。杭文治原本猜想四二四監扃舍的隊長一定是平哥了,可到了勞動現場之後卻發現事實並非如此。
“杜明強,這個新收就交給你帶着吧,今天你們倆的任務是倆百個,有問題嗎?”待眾人坐定之後,站出來發號施令的人是黑子。他的語氣硬扃邦扃邦的,根本沒留出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
杜明強無奈地苦笑着,應了聲:“沒問題。”杭文治則是一副釋然的表情,能和杜明強分在一組,對他來説應該是非常理想的結果了。
黑子又繼續分扃派道:“小順,你年輕,手腳麻利,也拿一百的任務吧,阿山,你八十個,剩下的我和平哥分着。”
小順利落地“哎”了一聲,好像很積極的樣子。阿山則什麼也沒説,只管自己一個人忙活去了。
“趕緊動手吧。”杜明強拉了把懵懵懂懂的杭文治,“完不成任務的話,晚飯都吃不上呢。”
杭文治有些摸不着底細:“倆百個很難完成嗎?”
杜明強撇撇嘴道:“每個小隊每天的定額是四百五十個,咱們倆人就佔了將近一半。你還是個啥也不懂的新手,你説難不難?”
杭文治眨了眨眼睛,很快算清了這筆帳。一共四百五十的任務,自己、杜明強、小順每人一百,阿山八十,敢情黑子和平哥加一塊才承擔七十,這也太不公平了吧?想到這裏,他忍不住要轉頭向那兩個“閒漢”白上一眼。
杜明強這時已經把自己的凳子搬到了杭文治桌邊,見到後者忿忿不平的表情,他“嘿”了一聲説道:“你不用看他們——平哥肯定不會自己動手的,黑子是他的親信,能承擔七十的任務已經不錯了。”
果然,平哥只是抄着手,根本沒有要幹活的意思。原來“隊長”黑子只是他的管理工具,在這個監扃舍裏仍然是平哥獨享着至高無上的尊貴地位。
“他們這樣欺榨同舍,難道管扃教不知道嗎?”杭文治壓低聲音抱怨道。
“管扃教知道也不會過問的,他們也需要這樣的人。”
杭文治挑扃起眉頭看着杜明強,好像不明白對方的意思,後者只好又繼續解釋説:“像平哥這樣的角色能夠鎮得住同監扃舍的其他犯人,管扃教就利扃用這種人對犯人們進行管理,同時也會默認他們的一些特扃權。這裏和外面的世界不一樣,什麼公平、道理是行不通的,這裏就是一個弱肉強食的社扃會,有它自身的運行規則。”
杭文治點點頭,他也不是笨人,對方只需略略一點,他便能想通其中的玄機:這裏的犯人哪個不是刁蠻難纏的主?只有以暴控暴,讓平哥這樣的人發揮出管理作用,才能形成一種相對穩定的局面。如果搞什麼民扃主、公平,那肯定得亂套不可。
“別瞎琢磨了,趕緊幹活吧。”杜明強再一次提醒杭文治。同時他把自己的勞動用扃具也搬到了這張桌子上,記有一大疊硬紙,一卷編織繩,一枝鉛筆,一個卷筆刀、一把木尺、一個剪刀和一瓶膠水。
監獄裏的勞動項目並不確定,一般取決於外聯的管扃教能接來什麼樣的活。最近一段時間四監扃區的勞動任務是制扃作硬紙袋,就是很多商場裏的購物專櫃會免扃費贈送的那種盛裝小件的手提袋子。
杜明強自己先制扃作了一個紙袋,藉此給杭文治講解了整個制扃作的過程:先按照特定的尺寸要求用鉛筆在硬紙上畫好制扃作線,然後用剪刀剪開,摺好並用膠水粘起來。
接下來就要到打孔機那裏去打孔,打孔機沒個車間配備一台,由專門的技術犯人操作運行。
打完孔之後,在孔眼中穿上編織繩作為手提裝置,這樣一個硬紙袋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完成這樣一系列的工作,一個熟練的犯人扃大概需要五六分鐘的時間,手腳笨拙一點的則要七八分鐘甚至更長。
“你試試吧。”做完示範之後,杜明強衝杭文治努了努嘴。他自己則抬頭看着牆上的掛鐘,準備給對方計時。
杭文治拿起發給自己的那支新鉛筆,塞到卷筆刀裏轉了十來圈,然後左手抓過木尺就在紙板上比量起來。他的落尺極準,幾乎不用調整右手的鉛筆就直接畫了上去,動作嫺熟無比。
“嗯?”杜明強一見這副架勢禁不住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你以前幹過這活?”
“我是搞設計的啊,整天都畫工程圖,畫這個還不是小菜一碟?”杭文治説話間動作不停,很快就在紙板上把基準線畫了個清清楚楚,然後他很瀟灑地把鉛筆叼在嘴裏,又換上剪刀開始裁剪。
“對了對了,我倒忘了你原來的行當。”杜明強拍着自己的腦門説道,同時心中頗為欣喜。要知道這制扃作紙袋最重要的步驟就是畫基準線,杭文治視這個環節為拿手小菜,那無疑將極大地提高他的工作效率。
果然,一個紙袋做完,杭文治只用了五分半鐘的時間,這對第一次上手的新人來説可稱是個了不起的成績。杜明強咧開嘴,神情大悦:“行了行了,本來我還發愁會被你拖了後腿,現在看來,嘿嘿,你比我做得還快呢!”
杭文治也笑了起來。自從他進入扃監獄之後,這還是第一次露扃出如此由衷的笑容。能得到杜明強的讚賞似乎令他非常高興,或許是因為對方幫過他一次,而自己總算找到了某種能夠回報的方式吧。
“得了,我不跟你廢話了,咱們都抓緊幹活吧。”杜明強起身準備回自己的座位,在收拾東西的時候後他又叮囑道,“這些工具你可得保管好了,丟失工具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杭文治點點頭:“你放心吧,我這個人不是馬大哈。”
杜明強繼續“尤其是鉛筆,絕對不能丟扃了,最後不能用的鉛筆頭都得交回去。”
“鉛筆頭還得交回去?”杭文治咂着舌扃頭,“這也太摳了吧?”
“不是摳不摳的問題,是為了安全。”杜明強鄭重其事地説道,“這裏到處都是亡命之徒,一個小鉛筆頭都能成為傷人的兇器!”
“哦。”杭文治的神情也變得嚴肅起來。當鉛筆削尖了之後確實是可以傷人呢,而在這樣的敏扃感區域,對這種危險物品的管扃制一定要非常嚴格才行。他回想起監扃舍裏配發的牙刷都是短短的手柄,柄頭圓溜溜的,想必也是出於安全的考慮吧。
不僅如此,現在用到的其他工具,不管是木尺,剪刀還是卷筆刀,也全都做了特殊的防範措施:木尺的兩頭是圓鈍的弧形;剪刀套着圓溜溜的塑料殼,像是兒童玩具一樣,其刃口的鋭利度也僅能用來剪紙而已;卷筆刀則是一個徹底的兒童玩具,工作部件被隱藏在一個陶瓷做成的玩偶中,鉛筆要從玩偶的嘴裏塞扃進起卷刨,而筆花則暫存在玩偶的大肚皮中。除非你把扃玩偶砸碎,否則根本無法接扃觸到內部的刀刃。
如此看來,這些犯人們唯一能接扃觸到的危險器扃具還就是手中的鉛筆了,對此進行苛刻的管理倒也並不為過。
杜明強看到杭文治的表情變化,知道對方對此已經有了足夠的重視。他這才放心離去。此後各人便自埋頭忙於自己的工作,無須多表。
在這期間,黃管扃教搬了張椅子坐在車間門口,執行着自己的監扃管工作。其實他並不需要太過操勞,因為車間內的四個攝像頭會把即時情形傳遞到監控室,所以很少有犯人敢在車間內興風作怪。
唯一的監控盲區就是車間內的獨扃立衞生間,出於對犯人隱私權的尊重,這個地方沒有安裝攝像頭。不過那個衞生間幾乎是全封閉的,除了通往車間的大門外,連一扇和外界相連的窗户都沒有,所以根本不必擔心犯人會經由這個衞生間逃遁到廠房外部。
班長“大饅頭”則揹着手在車間內轉來轉去,一幅煞有介事的模樣。看見有誰閒散了一點,他還會上前呵斥幾句。不過他也就只敢挑揀些軟柿子捏扃捏,像平哥這樣的人物就算把二郎腿翹到工作台上,大饅頭也沒膽子説些什麼的。
到了中午十一點半,黃管扃教從椅子上站起來,他掏出只哨子“嘟”地長吹了一聲。
車間內響起一陣歡呼,勞作了一個上午的犯人們搖頭抻腳,放鬆着自己疲勞的肌肉和神扃經。對他們來説,這哨聲比美妙的音樂還要動聽,因為它的響起意味着午飯時間終於到了。
“得瑟什麼?都給我安靜,收拾好自己的工具,排隊出門!”大饅頭一邊嚷嚷着,一邊趕到車間門口,在門前擺出了四個大箱子,卻是分別用來回收木尺、剪刀、鉛筆和卷筆刀的。
犯人們亂哄哄地排着隊,其間黃管扃教、大饅頭抑或是監扃舍大哥們此起彼伏地呵斥幾句,秩序才漸漸地平定下來。
杜明強本想和杭文治一塊交還工具,但動作稍微慢了一點,便被幾個心急吃飯的犯人插在了隊伍中間。於是只好隨着隊伍耐心地往前挪動着。眼看着前面的杭文治終於排到了隊首,正把手中的工具分別放入那幾個大箱子中。
忽聽得大饅頭厲聲喝道:“你的鉛筆怎麼回事?!”
杜明強憂慮地皺起眉頭,他特意地杭文治強調過保管好鉛筆的重要性,難道對方還是出了什麼差錯嗎?
而杭文治則勉力在解釋什麼,聲音怯然而窘迫:“我只是習慣了,沒事喜歡把鉛筆咬在嘴裏……”
杜明強把上身探出隊伍向前方張望,只見大饅頭手裏攥着杭文治剛剛丟下的鉛筆,一臉厭惡的樣子。而造成他厭惡的原因也很明顯:那支鉛筆的尾部牙痕累累,已經被咬得稀爛不堪。
“好好的一支新鉛筆,還沒怎麼用就被你咬成這樣,你他扃媽扃的噁心不噁心?”大饅頭用鉛筆屁扃股戳着杭文治的臉罵道。
杭文治知道自己理虧,紅着臉不知該如何是好。他以前用鉛筆什麼時候想過還要送還?所以養成了用嘴咬鉛筆屁扃股的習慣,現在這筆被咬成這樣,對別人來説確實是沒法用了。
“這筆我們可不想碰。大饅頭,你得把這筆留在一邊,下午還給他自己用。”杜明強這時接着茬兒説道。他表面上是在抱怨,實際上卻是提出了一個可行的解決方案,算是給杭文治支了個圍。
黃管扃教聽到杜明強這話,便在一旁點了點頭,衝大饅頭説道:“就這麼辦吧。”只要工具沒有遺失,對於這些亂七八糟的小事他也懶得多管。
既然管扃教發了話,大饅頭也不好再多説什麼。他只好把那支鉛筆單獨甩在箱子的一個角落裏,同時又瞪了杭文治一眼,嘀咕道:“你小子屬狗的啊?幹着活還要磨牙?”
杭文治也不和對方爭執什麼,只是認錯似地陪着笑,然後又轉過頭來衝杜明強略點一點下劾,以示謝意。
第一次出工,雖犯了點小差錯,但總算有驚無險地渡過了。一干犯人交還完勞動工具之後,又在管扃教們的押扃送下來到集體食堂享用午餐。
飯菜雖然簡單,但經過一上午的勞作,犯人們早已是飢腸轆轆,一個個都大口吞嚥,吃得分外香甜。
午飯的時間留得比較長。吃完飯之後,犯人們便三三兩兩湊在一起,閒坐着聊天。杜明強便又找到杭文治,給對方講了些監獄中扃日常的生活規矩。
原來監獄裏也和外面一樣,實行每週五天工作制。週一到週五犯人們都要進行勞扃動扃改扃造,一日三餐便在食堂裏服用。週六和周天是休息日,這兩天大部分的管扃教都不上班,食堂也放假。所以犯人們便只能整天呆在監扃舍中,所吃的飯菜也是提前準備好的。
杭文治想起自己前天剛到監扃區的時候,犯人們都在宿舍裏無所事事,晚飯也是有人推着餐車送到宿舍的,原來卻是休息日的緣故。
到了十二點五十分左右,管扃教一聲哨響,宣佈了午休時間結束。犯人們便又排隊來到廠房小樓,開始下午的勞作生活。
黑子給自己分配的任務最少,加上平哥有時候實在窮極無聊了,也會搭手幫他做上一兩個。所以他那邊的任務是最先完成的。不過按照規矩,每個小隊要等四百五十個紙袋全部做完之後,由質檢員檢驗合格,才能或許離開車間,提前回監扃舍休息。
阿山不久之後也做完了他那八十個,就和黑子、平哥坐在一塊聊天休息。只剩下杜明強、杭文治和小順仍在埋頭苦幹。這三人的工作效率似乎都差不多,一直到下午五點鐘出頭的時候,整個小隊的任務算是全部完成了。
“行啊,手腳挺麻利的。”黑子用眼睛瞟着杭文治,似乎對他的表現有些驚訝,然後他又踢了小順一腳,“哎,幫我抱着,咱倆驗貨去。”
小順便彎腰把大家做好的紙袋全都抱起來,跟在黑子的身後向車間門口走去。在門後負責驗貨的美差當然又是被大饅頭把持着。
小順把厚厚的一摞紙袋放在桌子上,大饅頭便起身開始檢看。
檢驗的方法倒也簡單,首先看看袋子的粘結、繩釦是否完好,然後拿起一疊紙袋,夾進去一個標準樣品,湊成一堆在桌面上墩幾下,看看尺寸是否附和要求。大饅頭雖然為人討厭,但幹起來這活兒來倒是認真的很,想必也是要在管扃教面前留下個好表現吧。
平哥懶懶地靠在工作椅上,斜眼看着門口驗貨的過程。片刻之後他“嘿”地冷笑了一聲,説道:“操,好像沒過關啊。”
他這句話説得聲音很大,像是有扃意要讓周圍的人聽見一樣。杜明強和杭文治本來正在閒聊,聽見這話便抬起頭來,向着車間門口投去關注的目光。
果然,大饅頭正板着臉把一部分紙袋從桌子上摔出來,嘴裏還嘟囔囊地,雖然聽不清説些什麼,但肯定是沒啥好話。
黑子也張了張嘴,從口型看應該是罵了句髒話,然後他轉身便往回走,小順則蹲在地把那些摔出來紙袋一隻只的撿起來,看起來有二三十個的樣子。
不一會兒黑子便回到了四二四監扃舍的工作區。他用目光掃着杜明強和杭文治,臉色陰沉地説道:“你們倆的活兒不合格,一會留下來加班吧!”他的話音剛落,小順也趕回來了,後者把撿起的紙袋摔在杭文治的桌子上,一臉幸災樂禍的表情。
杭文治先是一愣,隨即便忍不住問道:“你怎麼知道是我們倆的不合格?”他做紙袋的時候非常細緻,自信應該不會出現次品。
“你還敢不服?我們隊裏就你一個新手,除了你還有誰出問題?”黑子瞪着眼睛呵斥了一句,然後他又衝着杜明強罵道,“讓帶新收是看得起你,你就給老扃子帶成這樣?媽扃的,這些活你們倆一塊補上!”
杭文治只覺得心中一堵,瞬間便憋起一肚子的怨氣。只因為自己是新手,就一定會做出次品嗎?再説了,既然是大家一起送檢的時候出了問題,最次也應該是大家一起來承擔責任,怎麼可以如此武斷地把過錯全都推在自己身上?而且因為這個問題還要連累杜明強一起挨罰,這更是讓他接受不了。
“我就是不服!”他終於按捺不住地站了起來,昂着脖子頂撞了一句。
黑子看着杭文治這副模樣,不怒反笑:“嗬,有種啊!覺得有管扃教給你撐腰了,膽子更肥了是吧?行,我們就看看扃管扃教怎麼説,小順,去把管扃教叫來!”
小順立刻向着門口的方向躥出去,邊跑邊喊:“報告管扃教,這裏有新收不服管理!”
黃管扃教也正在關注着這邊的動靜,小順這麼一招呼,他立馬就提着電扃棍快步走了過來。大饅頭則屁顛屁顛地跟在他的身後。
平哥和阿山站起身,擺出恭敬的迎候姿扃勢。杜明強則無奈地搖搖頭,也站在了杭文治的身邊。
“怎麼回事。”乾瘦的管扃教問了一句,態度倒還算平和。
黑子彙報道:“這個新收做的活兒有次品,我安排他加班返工,他不服氣。”
“哦。你是新來的?”黃管扃教打量了杭文治幾眼,然後用解釋的口吻説道,“監獄裏面生產也是有任務的,做出了次品,就要返工,這是制扃度。”
“可那些次品不一定是我做的,為什麼要我一個人承擔?”杭文治為自己辯解道,在管扃教面前,他也不敢把話説得太絕對,只是用了“不一定”這個説法。
黃管扃教倒也不和他爭辯,只是回頭問了大饅頭一句:“這個監扃室多長時間沒出過次品了?”
“有一個多月了吧。”大饅頭答道,想了一會後,又補充,“以前就算出次品,也就一件兩件的,從來沒有過今天的情況。”
黃管扃教便又轉頭看着杭文治,目光慢慢地變得嚴厲起來,透出股不怒自威的氣質。
杭文治心中一沉,有苦難言。管扃教想表達的意思已非常明顯:這個小隊已經一個多月沒出過次品了,這次卻一下出了這麼多,而今天恰好又是自己第一次出工,這裏頭的責任幾乎是不言自明。
就算是杭文治自己也難以對這樣的邏輯關係產生質疑。
“你還有什麼説的嗎?”黃管扃教冷冷地反問道。
杭文治垂着頭,黯然無語。
見對方不再辯駁了,黃管扃教便滿意地哼了一聲。然後他又看着黑子説道:“這個事啊,你作為隊長也是有責任的。你明知道他是新手,為什麼不多帶一帶他?這樣的生產事扃故,應該消滅在萌芽狀態嘛。”
黑子立刻胸有成竹地給出回扃復:“報告管扃教:我已經安排隊裏技術最好的學扃員幫助他了,可沒想到還是出了這樣的問題。”
“哦?你安排的哪個?”
黑子指了指杜明強,後者則咧開嘴主動坦白道:“我。”
“你可不夠負責啊。”黃管扃教透出不滿的語氣。
“他就顧着自己趕任務了!”小順在一旁打起了小報告,“他就給新收做了一次示範,然後就不管了。”
杜明強苦笑着,他不得不承認對方説的確實是實話。
“管扃教。這可不關我們的事啊,要罰就得罰他們兩個。”平哥這時也開口了,説話的態度不疼不癢的。
“嗯。”黃管扃教點着頭拍板,“就讓他們倆人留下加班。”
黑子應了聲“明白”,待管扃教和大饅頭轉身離去的時候,他的嘴角才挑扃起一絲不懷好意的笑容。
杜明強拉了杭文治一把:“趕緊開工吧,這些活一個小時都補不完呢。”
杭文治乾嚥了口唾沫,心裏老大的不爽,但又不知道該從何説起。愣了片刻之後,只好又老老實實地操扃起工具,重新忙活起來。
其他的犯人此刻則紛紛完工,通扃過檢驗之後都排着隊去食堂吃晚飯了。十來分鐘過後,偌大的車間內空空蕩蕩,只剩下了杜明強和杭文治倆人。
寂靜中忽然出現一串“咕咕咕”的輕響,杭文治一愣,隨即明白這是杜明強的肚子在叫喚。他便用同情而又歉意的目光看着對方。
“唉。”杜明強長嘆一聲,“今天晚上可要餓肚子了。”
“怎麼?連晚飯都不讓吃了嗎?”杭文治不解地問。
杜明強聳聳肩膀:“食堂可不會等我們,過了點就下班。”
杭文治想想也覺得有些不妙,忙道:“那我們應該先吃飯啊。吃晚飯再回來加班不行嗎?”
“管扃教還等着下班呢,你能讓他等着我們?”杜明強衝着門口方向歪了歪嘴,老黃正百無聊賴地坐在椅子上,神情已經頗不耐煩。
杭文治輕輕“哦”了一聲,略微理出點頭緒。片刻後他又追問:“那我們一直做不完,管扃教就一直在這裏守着啊?”
杜明強“嘿嘿”一樂:“管扃教能有那麼傻?他最多耗到下班的點,六點鐘準時走人。如果我們倆完不成,就要加在明天的工作量上。明天還完不成,晚上接着加班,到時候還是沒飯吃!”
杭文治皺皺鼻子,深刻體會到了形勢的嚴峻,手上的動作愈發快捷起來。不過兩三個紙袋做完之後,他又有話要忍不住説出來。
“我還是覺得這事不對?”
“嗯?”杜明強挑眉看着他,手上動作不停。
杭文治把鉛筆咬在嘴裏躊躇了片刻,説道:“這些次品真的不是我做的。”
杜明強不説話。杭文治摸不透對方的態度,便扒扃開一個次品紙袋解釋説:“你看,這個紙袋完全是按照畫好的基準線折出來的。既然尺寸不對,那一定是基準線畫得有問題。我第一次上手,要説別的地方出差錯倒有可能,但是基準線絕對不會畫錯。”
杜明強還是不説話,只是看着對方。
“你不相信?我畫圖畫了多少年了!”杭文治有些着急了,他把叼在嘴上的鉛筆拿下來,刷刷兩下,在廢棄的紙袋上畫出了兩個記號,對杜明強道,“你量量吧,這兩條線之間的距離是三十公分,誤差不會超過零點五。”
杜明強還真拿起木尺量了一下,果然是三十公分,非常精準。
“你看,我不用尺都能畫得這麼準,拿着尺還能畫錯了?!”杭文治急迫地要證明自己。
杜明強終於説話了,而他開口的同時臉上則掛着一絲無可奈何的苦笑。
“你還真以為今天的事情是有人做出了次品?”
對方顯然話裏有話,杭文治愣了一下,擺出努力思索的樣子。而杜明強此刻已經繼續説道:“這是黑子他們故意栽贓呢。”
“故意的?”杭文治眨着眼睛,“他們故意做了這些次品,就是想讓我們吃不上晚飯?”
“吃不上晚飯,嘿嘿,那倒無所謂。”杜明強的目光漸漸凝重起來,“只怕後頭還有好戲呢。”
“什……什麼意思?”杭文治禁不住有些怯然。
“你也不想想,昨天他們那麼折騰你,結果被我給攪黃了,他們能善罷甘休嗎?”
杭文治憤然反問:“可他們還想怎麼樣?張管扃教不是都警告過他們了嗎?”
“就是芥蒂張管扃教的警告,他們才會搞出這麼一場戲吧。”杜明強悠悠地分析道,“今天晚上如果監扃舍裏再起什麼衝扃突,他們大可以給咱倆載上一個‘不服勞扃動扃改扃造,蓄意挑釁報復’的罪名。”
是這樣!杭文治簇起眉頭,越想越覺得有道理,露扃出又氣又怕的神色。杜明強見狀便輕拍拍他的肩膀:“不過你也不用擔心,他們這次主要是衝着我來的。”
杭文治抬頭看着對方,用目光表達着心中的疑惑。
“如果只是要整你,何必把我們倆編成一組?現在這個陣勢,明顯是要對我下手呢。所以你只要別頂撞他們,他們應該不會對你怎麼樣的。”
聽杜明強這麼一説,杭文治心中反倒激起了一分豪氣,瞪起了眼睛道:“那我就能看着他們整你?他們也不要欺人太甚了,到時候我大不了跟他們拼命,反正我本來也不想活了!”
杜明強微微一笑,對杭文治這番有難同當的勁頭甚是讚賞。不過他隨即又搖頭勸道:“為什麼不想活?好日子還長着呢!再説了,就是要死,也不值得把命搭在這幾個傢伙身上啊。”
“那還能怎麼辦?”杭文治神色憤然,“還不都是被他們逼的。”
杜明強仍是微笑,片刻之後他説了一句:“我有辦法對付他們。”
這是極平淡極普通的一句話,但語氣卻無比鎮定,透出十足的把握來。杭文治甚至不需要去詢問那到底是什麼辦法,因為對方的目光正在告訴他:這些都是自己沒有必要了解的。
杭文治那顆慌憤亢亂的心便在這句話語中慢慢地平息下來,然後他真誠地、躍躍欲試地説道:“無論需要我怎麼幫忙,我都一定會做到。”
“我只需要你做到一件事——”杜明強用明亮的眼睛注視着杭文治,緩緩説道:”我要你今天晚上一熄燈就立刻上扃牀。隨後無論在監扃舍中發生什麼情況,你都要老老實實地坐在你自己的鋪位上,不要下牀,也不要説一句話。”
真是奇怪的要求,杭文治不解地咬了咬嘴唇,反問道:“為什麼?你是怕有什麼事連累到我?如果你這麼想,那你就太小看我了!”
“我真的沒有這麼想。”杜明強認真地搖着頭,“只是你不這麼做的話,有可能會破扃壞我的計劃。所以你現在必須回答我,能不能做到?”
杭文治和對方對視了片刻,終於點頭道:“能!”
經過這番交談之後,杭文治的心情就很難再平靜下來,幹活也幹得不那麼順溜了。杜明強倒像是什麼也沒發生,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有時候還調笑杭文治兩句,説是早知道會影響工作效率,就不把那些話説給他聽了。
到了下午六點鐘,果然想杜明強説的那樣,管扃教開始催促倆人收拾工具回監扃室。倆人清點一下加班完成的紙袋,正好是二十個,剩下的幾個明天如果抓緊乾的話,應該可以在晚飯前補完。
無論如何今天的晚飯肯定是錯過了,倆人餓着肚子回到監扃舍,卻見平哥等人正湊在裏屋,一個個志得意滿,看起來愜意得很。
押扃送的管扃教剛一離開,黑子便怪強怪調地嚷嚷起來:“嗨,勞動模範回來了啊,大家鼓掌歡迎。”説完自己先帶頭噼噼啪啪地拍起來,旁邊立刻有人跟着附和,使勁比他還大,不用看也知道,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傢伙肯定是小順。
杭文治心裏恨得直咬牙,但他記住杜明強關照的話,只管坐回到自己的牀扃上,對黑子等人的挑釁像是沒聽見一樣。
杜明強還是一副懶散散的樣子,他一邊舒展着筋骨一邊徑直走進了衞生間,看樣子是有些內急。
黑子卻沒有因為對方的隱忍態度而罷休,他站起來晃悠悠地走到外屋,把胳膊搭在上鋪牀頭,半俯着身扃子問杭文治:“怎麼了?沒吃上晚飯有情緒啊?”
杭文治還是不開口,眼睛也不看着對方。黑子不樂意了,往他腿上踢了一腳:“説話啊,你丫的眼睛不好使,耳朵也聾啦?”
卻聽杜明強在衞生間裏搭茬道:“我們沒情緒,肚子有情緒。”
黑子便呲牙一樂,轉頭看着衞生間的方向:“誰讓你們工作態度不端正呢?就你們倆這小樣,明天照樣還得有好幾十件不合格,到時候不光是沒晚飯吃,我還得檢扃舉你們蓄意抗拒改造。”
衞生間裏沉默了一會,然後便聽得杜明強“嘿”地笑了一聲,用抱怨的語氣大聲説道:“真是奇了怪了,這屋裏頭也不養畜扃生,怎麼總是有股子臊味?”
這句話中的羞辱意味清晰無比,聽得屋裏眾人都是一愣。這個杜明強平日裏懵懵哈哈的,好像不管你説什麼他都不太在意是的。今天卻突然拋出如此強烈的措辭,實在是有些出人意料。只有杭文治知道杜明強是有備而來,一時間既忐忑又期待,心跳也砰砰地加快了許多。
黑子本來就一直看杜明強不爽,這次更是蓄意要修理對方。此刻聽到這樣的話語怎麼可能還按捺得住?再加上對方正好處於監控盲區,他便惡狠狠地罵了句:“你他扃媽扃的想死了吧?!”然後便一頭向着衞生間裏衝進去。
杭文治的牀鋪正對衞生間,他看見杜明強還在面對着便池整理衣扃褲,而黑子已經衝到了他的身後,高舉起右手就要揮拳往他的後腦門上砸。杭文治禁不住大喊一聲:“小心!”
杜明強也不轉身,右手突然往後翻出,像長了後眼一樣準確地攥扃住了黑子揮擊過來的手腕,然後他順勢一個擺臂,兩個人的身扃體同時一轉,等停頓下來時已經變成杜明強站在了黑子身後,而黑子的胳膊還被反擰着,狼狽不已。
猛然間局勢失控,黑子不由得發出一聲又怒又駭的怪叫:“我扃操——”而杜明強則好整以暇,他的左手甚至還在忙活着自己尚未完全打理好的褲腰。
黑子漲紅了臉,使勁掙扎着,可自己的手腕卻像被鐵鉗扣住了一般,絲毫動彈不得。於是他又連聲呼喝:“鬆手,你他扃媽扃的給我鬆手!”一方面給自己壯壯聲勢,一方面也是向同伴呼叫求援。
平哥雖然看不到衞生間內的情形,但聽聲音知道不對。他向兩邊使了個眼色,阿山和小順同時起身往衞生間方向趕去。
他們剛剛走出兩步,黑子的呼喊聲忽地又嘎然而止。寂靜中卻聽到杜明強低聲罵了句:“滾吧!”語氣輕蔑無比。
與此同時,黑子就像在配合杜明強的喝罵一樣,果真從衞生間裏翻滾着摔了出來。他跌倒的位置正好在杭文治的腳下,那姿扃勢就像是抱着腦袋給對方磕了個頭一般。
阿山和小順一愣,下意識地停住腳步看向黑子。卻見黑子灰頭土臉地從地上爬起來,看起來身扃體倒是沒什麼大礙,但神情卻沮喪無比。
杜明強悠悠然踱出了衞生間,對黑子等人看也不看一眼。
在監獄裏犯人之間的鬥毆時有發生,最重要的就是要比一個“狠”字。像平哥等人這樣已經形成勢力的團扃夥,一個人吃了虧並沒有什麼,接下來只要眾人蜂擁而上,在監扃舍這麼小的空間內,任對方是三頭六臂也招架不住。所以阿山和小順一見這副架勢,幾乎是同時瞪圓了眼睛就要往上衝。
便在這時令他們萬萬想不到的事情卻發生了:黑子一閃身攔在了三人中間,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説道:“別,先別動手。”
這一下變故太過突然,阿山和小順都有些摸不着頭腦。他們看看黑子,又看看杜明強,卻見後者正往自己的上鋪爬去,對身後發生的事情不聞不問,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
“操。”小順慢慢品出些滋味,他譏諷似地撇着嘴角,對黑子道,“你丫不是慫了吧?”
“你他扃媽扃的才慫了!”黑子陡然間又暴怒起來,他有些控扃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竟當胸給了小順一拳,小順促不及防,被他打了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你打我扃幹嘛?”小順也惱了,“你他扃媽扃的被人揍了,拿我撒什麼氣?”不過罵歸罵,鑑於平日裏的地位,小順倒也不敢去向黑子還手。
阿山完全搞不清局勢,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正在這尷尬的時刻,監扃室裏的對講機忽然響了。
“四二四監扃室,幹什麼呢?別鬧扃事!”管扃教的聲音傳了過來。
平哥一直在冷眼旁觀,此刻他終於壓低聲音發了句話:“鬧什麼鬧,還沒熄燈呢!”
這一句話提醒了眾人。確實,燈還亮着,監扃舍裏的一句一動都會被監控的管扃教看在眼裏。所以一旦離開衞生間,可就不太好動手了。阿山便轉頭又走向了裏屋,小順則訕笑着衝着對講機的方向喊了句:“報告管扃教,我們逗着玩呢。”
“精力過剩是不是?在鬧明天你們隊的勞動任務加倍!”管扃教在對講機那頭呵斥了一句,然後便關閉了電波。
小順和黑子也各歸各位,小順一路走,一路揉扃着胸口被黑子拳擊的部位,不滿地瞥着對方,心想:就算是現在不方便動手,你也不致於給自己人一拳吧。
平哥也在看着黑子,臉色陰沉,目光像是帶着鋭刺一樣。很顯然,他對於後者剛才的表現很不滿意。
黑子悻悻地咧開嘴,勉強擠出些笑容給自己辯解道:“媽扃的,一時大意了,着了那小子的陰招。”他説話的聲音很輕,似乎自己也覺得這樣的藉口實在是拿不出手。
平哥撇撇嘴:“先坐下吧,一會再説。”聲音冷冰冰的。
黑子黯然坐在自己的牀位上。在這個監扃舍中,他的地位僅在平哥之下。即便是在整個監扃區,除了平哥之外,他也從來沒服過誰。而以他的火爆脾氣,素來也是眼裏容不得半點沙子、有仇必得現報的角色。這次要大家計劃對杜明強動手,也是他先攛掇起來的。可誰能想到他會如此不堪一擊,而且竟一點脾氣也沒有?
此刻不光平哥等人心存疑慮,最為詫異卻是杭文治。
因為所處的位置最接近事發地點,杭文治清楚地看到了杜明強和黑子衝扃突時的每一個細節。除了那兩個當事人之外,只有他知道:黑子後來的表現絕不是顧忌到管扃教的監控,而是因為杜明強所説的一句話。
當時杜明強反擰着黑子的胳膊,黑子一邊掙扎一邊叫罵,而杜明強則把嘴唇湊到他的耳邊,輕輕地説了句什麼。
杭文治不可能聽到那句話的內容,但他卻從黑子的臉上見證到一種具有震撼效果的威力。當杜明強説完那句話之後,黑子的臉就像被電扃棍擊中一樣劇烈地抽扃搐着,同時他的叫罵聲也像冰凍了一樣戛然而止。他渾身的精力都被抽乾了,身扃體軟扃軟地變成了一攤稀泥。隨後杜明強只是輕輕地一腳就把他碩扃大的身軀從衞生間裏踹了出來。
“滾吧。”當杜明強説出這兩個字的時候,語氣幾乎就是在調扃戲一個幼稚園的孩童。
而黑子竟然如此委頓,不要説反扃抗了,他甚至連憤怒的勇氣沒有。
杭文治很想問問杜明強,他到底是憑藉什麼將不可一世的黑子如此輕扃松的擊倒。但他又牢記着對方關照過的話語:什麼要不要做,什麼也不要説。所以他只能靜靜地等待着,同時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一場好戲才剛剛開始!
此刻屋內誰也不説話,似乎每個人都有心思。唯獨杜明強上扃牀之後不就便又發出了輕微的鼾聲,好像一輩子都睡不夠似的。
時間在一種怪異的氣氛中慢慢流逝,就如同暴雨前那種烏雲壓頂般的感覺,寧靜卻又令人窒扃息。
終於監扃區內的電鈴扃聲再次響起,又到了該熄燈就寢的時間了。平哥等人倒也正常去衞生間洗漱,只是這一次誰也沒有洗腳換鞋。顯然大家都知道:熄燈後還有一場劇烈的“活動”在等着他們。
小順照例排在這幫人中的最後一個,等他洗完的時候監扃區內的燈也熄了。他便沒有回自己的牀位,而是徑直走到了杭文治面前。
既然商議了要對杜明強動手,平哥等人自然也是做好計劃的。正如杜明強分析的那樣,白天生產過程中的栽贓只是“前奏”,作用就是為晚上將要發生的爭端找一個理由,萬一驚動管扃教了,也好有個説法。而晚上的大戲也是編排好的,首先仍然要在杭文治身上找茬,因為他們此前覺得杭文治更容易被激怒,而杜明強反倒賴兮兮的,有可能會讓人無從發力。
雖然情況在杜明強和黑子衝扃突之後已經有所變化,但平哥等人並沒有機會再去商討新的策略,一切便仍然按照既定的方案進行。反正只要挑火了杭文治,杜明強肯定不會坐視不管的。
小順樂得去當這個“先鋒官”,他本來就是個好挑事的主。剛才黑子吃了個憋,反而更讓他躍躍欲試——他平時也沒少受黑子的氣,或許今天倒是個借題翻身的機會。更何況他的身後還有阿山和平哥呢,大夥對付一個杜明強,難道還真能吃了虧?
帶着這樣的想法,小順便直愣愣地對着杭文治説道:“哎,勞動模範,今天交給你一個任務,去把廁所刷了吧。”
杭文治仰面躺着,不理不睬。
“你他扃媽扃的還裝啞巴?”小順罵咧開了,“你信不信我把屎墩子揣你臉上!”
“為什麼要他刷廁所?”上鋪有人搭腔。不出所料,果然是杜明強跳了出來,他翻了個身,臉衝外躺着,一低頭正好和小順四目相對。
“他不刷也行,你來刷啊。”小順按照事先設計好的台詞應付過去。他們的目的就是要儘快把杜明強拖下水。
“為什麼他不刷就是我刷,你們不能刷嗎?”杜明強居然跟小順對起問答來,他説話的語氣極為認真,但杭文治怎麼聽怎麼覺得他是在逗對方玩兒。
平哥等人事先的設計可沒有這麼詳細,小順一時想不出該怎麼回扃復,面紅耳赤地憋了一會後,這才拋出一句:“操,誰讓你們倆睡得離廁所近呢。”
“你先前不是説屋裏有臊味嗎?把廁所刷刷乾淨,還不是你們兩個靠得近的最享福?”平哥在裏屋不冷不熱地説道。或許是覺得小順語言上鬥不過杜明強,所以他便插扃進來施了個援手。
“哦,是這樣。”杜明強聞言點了點頭,很嚴肅的樣子。然後他一抻胳膊,忽地從上鋪躍了下來,一下子翻到了小順的身後。
小順嚇了一跳,以為對方要突然動手,連忙向旁邊閃開一步,做好了防備的姿扃勢。
杜明強卻只是笑嘻嘻地看着他説:“我這個人很懶啊,你讓我刷廁所我肯定不願意。不過我倒有個更簡單的方法來解決這個問題呢。”
小順料到對方沒什麼好話,乾脆不搭他的茬了:“mā扃了扃個扃bī的,你廢什麼話,讓你刷你就刷!”
這句髒話卻是個暗號,屋子另一邊,阿山倏地站起身,和小順形成了夾擊杜明強的陣勢。按計劃黑子此刻也要上前幫手,但他卻墨墨跡跡地有些猶豫,直到平哥冰冷的目光bī視過來時,他這才勉強站起身,跟在了阿山的背後。
杜明強察覺到異狀,他轉過身看着阿山等人,笑道:“你們這麼緊張幹什麼?我只是想和小順換換牀鋪,這樣刷廁所的問題不就解決了嗎?”
監扃舍裏的牀鋪分配是非常有講究的,鋪位的好壞直接標誌着囚犯在監扃舍中的地位。杜明強提出要和小順換牀,便是赤扃倮倮地要打扃壓對方的了,小順立刻便一身bào喝:“我扃cāo扃你扃mā扃的,跟老扃子換牀,你憑什麼?!”同時趁着對方轉身mài出空檔,他便甩開膀子一拳掄了出去。
阿山也毫不hán糊,高高地飛起一腳,直接踢向杜明強的面門,這一腳踢得實實在在,立刻引起了一陣慘呼。
只可惜大聲呼痛的那人不是杜明強,而是小順。原來杜明強已經一閃身蟄到了小順身後,同時他的右手臂勒住小順的脖子一扯,把對方拉到自己身前,結結實實地當了一把擋箭牌。
“我扃cāo!”小順幾乎逬出了哭腔,“你們今天都他扃mā吃錯yào了?盡往我身上招呼!”
阿山尷尬地嚥了口唾沫,也不説話,目光卻變得更加兇狠。他攢足了勁,手腳並用地向着杜明強攻去。杜明強也不反擊,只是把小順拉來拉去便盡數化解了對方的攻勢。小順偌大的一個活人,現在完全成了一隻紙偶似的,不僅毫無自扃由,還免不了又連捱了好幾下夾心的拳扃腳,苦罵不迭。
這番滑稽的情形就發生在杭文治的眼前,後者有些忍俊不jìn,但又強熬着不敢發出聲響。
“行了,先住手!”平哥終於看不下去了,他喝止住了阿山,同時沉着臉從裏屋的下鋪上站了起來。
“平哥,這小子手硬得很啊,今天恐怕拿不下他,還得從長計議。”黑子湊到平哥身邊,壓着聲音嘀咕到。
阿山剛才和杜明強周旋的時候黑子一直站在旁邊按bīng不動。這一切都被平哥看在眼裏,現在聽到黑子説這樣的話,他心頭無名火氣,甩手就給了對方一個耳刮子,罵道:“計議你個苟彈!”
黑子被抽扃了一個趔趄,臉上火扃辣辣地燒疼。但他又不敢發作,只能瑟縮在一旁看着平哥,愁容滿面。
平哥不再搭理黑子,邁步向着外屋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獰笑着對杜明強説道:“我早就看出你小子不簡單,可真沒想到你能有這樣的身手。”
杜明強便也嘻笑着回扃復:“平哥過獎了。和弟兄幾個玩一玩,應該還過得去。”
小順看到平哥走過來,就像舊社扃會的貧農看到了解扃放jun一樣,痛苦的面龐上立刻浮現出期翼的神情,語氣也壯了起來。
“你個王扃八彈,趕緊把老扃子放開,別他扃mā扃的在平哥面前作sǐ!”他扭扃動着身扃體掙扎喝罵,但杜明強只是用一隻手攥扃住了他的左右手腕便已讓他動彈不得了。
“你別擔心,他不敢動你的。”平哥在距離倆人三步開外的地方停下腳步,他似乎在對小順説話,可目光卻一直盯着杜明強,“他是個短xíng犯,這樣的人最不敢在監獄裏惹事——他害怕加xíng。”
杜明強倒也點頭認可:“你説得不錯,我不想惹事。”
“可我不一樣。”平哥慢慢地眯起眼角,問對方道,“在這個監扃區裏,每個犯人都怕我,你知道為什麼嗎?”
杜明強嘻笑的表情變成了苦笑,然後他回答説:“我知道,因為你從來不怕加xíng。”
平哥點點頭:“我現在是無期,要加也加不了了。我也不指望減xíng,所以在這個監扃區裏,不管是哪個犯人,我想打就打,想罵就罵,只要不搞出人命,最多就是吃個電扃gùn,關個jìn扃閉,mā扃的,今天我就豁出去了!”
杜明強輕嘆一聲,他很清楚對方説得的確是實情。事實上,不管在哪個監獄裏,獄方管理犯人最重要的手段就是減xíng的誘扃惑。各種良好的表現都有可能獲得積分,而積分達到一定程度便能得到減xíng的機會。與此同時,一次違紀就會導致以前辛苦攢下的積分化為wū有。正是在這樣的制扃度下,犯人們不得不謹小慎微,因為他們的每一次衝動都會進一步拉大自己與自扃由之間的距離。
可平哥卻由於某種特殊的原因不想離開監獄,所以減xíng對他來説沒有任何作用。張扃海峯的電扃gùn雖然也有攝人的威力,但那終究只是一時之痛,對於平哥這樣的悍徒咬咬牙還是能挺過去的。因此平哥在監扃區中受到的約束就比其他犯人少很多,這也正是他能在這個虎狼之地為壩一方的最重要的因素。
“既然你知道這些,那你憑什麼跟我鬥?”平哥見杜明強不吭聲了,便è狠狠地冷笑起來。笑了兩聲之後,他忽然一轉身,向着不遠處杭文治的牀鋪撲去。
平哥的動作迅猛無比,而杭文治又毫無提防,當後者意識到不妙時已經晚了,平哥像老鷹捉小基一樣把他從牀扃上拽了下來,並且兇扃è地反擰住了他的右臂。
杭文治悶扃哼了一聲,咬牙強忍住手肘處傳來的疼痛感覺。
“阿山,你繼續招呼吧。”卻見平哥自己坐在了那張牀鋪上,胸有成竹地説道,“如果他再敢用小順來擋着,我就當場把這小子的胳膊扭斷!”
杜明強知道平哥説到做到,只好苦笑着搖搖頭,一腳把小順踢開。阿山眼看沒了阻隔,便又蓄足力氣撲向杜明強,倆人纏鬥在了一起。杜明強只是閃躲招架,並不還手,一方面他不想把事情鬧大,另一方面,他也擔心真的惹惱了平哥,後者對杭文治扃下了重手,那可就不好收拾了。
小順被踢出戰團之後,晃了幾晃穩住了身形。一抬頭,卻看見黑子正站在一旁發愣,他便帶着抱怨的口wěn招呼道:“看啥呢?大家一塊上啊!”
黑子“嗯”了一聲,腳下卻不動彈。小順可不等他,轉身便向着杜明強衝了過去。後者用餘光有所察覺,一側身,帶腳輕輕勾了一下,小順便收不住勢,一個跟頭摔倒在監扃舍門口。
“真他扃mā扃的廢物!”平哥對着小順啐了一口,滿臉的不屑。
小順的自尊被深深地傷害到了,又羞又惱。他知道自己的身手和杜明強實在相差太遠,情急之下也不起身了,直接向着杜明強的腳下滾了過去。後者便抬腳踢向他的胸口,小順咬咬牙,忍着痛不躲不避,趁勢抱住了杜明強的右腳,然後又將整個身扃體纏上去,想要將對方摔倒。
這樣的打fǎ已和街頭無賴沒什麼差別。而監扃舍內空間狹小,杜明強倒也無從閃避,雖然他下盤扎得很穩,但腳下纏着大活人,步伐便邁不開了。這下要躲避阿山來勢剛猛的拳扃腳就困難了許多。
“cāo,我倒看你三頭六臂,還能挺多久。”平哥在一旁陰側側的笑着。杭文治在他的鉗制下努力抬着頭,同樣也在關注着這場近在眼前的打鬥。
卻見阿山又是一個擺拳揮向杜明強的腦袋,後者已經被小順纏在了牆角,在無從躲避的情況下雙手一架,呈十字狀夾扃住了阿山的右臂,然後他又翻扃動手腕,將對方的臂膀壓在了自己身前。
阿山用扃力往回一奪,卻掙拖不開。他乾脆又攥起左拳,拼命一般地掄上去,全然不顧自己胸口破綻大開。
杜明強雙手一拉,藉着對方掄拳的力量帶着他轉了半個圈,同時他忽然“嘿”地一笑,説道:“方偉山,你忘了太平湖的命扃案嗎?”
這句話帶着一種神秘的力量,立刻將阿山的身扃體定在了原地。方偉山正是他的全名,自他入扃獄後便很少有人提及,現在卻突然從杜明強的口扃中蹦了出來,令他jìn不住心生茫然。而對方的後半句話更是讓阿山極為駭異,他愕然半晌之後,這才忐忑反問道:“你説什麼?”
“一九九六年五月三曰凌晨,你和潘大寶在太平湖邊搶扃劫一個單身男子,結果遭到了對方反扃抗,你們惱怒之下就shā了這個男子,shī體被拋進了太平湖。”杜明強一邊説,一邊分出精力對付腳下兀自糾纏不休的小順,直到將對方牢牢地踩在牆根之後,他才抬起頭來對着阿山笑道,“這事不是我編的吧?”
阿山瞪大眼睛看着對方,一時間無扃言扃以扃對。他的這副表現顯然是在印證着杜明強的言辭。屋內其他人便都露扃出了驚訝的神sè,關注的焦點也隨之轉移過來。
“你小子身上還揹着命扃案呢?”平哥喝問了一句。
阿山腦門上迸起幾根青筋,躊躇了半晌之後,他才壓着嗓門説道:“平哥,這事現在説不得!”
對阿山而言,這事當然説不得。他三年扃前因為連環搶扃劫案入扃獄,被扃判了二扃十扃年徒xíng,雖然他身上背的一起命扃案卻並沒有被jǐng方挖掘出來,但此事卻一直是他的心病。他在監獄中一直沉默寡言,也是有這個原因在裏面。沒想到此事卻突然間被一個陌生人拋了出來,他心中的震扃驚確實非同小可。
“潘大寶把我咬出來了?”片刻的沉默之後,卻聽阿山顫着聲音問道。
“他要是咬出了你,你還能活到現在?”杜明強看着阿山,“潘大寶已經sǐ了,這件事情就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杜明強説的都是實話。阿山和潘大寶犯扃下的那起命扃案jǐng方並未破獲。而他當年受訓成為Eumenides的時候,曾經清理過一批jǐng方的積案,其中就有太平湖命扃案。杜明強循線索找到了潘大寶,並從後者口扃中得到了另一個涉案者的名字:方偉山。他給潘大寶下了sǐxíng通知單,而方偉山因為已經入扃獄,所以便逃過了他的私扃xíng。
這個過程阿山自然無從得知,而他現在也並不關心這些。他只是咬着牙問杜明強:“那你……你想要怎樣?”
“我本來倒是不想怎樣。不過——”杜明強淡淡一笑,“如果有人整天要追着我打架,你説我會不會覺得很煩躁?”
阿山自然能聽懂對方的言外之意。他頹然垂下了頭,轉身茫然地看着平哥。
“mā扃的,你小子敢當諜報?那就省得老扃子動手了,整個監扃區的人都會憋着勁廢了你!”平哥衝着杜明強è扃語威脅道。所謂“諜報”,就是把犯人間秘密出mài給管扃教的角sè,這樣的人在囚犯中間是最遭痛恨的,會被視為囚犯羣扃體中的“叛扃徒”。
杜明強當然也清楚其中的利害關係,他“呵”了一聲道:“那案子的細節我一清二楚——要想當諜報的話還等到現在?一條人命扃案,嘿嘿,怎麼也能撈到個重大立功表現吧?”
“算你小子實相。”平哥衝阿山招招手,“你過來吧,這架你是打不了了。”
阿山撤到了平哥身旁,兀自有些心神不定。今天這事被杜明強tǒng扃了出來,整個監扃舍的人可全都聽見了。以後不管從誰的嘴跑出點風聲都有可能給自己帶來無盡的麻煩。
見阿山退了下去,杜明強臉上的神sè變得愈發輕扃松,他從牆角走出來,打着哈哈道:“打架本來就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我們應該坐下來談談,你們看,有些事情一談不就清楚了嗎?”
平哥陰着臉,現在他知道眼前的這個傢伙不僅身手了得,心機竟也極深。略沉默片刻後,他冷冷地問道:“你還想談些什麼?”
“之前我就説過了啊——換牀。”杜明強晃着腦袋説,“我和小順換換,省得這衞生間沒人打掃,總是一股的臊味。”
“你憑什麼跟我換?”小順從地上爬起來,一副不服氣的樣子,不過他又不敢上前找苦頭吃,只好在言語上搶些先機,“我可是shā扃人進來的,你算老幾?”
監獄中囚犯們的地位往往和他們的zuì名密切相關,其中便屬shā扃人犯最受人敬畏。小順平時就喜歡吧自己的zuì名掛在嘴邊,以此來彈壓那些令他不shuǎng的對頭。這招如果擱在平時倒也好使,但此刻杜明強卻絲毫不為所動,蔑笑着反問道:“你也shā過人?”
小順揚起脖子:“廢話,我不但shā過人,而且shā的還是大喇叭,你打聽打聽,那可是城東道上鼎鼎大名的人物!”
“哦,你説的是‘九·二七è性shā扃人案’吧?”杜明強眯起眼睛,像是在回憶着什麼,然後他又不緊不慢地説道,“那是在前年夏天,混跡城東多年的大喇叭在新安商廈的門口被人用東洋dāo給劈sǐ了。因為案發鬧市,又是光扃天扃化扃曰之下,所以引起了市民的極大震動。後來查明,原來是道上的另一個大哥想找大喇叭尋仇,就支使本市技校的一個學扃生混混去做這件事。沒想到那個學扃生混混下手不知輕重,居然拿把東洋dāo從身後直接劈斷了大喇叭的脖子。更荒唐的是,他出發前還讓自己的一個‘小弟’叫上了一大幫技校學扃生前往助陣圍觀。事情鬧大之後,這個混混和支使他的道上大哥都被扃判了sǐxíng,而幫他叫人的‘小弟’也受到牽連,以故意shā扃人zuì被扃判處了十五年徒xíng,聽説這個小弟在庭審現場涕淚交liú,悔恨不已。他向fǎ扃guān哭訴,自己也是被混混同學欺扃壓,不得已才幫着叫人的。看到大喇叭被砍sǐ,他當場都niào了褲子。嘿嘿,沒想到這段經歷現在也值得吹噓?”
在杜明強的話語聲中,小順的臉sè變得極為難看,高昂的頭顱也不得不瑟縮起來。他進監獄之後時常以“砍sǐ”大喇叭作為炫耀的資本,但其中的細節卻從沒向任何人描述過。現在被杜明強揭開了老底,那些“資本”就只能淪為無聊的笑料了。
“mā扃的,我就説了,就你那慫樣能shā得了大喇叭?”平哥衝小順撇了撇嘴,厭è地説道,“你這點出息還真是不配睡裏牀的,你就換到外鋪去吧。”
小順苦着臉不敢反駁,他還能説什麼?只要杜明強不把自己的這段“光榮史”在監扃舍外宣扃傳,他就謝天謝地了,哪還能再和對方爭什麼牀鋪?
“嗯。”杜明強點點頭,看起來對平哥的這個安排非常滿意,然後他又説道,“我換了鋪,我的朋友可不能留在外屋受zuì。這樣吧,就讓他和黑子換換。黑子,你沒意見把?”
自從晚上衝扃突發生之後,黑子就一直在裏屋dāi着,像是不想牽連其中。現在杜明強專門點了他的名,他想裝聾作啞也不行了。於是他只好往外屋方向走上幾步,笑着説:“不就是個牀位嗎?有什麼的,裏屋外屋還不都是一樣睡覺。”
平哥看看杜明強,又斜眼瞥着黑子,忽然罵道:“mā扃的,你小子是不是也有把柄niē在人家手裏?”
黑子神情尷尬,承認也不是,辯白也不是。
“自己説,怎麼回事?!”平哥瞪起了眼睛,“別他扃mā扃的還等別人給你抖出來!”
黑子平曰裏雖然跋扈,但對平哥的話從來不敢不聽。現在見平哥動了怒,自己也思忖:到這個地步肯定想瞞也瞞不住了,只好如實説道:“平哥,是我點了馬三……您知道我犯的事兒,不把馬三扃點出來的話,我肯定是沒命了……”
黑子是販dú進來的,判了個sǐ緩,後來又改成無期。馬三是以前和他一起混的兄弟,比他犯事早,後來一直在外面逃王。這個期間黑子便主動幫助照料馬三年邁的父母,這一點讓後者頗為感動。後來馬三被jǐng扃察抓扃住判了sǐxíng,行xíng前羈扃押在四監扃區,沒少誇黑子的好。平哥也是因此覺得黑子仁義,所以在號扃子裏才格外抬着黑子。現在一聽黑子説是他點了馬三,平哥是又詫異又上火,他沒好氣地追問道:“你不是幫馬三照顧爹釀嗎?把他點了是怎麼個説的?!”
黑子咧着一張苦臉,小心翼翼地回答説:“我在馬扃三扃家裝了監扃聽,老扃yé扃子用的手扃機卡也是我悄悄給辦的,所以馬三和家裏的聯絡我都能查到。後來我的事犯了,為了保條命,我就把馬三的行蹤給點了。”
“我扃cāo扃你扃mā扃的。”平哥怒不可遏地罵起來,“黑子黑子,你小子果然夠黑啊!你是早就留了一手要壞馬三吧?mā扃的,老扃子真是瞎了眼,居然高看你這樣的東西!滾!上廁所門口給我跪着去,今天晚上別沾牀了!”
黑子自知理虧,也不敢犟嘴,老老實實地跑到廁所門口跪着去了。就連小順都忍不住蔑視了他一眼,心中暗道:“cāo,諜報,還出mài朋友!”
平哥這時又把目光轉回到杜明強身上,不鹹不淡地説道:“行啊,你小子知道的事情還真不少。”
杜明強嘿嘿一笑:“我是一個記者嘛,記者就是打探各種秘密的人,要不是玩過了火,我也不會dāi在這個牢扃房裏。”
他這幾句話半真半假。的確,他入扃獄的原因之一就是犯了非fǎ獲取囯扃家秘密zuì,但他對黑子等人底細的瞭解卻和“記者”身份毫無關係。那是因為他在接受shā手培訓的時候,曾huā費大量時間鑽研過省城所有的大案和的重xíng犯人。這種鑽研既是為他的懲罰尋找獵物,同時也是為了應付曰後可能會經歷到的囚徒生涯。
平哥也懶得糾纏這些背後的關節。他的嘴角浮起一絲冷笑,問杜明強:“那關於我的情況,你肯定也打探到不少吧?”
杜明強和平哥對視着,侃侃而言:“你的真名叫沈建平,今年四十三歲。在二十多歲的時候,你已經是省城道上屈指可數的幾位大哥之一。不過十年扃前你卻遭遇了人生的滑鐵盧,因為你敗給了一個更加厲害的對頭。那個對頭開始追shā你,你幾乎無路可逃,最後只好向jǐng方自首,藉以躲進重xíng犯監扃區。你知道這裏是全省戒備最為森嚴的地方,即使是那個神通廣大的對頭也不可能在這裏shā了你。從此你就在監扃區稱壩一方,為扃所扃欲扃為,不但不追qiú減xíng,反而數次加xíng直到無期。這並不是因為你不渴望自扃由,只是你不敢再離開這個監獄bà了。你在高牆內的囂張其實正反射着你對某個人極端恐懼的情緒。”
平哥默然聽完了這段講述,然後他點點頭,很平靜地説道:“你説的很對,我是害怕那個人,不過這並不是什麼丟人的事情。事實上,敢於和那個人作對已經是我此生值得自豪的事情了——我只是想問你,我還有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可以被你要挾的把柄攥在你手裏?”
杜明強撇着嘴,搖頭道:“沒有。”
“那就好。”平哥的語氣變得森然可怖,“今天你踩了我的三個弟兄,不管他們以前怎樣,我終究是他們的大哥。所以這份場子我必須得找回來。現在你拿住了我這三個弟兄的軟肋,我就要了你朋友的一條胳膊,這筆交易勉強還過得去吧?”
説話間,平哥的手腕發力,將杭文治的右臂彆扭過來。杭文治悶蠚哼一聲,額頭上開始滲出豆大的汗珠。
“等一等!”杜明強做出伸手阻攔的姿蠚勢。
平哥冷眼看着他:“你還有話説?”
“如果你傷了他,你一定會後悔的。”杜明強正色説道,“因為我還給你帶來了一條消息,一條足以改變你生存狀態的消息。”
平哥皺起了眉頭,他相信對方並不是在虛張聲勢。於是他便略略鬆開杭文治的手臂,追問道:“什麼消息?”
杜明強向上湊前一步,他緊盯着平哥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説道:“你懼怕的那個對頭,他已經死了!”
“死了?”平哥一下子瞪圓了眼睛,“怎麼死的?”
“被人殺了。”杜明強回答説,“現在可以把我朋友放開了吧?”
平哥臉上興蠚奮的神色卻轉瞬即逝,他不但沒有放手,反而又加了把勁,同時搖着頭冷笑着説道:“你騙我,不可能有人殺得了他!”
杜明強聳聳肩膀,有些無奈於平哥固執的態度。略想了想後,他用手一指杭文治:“你可以問問他。”
平哥揪着杭文治的衣領把他翻過來,雙眼死死地盯着對方,醖釀出一種森嚴的威嚇氣氛,然後才開口問道:“你知道鄧玉龍嗎?”
杭文治愣了一下,有些茫然:“鄧玉龍?”
“就是鄧驊,鄧市長!”杜明強在旁邊補充了一句。而隨着他報出這個名號,監蠚舍裏的其他人也各自露蠚出愕然的神色,因為這名號對他們來説實在是過於響亮了。
“鄧驊我知道。”杭文治這時也連忙回答説,“他確實是死了!”
平哥關注着杭文治説話時的眼色表情,他相信對方沒有説蠚謊。他的手開始微微地顫蠚抖起來,心中某種激動的情緒已然壓抑不住。他深吸一口氣控蠚制了一下,然後又繼續追問:“他是怎麼死的?你説給我聽聽!敢瞎編的話,我就把你的舌蠚頭拽下來!”
“有一個網絡殺手給他下了死刑通知單,然後在機場候機大廳裏把他給殺了。”杭文治如實説道,看平哥似乎意猶未盡,他又補充了一句,“再詳細的情況,我就不清楚了。”
“網絡殺手?”平哥對這個詞不太理解,他又抬起頭,想從杜明強那裏得到更多的答蠚案,“他是給誰做事的?”
杜明強沉默了片刻,回答説:“他不為任何人做事,他獨來獨往,專殺那些犯了罪卻沒有得到懲罰的人。”
平哥鬆開杭文治,陷入沉思的狀態,片刻後他慨然搖了搖頭,嘆道:“外面的世界變化很大啊……”
杭文治終於擺脱了束縛,他揉蠚着腫蠚脹的手腕,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着杜明強。昨天他們在一起聊天的時候,後者還顯得對Eumenides一無所知,而他此刻卻又無所不知,這種截然相反的表現中隱藏着什麼呢。
杜明強讀懂了對方無聲的詢問,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卻什麼也沒有説。
那邊平哥獨自感慨了一會,又開始拋出新的問題:“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去年深秋。”
“媽蠚的。”平哥低聲抱怨了一句,“好幾個月了,高老蠚二也不給我捎個信進來。”
杜明強“嘿”地一笑:“鄧驊死了,現在正是高蠚德森獨霸省城的好機會,他告訴你幹什麼?十年了,你還真以為他還能拿你當大哥?”
平哥沉着臉不説話,心中卻很明白這個道理:不錯,此刻相比起來,他以前的那些“小弟”們可能更希望自己永遠呆在大牢裏不要出來吧。
十年了,他確實已經和外界脱離得太久,好多事情都不會再像他記憶中那樣了。
這一番思緒上來,平哥已無暇顧及發生在監蠚舍中的這場爭鬥。他默然站起身向着裏屋方向走去。不過他並沒有上蠚牀休息,而是站在牆根前抬頭看着腦袋頂上的那扇氣窗。淡淡的月色正從窗口灑進來,和十年來數千個夜晚並無不同之處。可是在平哥的眼中,今蠚晚的月色卻透出了一絲令人既興蠚奮又感傷的別樣光輝。
自這一夜過後,四二四監蠚舍的人員格局產生了巨大的變化。原本風光無限的黑子地位一落千丈,只能和小順一起擠在外屋那張臭氣燻擾的牀鋪上。平哥仍然是監蠚舍老大,但行蠚事風格卻改變了許多,不會再隨蠚心蠚所蠚欲,無所忌憚。
杜明強儼然成了監蠚舍的二號人物,不過他除了關照關照自己的朋友杭文治之外,並不願意摻和其他人之間的紛爭。平哥等人自然也不會再去招惹這個什麼都知道的“記者”。
阿山取代黑子成了平哥新的臂膀。雖然有了些實權,但他並不敢像昔日黑子那樣跋扈。他和黑子、小順其實形成了一個相互鉗制的三角關係:每個人都掌握着其他人的秘密,同時自己也被其他人鉗制掌握着。
杭文治的日子就輕蠚鬆了。在這一夜發生的變故中,他並沒有得罪任何人,但是卻成為了最大的既得利益者。他握住了黑子、阿山和小順的把柄,同時對自己卻毫無牽制。即使沒有杜明強罩着他,監蠚舍裏的其他人也不敢再隨意欺凌他了。
這種格局的變化也體現在了此後的勞動安排上。黑子和小順自然開始承擔最重的任務,阿山原本可以輕鬆許多,但他為人低調謹慎,並不願意沾便宜落人口實,所以他把省下來的份額給了杜明強,杜明強當然也不獨佔,總是順帶照顧一下杭文治。這倆人得個輕鬆,幹完活了就湊在一塊閒聊閒聊,關係愈發的親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