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望坡”上發生的怪事也傳到了蒙少暉的耳中,只是他去得晚了,未能親眼目睹那個抱著嬰兒的“女鬼”。不過站在“鬼望坡”下,遠眺那片淒寒陡峭的石壁,蒙少暉心中卻產生一種莫名的壓抑。恍惚中,他似乎覺得有什麼人正和自己對視著,那眼神是如此複雜,充滿了悲傷、淒涼、無奈和絕望。
回到住處,蒙少暉把自己關在屋內,然後拿出了那幅畫。畫中的情形讓他又回到了夢境中的那個場景,他在裡面掙扎著,感受著痛苦和恐懼,但卻無法解開其中的迷惑。
漸漸地,淚水滲出他的眼眶,撲簌簌地落在紙面上,他痛苦地閉起眼睛,十指叉入了頭髮中。不知過了多久,一隻大手輕輕搭在了他的肩頭。
蒙少暉抬起雙眼,只見羅飛正站在自己身邊,並且開口說道:“我知道你很痛苦,但是,我還是需要向你瞭解一些東西……是關乎你內心的感覺,希望你不要隱瞞,如實地告訴我。”
蒙少暉無聲地點點頭。
“那個在你夢現的嬰兒,當你想到他的時候,會有什麼感覺?”
“我說過,我非常討厭他。”
“有多討厭?”羅飛眯起眼睛繼續詢問,“討厭到憎恨的地步嗎?你不把他畫到紙上,是不是希望他根本就沒有存在過?”
蒙少暉的眼角痛苦地了一下,雖然他沒有回答什麼,但這樣的態度無疑便是默認了對方的猜測。
羅飛輕輕地嘆息一聲,轉身想要離開。
“羅警官。”蒙少暉突然叫住了他,但卻欲言又止。
羅飛看出對方心中所想,回頭說道:“放心吧,我會給你一個答覆的,只是現在還不到時候。”
蒙少暉點點頭,然後他似乎是禮節性地問了一句:“那你現在要去哪裡?”
“我和金振宇約好了,要談一些事情。”
羅飛沒有騙蒙少暉,他確實託李冬約了金振宇單獨見面,地點便是在接連發生了兩起死亡事件的溶洞中。
羅飛比約定時間早到了二十分鐘,他寧願在那裡多等一會,也不願意再看到什麼意外的狀況發生。
金振宇來得也不算太晚,他今天穿了一身藏青色的棉服,顯得格外精神。走進溶洞後,他徑直來到羅飛面前,兩人相對而立。在這種狀況下,客套話似乎已不再需要了,他們都在注視著對方,揣摩著彼此的心理。
片刻後,金振宇首先打破了沉默:“羅警官,為什麼要約在這個地方見面,而且,只有我們兩個人?”
“因為我想問你一些問題,而問題的答案,可能是你不希望向別人提及的。”羅飛不動聲色地回答。
金振宇擠出一絲笑容:“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懷疑我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隱私嗎?”
“不是隱私,是醜聞!”羅飛突然提高了嗓門,“一起足以拷問你的良心和道德,讓你十八年來,一直無法擺脫愧疚感的醜聞!”
金振宇似乎被羅飛如此具有爆發力的聲音嚇了一跳,他不安地四下張望了片刻,然後尷尬地說道:“我……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
“好吧。那就讓我來解釋給你聽。”羅飛用目光逼視著對方,“從哪兒說起呢?對了,我是因為‘鬼望坡’的傳說而來,我們就先談談這裡面的秘密吧。那個在十八年前神秘出現,又神秘消失的‘鬼影’,你不知道那是什麼嗎?”
金振宇象被什麼東西戳了一下似的,兩眼猛地一縮,然後反問道:“你說那是什麼?”
“屍體,一對母嬰的屍體!那對母子被掛在‘鬼望坡’前的樹杈上,不得安息。多麼悲慘的場面,不是嗎?屍體雖然已經被海水泡得變了形,但母親的眼睛卻圓睜著,記錄下她在人世間的最後一絲情感。你見過那眼神吧?直到現在,它是不是仍然會出現在你的夢中?”羅飛用盡全身力氣描述著那副可怕的場面,溶洞內甚至產生了嗡嗡的回聲。
“我沒見過……不,我根本不知道什麼屍體。”金振宇顯得有些慌亂了。
“你見過,不只你,還有周永貴、德平、臧軍勇。因為就是你們收的屍!付從望遠鏡中看到了這一幕。‘女鬼’用一種詭異的姿勢盤旋而上,那不正是有人在用繩索把屍體往上拉嗎?當時溶洞還沒開發,沒人知道通往‘鬼望坡’的秘道,否則,你們倒大可不必費那麼多的周折。”羅飛略頓了頓,又接著往下說道,“幫人收屍是一件善舉,可你們為何又做得如此鬼鬼祟祟?為了掩人耳目,甚至特意修蓋了一座亡靈冢?島民們都以為那是一座空墳,實際上呢?你們留好了暗口,目的就是為了安置這對母子的遺骸。”
金振宇難以置信地瞪著羅飛,口中喃喃自語:“怎麼會?不可能……不可能的……”也不知是說那些事不可能發生,還是認為羅飛不可能知道的這麼多。
讓對方毫無思想準備,一舉攻破其心理防線,這正是羅飛想要達到的效果,他毫不停歇地步步緊逼:“其中的原因你當然不會講出來,還是讓我來回答吧。因為這對母子的死亡正是你們造成的!你們的自私、懦弱是那麼的可恥,那麼的可悲!你們根本不敢讓世人知道事情的真相,那將使你們遭受無情的唾棄!”
“不,不是我造成的……他們的死,不是我的錯……”金振宇搖著頭辯解,他的臉色慘白,說話的聲音如此無力,顯得毫無底氣。
羅飛用銳利的目光緊盯住對方的眼睛:“不是你的錯?當那個筏子超載,需要有一個人下去的時候,你在幹什麼?四個身強力壯的男人全都是貪生怕死之輩,逼著母子間生死分離――世上還有比這更讓人心碎的事情嗎?”
金振宇痛苦地嗚咽了一聲,彎腰蹲了下去,羅飛的話語無疑擊中了他心底的要害,而對方如怒吼一般的音量更是讓他瑟瑟發抖,無處躲藏。
“好了,該是你懺悔的時候了。告訴我那些細節,告訴我,當時究竟還發生了什麼!”羅飛蓄足力氣,展開了最後一擊,同時他豎耳凝目,似乎關注著溶洞內即將發生的某件事情。
金振宇突然抬起頭,愕然看向羅飛身後高處的巖壁,一臉驚訝的神色:“那……那是什麼?”
羅飛心中一聲輕呼:她來了!隨即他轉過頭,順著金振宇目光的方向看過去。
可巖壁光禿禿的,根本看不見任何東西。
羅飛正微感詫異,忽覺腦後被什麼東西重重擊了一下,然後他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對羅飛施以重擊的正是金振宇。前者咄咄逼人的話語已讓他實在無路可退,而他又無法接受讓那段極不光彩的往事暴露於眾的局面,那樣幾乎會使他失去所追求的一切。多年來,他小心謹慎,處處留意,終於在島民心中樹立起一個正直、果敢、熱情的個人形象。後來大家選他為村長,他苦心經營,明澤島各方面的建設已初具規模。現在,正是他要大施拳腳,實現宏圖壯志的關鍵時刻,可如果那段往事被揭露出來,他立刻便會威信掃地,所有的抱負理想也都只能化為泡影了。
所以,當羅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的時候,完全出於一瞬間本能反應的爆發,他選擇了反擊。
巖壁上原本就沒有出現任何東西,他只是想引開羅飛的注意。沒想到對方如此輕易地上了當,這讓他自己都有些出乎意料。趁著羅飛毫無防備的時候,金振宇撿起一塊筍石,砸向了他的後腦。
看到羅飛倒下,金振宇向後退了兩步,手中的筍石也落在了地上。顯然,他也被自己衝動下的行為嚇壞了。但僅僅片刻之後,在一種“一不做,二不休”的亡命心態下,他重新把筍石撿起,眼中露出兇光,向著昏迷中的羅飛走去。
正在這時,一個人影從溶洞內的某個石階後衝了出來,氣憤地呵斥:“住手!你……你不能再害人了!”
金振宇嚇了一跳,凝目看去,只見來人身形削瘦,面白體弱,正是多年前那起事件的中心人物――蒙少暉。
金振宇愣了片刻,隨即臉上出現一絲怪異的笑容,沉著嗓音說道:“我不是害人,我是在幫自己,也是在幫你……相信我,殺了他,對我們都有好處。”
“不!我不允許你傷害他。”蒙少暉的語氣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你再不停手,我要出去叫人了!”
“那你就去叫吧。”金振宇陰森森地說道。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已沒有了任何退路,索性舉起筍石,向著蒙少暉一步步地逼了過來。
蒙少暉見到這副情形,心中暗暗叫苦,深悔自己現身前沒有觀察好退路。現在金振宇已經把通往溶洞的道路封死。而自己手無縛雞之力,要和這樣一個窮兇極惡的人性命相博,簡直是毫無勝算。情急之下,他突然轉過身,緊跑幾步,一頭扎進了巖壁底側的一個洞穴中。
這下金振宇倒怔住了。他知道這些巖壁上的洞穴蜿蜒曲折,四通八聯,貿然闖入,很可能會有迷路的危險。但眼前的狀況容不得他多想,他只能咬咬牙,也跟了進去。
往洞穴內跑了沒有多遠,眼前已是黑暗一片,只聽見蒙少暉慌亂的腳步聲似乎就在前方不遠處。金振宇定定神,換了種口氣說道:“你別再跑了,裡面黑得很,有危險。你出來吧,我保證不傷害你們好了,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也可以告訴你。”
可蒙少暉根本不上他的當,聽得出來,前者正在竭力往著洞穴深處摸索而去。
金振宇在心中暗暗咒罵了幾句,也只能扶著巖壁繼續往前追趕。沒走幾步,額頭突然撞在了一塊凸起的岩石上,痛得他直咧嘴。他心頭火起,狂亂地揮著手臂,不顧一切地瘋跑了一段,途中幾次磕碰摔倒,也全不在乎。
可他這麼一來,反而亂了方寸,等他重新停下腳步時,才發現已聽不見蒙少暉的動靜。他暗暗叫苦,心知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拖的時間一長,等羅飛甦醒過來,那就全完了。權衡片刻後,他還是決定先回到溶洞中,把羅飛解決掉再說。
然而往回走了一段,卻始終見不到溶洞來的亮光,道路反而越來越崎嶇狹窄。金振宇心中猛然一驚,依稀記得追蒙少暉時走的路便是下坡,現在仍然是下坡,顯然,這並不是回去的正途!
金振宇強定住心神,辨別方向,摸索前行。又走了一會,忽然腳下淅淅噠噠,響起了水聲。開始他還並不在意,但兩三分鐘後,腳下的水越來越多,竟已沒過了腳踝。
金振宇愣了片刻,忽然意識到什麼,“唰”地一下,渾身上下都滲出了冷汗!原來他不知不覺中,已經順著洞穴來到了地下,而現在正是漲潮的時候,地下水位也跟著上漲,很快就會將這片洞穴淹沒。
這下金振宇完全亂了分寸,他扔掉手中的筍石,象沒頭蒼蠅一樣在黑暗的洞穴中亂闖亂扎,但反反覆覆,卻始終找不到一直往上的路。水位越來越高,漸漸沒過了他的腰部,此時他的行走已變得非常困難。終於,在精疲力竭之後,他最後一絲求生的也泯滅了,只能無力地倚靠在冰涼的巖壁上,等待末日的到來。
水冰涼冰涼的,往上漫過。這使他的記憶又回到了十八年之前,同樣是冰涼的水,同樣是面對死亡威脅時的絕望和恐懼。一切象是一場宿命的輪迴,他終於還是無法逃脫。
十八年前,如果給他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那後來的事情又會怎樣呢?
他已經無力去思考如此複雜的問題,水已經沒過他的脖頸,開始滲入他的口鼻。
他最後一絲清醒的感覺,就是那滿嘴海水的苦澀滋味。
羅飛從昏迷中醒來,後腦處仍在隱隱作痛。他咧咧嘴,恍然四顧,只見自己身處溶洞之中,旁邊則是蒙少暉那張關切的面龐。
“這是怎麼回事?你怎麼會在這裡?”羅飛的思緒回到了遇襲前,可他還不太明白到底是誰給了自己這一擊。
“你是被金振宇用筍石打暈的。”蒙少暉向對方解釋到,對於後一個問題,他多少有些尷尬,“我……我是偷偷跟著你過來的。”
羅飛隱隱明白了什麼:“你跟蹤我?”
“我很想知道那些答案,所以……就跟著你過來。你一開始在溶洞內轉來轉去,我趁你不注意跑進來,躲在了一塊石階後面。”說到自己的這些舉動,蒙少暉臉竟有些微微發紅,看起來頗不好意思。
羅飛掙扎著坐起身,摸摸腦後的傷處:“是金振宇打的我?他人呢?”
“他是個很壞的人。他好像想殺你,後來還想殺我呢。”蒙少暉露出氣憤的神色,然後指指不遠處的石壁,“我逃到了那邊的洞穴裡,他跟著追我,到現在也沒有出來。我想可能是迷路了吧,那裡面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見。”
聽蒙少暉這麼一說,羅飛對當時的情形已經明白了七八分,禁不住苦笑了一下。自己本來是想引那個人出現,誰知道把金振宇逼得太急,竟節外生枝地出了這麼一擋子事。而蒙少暉會跟蹤自己,更是讓他大為意外。不過說起來,也是蒙少暉救了自己一次呢。
“你沒有在裡面迷路嗎?”即使是出於禮節,他現在也應該關心一下救命恩人的安危。
“當然也迷路了。不過――”蒙少暉轉過頭,臉上顯露出壓抑不住的喜悅,“好在有卡卡幫我。”
羅飛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果然,在蒙少暉身旁不遠處,那隻消失已久的黑貓正半伏在地上,專心致志地和一顆圓溜溜的石塊玩耍。
羅飛詫異地皺起眉頭:“卡卡?你怎麼和它在一起了?難道――”他及時停住了口,心中暗暗否定:不可能,不可能的。
蒙少暉開始講述事情的原委:“當時我在洞穴裡越走越深,已經完全辨不清方向。四周黑暗一片,因為害怕金振宇找到我,我又不敢大聲呼救。就在這時,我忽然發現黑暗中有一雙綠油油的眼睛在瞪著我。開始我嚇了一跳,後來聽見熟悉的叫喚聲,才意識到那雙眼睛居然來自於我一直在尋找的卡卡。”
“後來你就跟著卡卡找到了出來的路?”
“對啊,卡卡可是隻聰明的貓咪。我說怎麼老找不著它,原來它一直在溶洞裡玩耍呢。而且這麼巧,今天正好救了主人的命。”蒙少暉一邊說,一邊把卡卡親暱地抱在懷裡,用鼻子蹭著它的腦袋。
羅飛卻心中雪亮,卡卡絕不是偶然出現在這裡,不過有些事情,還沒到向對方言明的時候,同時,他還必須關心另一個問題:“金振宇有沒有向你說些什麼?”
“沒有。不過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蒙少暉有些黯然地垂下了頭,“看來你已經知道了很多事?什麼時候能把前後一切都告訴我?”
“先不著急吧,有些細節我還沒有弄得太明白。”說話間,羅飛已站起身來,“我們還是先出去吧,我已經感覺到有些憋悶了。”
傍晚時分,羅飛和李冬組織了一些島民,帶著照明工具在那些洞穴中對失蹤的金振宇進行了搜尋。不過那裡面的通道結構實在過於複雜,七彎八聯,枝蔓幾乎延伸遍整個山體,並且還有相當一部分位於地下,現在正被海水淹沒。大家忙活了近一個小時,毫無收穫,只能暫且作罷。
羅飛非常擔心金振宇也遭遇了不測,那意味著對十八年前的往事,最後一個知情的當事人也消失了,要想徹底解開塵封的秘密將更加困難。而那個屢屢作惡的“鬼影”,也就圓滿達成了她的目的。
入夜之後,羅飛得到消息,海岸邊出現了一些異常的情況,他立刻向事發地點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