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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被催眠的警察會做出什麼事

    01

    有了網絡這個便捷的渠道,龍州發生離奇案件的消息迅速蔓延開來。網友們在轉載過程中又添加了自己的想象,各種有意無意的誇張傳言開始漫天飛舞。

    媒體當然也要積極跟進。他們的文章內容不能太離譜,但筆法卻更加精妙。有一篇報道的標題叫做“催眠師入侵龍州”,短短七個字,不僅把人物、事件、地點交代得清清楚楚,更將懸疑和緊張的氣氛烘托到了極致。

    在龍州當地此事更成了街頭巷尾熱議的話題。公安局的電話幾乎被打爆了,市民們除了關心案件進展外,也對即將到來的催眠師大會表達出相當的敵意,甚至有人要求警方立刻將與會的催眠師全都抓起來,以保障龍州居民的安全。

    這一切似乎都在印證凌明鼎的猜測,那傢伙的目的就是要把這次催眠師大會徹底攪黃。

    羅飛也認可現在的偵查方向。先把那幾個可疑目標盯好,同時要保證催眠師大會正常舉行。對方的目的沒有達到,很可能要有進一步的動作,那時候他的狐狸尾巴可就暴露出來了。

    具體負責監控行動的是三個老刑警,性格沉穩,經驗豐富,小劉則居中協調聯絡。雖然凌明鼎一再強調那幾個傢伙很難對付,但羅飛相信自己的手下能夠勝任這份差事。

    下午羅飛帶著陳嘉鑫去了醫院,他們約好和凌明鼎一道看望“殭屍事件”中的受害司機。就案件本身來說,刑警隊和中華催眠師協會都是相關人員,去探望一下受害者也在情理之中。如果能獲得一些額外的線索,那就更好不過。

    雙方在醫院門口碰了面。和凌明鼎同行的還有他的秘書小袁。那女人換下了職業裝,穿了件鮮豔的毛衣。原本盤起的髮型也散開了,黑髮長長地披在肩頭,倒也嫵媚動人。

    受害人名叫胡友東,男,二十八歲,單身,酒吧駐唱歌手。案發後送入人民醫院,經過一天的搶救,基本度過了生命危險期。現正在重症監護病房繼續接受治療。

    羅飛來之前已經和院方打好招呼,主治的彭醫生專門到病房樓前迎候。隨後一行人便向著重症區走去。到了病區入口處時,卻見有一男一女正在門口糾纏。女的是個穿護士服的姑娘,正埋頭要往病區裡走,她身後跟著個三十多歲的瘦高男子,拉拉拽拽地不知想做些什麼。

    那姑娘幾次想把男子甩開,後者卻一直拉著她不放,嘴裡還不停地嘮叨。姑娘終於忍受不住了,她回過頭來斥聲道:“你不要再說了,你說什麼我都不會把你帶到病房去!”

    醫院是個單調到乏味的地方,但是當這姑娘轉過臉之後,眾人眼前便驀然間充滿了亮色。

    一個如此美麗的女子。烏黑的秀髮,纖巧的眉頭,動人的大眼睛,修長的睫毛,挺拔的鼻樑,嬌俏的嘴唇……每一個部位都像是藝術家手中最富靈感的傑作,這些傑作點綴於江南女子特有的細膩柔嫩的肌膚之間,構成了一張毫無瑕疵的曼妙臉龐。

    而臉龐上最令人怦然心動的,無疑便是那雙又大又亮的眼睛。

    黑白分明的眼睛,黑得如浩渺的夜空,白得如輕盈的雲彩,粼粼波光傾灑在黑白交匯間,清澈見底,透徹通靈。如果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那這扇窗戶一定連接著世界上最純淨的天堂。

    即便冷靜如羅飛般的男人,見到這樣美貌純潔的女子,也禁不住要在心底讚歎造物主的慷慨恩賜。

    彭醫生顯然與姑娘熟識,他向前緊趕了兩步,過問道:“怎麼回事?”

    “這個記者想採訪4號床的病人,非要我把他帶進病房去。我怎麼說他都不聽。”姑娘瞪大了眼睛,嘟著嘴,看起來既生氣又委屈。即便帶著這樣的情緒,她那張小臉仍然可愛得如同天使。

    原來是個記者,居然找到這裡來了!羅飛皺起眉頭,本能般地為那姑娘憤憤不平。

    彭醫生張開手臂將瘦高男子攔在一旁,解釋說:“對不起,前面是重症監護室,除了醫生護士外,其他人不能隨便進入的。”

    記者並不肯罷休,他轉頭看著羅飛等人,不滿地問道:“那他們幾個呢?也是醫生護士嗎?”

    那姑娘也轉過頭來,好奇地打量著這幾個不速之客,當她看到凌明鼎之後,目光便驀地一亮,驚喜叫道:“凌老師,您怎麼來了?”

    凌明鼎剛才就覺得這個美女很眼熟,現在聽到“凌老師”這個熟悉的稱呼,一下子想了起來:“你是夏夢瑤?”

    姑娘展顏歡笑:“您還記得我呢!”她這一笑如春花綻放,明豔不可方物。

    “你們認識?”彭醫生看看凌明鼎,又看看夏夢瑤,頗感詫異。

    “她曾經是我的——”凌明鼎斟酌了一會兒,似乎難以表達雙方的關係,最後他用了個詞說,“朋友。”

    夏夢瑤愉快地點著頭,看來她對這個稱呼非常滿意。

    “那真是太巧了。”彭醫生指著夏夢瑤說道,“她就是專職照料胡友東的護士。一會兒正好陪你們去4號床。”

    一旁的記者聽出些門道,湊上前詢問:“你們也是為了‘殭屍’那樁案子來的吧?”

    羅飛掏出證件展示了一下,冷冷說道:“我們是警察,請你迴避一下。”

    “警察怎麼了?”那記者倒一點都不怯,他也掏出本證件,反譏道,“我是記者,這裡是公共場所,我有合法採訪的權利。”

    羅飛眼神一凜,準備要治治這個狂妄的傢伙。這時凌明鼎卻搶上前伸手在羅飛臂彎處輕輕一拉一拍,意思是:讓我來。

    羅飛會意,主動撤到一旁。凌明鼎直視那男子的眼睛,說道:“你想了解那案子?我就是個催眠師。”

    男子一下子愣住了,他看著凌明鼎,眼神中充滿了困惑的意味。對方的雙眸中閃爍著某種神奇的魔力,令他的思維恍惚僵滯,同時又如磁鐵般吸住了他的目光,令他無法撤離。

    片刻後,凌明鼎又用命令的口吻說道:“跟著我。不要亂走,不要亂說。只能聽,只能記。”

    男子機械般地點了點頭。

    凌明鼎便轉過身來,衝身邊眾人提議說:“帶上他吧。”

    “帶上他?”羅飛不解地看著凌明鼎。凌明鼎已經被各種報道攪得焦頭爛額,現在卻要帶上這記者,這鬧的是哪一齣?

    凌明鼎微微一笑,說:“記者是柄雙刃劍,關鍵看筆桿子握在誰的手上。”

    聽到這話羅飛心中一動,大致便明白了。剛才凌明鼎與那記者視線交鋒時肯定施展了催眠的手段。那記者一心要窺看案件的隱秘,凌明鼎催眠師的身份正可直攻入他的心穴。以凌明鼎的催眠技巧,搞定這樣一個“敏感者”還不是分分鐘的事情?現在這傢伙的思維已經被控制住,如果藉機讓他寫出有利於催眠師大會的報道,倒有可能在輿論陣地上扳回一城。

    既然如此,羅飛對這個提議便沒什麼意見。不過彭醫生礙於院方的規定,倒說:“這事有點不妥吧?”

    “彭醫生,請你放心。”凌明鼎很自信地勸說對方,“他會老老實實聽我的話,絕對不會亂來。”

    彭醫生還是猶豫。他轉頭看看夏夢瑤,似乎在徵詢同事的意見。

    “請您相信凌老師,他的話從來不會錯的。”夏夢瑤堅定地說道,她與彭醫生對視著,雙眸又黑又亮,清澈見底。

    彭醫生被如此純淨的目光打動了,他終於點頭道:“好吧。”

    於是一行人便進了重症監護病區。一路上那記者緊跟在凌明鼎身後,亦步亦趨,既不多說話,也不東張西望,老實得像個木偶一般。很快到了目標病房前,正遇見另一個護士從房間裡走出來,手裡端了個裝藥的托盤,愁眉苦臉。

    彭醫生迎上前問了句:“情況怎麼樣?”

    護士訴苦道:“病人不肯吃藥。”

    彭醫生無奈地輕嘆一聲,轉身向眾人解釋說:“現在是沒有生命危險了,但病人的精神壓力很大,一直拒絕配合治療。”

    那記者捕捉到了想要的信息,他立刻掏出一個小本,埋頭記錄起來。與此同時,夏夢瑤走上一步從同事手中接過托盤,說了聲:“讓我再去試試吧。”

    “不。”凌明鼎伸手將夏夢瑤攔住,說,“讓我來。”姑娘對他的話語毫無抗拒之力,立刻將托盤乖乖地交到了對方手中。

    “我先進去,你們在外面等我。”凌明鼎和眾人打了個招呼,抬腳便準備往屋內走。彭醫生感覺有些不靠譜,忙拉住他問道:“你這是……”

    夏夢瑤又在一旁敲起邊鼓:“讓他進去吧,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心理醫生。”

    “哦?”彭醫生鬆開手,聳聳肩膀說道,“那你就進去試試吧。”

    凌明鼎把虛掩的房門輕輕推開,屋中人感覺到有人要進入,便發出了一聲痛苦的低吼。那吼聲中飽含著絕望和憤怒,令人不寒而慄。

    眾人聞聲盡皆動容,唯有凌明鼎泰然自若,他轉過頭掃視了一圈,最後看向了站在羅飛身後的陳嘉鑫。他似笑非笑地問了句:“你很緊張嗎?”

    這句話把眾人的目光都吸引到小夥子身上。只見陳嘉鑫面色蒼白,嘴唇也在微微發抖,情緒果然很不正常。

    羅飛用胳膊肘杵杵自己的手下,問道:“你怎麼回事?”

    陳嘉鑫定定地看著半開的病房門洞,喃喃說道:“我真是沒用……是我害了他……”

    原來小夥子又在自責了。那天在案發現場羅飛就看出陳嘉鑫心理負擔太重,他當時還勸慰了小夥子幾句。現在案件的受害人就在一牆之外,對方承受的痛苦通過那聲嘶吼蔓延開來,正侵襲到小夥子的心穴,令其深陷於悔恨和壓抑之中。

    凌明鼎騰出一隻手來扶住了陳嘉鑫的肩膀。後者移過目光,兩人的視線碰撞了一下,凌明鼎趁勢說道:“沒關係的,一切都會好起來。”

    他的話語如甘泉般滋潤著陳嘉鑫近乎乾涸的精神世界,於是小夥子的眼神中漸漸透出了期待的光彩。

    凌明鼎也沒有多說什麼,他轉身推門獨自走進了病房。隨後房門輕輕地掩上,隔斷了屋內和屋外的世界。

    眾人在靜默中耐心地等待著。半個小時之後,房門打開,凌明鼎再次出現在大家眼前。

    彭醫生關心自己的病人,首先問道:“怎麼樣?”

    凌明鼎沒有回答,他的目光首先尋到了陳嘉鑫。後者早已急切地看著他,卻又心懷惴惴不敢多言。

    凌明鼎衝陳嘉鑫招招手說:“進來吧,他想先見見你。”

    陳嘉鑫沒料到有這一出,他愣了一下,躊躇難定,隨後又轉過頭來看著羅飛,既像是等待對方的命令,又更像是某種求助。

    羅飛觀察著凌明鼎的神色,感覺不是什麼壞事,便說了聲:“你先去吧,沒事。”

    有了隊長的鼓勵,陳嘉鑫踏實多了。他跟著凌明鼎走進了病房。這次凌明鼎故意沒有關門,其他人雖然留在門外,但可以清楚地看到病房內的情形。

    凌明鼎把陳嘉鑫帶到病床前。床上的病人身上插滿了治療管,臉上則纏著厚厚的繃帶,只露出右邊的一隻眼睛,活像是從金字塔裡跑出來的木乃伊。

    陳嘉鑫知道對方的左半邊臉幾乎被啃光,回想起那血腥的一幕,他仍覺得心驚膽寒。

    “你別緊張。過來,走近一點……”凌明鼎用平和的話語聲引導著陳嘉鑫的一舉一動,“來,握住他的手。”

    陳嘉鑫緩緩抬起自己的右手,雖然如灌了鉛般沉重,但最終還是和病床上的“木乃伊”的手握在了一起。

    病人的右邊眼球轉動了一下,然後死死地盯住了陳嘉鑫的面龐。那目光像是一塊大石頭,死死地壓在陳嘉鑫的胸前,讓他幾乎無法喘息。

    凌明鼎上前握住了病人的另一隻手,然後說道:“他就是現場的那個警察,那天就是他處置了你的案件。”

    病人的情緒立刻激動不已,他的身體緊繃著,像是要拼命坐起來一樣。可他的體力是如此虛弱,根本不可能支持這樣的動作。他只能緊緊地攥住陳嘉鑫的手,眼睛更像長了鉤子一樣,盯死了對方一眨不眨。

    陳嘉鑫全身都僵硬了,頭腦中一片空白。恍惚之間,他聽見病人發出一陣“嗚嗚嗚”的怪聲。這聲音讓他汗毛倒豎,冷汗涔涔,他不知道這是絕望的控訴,還是憤怒的詛咒。

    “嗚嗚嗚”的聲音還在繼續,同時病人開始搖晃手腕,似乎想要傳達些什麼。陳嘉鑫這才意識到對方是在說話,只是他嘴旁也纏著繃帶,言語便含混不清。

    陳嘉鑫的腦子亂糟糟的,沒有餘力去辨別這種奇怪的語言。他只好怯然向一旁的凌明鼎請教:“他……他在說什麼?”

    “他要感謝你——”凌明鼎微笑著回答,“感謝你給了他第二次生命。”

    什麼?陳嘉鑫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彷徨著轉過頭,再次和病人的獨眼對視。這一次他敞開心扉去感受對方的精神世界,他看到對方專注的目光中閃爍著一些情感,有熱情,更有希望。

    病人繃帶下的嘴唇又發出了聲音,陳嘉鑫終於聽出來了,那是兩個字:“謝謝。”

    一個非常簡單的詞語,卻徹底釋放出處陳嘉鑫揹負的所有壓力。小夥子一度想哭,但又強行將淚水憋在了眼眶中。他知道自己此前一直表現得很懦弱,從這一刻開始,他要變得堅強起來。

    凌明鼎的兩手分別與陳嘉鑫和病人相握,他的雙臂展開,像是一個呵護著少年的兄長,然後他用堅定的語調說道:“沒有人能擊倒你們,你們要勇敢地走下去。”

    三個人,三雙手,相互緊緊地握在了一起。心靈的力量在每一對握起的手掌中傳遞著,遮蔽了風雨,支撐起陽光。

    這份情感也感染了屋外圍觀的眾人。大家無聲微笑,祝福兩個年輕人在精神世界中獲得新生。

    片刻後,凌明鼎帶著陳嘉鑫離開病床,兩人重新回到門外。彭醫生迎上前,由衷讚賞道:“太棒了!”

    “我的事做完了,接下來該輪到你們。”凌明鼎朝病房內努努嘴,先前那個藥盤依然放在床頭。

    彭醫生心領神會,叫上兩個護士,欣然進房給病人治療去了。這邊凌明鼎又轉身走向了那個記者,詢問道:“剛才的事情你都看見了嗎?”

    記者連連點頭說:“看見了,看見了!”

    “寫出來!”

    “是的,寫出來!”記者揮舞著手中的墨水筆,情緒頗為亢奮。看來他也受到了剛才那種氣氛的感染。

    凌明鼎露出滿意的笑容。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中,進展良好。“我得抽根菸了。”他自言自語地嘀咕了一句,一邊摸出香菸盒,一邊向著不遠處一扇敞開的窗口走去。走了幾步,他感覺身旁有人跟隨,扭頭一看,原來是羅飛。

    凌明鼎把手中的煙盒衝對方晃了晃:“你也來一根?”

    羅飛夾出一根香菸捏在手裡。他一般是不抽菸的,這會兒主要想和對方聊聊,便順勢陪一根。

    凌明鼎掏出火機把香菸點好。他自己先抽了一口,煙霧在胸肺間縈繞了許久才徐徐吐出,這期間他一直遠眺著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麼。

    羅飛也淺淺地抽了一口煙,然後開口打破了沉默:“你是怎麼做到的?能讓一個絕望的人重新恢復生機。”

    凌明鼎轉過頭,他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倒半開玩笑般反問:“怎麼了?羅隊長也想學學催眠技術?”

    羅飛搖頭道:“我對技術不感興趣,我只想知道,他的心穴在哪裡?你又是怎麼破解的?”

    “你說話總能戳在點子上。”凌明鼎凝神看著羅飛,語帶讚賞之意,“技術是次要的,只要肯學人人都會。最終決定一個催眠師境界的,其實是他發現和破解對象心穴的能力。”

    “哦?”羅飛也順杆子誇獎了對方一句,“我知道你就是這方面的行家。”

    凌明鼎笑了笑,開始解答羅飛先前的問題:“那人是個歌手,有自己的夢想,也一直很努力。但他的事業並不順利,快三十的人了,還只能在酒吧裡混混場子。對他來說,成功的希望已經越來越渺茫,他焦躁不安,卻又無力操控自己的命運。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他突然遭遇了這次意外。他失去了半張臉,對一個歌手來說,這種打擊是巨大的。他覺得自己的演藝事業完全被摧毀了,最後一絲殘存的希望就此破滅。對一個苦苦奮鬥多年的人來說,這樣的生命已變得毫無意義。”

    “嗯。”羅飛聽得很專注,而天生的嚴謹態度讓他又多嘴問了句,“這些是你自己分析出來的,還是……”

    “是他告訴我的。一個催眠師在做治療時,首先就要進入對象心靈深處,瞭解他的過去和現在,以及因此衍生出的種種情感——具體怎麼做,這屬於技術範疇,你要聽嗎?”

    “不必了。還是說說你是怎樣把他的心穴修復好的。”

    “修復?”凌明鼎嚴肅地搖頭道,“我可沒有。事實上心穴一旦形成,就永遠無法修復。”

    羅飛挑起眉頭,對這樣的說法略感驚訝。

    凌明鼎藉著現成的例子解釋道:“比如說這個受害人,他是個不成功的歌手,在他職業生涯的末期,他的臉又損毀了。事情已經發生,對心靈的影響也已成為事實。時光無法倒流,心穴又如何修復?”

    羅飛只好換了一種提問方式:“那你對他做了些什麼呢?”

    “已經發生的事情無法改變,但我能改變他對事情的看法。這就好比在心穴上搭一座橋,讓他的精神世界偏向另外一個安全的通道,而不再糾纏於這個危險的陷阱。”

    “那你是要在他的精神世界中創造出一點新的東西出來?”

    “是的。”

    “你創造了什麼?”

    凌明鼎把一口煙霧吐出來的同時,也悠悠地吐出了兩個字:“希望。”

    “希望?”

    “我讓他相信,這次意外並沒有摧毀他的人生,反而有可能成為他職業生涯的轉折點。”凌明鼎把手搭在窗框上,繼續說道,“作為一名歌手,他本身具備了成功的實力,他只是缺少一個契機。而這次受傷就是他一直等待的契機。網絡的傳播和媒體的報道會讓他知名度大增,而受害者的角色則可以用來定位他日後的商業形象。當他復出的時候,他可以被塑造成一個堅強的鬥士,而人們對類似的故事總是充滿了興趣。這些收益遠遠超出了容貌受損付出的代價。聽完我這番分析後,他對人生又恢復了希望。”

    “就這麼簡單?”羅飛凝思了片刻,總覺得還有哪兒沒說到似的。一個人遭受如此重創,還能把壞事想成好事,這得有多麼樂觀的心態基礎?

    “就這麼簡單。”凌明鼎輕彈了一下菸灰,又道,“但是又不簡單。”

    羅飛眼睛一亮,靜待下文。

    “我剛才說了,我在對象的心穴上搭起了一座橋。這橋搭好之後,你會覺得很簡單。可事實上,你以為簡單的只是這座橋的結構;而結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座橋的材質。”

    羅飛皺著眉頭,不太明白對方的意思。

    凌明鼎繼續解釋:“這座橋在建造的時候,必須取材於對象的精神世界。否則就會產生排斥反應——你把橋搭好了,卻無法獲得對象的信任。他不肯從橋上走,一切都是白費。”

    羅飛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又問:“你這次具體是用了什麼材料呢?”

    "我進入了他的回憶,探索那些令他印象深刻的往事,希望能找到一些可以利用的東西。最後我找到了一件非常合適的材料。嗯,那件事發生在他的初中年代,懵懂少年,情竇初開。他暗戀班上的一個女生,那個女生是他的同桌。當時他的學習很好,而那女生的成績卻比較差。每次考試時,他都得到很高的分數,然後耐心地幫那女生講解。可惜那女生卻總對他不冷不熱的,好像一點都不瞭解他的良苦用心。

    “後來一次考試正好趕上他生病發燒,考出的成績居然比那女生還差。他的心情糟透了,覺得那女生以後都會瞧不起自己。可結果卻恰恰相反,那女生這次格外地友好和熱情。隨後兩人的關係便發生了突破性的變化……這裡涉及一些個人隱私,我不便也無需細說。”

    羅飛會意般笑了笑。他能理解那種朦朧的情感,少年以為自己表現得越好就越能博得女孩的青睞,可他不知道,女孩的自尊心這時卻成為兩人之間最大的隔閡。所以當少年偶然間發揮失常的時候,兩人倒更加親密起來。

    “這是他青春期的第一次戀情,也是他人生最美好的回憶之一。”凌明鼎最後總結說,“那時的精神體驗已經深深地烙在他的潛意識裡。當我看到他的這段經歷,我就找到了搭橋所需的材料。我把他少年時那段情感上的波折嫁接在我的橋上,先是長久的努力而毫無回報,然後一次糟糕的意外,他自己以為完蛋了,結果卻峰迴路轉。當橋搭好之後,一切正如我所願,他完全接受了我的設定,毫無排斥反應,他在這樣的設定中甚至體會到了一種如初戀般的快感。”

    話說到這裡,算是把整個催眠治療的過程講了個清清楚楚。羅飛回味了片刻後,又問:“他後來對陳嘉鑫表達謝意,這個橋段也是你安排好的吧?”

    凌明鼎點頭道:“有了前面的心理鋪墊,這不過是舉手之勞。”

    “你可是幫了小陳的大忙——而且你今天帶他過來,就是要幫他這個忙的,對嗎?”

    凌明鼎笑笑說:“小陳的情緒特別容易受外界事物的影響。所以我沒有對他直接催眠,只做了個借力打力的設計就夠了。”

    “是的。他很敏感。”羅飛眯起眼睛評價自己的新屬下,“這是他的缺點,但也是他最大的長處。有的時候我們也需要那種靈光一現的東西。”

    兩人正聊得投機呢,身後忽有個銀鈴般的聲音說道:“哎呀,這個病區是不能抽菸的,你們應該到屋外去。”

    羅飛回過頭來,卻見說話的正是護士夏夢瑤。她臉上掛著笑吟吟的表情,只是勸導,並無責怪之意。

    “好好,對不起。我們不抽了,只是聊聊天。”凌明鼎一根菸正好抽完了,順手把菸蒂扔進旁邊的垃圾桶。羅飛抽得慢,還剩半根呢,也跟著掐滅了。

    夏夢瑤讚許地看著二人,卻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凌明鼎衝病房方向指了指,問:“那邊情況怎麼樣。”

    “病人的精神狀態非常好,我想他不會再有什麼危險了。”夏夢瑤說完之後頓了頓,忽又提議道,“凌老師,今晚我請你們吃飯吧。”

    凌明鼎“哦”了一聲,不置可否。

    “我們這麼長時間沒見面了,今天遇上不得聚聚嗎?”姑娘列舉著請客的理由,“而且,不管今天這事,還是以前的事情,我都得向您表達感謝呢。”

    凌明鼎一邊斟酌著,一邊向病房門口瞥了一眼,片刻後他看著羅飛問了句:“羅警官,你去不去?”

    羅飛“呵呵”一笑,心想:人家明明是要請你的,你卻問我,叫我怎麼回答?

    夏夢瑤這時又轉過來勸說羅飛:“一塊兒去吧,反正也快到晚飯時間了,不會耽誤你們工作的。”

    凌明鼎在一旁敲起邊鼓:“你去我就去。”

    話說到這份上,羅飛也不好拒絕了,便說:“好吧。”

    “太好了。”夏夢瑤欣然道,“我還有一刻鐘就下班,你們先等我一會兒。”說完她便先行告辭而去。

    羅飛目送姑娘走遠後,問凌明鼎:“她就是想請你的,幹嗎非把我拉上?”

    “一塊兒吃飯嘛。”凌明鼎做了個無所謂的表情,“我們正好可以繼續聊聊。”

    羅飛卻嘴角一挑,似笑非笑地說:“不,你是別有用心的。”見凌明鼎還用無辜的目光看著自己,羅飛便衝著病房那邊一努嘴,又說:“你在平衡兩個女人的關係。”

    陳嘉鑫和袁秘書在病房門口等待著各自的領導。先前夏夢瑤在的時候,凌明鼎曾往那個方向看過一眼,羅飛注意到袁秘書當時也在關注著這邊的動態,而且臉上的神色陰晴不定。

    正是看到袁秘書的表現之後,凌明鼎才開始詢問羅飛的態度。

    “你既想答應小夏的邀請,又擔心那邊的美女鬧情緒。”羅飛把話說透,“所以你把我拖上,這樣飯桌上的氣氛就不至於太尷尬。”

    凌明鼎也沒有刻意否認,他無奈地聳聳肩膀,說:“女人的天性——看到比自己更漂亮的同性時總是心存敵意。”

    確實,自從夏夢瑤和凌明鼎偶遇之後,袁秘書的臉色一直就不太好。這點連羅飛這個外人都看出來了,凌明鼎又怎能不知?不過他既然直言夏夢瑤是比袁秘書更加漂亮的女性,這說明袁秘書的嫉妒情緒並非是庸人自擾。

    反正話也說開了,羅飛便順著話題問下去:“你和小夏好像不是朋友關係這麼簡單吧?”

    “說朋友確實不準確,但也沒有你想得那麼複雜。”凌明鼎坦然說道,“她曾經是我的病人。”

    “是嗎?”羅飛有些意外。凌明鼎的病人——那意味著心理上是有殘缺的。這樣一個美麗的、春意盎然的姑娘難道也有著不可告人的隱疾嗎?

    凌明鼎看出羅飛心中所想,他輕輕地嘆了一聲,說道:“每個人都有心穴的。而這姑娘的心穴與其他人都不相同。她太純潔,太善良了,那種純潔善良差點害了她。”

    這話讓羅飛愈發困惑,也愈發好奇。他凝目看著凌明鼎,等待對方作進一步的解釋。

    凌明鼎向窗外看了一會兒,他的目光悠遠,像是陷入了遙遠的回憶。當他把目光轉回來之後,他開始向羅飛講述曾經的故事。

    "我和小夏其實只見過一面,而且已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是一個週末的傍晚,我在運河邊散步,當我經過一間小水榭的時候,我看到圍欄邊站著一個女孩。那女孩獨自一人看著滔滔的河水發呆,似乎有什麼心事。雖然我只能看到她的側臉,但那份美貌已足夠讓我驚歎。我記得她穿著一件粉紅色的裙衫,湖風吹過,衣襟輕擺,就像是一朵盛開在水中的睡蓮。

    “我悄悄地從她身後經過,不忍心打攪到她。但她還是聽到了我的腳步聲,便回頭看了我一眼。我和她的視線對了一下,立刻感覺有點兒問題。”

    羅飛猜測道:“她的眼神不太對勁嗎?”

    “是的。在一張美貌絕倫的臉上,卻有一雙充滿了哀愁的眼睛。那目光是如此的清澈,同時又是如此的悲傷。我能輕易穿過她的眼睛,看到她的心靈。我看到她的心中滿是淚水。我當即決定要幫助她擺脫心中的痛苦。”

    一個悲傷的夏夢瑤會是什麼樣子?羅飛僅僅在腦海中想象了一下,竟也忍不住心生愛憐。他暗想,如果自己在場,一定也會主動去幫助那個女孩。

    "我走到了女孩身邊,和她聊了起來。女孩的情緒非常低落,也沒有什麼戒備心,所以我很容易就把她帶到了催眠的狀態。然後我便開始探索她的內心世界,包括她的身世、她的經歷、她的情感,以及她心中那些淚水的源泉。

    "女孩出生在一個富足的家庭,衣食無憂,父母和睦。從小到大,她的生活中都充滿了歡笑和關愛。善良的天性加上後天良好的成長環境把女孩塑造成了一個近乎完美的天使。她熱愛這個世界,她希望世界上的其他人都能和她一樣,生活得愜意幸福。

    “長大以後,女孩選擇了護士這個職業,她覺得這個職業能夠救死扶傷,實現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美好祈願。她還主動要求分配在重症監護病房,這裡是最艱苦的崗位,也是她想象中最值得自己付出的地方。”

    聽到這裡,羅飛禁不住由衷讚道:“真是個好姑娘。”

    “可她卻差點毀了自己。”凌明鼎苦笑著說道,“她的心靈過於純潔善良,根本無法承受重症監護病房那種沉痛的衝擊。”

    “你的意思是,那裡的情況太悲慘了,她心理上接受不了?”

    凌明鼎點了點頭:“重症監護室裡都是些垂危的重病號,不管醫生和護士如何竭力挽救,還是會有人離開這個世界。而且這樣的事情每天都在發生,從不中斷。女孩進入了這樣的環境,就好像從天堂一下子來到了地獄的入口。那些被病痛折磨的垂死者,不斷髮生的生離死別,持續衝擊著她的精神世界。她從沒想到世界上會有這麼多的痛苦,那些痛苦匯聚成潛流,侵蝕著她的心靈。當我那天在水榭上看到她的時候,她的心穴已經形成,在那深不見底的黑洞裡,填滿了悲傷和愧疚的淚水。”

    “愧疚?”羅飛因為這個詞的出現感到不解。

    “愧疚。”凌明鼎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她覺得自己是一名護士,救死扶傷是天職。所以每當有病人死亡時,她都會覺得自己很無能,沒有盡到應有的職責。這樣的心理壓力逐漸積累,卻沒有任何排遣的渠道。當我三年前遇到她的時候,這個問題已經非常嚴重了。”

    “嚴重到什麼地步?”

    凌明鼎看了羅飛一眼,道:“那天她去運河邊,本來是準備跳水自殺的。”

    “什麼?”羅飛驚歎了一聲,隨即又後怕地咧咧嘴,“那她幸虧遇上了你,否則……”

    “否則就是一個巨大的悲劇。”凌明鼎也感慨萬千地悠悠一嘆,“那麼美麗,那麼善良的女孩,如果就這樣結束生命,恐怕整個世界都會為之遺憾!”

    還好這樣的遺憾並未發生。羅飛暗暗慶幸了一會兒,接著問道:“那你又給她搭了座什麼樣的心橋呢?”

    “我告訴她,生老病死是天道輪迴,是任何人都無法避免的宿命。死亡並不意味著終結,而是一個嶄新的開始。對於每天都在病痛中掙扎的人來說,死亡更是一種解脫。所以你不必因為病人的死亡而悲傷,而自責。他們離開了這個世界,失去的只是這個世界的痛苦;他們去了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會充滿了新的希望。”

    “這些道理倒是挺簡單的。”羅飛評論道,“如果我當時在場,大概也會用類似的話去勸說對方。”

    凌明鼎攤攤手說:“但你沒有掌握催眠師的技巧,效果就會大打折扣。”

    羅飛剛剛學習了凌明鼎催眠胡友東的過程,知道對方不是在說大話:“是的。你能在現場控制住她的精神世界,並且用她內心原生的材質去搭建心橋。所以她很容易接受你的觀點,並對此深信不疑。”

    凌明鼎抬眼望著不遠處,嘴角忽地浮現出一絲笑意。羅飛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卻見夏夢瑤正在款款走來。她換下了護士服,穿了身淡綠色的罩衫,清新如雨後的荷葉。

    凌明鼎又轉目過來,衝著羅飛悠然自得地低語道:“效果就在眼前啊,我也不用再自誇什麼,對吧?”

    羅飛也笑了。確實,面對三年後這個陽光撲面的美女,誰還能質疑當年那次心理治療的效果呢?

    二十分鐘後,一行人來到了醫院附近的一家飯店。夏夢瑤已經定好了包廂,眾人把菜點好,然後便一邊喝茶一邊等待。

    “夏小姐生活這麼自由,應該還是單身狀態吧?”袁秘書如拉家常般問了主人一句。

    “是的,再拖下去都快成老姑娘了。”夏夢瑤調皮地自嘲著,“我的父母很著急呢,一直在催我。可我覺得有很多事還沒做完,這些事情比談戀愛什麼的重要多了。”

    “哦?”袁秘書用審視的眼光打量著對方,片刻後又道,“人長得這麼漂亮,還有事業心。這樣的女人現在真是不多見。”

    “袁姐也是單身吧?”夏夢瑤反問了一句,見對方默認了,便笑道,“你年紀比我還大呢,所以要說事業心的話,我還得向袁姐多學習。”

    袁秘書的臉色僵了一下,隨即又擠出些笑容說:“我是身不由己。凌先生的工作太忙,連累我們也不得自由。你看,就算我現在來吃飯,其實也是工作的一部分。”袁秘書說完之後還特意瞥了凌明鼎一眼,那意思似乎在向夏夢瑤宣告:雖然你是這場飯局的主家,但我才是陪在凌先生身旁的最親密的人。

    凌明鼎嗅到了淡淡的火藥味,趕緊岔開話題說道:“你們別看小夏長得漂漂亮亮,文文靜靜的,其實是很有主見的姑娘。以她的家庭背景,完全能找個既輕鬆又體面的工作,可她卻偏偏要做護士。三年前我就勸她改行了,可你們看看,她到現在也沒聽我的。”

    “凌老師,您冤枉我啦。”夏夢瑤嘟了嘟嘴,解釋說,“三年前我聽了您的教誨,確實把護士的工作辭掉了。後來我還離開龍州,南南北北去了不少地方。一個月前我才剛剛回到龍州,我也不算那家醫院的正式員工,只是臨時去幫幫忙,算是義工吧。”

    “是嗎?說說看,你都去過哪裡?”凌明鼎用手撐起下巴,饒有興趣地追問道。

    “頭一年我參加了一個支教活動,去了青海山區,幫助那裡的貧苦孩子。”

    “青海?那裡的海拔很高,基礎建設也很差,你能適應嗎?”

    “確實很辛苦,但是很有意義。而且我認識了很多志同道合的人,他們給了我很多幫助。這一年我的收穫非常大。”夏夢瑤一邊說一邊側過腦袋,似乎仍在回味著什麼。

    “後來呢?還去過什麼地方?”

    “第二年四川那邊發生了地震。我在震區待了很長時間,照顧那些失去了親人,同時又沒有自理能力的傷員;再後來我又去了南方,去幫助那些底層的打工者。”

    “你幫他們?怎麼幫?”凌明鼎有些奇怪了。要說支教、救助傷員什麼的都能符合夏夢瑤的背景性格,可什麼底層的打工者,這和那姑娘真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塊兒去啊。

    “那裡有很多黑工廠,工人們很艱辛,生活得毫無希望。所以我想用自己的經歷幫助他們得到精神上的解脫。”

    夏夢瑤一說這話,旁邊的羅飛便想起一些事情來。於是他便提醒凌明鼎:“從去年開始,那邊的一家企業接連發生員工自殺的事件。這事大家應該都聽說過的。”

    凌明鼎“哦”了一聲。的確,那家企業一年間連續發生了十三起員工跳樓的事件,此事曾被媒體廣泛報道。大概是因為夏夢瑤也有過自殺傾向,所以才想到用自己的親身經歷去幫助那些陷於困境的人們。這事牽涉到個人隱私,羅飛和凌明鼎各自領會了,就不再細說。

    “你這幾年的生活還真是很充實。”凌明鼎讚賞地看著夏夢瑤,又問,“那你現在怎麼又回龍州了呢?”

    “我知道您要舉辦催眠師大會,所以就回來了。”夏夢瑤坦率說道,“我不想錯過這次大會。是催眠治療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您更是我重生時的精神導師。所以我很想參與進來,幫助您一同把催眠事業發揚光大。我覺得這是一件能造福整個人類的盛事。”

    造福整個人類的盛事,這聽起來多少有些誇張。不過姑娘真摯的情感還是讓凌明鼎頗為感動,他看著對方的眼睛,很認真地回答了一句:“謝謝你的支持。”

    夏夢瑤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避開了對方的視線,恰好這時服務員端菜上來,姑娘便順勢招呼說:“來來來,別聊天啦,趕緊動筷子吧。”

    她的語調熱情歡快,一下子便把眾人的胃口調動了起來。

    02

    “小陳,你瞭解女人嗎?”在吃完飯回去的路上,陳嘉鑫正在開車,羅飛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這麼一句。見對方茫然難以回覆,他又補充說道,“比如對袁秘書和夏夢瑤這兩個女人,你更喜歡哪個?”

    “我喜歡夏夢瑤。”小夥子回答的時候臉頰還紅了一下。

    “為什麼?袁秘書不如夏夢瑤漂亮?”

    “倒也不是。袁秘書也挺漂亮的,不過她這個人沒有夏夢瑤實在,和她相處的時候不太舒服,總得端著點姿態似的。夏夢瑤給人的感覺就不一樣。”

    羅飛理解對方的說法。袁秘書似乎太過職業了,就連笑容也是職業的。而夏夢瑤則親和得多,和她只是第一次見面,但一塊兒吃飯的時候,那氣氛卻像是相識多年的老朋友。

    有這姑娘幫助凌明鼎去宣傳催眠文化,肯定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羅飛想到這裡,腦子裡已浮現出一個生動的“代言人”的形象。他又想起凌明鼎曾說過,自己的控制慾太強,很難接受催眠。可如果是面對夏夢瑤這樣可愛的女孩的話,自己會不會放棄抵抗?

    羅飛微笑著搖了搖頭,暗暗嘲笑自己動搖的精神立場。

    陳嘉鑫正看後視鏡往右轉彎,恰好注意到羅飛的小動作。他便反問道:“羅隊,你也喜歡夏夢瑤吧?”

    羅飛一怔,趕緊把笑容收了起來。片刻後他像是故意轉移話題,又問陳嘉鑫:“你為什麼想當刑警?”

    “與罪惡戰鬥。”小夥子回答得很快,而且那五個字說得抑揚頓挫,滿懷激情。

    羅飛“嚯”的一聲,有點以前小看了對方的意思。

    陳嘉鑫卻又羞澀地笑了笑,告訴羅飛:“這是一本書的名字。”

    “一本書?”

    “一本描寫刑警生活的書,寫得非常棒。”小夥子解釋道,“我就是看了這本書之後,才立志要當一名刑警。”

    “是嗎?”羅飛想起凌明鼎對陳嘉鑫的評價,點頭道,“你的情緒果然很容易受到外界事物的影響。”

    小夥子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又興奮地說道:“當時我在上大學,我還給作者寫了信。那人還給我回信呢。他鼓勵我努力奮鬥,終有一天能實現自己的理想。現在看來,他的話果然應驗了。”

    羅飛也被小夥子的情緒感染了:“那本書還在嗎?什麼時候借給我看看。”

    “好啊。”陳嘉鑫痛快地答覆說,“明天我就帶給你!”

    小夥子說話挺靠譜,第二天一早他就把那本書送到了羅飛的辦公室。羅飛拿到書先瞄了眼封面,作者署名叫“劍龍”,料想該是個筆名。

    再略略把書一翻,發現內容還不錯。雖然是虛構的小說體裁,但作者顯然是有親身經歷的,很多細節都與真實的刑警生活相符。羅飛本有興趣仔細閱讀,只是工作時間看小說未免不妥,於是便把書暫且放置在書架上。這時他注意到書的封底留有作者的電子郵箱,並且有歡迎交流討論之類的附言。想必陳嘉鑫就是通過這個郵箱和作者進行了聯絡,隨後便在後者的鼓勵下踏上了從警之路。

    放下小說之後,羅飛又拿起當天的早報尋找關於催眠案子的報道。在第三版上還真有一篇,而且寫的就是昨天下午凌明鼎在醫院給胡友東做催眠治療的內容。這篇報道不僅塑造了凌明鼎的正面形象,在篇末還展開探討,拋出論點說催眠本身並不可怕,這種心理技巧如果掌控得當,可以激發出非常積極的精神力量。

    羅飛知道這篇報道肯定是昨天在現場的那個記者所寫,凌明鼎通過此人的筆桿子向構陷催眠師大會的幕後黑手展開了反擊,這一擊又準又狠,效果十足。

    大會明天就要舉行,不知道對方在剩餘不多的時間內又會有怎樣的應對?

    警方已經對三個嫌疑最大的催眠師展開監控,如果細加分析,警方會面臨著上中下三種局面。

    上等局面是兇犯就在被監控的三名嫌疑人之中,而且此人接下來也有所行動,正好被警方逮個正著;

    中等局面是兇犯此後再也沒有新的動作,那警方就必須調整偵查方向,主動求變;

    下等局面是兇犯繼續行動了,但他並不在警方的監控範圍內,這樣的話警方就被對手牽著鼻子走,被動之極。

    這三種局面羅飛都想到了,他沒想到的是,就在猝不及防之間,上等局面竟會突然轉變成下等局面。

    上午十點一刻左右,小劉急匆匆趕到羅飛的辦公室,劈頭便道:“羅隊,出狀況了!”

    羅飛立刻起身問道:“怎麼回事?”

    “監控的人現在聯繫不上了!”

    “誰聯繫不上?怎麼聯繫不上?說清楚點。”

    “就是打電話沒人接。三個人都是這樣,一個也聯繫不上!”

    開始小劉說有狀況,羅飛還以為是哪個人跟丟了目標。現在聽到這話,他才知道小劉為何會如此慌亂。一般來說,負責監控的同志是不會和指揮部中斷聯絡的,而且這次行動羅飛還特別關照過,遇見狀況必須第一時間向指揮部報告。現在這三個人卻同時失去了聯繫,羅飛不得不考慮三人遇險的可能性。

    “失去聯繫有多久了?”

    “我是在十多分鐘之前發現的,但出狀況的時間應該更早。”小夥子嚥了口唾沫,又詳細說道,“按照計劃,他們應該每隔一個小時向我彙報一次。01是整點彙報,02整點二十分彙報,03整點四十分彙報。可是十點鐘的時候01卻沒有給我打電話,我等了一會兒,在十點零五分左右主動給他打了電話,但是對面不接。我想可能當時的現場狀況不便通話,就又等了一會兒。到十點十分的時候再打,對面還是不接。我覺得不太對勁,接著又給02、03打了電話,結果這兩人的手機也是沒人接聽。然後我就跑到這裡來了。”

    三人的手機都通著,但沒一個人接聽,這事非常不對勁。羅飛立刻下達了作戰的命令:“趕緊聯繫技術部門進行手機定位,調三輛車出來,我們分頭找人!”

    羅飛親自帶著一輛車尋找01號監控員趙遠。這位五十多歲的老同志幹了一輩子的刑警,再過幾年便可以光榮退休。羅飛可不希望他在自己手上出什麼意外。

    根據技術部門的信息,趙遠的手機目前定位於市中心凱德大廈附近,開車過去大概需要二十分鐘的時間。臨出發時羅飛也用自己的手機撥了一下,同樣沒人接聽。隨後他便不敢多撥,萬一把對方的手機撥得斷電關機,那就沒法定位了。

    眼看就要到達凱德大廈,技術部門又傳來新的消息,這個消息令羅飛喜憂參半。

    “目標手機剛剛離開了凱德大廈,現在正沿著昌河路由東向西移動。”

    手機在動!是否說明相關警員並未遇害?羅飛隨即又撥打了那個號碼,仍然無人接聽。他又開始憂慮,這手機還在趙遠手上嗎?如果是,對方為何不接電話?他是否正處於某種身不由己的危險境地?

    羅飛唯有叫司機加快車速,向著那個移動中的定位目標趕去。

    又過了五六分鐘,警車開到了一個丁字路口。按照技術部門的指示,目標應該是上了右手邊的步行街。因為街口攔著石頭樁子,警車已無法繼續前行。羅飛確定定位無誤,便下車進入街區徒步搜尋。

    這條街的街面兩側都是商鋪檔口,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羅飛往裡摸了有百十米的樣子,忽地眼前一亮——不遠處的牆角站著一名男子,正是趙遠!

    見對方安然無恙,羅飛的心已放下大半。仔細看時,卻見趙遠憑著牆壁拐角隱蔽住身形,目光卻微微探出向右前方窺視。他手裡還拿著一個筆記本,正在揮筆記錄些什麼。

    這情形顯然是在對目標進行監控呢。為免暴露,羅飛便往相反方向繞了個大圈,然後才緊貼著牆根向趙遠走去。接近之後他抬手在對方肩頭輕輕一拍。

    趙遠嚇了一跳,猛回頭看到是羅飛,忙問:“羅隊,你怎麼來了?”

    羅飛反問道:“你怎麼不接電話?”

    趙遠沒有回答,他眯起眼睛四下搜尋,神色警惕之極。片刻後他才把目光收回到羅飛身上,又問:“你是一個人來的?”

    羅飛不明白對方為什麼問這個,但他還是答道:“還有個司機,在街口等著呢。”

    趙遠鬆了口氣,他把腦袋往羅飛身前湊了湊,壓低聲音說道:“我不能在電話裡說,因為我們的隊伍裡面有內鬼!”

    “內鬼?”這消息令羅飛頗為震驚,他連忙追問,“是誰?”

    “現在還不清楚。但只要盯著他就能找到線索!”趙遠一邊說,一邊舉起手中的筆往右前方指了指。那個方向上有個賣衣服的店鋪,裡面有兩個店家,四個閒逛的顧客,還有一個正在派件的快遞員。

    羅飛打眼看了一圈,覺得這幾個人都很正常,便困惑地問對方:“你說的是哪個?”

    “就是那個假扮快遞員的男子。”趙遠把左手裡的筆記本展示了一下,說,“他的行蹤全都被我記下來了!”

    果然,那本子上一行行的,全都是諸如此類的信息:九點五十一分,嘉茂大廈1002,收件人:年輕女子,微胖,160cm左右。

    九點五十七分,嘉茂大廈608,收件人:中年女子,正常,165cm左右。

    十點十三分,凱德大廈201,收件人:年輕男子,瘦,178cm左右。

    ……

    最後一個信息是剛剛記錄上的,正和店鋪裡的情況對應上。

    十點四十三分,興達路步行街敏敏時裝店,收件人:年輕女子(店主),瘦,170cm左右。

    羅飛看得滿頭霧水:“你記這些東西幹什麼?不是讓你監控那個叫秦天的催眠師嗎?”

    “這名男子是團伙中的聯絡人,只要把他盯死,那幫傢伙就可以一網打盡了!”

    趙遠的聲音雖低,語調中卻透出種躍躍欲試的興奮感。這時那個快遞員又走進了另一家店鋪,趙遠連忙在筆記本上記錄好最新的信息。

    “你這些消息準確嗎?”羅飛將信將疑地問道,“而且我說過有情況要及時彙報的,你為什麼擅自行動?”

    “隊裡有身份不明的內鬼,所以我不能冒險和你們聯絡。”趙遠頓了頓,又鄭重說道,“現在我的行動直接受省廳領導的指揮。”

    省廳領導?羅飛皺起眉頭追問:“哪個省廳領導?”

    “主管刑偵的副廳長。現在這個案子已經被省廳接管,我只會接省廳領導的電話。”說到這裡,趙遠意味深長地看了羅飛一眼,“羅隊長,我覺得你肯定不是內鬼,才會把這些事情告訴你。”

    省廳跨級接管自己手上的案子,都不打個招呼?羅飛覺得這事太離譜了,他轉身撤開幾步,然後拿出手機給省廳分管刑偵工作的何廳長打去了電話。

    何廳長的回覆簡單明瞭:“完全沒有此事。”

    羅飛掛斷電話,他審視著趙遠,暗自揣摩對方的這番表演到底是何用意。

    趙遠感覺到了羅飛的目光,他轉過頭來狐疑地問道:“怎麼了?”

    羅飛決定直接攤牌,他繃著臉走到對方面前,嚴肅說道:“我剛剛給省廳領導打了電話,他說根本就沒有這回事。”

    趙遠和羅飛對視著,絲毫顯不出謊言被揭穿後的慌亂。他的目光反而很銳利,倒似反過來看破了羅飛的秘密一般。片刻後,他帶著譏諷的語調說道:“你以為能騙到我嗎?我們早就料到你會這麼說了!”

    羅飛實在無法理解對方的態度:“你什麼意思?”

    “省廳的領導說了,對手一定會想盡各種辦法阻撓我。所以他一再囑咐,我只能和他單線聯繫,其他任何人的話都不能聽!”

    羅飛從對方的言辭中嗅到了深深的敵意,他愕然問道:“你懷疑我是內鬼?”

    “我本來是相信你的,可你為什麼要騙我?”趙遠瞪視著羅飛,嚴厲質問。他的眼中閃著些異樣的光芒,熱血亢奮,堅定無比。

    羅飛忽然間明白了什麼。他黯然地看著對方,發出一聲深沉的無奈嘆息。

    兩個小時後。

    羅飛站在刑警隊審訊室外,透過單面玻璃看著室內的情形。

    趙遠和另兩名男子被束縛在審訊椅上,他們像是剛剛從夢中醒來似的,神色茫然,目光呆滯。

    凌明鼎坐在三人對面,正在說著些什麼。說完之後,他又拿出一些文件材料展示給那三個人。三人看了會兒文件,隨即又面面相覷,臉上的表情猶疑不定。

    凌明鼎起身走向審訊室外,看起來他已經完成了既定的任務。

    羅飛挪步來到門口,正趕上凌明鼎從屋裡出來。後者聳聳肩膀說道:“已經破解了。不過別急著放人,他們還得回味一陣才能徹底想明白。”

    羅飛點點頭道:“先去我辦公室聊吧。”

    兩人來到羅飛的辦公室。羅飛招呼凌明鼎坐下,又給對方倒了茶水。

    凌明鼎喝了口水,說道:“是欺騙性的瞬間催眠術,依靠瞬間的信息衝擊造成對象思維阻塞。這種手法見效快,催眠程度深。但是不難破解,只要把那些阻塞思維的虛假信息疏通一下就行了。”

    羅飛也端起自己的茶杯喝了一口,同時問道:“事情的經過都清楚了?”

    凌明鼎點點頭。剛才在審訊室裡三人的說法相互印證,已經讓他窺看到事件的全貌。

    羅飛伸出根手指道:“具體說說。”

    "你的手下分三路對三名催眠師進行監控。大概九點鐘左右,三個催眠師同時離開自己的住所,向著寶帶河畔聚集。最後他們會合在河畔一個露天咖啡館裡。你的手下跟蹤著各自的目標,自然也在河邊碰到了一處。三個人便藉機短暫交流了一下。就在這時趙遠接到了一個電話,打電話的人自稱是省公安廳的領導。他質問三人為什麼不懂得分散,這樣聚在一處很容易被目標發現。那人的言辭非常專業,又用上了催眠技巧,趙遠等人對他的身份絲毫沒有懷疑。

    “於是三人趕緊散開,他們從此就斷了聯繫。片刻後一個快遞員來到咖啡館,他給催眠師秦天送了一份文件。與此同時,趙遠又接到了省廳領導的電話,領導聲稱,因為案情重大,並且龍州市刑警隊裡藏有內鬼,所以這個案子已經由省廳接管。現在這個送快遞的人就是犯罪團伙的聯絡員,他命令趙遠立刻對此人展開監控,對秦天的監控任務則由留在現場的其他刑警負責。於是趙遠就跟著那個快遞員走了。而他沒走多久,又有兩個快遞員先後到達咖啡館。”

    聽到這裡,羅飛已經能猜到後續的情節:“那個傢伙對我的每一個手下都說了相同的話?”

    “是的。所以你的三個手下全都離開了現場,每個人都以為另兩個同伴會在咖啡館附近繼續監控。”

    羅飛無語苦笑。他的三員得力干將就這樣被調虎離山,完全放棄了真正的監控目標。而後來他們那種敵友不分的荒唐言行,更是幾成笑柄。

    片刻後羅飛又想起什麼,自言自語道:“難道那三個催眠師早就串通在一塊兒了?”

    凌明鼎沉默著緊皺眉頭。他曾懷疑詆譭催眠師大會的黑手就在這三人之間,現在的情況看起來卻更加嚴峻。因為這三人的行為顯然是統一的,有組織的。如果他們真的已經聯合在一起,三人合力之下,自己該如何抵擋?

    不過羅飛很快又提出另一種可能性:“也許只是其中的某一個人有問題,但其他兩個人被他設計,無意中做了他的幌子。”

    凌明鼎點點頭,隨後又深深一嘆道:“不管是幾個人吧,反正一定有人做了些什麼,可我們卻一無所知。”

    是的,既然有人處心積慮把監控的刑警調開,那他一定是要有所動作。羅飛曾一度期待著此人的動作,只可惜對手只輕輕一招,便徹底把警方甩進了盲區。

    那三個快遞員都調查過了,就是普通的派件員而已。那三份快件標明瞭定時定點投遞,卻沒有留下寄件人的任何信息。而快件公司的收件量極大,不可能憑藉收件人的回憶去找到寄件人。

    那個自稱“省廳領導”的電話號碼是剛剛開通的,沒有登記機主的身份,同樣無法查詢。

    咖啡館也是精心選擇的地點,因為是河邊,附近都沒有監控探頭。那三個催眠師此後去了哪裡,做了些什麼,全都無從得知。

    期待中的上等局面就這樣變成了下等局面。

    警方和凌明鼎只能在一片被動中等待催眠師大會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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